昂代尔马特日复一日在外不归,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在这边不停地探寻。他已经找到四个新的泉眼,能为新公司提供两倍多所需的泉水。这些寻找,这些发现,不胫而走的重大新闻,光辉未来的前景,让整个地区的民众如痴如狂,人人摩拳擦掌,个个热情高涨,其他的话题都不再谈,其他的事情都不再想。连侯爵和贡特朗也整天围着工人们,看他们探查花岗岩层的脉络,兴致越来越浓地听工程师关于奥弗涅地质性质的说明和宣讲。保尔和克里斯蒂亚娜乐得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安稳自由地你欢我爱,谁也不管他们,谁也发现不了什么,甚至没有人想到窥探他们,因为全部的注意力,全部的好奇心,所有人的兴趣,都被未来的温泉站吸引过去了。

克里斯蒂亚娜所做的,就像一个第一次就喝醉了的青春少女。第一杯酒,第一个吻,就把她的火点起来了,把她弄昏了头。她很快又喝了第二杯,觉得更有味儿。现在,她索性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自从保尔跳进她的房间的那个晚上起,她就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事了。时间,事物,人类,对她来说都不复存在;除了一个男人,什么都不存在了。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男人,唯一的男人,她爱的那个男人。她的眼睛只看见他,她的脑子只想到他,她的希望只和他联系在一起。她生活,走动,吃饭,穿衣,如此而已;她听得见,也回答,却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有任何担心的事,因为没有任何不幸会打击她!她变得对一切都没有感觉。没有任何物质的痛苦会作用于她的肉体,只有爱情会让她战栗。没有任何精神的痛苦会作用于她的心灵,因为她的心已经被幸福瘫痪。

另一方面,他呢,他以自己的全部激情爱她,把这少妇的感情激发到疯狂的程度。白日将尽的时候,知道侯爵和贡特朗已经去看勘探泉水,保尔就对克里斯蒂亚娜说:“走,去看我们的天堂。”他把峡谷上边山坡上的一簇枞树称作“天堂”。到那儿,他们要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个小树林。不过那条小路很陡,克里斯蒂亚娜总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走得很快;而且为了能让她省点儿力,他经常抱着她。她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让他抱起来,时而搂住他的脖子,把嘴贴在他的嘴唇上。他们越往上走,空气也越清新;到那簇枞树时,树脂的香味就像海风一样让他们顿觉清凉。

他们在郁郁葱葱的树旁坐下来,她坐在一个长着青草的土堆上,他坐得低一些,在她的脚边。风在树枝间唱着柔情的松林之歌,就像在怨诉;辽阔的利马涅平原淹没在雾霭中,远得看不见尽头,他们感觉就好像面临汪洋大海。是的,大海就在那儿,在他们前面,近在眼前。他们无法怀疑,因为他们正感受着它迎面扑来的气息!

他像孩子似的和她嬉戏:

“把你的手指头给我,我想吃,这是我的糖果。”

他抓住她的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放到嘴里,就像贪吃的孩子一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啊!真好吃!特别是这个小的。我从来没有吃过比这个小的更好吃的了。”

然后,他就跪着,把胳膊肘放在克里斯蒂亚娜的膝盖上,低声说:

“紫藤,看着我好吗?”

他叫她“紫藤”,因为她总是紧紧搂着他,吻他,就像藤萝缠绕大树一样。

“看着我。我这就钻进您的心灵。”

他们目光坚定,目不转睛地互相看着,就好像两个人真的彼此交融了。他说:

“只有这样互相拥有,才是真正相爱,所有其他的爱情,只不过是顽童的游戏。”

在清澈的目光中,他们面对面,气息融合在一起,忘乎所以地互相寻找着。

他小声说:

“我看见您了,紫藤。我看见了您那颗受人崇拜的心!”

她回答:

“我也一样,保尔,我看见了您的心!”

他们的确彼此都看得分明,直到对方的心灵深处,因为在他们的心灵里,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相互疯狂的爱情冲动。

他说:

“紫藤,您的眼睛就像天空。它是蓝色的,那么明亮,反映出那么多的景象!我仿佛在里面看到许多燕子掠过!那是您活跃的思想,想必是吧?”

