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又回到医院来了。回想起来,在这里送走闷热的早晨与傍晚以来,已经是三个月之久的往事了。那时候,从二楼的房檐伸出六尺多长的遮阳苇帘,使闷热的走廊暗了一些。那走廊上摆着是公先生送给我的枫树盆景,以及常常有人探病带来的草花盆景,既可解闷,又可消暑。对面高高的旅馆屋顶上晒衣服处有两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根本不把毒太阳当回事,在横杆上走来走去,或者故意仰面朝天躺在精细的木杆上,我看着他们边干活边嬉戏的样子,羡慕不已地想,自己什么时候也有那么一副好身体该多好啊。现在一切都成过去。在不能再现于眼前的不尽如人意这一点上,完全是梦幻一样的过去。

我出院的时候,曾下决心遵从医生劝说转地疗养。但是,没想到,在转地疗养的地方又得了病,只好躺着回到东京。更没有想到,我的命运却是,回了东京也没有进过家门,而是躺在担架上又回到原来的医院。

回到东京的那一天,和从修善寺出发那天一样,也下雨。大家帮忙把我从火车上弄下来的时候,特意跑到车站迎接我的那些人,其中有一半的面孔我没有看到。我对来迎者能行注目礼作为答谢的,只有两三个人而已。还没容我想和到站迎接的人打打招呼,我就被放在担架上了。为了防备傍晚的雨淋着我,担架蒙上了桐油布。我觉得仿佛躺在坑里一般,在不见光亮的黑暗中常常睁开眼睛,鼻子闻到的全是桐油味,耳朵听到的是雨打在桐油布的滴答声,以及扶着担架的断断续续的人声。但是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森成先生在火车里把一棵野菊花插在枕头旁边的布提袋里,下火车时在忙乱中把花梗弄断了。

我是一直躺在这个担架上被抬到医院二楼病房,然后被放在三个月前睡习惯了的白色病床上,这才舒展开我那瘦弱的手臂和腿。这是个雨声不断喧嚣的平静之夜。因为我这排病房只有三四个病人,人声被雨声盖住,在这秋季里,此处反倒比修善寺更安静。

在这安静的黑夜里,我心情沉静地在白绒毯里躺了两个小时之后,护士送来两封电报。一封写的是“祝平安返京”,发报人是在满洲的中村是公。打开第二封一看,和前一封一字不差,也是“祝平安返京”。我颇感兴趣地望着电文上的暗号,猜想着这封是谁打来的,同时查看发报人的名字。但是只有发报局是在名古屋,琢磨半天才弄明白。这发报局是用铃木祯次和铃木时子的英文字头组成的,是妻子和妹妹与她丈夫。我把两封电报叠在一起,打定主意,等明天早晨妻子再来的时候,首先和她谈这个话题。

病房里的草席是青的。隔扇也重新裱糊过了。墙也是刚刚粉刷过的。这些足以使人调整好长期住下去的心态。这使我立即想起杉本副院再次前来修善寺诊病的时候曾对妻说过的话:换上新的草席,恭候他前来。屈指计算约定的日子,已经是第六七天了,那青青的草席似乎很久以来就一直等待着客人。

蟋蟀高歌几夜

只为恭迎贵客

从这夜开始,我暂时又把这个病房当作第二个家了。

回到医院的第十一个晚上,我问巡诊的后藤大夫:最近院长的病状如何?他回答说:近来一个时期很好,但是最近天气冷了些……我就说,等见到他的时候,请代我问候。那天晚上对这事没再介意便睡了。可第二天早上妻子来的时候,在我枕旁还没有坐定便说:实际上是瞒着您,长与先生上月五日就去世了。参加丧礼的事就请东先生代理。据说从八月底开始病重,正是你病危的时候。我此时才明白陪床的人把院长病逝的消息对我秘而不宣,以及秘而不宣的意图。他那时把幸而活下来的我和去世的院长似乎做了一番比较,略显茫然之后便沉默不语。

院长从今年春天开始健康状况就不佳,我上次入院的时候,竟然有六星期没有见到他的面。他传过话来说,他听到我闹病的消息时,觉得很遗憾,只要最近健康上支撑得住,一定尽力给以治疗云云。后来也常常通过副院传话问候。

在修善寺回想养病期间的事,报社(1)为了照顾我的病,特别关照森成先生前来。他说,按医院的规矩来说,住院时间太长将如何如何。就在这天晚上,院长特意给森成先生直接拍来电报,说是他将尽可能地给以照顾。那电文我没看到,因为当时我正在睡梦当中。但是,单凭坐在我枕旁的雪乌君读给我听的声音,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诚挚的情意,大有言犹在耳之感。那电文的意思是:“请森成君留在那里,做好护理工作。”对于森成先生来说,这好像是一道庄严的命令。

院长的病情趋于恶化,据说和我的病危时间大致相同。我曾大量吐血,在场的人都认为很可能没有恢复的希望了。就在这种情况之后的两三天,森成先生说因为医院的事得再次回一趟东京,那大概就是为了参加院长的葬礼吧?

院长从一开始就对我表示热情,在治疗上间接地给以关怀,在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期间,我生命的幅度却不可思议地越来越宽,从几乎微如游丝之细的状态中渐渐地闯了过来。当院长之死用一座墓碑作为永久标志矗立在墓前时,顽强地缠绕在骨头上的我那生命之根,居然能够侥幸在冰冷的骨头周围开始营造起流通血液的新鲜细胞了。供在院长墓前的花,几度枯萎,几度更新,从胡枝子、桔梗、女儿红,直到白菊、黄菊,入秋的一个多月之后,我因为旧病复发,又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再次回到院长特意建起的胃肠病专科医院。但是直到这个时候我仍不知道院长业已去世。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妻子来了,她实话实说这个那个地讲了一番,这时我才明白,在这之前我还一直相信,我的病情院长在东京就能一清二楚。所以我一直想,等恢复之后去一趟医院,要对他深致谢意。

鸿雁为逝者而来

也为存留者而至

细想起来,我平安无事地回到东京实在是老天的照顾。以为这样的结果是理当如此,那不过是因为仍然活着而胆子大了而已。脑子里不该老是想着自己有幸延命,也想一想走生命钢丝绳而一脚踩偏的人们那种惨象,如果不把他们和幸福的自己做对比想一想,那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对别人的厄运应该同情。

雁来明月夜

惜乎仅一只

听到长与院长逝世消息的第二天早上,接到了杰姆斯教授逝世的讣告。拿到刚刚进口的外国杂志,翻了五六页便出乎意料地看到教授的名字,心想,又是新著作出版了吧?便读了下去。其实是个意外,原来是报道教授永眠的消息。那本杂志是九月初出版的,报道中提到,教授是上周星期天,终年六十九岁辞世的,所以屈指算来,恰好是院长病情逐渐走向恶化,他周围的人们不分昼夜疾首蹙额的时候。细想起来,教授停止呼吸的时候,可能也正是我生命的脉搏在我那精瘦的腕子上呈若有若无的状态,使护理的人处于手足无措的日子吧。

我是今年夏天开始读教授的最后著作《多元的宇宙》。去修善寺的时候,想把它带到那边去,把没有读完的部分读完,于是就把它和别的五六本书一起塞进提包。但是从到那里的第二天开始,心情不好,简直到了不能出户的程度了。不过,躺在旅舍二楼也在一两天的时间内读了一些。当然随着病势恶化,必须彻底停止读下去了。直到教授死的那天,我再也没有拾起教授那本书的机会了。

尽管身卧病床,曾三次拿起教授的《多元的宇宙》,但记不得那是教授死后第几天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已经到了可怕的衰弱程度。仰面朝天地躺着,两肘还得用棉被支上,那种情况下仍旧坚持着看书,那是非常吃力的。还不到五分钟,因为贫血,手就麻木了,必须换个拿法,或者摩擦一下手背。但是脑袋并没有疲劳,所以并不感到辛苦就能理解书上的内容。只有脑袋还能用,类似这种自信的产生,就是从大吐血之后的这个时候开始的。我为此特别高兴,便把妻子喊来,告诉她:和躯体比较起来,我的脑袋还算结实。可是妻却说,原因就在你的脑袋结实得过了头,所以,病危的两三天内,护理得不好,使您的健康受到很大的打击。

没有读完的《多元的宇宙》,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轻轻松松地读完了,觉得很有趣。特别是从自己这样一个文学家的立场来看,教授不靠别的什么外力,只以具体事实为基础,以类推的方法切入哲学领域的篇章,读来特别有趣。我并不讨厌辩证法,也不憎恶唯理智主义。只是自己坚持文学上的意见,以及考虑到教授关于哲学方面的见解,觉得通过新的气脉达到了彼此相依相靠的心境,而且为此觉得精神愉快。特别是教授介绍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学说的那部分,读来就像车子从高坡往下滑一样,俯冲而下,车轮如飞,势不可挡,痛快淋漓,对于头部血液尚未充分循环的我来说,舒畅与高兴简直无法形容。我对教授的文章心悦诚服,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即使现在我也记得十分清楚。

我特意把邻居东先生叫到枕旁,告诉他说,杰姆斯的确是写文章的高手。当时东先生并没有明确地回答。

相当于教授兄弟的亨利,是一位著名的小说家,但他也是专写非常艰涩文章的人。社会上有人说:亨利写哲学一般的小说,威廉却是专写小说一般的哲学。都说亨利的作品非常难读,然而教授的文章却非常易读,内容非常明快。查一查他病中的日记,九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写着:“上午读杰姆斯的书。我认为我读到一本好书。”他用不整齐的字这样写着。读了不被作者名声和标题所骗的书时,当然不会有什么遗憾。这日记正好是这个结论很好的佐证。

对于我的病,在治疗上给以种种关怀的长与院长,竟然在我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溘然长逝。在我卧病期间,向我空漠的头脑里投入陆离光彩的杰姆斯教授,也在我病中仙逝。唯有对这两位应该深致谢意的我这个人却仍然活在世上。

菊花之雨

赋我病中闲情

菊花之缘

依旧相顾今朝

(杰姆斯教授的哲学思考,从文学方面来看如何有趣,这里没有详说的余地,我颇以为憾。其次,教授热情推举的柏格森著作之中的第一卷英译本,最近终于译出,由松纳出版公司出版。书名定为《时间与自由意志》。著作的立场当然和教授一致,也是反理智派的。)

从病重的时候开始,那就成了活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而且那样的日子天天不同。自己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心像水一样流去。如果自我坦白,像云一样且去且来的我脑子里的现象,是非常平凡的。而且我的自我感觉也是如此。自己一生之中一两次大病的相应经验,既谈不到多深多厚,也不把它当作难为情的事,而且在天真无邪地重复着变化下去的过程中,为了供以后参考,而记下每天的心绪。那时候的我,当然手很笨。而且日子过得极快。刚觉得天黑了,却立刻觉得天亮了。于是我头脑中一掠而过的心灵波纹,仿佛随之而起。又仿佛随之而消。我遥望着那淡落的记忆与渺茫中远去的影子,即使在睡梦中也想把它招呼回来。名叫敏斯太尔堡的学者的家里去了小偷,为了给此事作证,有一天他被传唤到法庭的时候,他的陈述差不多和事实完全不符。即使以准确为原则讲究一丝不苟的学者,竟然这样不可靠。“往事种种”之中的往事,日子相隔越久,色彩褪得越厉害,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在我的手变得很笨之前,丢失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我的手获得运笔之力以前,散逸的东西也不少。这样说决不是谎言。我想把我得病的经过,以及病的过程中伴之而起的内心生活,即使杂乱无章,只能记下片段,也想把它记下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朋友们之中,有的听说已经好到这种程度而为之高兴。也有人以为可能因此轻举妄动,别把事情办糟才好。因为他们担心。

其中为此事最愁眉苦脸的是池边三山君。他听说我又写稿子了,不问是否属实,立刻大动肝火叱责,说简直是多此一举,而且那嗓门粗暴之极。我是得到医生同意的,所以辩解说,就看成普通人为了解闷,这大概可以吧?可是三山君见面的寒暄之词却说:医生同意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朋友的许可却绝对不行。事情过了两三天,三山君见了宫本博士的时候提起此事,博士说,不错,人一感到无聊,就得担心胃酸往上涌,那样,反倒对身体不好。如此这般地给以调停,我这才得救了。这时我写了这样的诗赠三山君:

遗却新诗无处寻 嗒然隔牖对遥林

斜阳满径照僧远 黄叶一村藏寺深

悬偈壁间焚佛意 见云天上抱琴心

人间至乐江湖老 犬吠鸡鸣共好音

诗的工拙姑且不说。我住在病房里,不可能透过窗户遥望寺庙,病房里也没必要摆上琴,肯定地说,这诗和实况完全相反,只是它恰好吟咏出我当时的心境。宫本博士说,感到无聊的时候胃酸越积越多,可是我亲身的经历却是一忙得手忙脚乱时就会胃酸过多。归根结底,我以为人不能处于闲适之境界是不幸的,所以,把这种闲适对于现在希望得到的人得到它时的那种兴奋和高兴,这首七言律诗把它形象地转化成这五十六个字了。