他们就这样,久久地、久久地互相注视,然后再靠近一点,温柔地互相吻着,每亲吻一次,就停下来对视一会儿。有时他把她抱在怀里,沿着小河跑。小河向昂瓦尔峡谷流去,然后直泻谷底。那是一个狭窄的小山谷,草地和树林交替。有时保尔会用他强有力的胳膊高举着少妇在草地上奔跑,一边呐喊着:

“紫藤,我们飞吧。”这飞的需要,爱情,他们激昂的爱情,把这需要倾注在他们身上,骚动人心,无休无止,令人痛苦。而在他们周围,一切——轻盈的空气,或者用保尔的话说,鸟的空气,以及淡蓝色的广阔天际,都在激发着他们心灵的这种欲望。他们多么想手牵着手,双双冲向天际,消失在黑夜正在铺开的无边平原的上空,他们就这样穿过夜间雾蒙蒙的天空远去,永远不再回来。去哪儿呢?他们一无所知,但那是多么美妙的梦想啊!

他这样举着她,跑呀跑,跑得喘不过气来了,便把她放在一块岩石上,跪在她面前!他亲吻着她的脚踝,低声说着孩子气的温情的话,向她顶礼膜拜。

如果他们是在城市里相爱,他们的感情大概会不一样,会更谨慎,更性感,不这么空幻和浪漫。但是现在,在这绿色的国度,天际扩展了心灵的冲动,只有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人干扰,没有任何东西削弱他们觉醒了的爱的本能;他们已经突然投入浓烈诗意的温情中,这情感里只有极乐和狂喜。周围的景物,温和的风,树林,这乡间甜美的气味,整日整夜为他们演奏着爱情的音乐;这音乐让他们兴奋到癫狂,就像长鼓和尖笛的声音驱使托钵僧一个劲地旋转,做出荒唐狂烈的动作。

一天晚上,他们回旅馆吃晚饭的时候,侯爵突然对他们说:

“昂代尔马特把事情全办妥了,四天以后就回来。我们这几个人呢,他回来的第二天就走。我们在这儿已经待得够久了;洗矿泉浴的季节总不能拖得太长。”

他们大感意外,就好像有人向他们宣布了世界末日;吃饭的时候,不管是他还是她,都一言不发,他们太惊讶了,一心想着会发生什么事。这么说,几天后他们就要分手了,再不能自由见面了。这在他们看来是那么不可能,那么荒唐,他们无法理解。

果然,周末,昂代尔马特回来了。他事先就打来电报,让人派两辆马车去接当天的第一班火车。克里斯蒂亚娜整夜不能入睡,一种奇怪的新的感情,一种对丈夫的恐惧,夹杂着愤怒、无法解释的轻蔑和向他挑战的情绪,萦绕着她,她天一亮就起来,等着他。他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伴随他的有三个先生,衣着笔挺,但是态度谦逊。第二辆马车载着另外四个人,身份似乎比前几位略低。侯爵和贡特朗很惊讶,贡特朗问: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我的股东。我们今天就成立公司,而且立刻就任命董事会成员。”

他是那么忙碌,拥吻了妻子,却没有跟她说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向一言不发站在他后面的七位尊敬的先生转过身:

“各位先去吃点东西,”他说,“然后去散一会儿步。我们中午十二点在这儿见面。”

那几位先生像士兵服从命令似的,一声不响地走了,一步两级地登上台阶,走进旅馆。

贡特朗看着他们离去,然后非常严肃地问:

“您在哪儿找到这些跑龙套的?”

银行家微微一笑:

“这可是一些行为端正的人,交易所的人,资本家。”

他稍停片刻,带着更明显的微笑补充道:

“是他们经管我的买卖。”

然后,他就去公证人那儿,审阅他几天前寄来的准备好的文件。

他在那儿见到拉托纳医生。他已经跟他通过几次信,现在又在事务所一个角落里跟他低声谈了很久;与此同时,公证人的书记们的鹅毛笔在纸上驰骋,发出小虫子爬行般的窸窣声。

会议定在下午两点,目的是成立公司。

公证人的办公室布置得就像要举行音乐会。一张桌子,对面放着两排椅子,等候着股东们;公证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旁边是他的首席书记。鉴于要办的这件事十分重要,公证人阿兰先生已经穿好他的礼服。他个子非常矮,活像一个白色肉球,说话含混不清。