当然,从趣味来说这的确是旧的情趣。说它既没有什么奇,也谈不到什么新。实际上既不是高尔基,也不是安德列夫,既不是易卜生,也不是萧伯纳。然而这种情趣却是他们这些作家还不知道的。而且肯定存在于和他们绝对无关的境地。就像现在的我们被苦恼的文学缠住,也是令人无奈的可悲事实,实际上被“现代风气”煽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间,如果目不旁视地注视着人世,那么,一定会看得出,人世上一定是憋憋屈屈,而且凄凄凉凉的吧。如果偶尔接触一下古老的情趣,也许反倒使我们的内在生活中产生别有一番情趣的新意。我因为病才得到这种陈旧的兴奋和烂熟的宽裕,这才有从外国回来面对着平凡的米饭时那样从容的心境。

“往事种种”是因为可能忘掉才时时回想它。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而回到东京的我,很快就要失掉因病才享受到的这份闲适心境。我很挂念现在刚刚离开病床,腰腿还不能动作自如的期间写给三山君的诗,可能已经成了歌颂这太平之趣的最后作品。“往事种种”不过是平凡、低调的个人病中述怀与叙事而已。但是,我以为把珍奇的东西大部分包括进去了,所以我很快地回忆,也很快地把它写出来,然后想和现在的新人们以及现在处于苦恼之中的人们一起,品味这古老的芳香。

在修善寺的时候,仰面躺着尚能作俳句,于是把它写进日记里。甚至常常寻求颇感麻烦的平仄作起汉诗来。而且把这些汉诗一篇不漏地作为未定稿写进日记。我是近年来对于俳句渐渐重视起来的。至于汉诗,可以说一开始就是门外汉。诗也好,俳句也好,病中完成的,不论它是病中的本人多么得意之作,谁也不能设想,作品在专家眼里的考察(特别是现代性的考察)之下,都不可能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我在病中作的俳句和汉诗,它的价值,从我自己这方面来说,根本和好坏没有关系。我的平生不论心绪如何不佳,我总自信有足以堪当俗事的健康,而且深得有此健康人们的赞许,所以,我是面对日夜面对生存竞争而处于恶战状态之中的人。如果用佛语形容,也就是不停地受火灾之苦,甚至在梦中也焦躁不安。有时曾为某事受到人们的奖励,偶尔自己也主动地干些事,兴之所至也摆一摆十七个字(2),看一看文采如何。但是,有时也难免起承转合四个句子搭配不妥,情绪上却觉得说不清哪个地方有游离的间隙,于是感到放心不下,觉得不能把这种遗憾留在诗和俳句之中。这也许是因为嫉妒欢乐的实际生活,或者为俳句、烂熟于胸的诗而发狂,于是被俳句和诗拨弄,以致被不该焦躁的风流造成令人焦躁的结果。因此,无论作成多么好的俳句与好诗,获得者本人的愉快却只是限于二三同好的评论,如果把这评论撤掉,剩下的必然是大量的不安和痛苦。

但是,一旦有了病,那情趣就大大不同了。卧病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脱离了现世。人们也以为自己一下子远离了社会而原谅了自己。自己大可放心,干不了自己那份工作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对方也顾虑到,把自己当作一个完好的人来看待,又觉得过意不去,确实应该同情。于是,健康的时候很不希望的悠闲春天来到了。这平静的心就是我的俳句,我的诗。所以,成就如何姑且不论,对于把作品作为太平纪念的本人来说,不知把它看作多么高贵。病中所得的俳句和诗,是为了排遣无聊,而不是在闲适的情况下被迫所作的工作。从实际生活的压迫之下逃脱出来的心,跳回原来的自由上去,当它得到充足时间的那一刻,那就是油然而生和浮胀而起自天而降的彩色花纹。无意识的兴奋,令人非常高兴。即兴横竖推敲,掰开揉碎,把它作成俳句或者作成诗,这个顺序和过程也是令人高兴的。将近完成的时候,无形的情趣非常清楚地出现于眼前,这样,完成后的心情会更加令人高兴。看看是否果然有我的独特情趣,以及我的独特形状的真正价值,还是不遑一顾?

病中,各方的同情者通过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给以恳切的同情。病弱之身对于各位的厚意隆情一一复信致谢,并详细陈明,今后一定不负众望,同时也不能不把自己终于未死以迄今日的过程向大家作一报告。《往事种种》就是为了这个才在病状中开始写的。也是为了把本应该一一说给别人而寄发的话省略下来,只刊载在文艺栏的一角,向那些对于我这样的人始终关怀而非常值得感谢的人们,报告一下我的近况。

所以,“往事种种”之中之所以夹杂着诗和俳句,并非出于仅仅要求别人把我看作诗人、俳人的打算。老实说,我甚至想到,这些事的是是非非倒应该毫不介意,一切随它去好了。只是当时的我是在如此情调支配之下生活着的消息,迅速到仿佛一转瞬般地传达到读者的心上,我就以为满足了。

江上秋光好

打桩声声如波涛

响声干云霄

这是活过来之后大约十天左右出乎意外而成的俳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秋空之下,是那辽阔的江,从遥远之外传来打桩声,符合这三种事项的情调,不停地在我头脑中悄悄地徘徊不去的情况,我现在依然记得。

秋空成浅黄

万里澄澈好风光

斧斫青杉忙

这也是把同样的情致用不同的语言表达出来的。

别梦了无痕

敢问醒来何所见

一条天之川

什么意义呢,当时我也不知道,即使现在也不明白,我想,或者可能是告别东洋城的时候,突然生出什么联想,在头脑里转悠个不停,于是恍惚之间出现的句子。

当时的我,只偏爱西洋语言里几乎看不到的风流这个词的情趣。即使在这种风流之中我也只偏爱这里举出的俳句所表现的一种情趣。

秋尽飒飒风

偶染风寒要见重

喉节已红肿

这样的句子尽管属于实际情况,但是总觉得它杀气颇浓,含蓄不足,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令人颇感奇怪的心情。

风流人未死 病里领清闲

日日山中事 朝朝见碧山

没有圈点的诗,像冷清寂寞得仿佛拉窗上没有糊纸一般,所以自己画上圆圈。像我这样一向不谙平仄,韵脚也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一些,如果问我是不是像中国人那样,只对他们自己才有些用处的诗下了那么大的功夫,老实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平仄韵字姑且不论),诗的情趣在封建王朝之后的传习早就日本化,以至今日。所以,从我们这般年纪的日本人头脑中并不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清除掉。我的生涯中从来就是被工作追赶着,连个简单的俳句也作不出来。至于说到诗,觉得麻烦,也懒得动手。只是这样远远地望着现实,也只有平静的心上没有丝毫盘根错节的时候,句子自然涌现出来,诗也乘兴在种种形式之下浮上来。作一番回顾之后发现,那是自己的生涯中最幸福的时期。应该装满风流之器,对于并不整齐划一的十七字俳句,除了佶屈聱牙的汉字以外,只知道其他全是日本发明的,或者我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总是忍耐着它的不整齐划一,佶屈聱牙,钻进其中欣赏它,而且乐此不疲,这样,决不想一想日本从来就没有恰当的诗形,而且引以为憾。