两点钟敲响了,昂代尔马特准时走进来,伴随着他的是侯爵、他的内兄和布雷蒂尼,后面跟着贡特朗称作“跑龙套”的七位先生。他俨然一副将军的神态。紧接着,老奥利沃和“大块头”也到了。他们好像很不放心,很不信任,就像许多去签字的农民那样。拉托纳医生最后进来。他已经跟昂代尔马特言归于好,他先是巧妙地以各种方式对他道歉,继而毫无保留、随叫随到地为他效劳,现在更是对他百依百顺。

银行家感到已经把他捏在手里,便答应给他令人羡慕的新浴所医务督察的位置。

所有的人都进来了,顿时满堂肃静。

公证人发言:“先生们,请坐下。”他又说了几句话,不过,在一片移动座位的杂乱中,谁也没听见。

昂代尔马特搬起一把椅子,放在他那支大军的对面,能把他们一览无余,等人们都坐好,他就说:

“先生们,我没有必要向诸位说明我们今天聚会的动机了。我们首先要成立你们都已欣然答应入股的新公司。不过,我有必要把曾经给我们造成一点麻烦的若干细节告诉你们。在什么都没有着手以前,我必须保证,我们能获得创立一个公益性新公司的各项必要的许可。这个保证,我现在有了。这方面的未尽事宜,我会去妥善办理。我有部长的承诺。但是另一点挡住了我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要和老的昂瓦尔温泉公司进行一场斗争。我们一定会取得这场斗争的胜利,一旦获胜,我们就发财了,这一点你们可以深信无疑。但是,就像昔日的斗士们需要战斗的呐喊一样,我们,现代战争的斗士们,我们的温泉站必须有一个名字,一个响亮的、有号召力的名字,它要成为很好的广告,像军号一样振聋发聩,像闪电一样吸引眼球。然而,先生们,我们是在昂瓦尔,我们不能改变这个地方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为我们的新公司,专为我们的公司,起一个新名字。

“我的建议如下:

“如果我们的温泉浴所设在今天在场的奥利沃先生所有的小丘的脚下,我们未来的娱乐场就要建在同一座小丘的顶上。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座小丘,这座山,因为这的确是一座山,一座小山,构成了我们的公司,既然它从山脚到山顶都属于我们。从现在起,就称我们的浴所为‘奥利沃山温泉浴所’,把原有业主的姓氏和这座将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温泉站之一联系起来,岂不是非常自然的吗?让我们把属于恺撒的东西还给恺撒吧。[1]

“而且请注意,先生们,这个名字妙极了。人们将来说起奥利沃山,会像说道尔山一样。它会留在人们的眼睛里和耳朵里,看得清,也听得清,它将留在我们的心里:奥利沃山!——奥利沃山!奥利沃山温泉浴所!……”

昂代尔马特把这个词说得很响亮,就像射出一颗子弹一样,一边听着回音。

他模仿着人们的对话,继续说:

“您去奥利沃山温泉浴所吗?”

“是呀,夫人。奥利沃山的矿泉水,听说非常好。”

“的确,好极了。再说,奥利沃山,这个地方也景色宜人。”

他微笑着,做出对话的样子。他变换声调,说明是一位夫人在说话;他招手致意,说明对方是一位先生。

接着,他又恢复自然的语气,说:

“哪一位有不同意见要说?”

股东们齐声回答:“没有,没有。”

“跑龙套”中的三个人还鼓了掌。

老奥利沃很感动,受宠若惊,已经被他暴发户农民内心的骄傲感征服了,两只手转动着帽子,满脸含笑,禁不住地连连点头称“是”,这“是”透露了他的喜悦。昂代尔马特好像并没有注意他,其实全看在眼里。

“大块头”始终没有表情,但是心里像他父亲一样高兴。

于是,昂代尔马特对公证人说:

“阿兰先生,请您宣读成立公司的章程。”

他坐下。

公证人对他的书记说:“开始吧,马利奈。”

马利奈,一个可怜的瘦麻秆,轻咳了一下,便带着宣讲人的腔调和朗诵的意味,开始宣读成立一个股份有限公司的章程。公司名称为奥利沃山温泉企业公司,地址在昂瓦尔,注册资本两百万法郎。