开始萌发读书欲望的时候,是东京的玄耳君以邮包的形式给我寄来《剑扫醉古堂》和《列仙传》之后开始的。《列仙传》是装在书套里的中国版本,翻页的手稍微用力,那纸就刷拉刷拉地快要破的样子。版本固然古老,但让人不痛快的是它已经脏了。我是躺着看这部脏书的。对于插图中的仙人个个都看得特别认真。而且很感兴趣地比较仙人们的胡须样式,头的外形等等。忘记了源于那时候画工各自的笔法而形成的各自特色,猜想:如果他们的头不是这样扁平,那就没有当仙人的资格了吧?或者估计着这稀疏的胡须风吹不起来,也不可能加入仙人的行列等等。总而言之,我对他们表现于体貌的骨相没完没了的端详。当然也看了文章。我是在平生性情急躁找不到前进之路的时候,自以为可喜可贺地意识到必须心境悠远的时候读它。我以为现在的青年之中,有勇气和时间读一页《列仙传》的一个也没有。上了年纪的我,说实话,也只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读了这本书的。

但是,可惜的是正文不如插图雅。业已羽化的仙人之中,仍有欲望的灵魂依旧活跃。即使如此,在读它的过程中,多少中意的东西一定会有的。我以为最容易的而且可笑的,你猜是什么?不是别的,正是把手垢和鼻涕塞子团成药丸那么大,说是灵丹妙药给人服下去的那些吊儿郎当的仙人,那仙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已经忘了。

不过,比插图和正文更引起我注意的,是卷尾的附录。说轻松些,这些都是被当作长寿法、养生训从各个方面搜集来,从而编辑成册的。原来,为成仙的特别注意事项,和普通的深呼吸、冷水浴不同,是一些很抽象、实际上用让人似懂非懂不易理解其意的文字组成的。对于病中的我来说,读起来很有趣,甚至于把其中的两三个故事特意摘录到日记里。翻翻日记看看,那上面写的是:“如以静为性,心必在其中,如以动为心,性必在其中,如心生,性必灭,如性灭则性必生”,如此这般令人难懂的、佶屈聱牙的汉文占了大半页。

那时候,我对于抓着自来水笔端沾着墨水写字,感到相当别扭。这样做实际上比健康人一只手拿着六尺橡木棒舞弄还要费力气。即使那么严重衰弱的时候,心里仍有特意写这么艰深句子的精力,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挺愉快的。想起儿童时代去圣堂图书馆,拼命地摹写荻生徂徕(3)的《蘐园十笔》的往昔年代,就仿佛有了一生一次的心情。正如从前我的作品除了模仿以外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一样,病后我的作品也差不多一样没有意义。然而,在那无意义之处我找到一种价值因而为此高兴。向人们提长生之道的《列仙传》,在说不定难以长生的心绪之下,之所以使病后的我如此这般心悦诚服地受它摆布,对于我来说完全出于偶然,也是未必能再遇的奇缘。

法国老画家阿尔匹尼已经是九十一二高龄的人了,但是看起来他仍然有一般人那股力气。当时出版的杂志上,十分醒目的木炭画就发表了十种。《国朝六家诗钞》的卷首有沈德潜写的序,那上面写的“乾隆丁亥夏五月沈德潜书”表明,此时的沈德潜是九十有五。他特意把年龄写上了。长生是不言而喻的好事。既长生又像这两个人一样脑子还中用,那就更可喜可贺了。刚过不惑之年就要死去活来幸而得救的我,从此以后能活到什么时候,这是根本无法得知的。细想起来,人活于世,如果多活一天,这一天就很好。多活两天,这两天就更好。而且如果他的脑袋还好使,那就应该说很难得的了。海泽(4),据说还阳过两次。一次是请他的朋友写好了悼诗,他却活过来了。当时我也从某报纸上读到他逝世的消息。他却没死。我是读着《列仙传》,尽力重复着儿童时代的那种天真无邪而活到现在。仅仅这一点,就使体质素来软弱的我感到非常幸福。最近收到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写给我的问候信,信上说,先生千万别死。我为了能读《列仙传》一直活到如今,并且为此高兴,同时也为给我以同情的青年而活下去高兴不已。

沃德(5)在他所著的《社会学》一书的书名前,特意冠以“力学的”(dynamic)这一形容词。我以为作者特意预先告诉读者,这不是普通的社会学,而是从力学角度论述的。但是,俄罗斯翻译家把它翻译成俄文之后,俄国当局立刻宣布禁止出售此书。著者不相信会有这等事,就向在俄国的朋友打听。朋友回信说,他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什么,恐怕是标题上的“力学的”几个字和“社会学”联系在一起了,所以当局立刻想到(dynamite)和社会学,害怕炸药和社会主义有什么关系便立刻粗暴地决定不准出版了。

这回不是俄罗斯当局,我就是曾经对“力学的”这个词花费了不少注意力的人之一。一般学者从一开始就不注意这个词,好像没有动作的死东西一般,研究手头大量的研究材料,不仅若无其事而又常常看不够似地看着它。而和自己有密切关系的文艺上的议论特别容易陷于这种弊病,而且我正在陷进去,对此我表示遗憾并予以批判。所以,为了参考,真想把这个曾被俄罗斯当局深感恐怖的力学的社会学(Sociology)好好地读一遍。实际这等于自白自我之耻,很不体面。然而这决不是新书,从装帧的规格来说,和业已出版的斯宾塞的综合哲学相仿,古色古香。但是,它也是一部厚得怕人的著作,分上下两卷,足有一千五百页的大厚书,所以,不用说四五天,就是一周也读不完。于是我想,万不得已等以后有机会再读,便把它收进书柜,后来突然想起,因为对小说失掉了兴趣,读读这类读物大概比较合适,于是就从家里拿来,结果是在医院里开始了研究《力学的社会学》。

但是,读起来之后发觉,这是一部前言性文章太长的书。而且,一谈到重要的社会学,却显得相当的不完备,本来应该占主要部分的所谓力学,实在是粗糙得令人不敢相信它的可靠性。现在仍对沃德的著作给以批判,那不是我的目的,只是顺便这样提一提而已。我只是想着:现在会出现真正力学的社会学了吧?现在会出现高潮式的力学的社会学了吧?怀着始终信赖著者的心情,终于读完这部一千五百页大书的最后一页,当任何篇章始终也没有出现值得期待的东西时,就像哈雷彗星应该以其彗尾包围地球的当天,实际上没有任何变化,就和太平无事地过了这一天的心情一模一样。

不过,在这条路上实在不能不心有旁骛,正因为这个关系才感到多趣多样而觉得很有意思。当翻到宇宙创造论这个严肃的标题时,不由得唤醒了我从前上学时的老师讲授的星云说的记忆,不由得脸上浮现微笑。同时也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自己现在从危险的病中好不容易开始恢复过来,当然因此感到非常幸运而高兴。在逐渐康复的过程中,也就不能不为业已去世的知名人士惋惜,因而由衷地希望他们多活些日子。因此,对于那些关照过自己的人,比如妻子、医生、护士以及其他的年轻人们,怀有感激之情。对自己曾关照过的朋友,前来探病的众多人们,也感激不已。因此也深信,正是这些地方恰好才使人相信这里潜藏着人间本色的东西。它的证据就是,这些地方使人深刻地、强烈地、愉快地、饱满地体会到人生意义。

然而这是人的相互关系。好,即使我们不把自己看作宇宙本位,但是除了现在的我们以外,没有谁把头伸出来看看世界周围的情况,而是急急于内部争斗。经过三代的整个生物进化论,特别是由于物理的原因,以无情无意地力图发展的太阳系历史为基础,只要稍加考虑软弱无力地营生于此间的人类,就不能不注意到,像我们这样的一喜一忧,甚至于会使你想说这事实上是毫无意义的。

经过难以计数的星辰,开始凝固的地球表面得到热力而熔解,依旧膨胀变形为瓦斯。与此同时,其他的天体也受到同样的革命,直到今天之前一直分离运行的轨道和轨道之间被填充得没有缝隙的时候,现在很有秩序的太阳系,大概就失掉了日月星辰的区别,像一团大火云那样灿烂地盘旋吧?更进一步逆向思维这个星云失掉热量而收缩,收缩的同时在旋转,边旋转行进边把外部的边甩掉的情况,得出的结论必然是海、陆、空气井然有序的我们从前的地球,不过是一团燃烧的瓦斯而已。从今天追溯上去,把科学的法则与难以想象的远古拉扯在一起,那么,一丝不乱的普遍真理必然表明,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一定不错,但是,这山、这水、这空气和全仗太阳的存在而生息的我们人类的命运,是我们应该生存下来的条件刚刚具备的瞬时之间——不过是从必须展开永劫的宇宙历史的长度来看的瞬时之间——而已,与其说那是虚幻无常,也许说成偶然的生命更准确。

我们的一生只是以人为对手而生活的。为了活着而用的空气,那是当然有的,这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的事。如果究其根源,似乎无非是源于这样的观点:我们既然生下来,没有空气是绝对不行的。正因为有了空气人才能生存下来,老实说,空气并不是为了人的生存而存在的,而是有了空气才存在人。即使现在,如果这空气的成分多少发生变化——地球的历史已经使人类开始思考这种变化——活性氧和地上的固体物结合逐渐减少下去,如果炭素被植物吸收而运送到黑煤层,就像月球表面一个样。如果我们的世界也彻底冷却了,那么,我们就必定全部死亡。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庆祝自己活到今天,哀悼远逝的人们,怀念朋友憎恶敌人,也未必能够甘于活动范围之内的生活而洋洋得意过日子。

再进一步通过动物植物观察这些进化历史的时候,人类必然自我满足地以为自己已经百尺竿头达到顶端,但没有料到突然跌下来。正如预兆不祥的黑船(6)驶来才知道,日本并非神国;再往上追溯,正如天动说被打破,被迫不得不理解地球并非宇宙中心的事实的时候,同这些相比较,这才知道进化论,想象到星云说的现代的我们这些人,正在尝苦果。

为了保存种类,对于单个的消亡概不计较,这是进化论的原则。按学者的例证,据说一条鳕鱼每年产卵等于一百万条鱼。牡蛎多达二百万,超过鳕鱼一倍。其中能成鱼的不过几条而已。大自然在经济上是最大的浪费者,道义上也是残酷的父母。人的生死也是如此,如果对以人为本位的我们这些人来说,这肯定是大事,然而暂时换一下立场,如果以自己站在自然立场的情绪观察,那就只能是理所当然的趋势,这里丝毫也没有可喜或者可悲的道理吧。

这样想的时候,我很胆怯,又觉得非常无聊。于是特意为了换一换这种情绪,想着最近逝去的大家夫人的事,同时也写了步夫人韵的俳句:

菊花多妍丽

何不尽投你棺中

相伴芳魂去

从难忘的八月二十四日到来之前的两周左右开始,我就生病了。我苦于屋前不断来来往往的来温泉治病的客人看到我,即使天气闷热我也一天到晚关着廊上的拉窗。老太太不嫌烦,每天三次拿着菜单前来问我订什么菜,尽管我只订两三样可能合我口味的,但是我一看到小饭桌上摆的碗碟,就生出不知来自何处的反感,根本不想拿起筷子了。就在这时,饱嗝也接着来了。

开始吐的是煎药的黄黑色的水。吐了以后就舒服些,所以有些东西也吐出来了。但是吐出东西之后的高兴情绪还没有完,立刻又觉得留在胃里的东西沉重,痛苦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又吐了。吐的东西大多是水。颜色也渐渐变化,最后成了青绿色的液体。甚至在连一个饭粒都不敢送进胃里的百倍小心的情况下,突然之间又从食道流出来了。

青色的东西又变色了。开头好像熊胆融化成的水,黑黑的浓汁,装了满满的一珐琅盆。医生皱着眉头忠告说:这样的东西也出来的话,现在就应该安安静静地回东京才好。我指着盆里问医生:我吐出的是什么?医生一副不感兴趣的面孔说:是血。但是我看到这黑东西不可能是血。结果又吐了。这时,熊胆颜色的东西稍带红色,从咽喉出来的时候有股腥臭,直冲鼻子,我按着胸部连说是血是血。玄耳君吃了一惊,他要求森成先生派坂元君特意赶到修善寺来,用长途电话把这消息传达给胃肠病院,从那里又立刻转到报社。从分馆赶来的东洋城站在我的枕边说,今天通知我,医生和报社职员今天从东京赶来的消息,这时我自己有得救的感觉。

这时候的我,几乎没有像个人一样有着复杂生命而依旧活着。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事也装不下似的,带着一个激烈活动的胸部,一天到晚苦恼万分。印下了四十多年经验的我的头脑,仿佛只能一秒一秒地把这痛苦深深地印下来而已。所以我的全部意识内容只有胸闷,肚脐上方三寸附近日夜不停地跑来跑去串着疼。我一天从早到晚只想,趁早把这一块切下去。不然,把这可怕的单调意识趁早打发到别处去。还有,如果可能,真想这样冒犯睡魔,躺倒睡一个星期,然后以从容不迫的心情,在爽快的秋日阳光之下痛快地睁开眼睛。最好是不坐火车不让它摇动,也不坐别的车,潇洒地回到东京,进入胃肠医院的病房,迎面朝天地躺在那里。