老奥利沃打断他:

“等会儿,等会儿。”他说。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油污的记事本,这个本子,一个星期以来,已经在本省所有的公证人和投资代办人手里走了个遍。那是公司章程的一个副本,他和儿子都能背下来了。

然后,他慢吞吞地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抬起脑袋,对准了光,能看清字母了,便吩咐:

“念吧,马利奈。”

“大块头”把椅子挪近,也在父亲那页纸上跟着看。

马利奈重新开始。老奥利沃又要听,又要看,忙得不可开交,生怕漏过一个改了的字,心急如焚;同时还要惦记着昂代尔马特是不是对公证人发了什么暗号;为了不放过一行字,他不惜打断书记十次。

他反复问: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见!别那么快!”

然后,稍稍转向他的儿子:

“是这儿吗,‘大块头’?”

“大块头”比他镇定些,回答:

“行了,父亲,可以了,可以了,没问题!”

可老农就是不信。他用钩子似的手指头顺着纸上的字,在唇缝中间轻轻地念着;但是他的注意力不能同时兼顾两头,当他照顾到听的时候,就没法再读,读的时候,就压根儿不能再听。他就像在爬山一样,喘着大气,就像在大太阳底下给他的葡萄园翻地一样,满头大汗。时不时地,他要求休息几分钟,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喘口气,就像在决斗似的。

昂代尔马特很不耐烦,用脚跺着地面;贡特朗见一张桌子上有一份《多姆山省通报》,拿过来浏览着;保尔骑在椅子上,低着头,心烦意乱,一直在想:坐在他前面的这个红光满面、大腹便便的小个子,第二天就要把他倾心热爱的女人带走了。克里斯蒂亚娜,他的克里斯蒂亚娜,他的金发的克里斯蒂亚娜,是属于他的,完全属于他的,仅仅属于他的。后来他又寻思,是不是他今天晚上就把她拐走。

那七位先生始终神色严肃,态度安然。

一个小时过后,事情办完了,字也签了。

公证人对出资进行备案。当叫到会计师阿布拉罕·莱维先生的名字时,他便宣布资金已经收到。接着,刚刚宣布依法成立的公司便召开全体大会,所有股东出席,任命董事会并选举董事长。

除了两票,所有选票都赞成昂代尔马特出任董事长;两个不同意的人,就是老农和他的儿子,他们选的是老奥利沃。布雷蒂尼被任命为监察委员。

于是,其他股东以及公证人和他的书记退席,由昂代尔马特、德·拉夫奈尔侯爵和德·拉夫奈尔伯爵、布雷蒂尼、奥利沃父子、拉托纳医生、阿布拉罕·莱维和西蒙·齐德莱尔组成的董事会开会,讨论首先需要做出的第一批决议,决定几个最重要的事项。

昂代尔马特又站起来。

“先生们,我们现在就要谈到最关键的问题,我们的事业如何成功的问题,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成功。

“就像一切事情一样,在矿泉水上也有个成功与否的问题。必须宣传我们的矿泉水,大谈特谈我们的矿泉水,永远不停地谈论它,让病人们乐意喝它。

“现代社会的大问题,先生们,就是广告;它是现代商业和实业的天神。除了广告,没有别的救星。可是,广告艺术是困难而又复杂的,要求很大的分寸感。最早使用这个手段的那些人,用力过猛,通过鼓噪,通过擂鼓鸣炮来吸引人们的注意。蒙然[2],先生们,只是一个先行者。今天,喧闹令人怀疑,鲜艳夺目的招贴让人发笑,满大街呼叫的名字唤起的是不信任而不是好奇心。然而必须吸引公众的注意,不过在震惊了它之后,还要说服它。因此,艺术就在于要找到方法,那唯一能够成功的方法,因所要卖的东西而异的唯一的方法。我们呢,先生们,我们要卖矿泉水。我们应该通过医生去争取病人。

“最有名的医生,先生们,也是像我们一样的人,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有弱点。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可以腐蚀他们。我们所需要的大师泰斗们,都享有盛誉,这就让他们避免了一切受贿的嫌疑!但是,只要做法得当,什么人是不能争取的呢?也有些女人是不可收买的,但这些女人,却可以去引诱!

“所以,先生们,在和拉托纳医生先生商讨了很久以后,我要做如下的建议;

“我们首先把接受我们治疗的病人分为三组。那就是:一、各种形式的风湿病、疱疹、关节炎、痛风等等;二、各种胃、肠、肝部的疾病;三、各种由于循环紊乱造成的不适,因为我们的微酸温泉浴,毋庸置疑对循环系统有上佳的效果。

“另外,先生们,克洛维斯老爹的不可思议的痊愈,预示着还会有许多奇迹。

“所以,鉴于这些难以摆脱的疾病都受制于我们的矿泉水,我们将向医治这些病的主要医生们做如下建议,我们要说:‘先生们,请来看看吧,亲眼看看,和您的病人们一起,我们会热情接待您。这里风光无限,您在冬季辛劳之后,需要颐养贵体,那就请到这里来吧。来吧,教授先生们,不是来我们这儿做客,而是宾至如归,因为我们将献给您一座木屋式别墅,如果您愿意,它还会以特别优惠的条件归您所有。’”

昂代尔马特停顿片刻,语气也变得更加平和,重新开始:

“我是这样实现这一设想的。我们选了六块各有一千平方米的土地。伯尔尼[3]活动木屋公司负责在这六块土地上修建他们的一种样板房。我们将把这些美观舒适的房子无偿地交给我们的医生们享用。如果他们喜欢,他们只需购买伯尔尼公司的房子;至于地皮,我们送给他们……而他们……用病人回报我们。所以,先生们,我们获得的是多方面的好处:不花一文,就在我们的土地上布满可爱的别墅;引来世界最好的医生和他们的顾客大军;特别是让这些卓越的医生们相信我们矿泉水的疗效,很快就变成我们这里的业主。至于带来这些成果的所有谈判,由我负责,先生们,而且我不是以投机家,而是以上流社会交际家的态度行事。”

老奥利沃打断他的话。这奉送土地的做法,冒犯了他奥弗涅人节省的品性。

昂代尔马特拿在肥沃土地上大把大把播种的大农业家,和数着颗粒播种而收成总是一半的吝啬农夫做比较,大发了一番他的辩才。

奥利沃很恼火,坚持己见;银行家便让他的董事会表决,以六票对两票封住了老汉的嘴。

然后,他就打开一个山羊皮做的大公事包,从里面取出新浴所、旅馆和娱乐场的设计图,以及和包工企业准备好的预算和施工契约,由董事会通过并立即签字。各项工程下星期初就开始。

只有奥利沃父子俩希望再看一看,再商量商量。但是昂代尔马特生气了,对他们说:“我跟你们要钱了吗?没有!那么,就让我安静些吧!如果你们不满意,咱们就再投一次票。”

两个农民这才和其他董事一起签了字;然后会议便结束。

全村的人都等着看他们走出来,大家的情绪是那么高昂,纷纷向他们欢呼致敬。两个农民要回家,昂代尔马特对他们说:

“别忘了,晚上我们所有人一起,在旅馆里聚餐。把您的两个女儿也带来,我从巴黎给她们带来了一些小礼物。”

大家约好,七点钟在大光明旅馆的大厅里见。

这真是一次盛大的宴会。银行家请来了主要的浴客和本村的领导。克里斯蒂亚娜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右边是本堂神父,左边是村长。

人们谈的全是未来的浴所和本乡的远景。两个奥利沃小姐在餐巾下面发现了两个首饰盒,每个盒子里面都装着一个缀着珍珠和绿宝石的手镯。两个姑娘高兴极了,和坐在她们中间的贡特朗聊得从未有过地欢畅。贡特朗眉飞色舞,开了不少玩笑,连姐姐也被这年轻人的戏谑逗得开心大笑;他一面逗乐,一面在心里对她们做着那些男性的评价,大胆而又秘而不宣的评价,这些评价是男人们在所有可爱女人面前都会从肉体和心灵里油然而生的。