森成先生来了之后我这痛苦也丝毫未减。胸腔里好像有个棒子在搅动。还有,胃里仿佛有大的波浪划出的波纹漾向前方,那难以言喻的心情实在受不住,躺下坐起,坐起躺下,森成先生告诉我吐一吐看,于是腥臭的东西从咽喉深部往外倾泻进盆里。即使森成先生帮忙消除这种痛苦的时候,每动弹一次都要打腥臭饱嗝,而且直冲鼻子。血是不断地向肠里流动。

和这种烦闷比较起来,难忘的二十四日发生的事以后我居然活下来了,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找到安住之地静养下来。当我以后知道那个平静的日子就是自己一生中最可怕最危险的日子的时候。我写了如下的诗:

圆觉曾参棒喝禅 瞎儿何处触机缘

青山不拒庸人骨 回首九原月在天

我想把难忘的二十四日发生的事写下来,但是一摊开稿纸,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心思写下去了,所以就把记忆颠倒过来,往回倒着走。

从离开东京那一刻开始,我的咽喉就疼得厉害。东洋城本来是应该一起来的,因为他误了火车,所以他的电报我是在火车上接到的。按他的意见在御殿场等了他一个钟头,在这个时间里,我为了用那张不再用的火车票办理退款手续而去了站长室。在这里看到一个腰围好几尺的大块头西洋人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看着明信片的正面,正在辨认什么。我对站长讲了我的要求,同时也难禁在没想到的地方看到没想到的人这种好奇心油然而生。这时那大汉突然站起来,我问他,您能说英语吗?他用那嘶哑的嗓音说了声“可以”。随后他说想去京都,请告诉我坐哪趟车合适。非常简单的问题,如果是平常,寒暄之间就告诉他了,可是此刻的我却几乎失掉声量,说话很困难。本来是有话可说的,但是说什么呢?那要说的话通过咽喉的时候,就像一千条绳子摩擦咽喉一般,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完全失掉光泽,几乎没用。我借助于通晓英语的车站站员,终于把这个大汉送上了开往京都的火车,想起当时的不愉快,至今难忘。

到达修善寺之后咽喉一直不好。从医生那里拿药,使用东洋城给我亲手配制的含漱剂,侥幸地能说出日常的话了。当时的修善寺里,北白川殿下正在那里。东洋城始终忙于那方面的工作,即使他住在和我这里只有百米之隔的菊屋分馆,也不容易到我住处来。等他把该干的事全收拾完,已经过了晚十点,这时才站在蚊帐前说几句话安慰我,这已经是常事了。

事情发生在这样的晚上,还是发生在白天呢?已经记不清了,那次像往常一样见了面,东洋城突然对我说,殿下提出要求,想请你给他讲些什么。当我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要求时,我相当吃惊。但是,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发出自己都不愿意听的声音,自然就没有为殿下讲话的勇气了。而且礼服褂子礼服裙都不在手头。此外,像我这样没勋位的人,妄自尊大,在高贵的殿下面前露面,这是不妥当的,这一点我首先就不知道。实际上我还担心这是不是出于东洋城独断专行,干出这概无先例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并没有明确表示同意这件事。

我的痛苦从咽喉转到胃之后不久,东洋城身在故乡的母亲患病,他为了探望母亲,和代替他的人办妥交接,首先回了东京。殿下没过多久也走了。等难忘的二十四日到来的时候,东洋城在关于我的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又从东海道乘火车西下。那时,他利用四五分钟的停车时间,特意从三岛寄给我一封信。那封信我遗失在路上了,自然没有带回旅舍。原来那是东洋城告假回东京的时候,殿下对于我的病依旧挂念,对他说:如果没有相逢的机会,就请他多多保重。话说得情深恳切,他那封信就是把殿下的话特意转告病中的我。我的咽喉病已经痊愈,胃的痛苦已消,现在的我,对殿下必须谨致感谢之忱。必须祈愿殿下健康。

雨不住地下。我看了几天那长在后山绝壁上头朝下、闪着寒光的水管竹,在沉闷的屋子里呻吟着度过一天天的光阴。人在沉沉睡下的时候才受到梦的袭击,在距离栏杆六尺多地方的流水声,被风雨之声遮挡得一点也听不见。在这期间,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水要来了”,“水出来了”的喊声。

名叫阿仙的那个女仆过来说,昨天晚上桂河涨水,门前那幢小房子的人把行李基本打好,希望暂时寄存在我们这里。顺便还说了某处的住家全给冲走了,后来他家的宝物又从什么地方挖出来了。这姑娘出生在伊东,有个毛病是大嗓门,站在水边或田地里叫人,声音很大,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孩子。在被雨封锁的山间旅社里,听这种分不出真假仿佛古老的故事的时候,也就有了孩子时代的感觉,不由得有了被古色古香的气氛包容了的意识。而且,房屋被冲走的人家在何处?他家的宝物是在什么地方挖出来的?本来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向来也没人把它当回事,现在把它当作果有其事地议论下去的样子,居然造成了我把现在住的这个温泉旅馆看成远离尘世,不论什么消息、传言都进不来的山乡野馆,从而觉得它颇有情趣的气氛。

没过多久,这种有趣的空想,开始表现为奇奇怪怪的事实。来自东京的邮件、报纸全都推迟。偶尔寄到的东西之中,就像水泡过的一般。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看,才知道城里正发大水,这类报道明明白白地印成铅字,然而这种事实,在这里还是几天前的事。现在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是不安的未来仿佛就在眼前,对于一天一个样子的我这疾病之身来说,决不是值得高兴的消息。因为半夜里胃闹病,自然而然地醒来,痛苦得这身子骨简直就不知道放哪里的时候,就不能不胆怯而且担心:东京和自己之间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断了。我成这个样子,要回去势必加重。从东京到我住处来,第一个困难就是道路被大水冲坏。不仅如此,东京此刻已经被水泡上。我现在做梦几乎都梦得见我的家和高岗一起崩塌的情景,以及我的孩子们被冲到茅崎入海口之处,然后从那里被拥进大海。下大雨之前我曾先给妻子寄去一信,我说,那里没有好房子,所以,四五天之后我就回去。同时我故意没有把旧病复发深感痛苦之事告诉她。然后我就想,这信还不知道能不能到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时来电报了。看得出这电报用了好长的时间和劳力,即使这样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到达收报人的手里,这些电报都是收报人打开封套之前的一刹那会使他大吃一惊的。但是,内容无非是说这次水灾没事,你那里如何?不过是一封问候兼报平安二字的信罢了。

看得出是本乡区的电信局发的电报,由此得知这是拜托草平君代劳的。

雨更是下个不停。我的病也逐渐向坏的方向发展。一次,我半夜十二点接到长途电话,一边按着发硬的脑部一边拿起耳机。杂音厉害,话音微细,总算听懂:茅崎的孩子们平安,东京家也平安无事。其他就根本不得其详,差不多等于和风说话,若断若续,杂音噼噼啪啪,震得耳膜难受。我甚至听不出是妻和我说话,所以我称对方总是用“您”这个敬语。东京的音信,使我在风雨洪水之中很是操心,头一次使我心明眼亮了如指掌的,是连坐下来的工夫都没有的妻写来的那封信。她把当时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写下来,这封信好不容易到了我手之后我才明白了我家的情况,我看了这信,吃惊到忘了我的病。

病中偏多梦

银河之水化为雨

人间灾无穷

十一

妻的信很长,篇幅所限,这里当然无法引用。她开头就说,我的病情是东洋城告诉她的,因此,心烦了好久,想去探病,但火车不通也束手无策,所以想到,哪怕挂个电话也好,那天一整天也没有挂通,没办法只好挂加急电话,半夜从山田太太那里挂的。在茅崎的孩子平安与否,看起来她是操了不少心。尽管十间坂下这个地方不会遭到水灾,如果万一有事必须从邮局往家里拍电报,为了使我安心养病,她特意先同山田太太打了招呼。此外,她还说,市内大部分平地受灾,因为从现在的江户川大街直到矢来派出所往下一点全都泡在水里,所以来往的行人只好坐船。尽管迟到然而毕竟收到的报纸上,一般情况都有报道,即使没有妻的信也大致了解当时的情况。打动我心的现象,主要不是庞大的社会同雨、水战斗的情况,而是只和我有密切关系的个人消息。这里所说的个人,至少有两个人在这次大雨大水中险些丧生,事情的始末我从信的字里行间读到了。

一个是嫁到横滨的妻子妹妹的命运。妻的信上是这么写的:“……梅子在最小的弟弟陪同下,前往塔之泽的福住温泉,因为水灾,福住被大浪冲走,六十名浴客中有十五名下落不明,生死难料,一切束手无策。去横滨的火车不通,无法前往。电话因挂号者太多,等一天也未必轮得上……”

后面就是许许多多求我用电话传达的信,再后面谈了公司的杂役步行前往箱根去找妻妹,结果是像幽灵一般的可怜相回来的情况。我读到这里立刻想起,就在两三天前从旅馆的茶房姑娘那里听说,某处大水冲走房屋,那家的宝物又在某处挖了出来,我边听着这童话般的故事,没想到它背后有和自己的利害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可怕事实,为自己相信没头没尾故事的无知而吃了一惊。同时也觉得这无知具有强迫人的命运的威力。

第二个使我为之心动的是草平君的消息。妻子帮着本乡区的亲戚把活干完,她回去的时候心想看看柳町的草平君住家如何,因为柳町地势较低,便去了那里。到了一个地方,她想,草平的家就在这里吧,从外面往里一看,她记忆中的草平家已经彻底地垮了。

她信上说:

“我向邻居打听:他家的人都平安无事吗?去了哪里?木柴店的老板娘说,昨晚上十二点左右,台地垮了,侥幸,谁也没伤着。说是暂且先搬到这里的房子住下。她告诉我地点之后我就去了柳町,到那里一看,水还没有完全退,临时租下来的房子里,草席下面的木板架子之下还是稀泥,东西算是搬进来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可怜兮兮的阿种一看见是我就从家里跑出来。……我想,晚饭也没法做了,我就给他们做了寿司权当晚饭……”

草平君就怕塌方,听说他尽可能地睡在靠外面的地方,家宅地塌方的时候,靠外面的人毫发未伤,可是只有他一个人脸受了轻伤。妻的信上把这件事也写进去了。我读这封信时就觉得只是脸上受点伤,实在够走运的了。

房屋在大面积塌方中被冲进滂沱大雨里,整个都城有几万人发出可怕的喊叫。在相同的大雨、相同的大水之中,和我关系极深的两个人幸以身免。他们的灾难我却毫无所知,住在离他们遥远的温泉村,眺望烟云,细赏雨丝。当我接到他们两人平安无事的消息时,我的病也正是渐渐地走向危险的时候。

何妨问秋风

辞枝之叶多又多

何者率先落

十二

阴雨连绵的一天夜里,稍偷病中之闲,到楼下的澡堂看了看,但见把书信纸裁成三尺长竖着糊的墙,那颜色在幽暗的灯光之下,出乎意料地使我发现了吸引我视线的东西。我站在温泉热水池旁,在身上沾水之前,首先想到的是看看这类似广告的东西。但见它正中写的是要开业余单口相声大会,下边写的主办者是“一群裸客”。地点是“于山庄”,具体日子写在旁边。我立刻就明白“一群裸客”是谁了。所谓“一群裸客”,原来就是我相邻房间的客人自撰的名字。昨天午间,我透过隔扇听他们在议论名演员太郎冠者的表演如何如何等等。长时间的议论之后说:我们不在那地方表演,不在那儿表演不是挺好的么,谈话内容大致就是这样的。那时我已经躺下,他们谈的内容和我毫无关系所以我也不想知道。总而言之,他们决议在山庄举办表演,我以为肯定会给山庄增彩。我按照澡堂旁边贴的通知上的日子,和“一群裸客”大谈志趣的时刻,回顾一下这次相声大会本身,以及已经顺利告终的昨天下午,我就不能不祝贺这个“一群裸客”——至少是这个团体的首脑们,也就是我相邻房间的住客——的成功!