保尔却一点也没吃,一句话也没说……他感觉好像自己的生命今晚就要结束了。他突然想到,从他们塔兹纳湖畔的晚餐算起,整整过去一个月,一天也不差。他的心灵痛苦万分,这隐约的痛苦里预感多于忧伤,只有恋人才能感受。这痛苦让他的心情那么沉重,让他的神经那么震荡,一点点响声都会让他喘息;他的精神那么痛苦,和习以为常的观念相比,所有听见的声音都有了一种让他难以忍受的含义。

散席以后,他立刻在大厅里找到克里斯蒂亚娜。

“我今晚一定要见您,”他说,“一会儿,立刻,因为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单独相聚。您知道吗,到今天正好一个月……”

她回答:

“我知道。”

他又说:

“您听着,我现在就到去罗什普拉蒂埃尔的大路上等您,村子前面,栗树旁边。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发现您不在。快来和我告别,既然明天我们就要分手。”

她小声说:

“一刻钟以后,我就到那儿。”

他便走出去;他再也不愿意待在这群人中间,他们让他愤怒。

他沿着他们第一次一起观赏利马涅平原那天走的小路,穿过几个葡萄园,很快就来到那条大路上。他独自一人,他感到孤独,在大千世界中孤零零的。看不见的无边平原,更增加了这种孤独感。他正好在他们坐过的地方停下,他曾在那里朗诵过波德莱尔赞颂美的诗句。这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了!他一小时一小时地在记忆中重现自那以后发生的事。他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同时又这样正经、这样虔诚地爱过。他回想着塔兹纳湖的那个晚上,到今天已经一个月了;他回想着沐浴着淡淡月光的凉爽的树林,银色的小湖和擦过它水面的大鱼,以及他们归来的情景:他看着她走在他前面,时而在黑暗中,时而在月光下,树叶间洒下的斑驳的月光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胳膊上。那是他一生中领味过的最甜美的时光。

他回头看她是不是来了。他没有看到她,但他远远看到了出现在天际的月亮。他做第一次爱的告白时升起的同一个月亮,现在又升起来,让他做第一次诀别。

他皮肤上窜过一股寒战,一股冰冷的寒战。秋天,那预示着冬天的秋天,正在到来。在此以前,他还没有感触到这早来的寒意,现在却像不幸的威胁一样深入他的肌体。

被尘土变成白色的大路,向前伸展,就像一条河在两岸间流淌。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路的拐弯处。他立刻认出是她;他原地不动,等她过来。感到她逐渐走近,看到她向自己走来,来与自己会合,他说不出地幸福,禁不住战栗。

她小步走着,不敢喊他,心里却因为看不到他而焦急,因为他仍然藏在一棵树下。深深的寂静,大地和天空的明亮的孤寂,让她心慌意乱。她的拉得长长的黑色身影在她前面移动,远远地为她领路,好像在她到来之前,先给他带点什么她的东西。

克里斯蒂亚娜站住了,影子也停下来,躺在大路上。

保尔快速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她的头的影子变成圆形的地方。然后,就像他不愿失去她的任何东西似的,他跪下,俯下身子,把嘴贴在她的黑影的边儿上,就像一只饥渴的狗沿着泉水痛饮一样,沿着爱人的影子的轮廓热烈地亲吻土地。他就这样,用双手和双膝向她爬过去,一路吻遍她身体的影子,仿佛要用嘴敛起伸展在地面的亲爱的黑色的影像。

她呢,很吃惊,甚至有些恐惧,在等他来到她脚下,再鼓起勇气和他说话。他到了,抬起头,仍然跪着,不过他现在用两个胳膊紧紧搂着她。她便问:

“你今晚怎么啦?”

他回答:

“紫藤,我就要失去你了。”

她把所有的手指都插到朋友浓厚的头发里,俯下身,仰起他的脸,吻他的眼睛。

“为什么会失去我?”她微笑着说;看来她倒是挺有信心。

“因为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

“我们分手?这一点时间算什么,亲爱的。”

“谁也不知道会分手多长时间。反正,我们再也找不到在这儿度过的日子了。”

“我们以后还会有同样美好的日子。”

她扶起他,把他拉到他刚才等她的那棵树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比自己低一点的地方,好仍旧把手指插在他头发里。她已经是个成熟、热情而又坚定的女人,敢于爱,已经预见到一切,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义无反顾。她严肃地说:

“你听着,亲爱的,我在巴黎很自由。威廉从来不管我。他有他的生意就够了。所以,既然你没有结婚,我可以去看你。我每天都去看你,或者上午,午饭以前,或者晚上,因为如果总在同样的时间出门,仆人们会多嘴多舌。我们可以像在这里一样,经常会面,甚至比这里更经常,因为不必害怕好奇的人了。”

但是他把头倚着她的膝盖,紧紧搂着她的腰,连声说:

“紫藤,紫藤,我就要失去你了。我感觉得到,我就要失去你了。”

这不理智的悲伤,这强大身体里的孩子般的悲伤,让她不耐烦了,在他身旁她是那么脆弱,然而她又是那么自信,坚信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他小声说:

“如果你愿意,紫藤,为了我们的爱情,让我们一起逃走,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满是鲜花的美丽的地方。告诉我,你愿意我们今晚就走吗,你愿意吗?”

但是,她耸着肩膀,有点生气,有点不满他不听她的话,因为现在已经不是奇思梦想、温存儿戏的时候了。现在必须表现得既坚定又谨慎,找出办法,能永远相爱而又不致引起任何怀疑。

她又说:

“你听着,亲爱的,关键是我们两个要想法一致,不要做出不谨慎的事,更不要乱来。首先,你可以担保你的仆人们没有问题吗?最令人担心的是举报,是给我丈夫的一封匿名信。在他那一方面,他是什么也猜不到的。我了解威廉……”

这个说了两回的名字,立刻激怒了保尔的心。他恼火地说:

“噢!今晚别跟我提他!”

她很惊讶:

“为什么?不能不提到他呀……哦!我向你保证,他一点也不在乎我。”

她猜到了他的想法。

一股还不自觉的隐约的妒意,正在他的心头觉醒。他突然下跪,拿起她的双手:

“你听着,紫藤!……”他欲言又止。他不敢说出他的不安和他正在产生的怀疑,不知道怎样表达这一切。

“你听着,紫藤!……你跟他在一起怎么样?”

她不明白。

“这个……这个……很好……”

“是的……我知道……但是……你听着……你听清楚我的话……他是……他是你的丈夫……毕竟……嗯……嗯……你不知道,从刚才起,我多少次想到这一点……这让我多么受折磨……这让我痛苦……你明白吗……说呀?”

她犹豫了几秒钟,她突然参透了他的全部意思,恼怒之余,直截了当地说:

“啊!亲爱的……你可以……你可以想象吗?……啊!我是你的……你听见了吗?……仅仅属于你……既然我爱你……啊!保尔!……”

他的脑袋重新倒在少妇的膝盖上,声音温柔地说:

“可是……毕竟……我的小紫藤……既然……既然他是你的丈夫……你会怎么办呢?……你想过没有?……你说呀!……你今天……或明天晚上,怎么办?……你总不能……永远……永远对他说‘不’……”

她也声音低低地说:

“我已经让他相信我怀孕了,而且……这对他来说就够了……啊!反正他对这种事也不太关心……行了……咱们别谈这些事了,亲爱的,你不知道这多么让我难过,多么让我伤心。你相信我吧,既然我爱你……”

他不再动弹,嗅着、吻着她的连衣裙;而她,满怀爱意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可是她忽然说:

“该回去了,人们会发现我们两个人都不在。”

他们久久地亲吻,紧紧地拥抱,恨不能粉身碎骨。然后,她先走,一路小跑,希望能快一点回去。他看着她远去,直到消失。他悲痛欲绝,仿佛他的全部幸福和全部希望都随她而逃逸。

* * *

[1] 这原是基督教《圣经》中耶稣对法利赛人说的话,全文是:“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神的物当归给神。”

[2] 皮埃尔·泰奥多尔·蒙然(1820—1864):法国铅笔商,在巴黎推车行商,以招摇的叫卖、音乐(有一助手为其演奏手摇风琴)、铸造筹码等方式招揽顾客,广为人知。本名Mengin,世人常误为Mangin。

[3] 伯尔尼:瑞士城市,今瑞士联邦政府所在地,位于瑞士伯尔尼高地,是瑞士仅次于苏黎世、日内瓦、巴塞尔和洛桑的第五大城市,也是伯尔尼州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