这群住客一共五人,住在一间。其中看起来年岁大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加上它的妻子和女儿,他一家就占了三人。他妻子是一位气质高雅而沉静的女人,那女儿更像个大人。成对比的那位丈夫却是大嗓门,吵吵嚷嚷。其余的两人都是二十岁的青年,其中的一个是这一行当中最喋喋不休的。

不论任何人到了中年以后,如果回忆一下二十一二岁时候的自己,在各种各样难以数计的回想之中,一定会找到足以使自己羞得冷汗直流的场面。我在邻室病中呻吟的同时,还不能不注意这个汉子的语言和举止。结果呢,我以为,在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涯之中,不能不视为极不光彩的傲慢与自大的程度,肯定和现在一样可怕。

虽然不知道这条汉子出于什么必要非如此不可,但他却总是好像在大路上讲演一般,不住嘴地大声说话,而且洋洋得意。茶房姑娘一到,他就像万事通一样,一定指挥起来说个没完,我在他们隔壁听到,既不是俏皮话,也不是幽默诙谐话,总是那么生编硬造(而且非常得意),半通不通或者连四分之一也不通的话乱喊一通。但是茶房姑娘听了他的吵吵嚷嚷总是笑个不停。不知道她是确实以为真的可笑而笑呢,还是不得不逢场作戏而笑的,反正尖声尖气,笑声可怕。病中只感到无聊的我,没少为此事伤脑筋。

“一群裸客”中还有一部分人住在楼下。他们全员九人,所以他们自称“九人帮”。这“九人帮”一丝不挂地在六尺宽的走廊上跳舞,跳了一个晚上。我要上厕所,走出拉门时,只见“九人帮”跳累了光着身子盘膝而坐。他们的腿或者屁股挡着路,我只好小心地跨来跨去地走。

下了许久的雨好不容易终于停下来了,开往东京的火车开通的时候,一群裸客的“九人帮”好像早就商量过一般,一窝蜂似地回了东京。仿佛和他们约定同时动身一样,森成君和雪鸟君与妻子,先后从东京来了。于是我就把“一群裸客”们退的房间租了下来。结果是把新建的二楼四间客房全租到手。我比较闲适的时候,一直是靠喝牛奶活下来的。有一段时间曾经用匙子把西瓜捣碎,喝它的红汁。为宣扬佛法而放烟火的晚上,我就把铺盖拉到走廊跟前,以便躺着就能看到初秋的天空,直到半夜。同时无意识地等待着难忘的二十四日这一天的到来。

楸花能托住

重如露珠疾病身

只可当浮云

十三

那天,杉本先生计划从东京来给我诊病。雪鸟君是什么时候前往大仁迎接的,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以为是在下午去的。从来就不让照耀山中的太阳离开我的床铺,自己也走不出屋子的我这个人,从早到晚几乎只能仰着脸,这样说实际上看到的也不过是两厢房顶上所余无几的那么一大块天空,而且是想象中的最大极限。我在修善寺尽管逗留了两个月零五天,但是何者为东,何者为西,哪个是去伊东时跨越的山,哪个是去下田的大路,我根本不知道,只是住满了日子就回来了。

杉本先生按预定时间到达旅舍。我在他到来之前不久,从妻的手里接过饮料,用细长的玻璃管子喝大约一盒(7)温暖的牛奶。因为,自从胃出血之后,我一直坚守安静状态和吃流食。而且,医院尽可能地给病人营养,力求以恢复体力的办法抑制溃疡的出血,不管你愿不愿意喝只能喝下去。老实说,这天从早晨就引不起食欲,喝的时候,看到那不能动的混浊白色仿佛涨起来的时候,立刻感到憋闷之至,想到留在舌尖而浓重的乳味,还没把牛奶拿到手就引起了反感。被强迫的时候,我不得已就把细长的带弯的管子歪着,把那不知道是牛奶还是水的东西吸到舌尖试试。当它流到咽喉而咽下去的时候,一股清爽而强烈的香气仍然留在口里。有意识地为了改变口味,所以要了一杯冰淇淋放进去。但是,感觉决不总是那样清爽,越过咽喉就立刻融化,感觉它好像到了胃里之后立刻凝固下来,觉得不可言喻的舒服。此后的两个钟头,我接受杉本先生的诊察。

诊察的结果得到并不太坏的报告。雪鸟君历来从森成先生那里听到的病情报告都是不太好,这次一听森成先生的诊断报告,大为高兴,兴奋之余向报社拍了报告情况良好的电报。不能忘记的吐血八百毫升,足以打消他这份报喜电报的效果,这是在诊察完过了一个小时之后的傍晚突然发生的。

我吐了这么多血,而且时间也拖得长,从傍晚直到再没有阳光的黑夜,再延长到第二天天亮,事无巨细一概留下记忆。时过境迁,在我读妻子多个心眼儿记下来的日记时,读到其中用楷体字母写的:脑贫血(狼狈的妻子一时着急忘了脑贫血这三个汉字怎么写,只好用楷体字母代替)。当我看到自己曾陷于脑贫血以致人事不省这一段的时候,我把妻叫到枕旁,详细地问了我当时的情况。原来我以为,我是脑袋彻头彻尾清醒之中接受注射的,实际上是我昏迷了足有三十分钟之久。

快到傍晚时分,突然胸痛起来,好像遭到什么打击,痛苦地受不了了,竟然命令忙活了半天刚刚亲切地坐在我枕旁的妻子说,因为太热,你往后退一退。即使如此仍然觉得受不了,竟然违背一定要安静地仰卧的医嘱,试图从仰卧的姿势向右翻过身去成侧卧姿势,我记忆中尚属空白的人事不省状态,据说一定是想要换换躺的姿势,随着使尽浑身力量的同时,相伴而发生了脑贫血。

那时我的血一下子就喷到大吃一惊赶过来照顾我的妻的薄衫上,她浑身全是血。雪鸟君颤抖的声音说:夫人您万万不能慌了手脚啊。据说,直到给我的报社发电报的时候,手还在发抖,以致写不了字。据说,医生不停地给我打针。后来问森城先生给我打了多少针,他说他记得是十六针。

淋漓降血腹中文 呕照黄昏漾绮纹

入夜空疑身是骨 卧床如石梦寒云

十四

睁开眼睛一看,我是向右躺着的,我把血吐在珐琅盆里了。因为盆紧紧靠在枕旁,所以我从鼻尖处就看得清清楚楚。那血的颜色和过去看到因为酸的作用以致发暗的大不相同。白白的盆底上,好像动物的肝沉在那里。这时,我听到森成先生说:就在枕头上漱漱口吧。

我默默地漱了漱口。然后对刚刚坐在我枕旁的妻子说:你往那边挪挪!我是因为烦闷而这样说的,然而我自己意识到,这种烦闷又立刻烟消云散了。这时我想到,这比什么都好。吐在珐琅盘里的是鲜血啦还是别的什么呢,我早就不在乎了。我以平素痛苦的块垒一下子扔掉的沉静感,看着人们在我枕边精心收拾的情况,早就把这当做别人的事看待了。我右胸上部用大针头注射了大量的食盐水。那时候我就想,已经到了往里打食盐水的分上了,病情一定到了危险程度,既然这样,几乎用不着再操什么心。让我讨厌的只是从管子的一端漏出来的水流到肩头那里。我觉得好像左右两个手腕全给注射,但是否确实如此就记不清了。

我听到妻子问杉本先生:这样就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吗?我听到杉本先生回答说,这样的溃疡过去一直是控制它不要失过多的血。这时,吊在铺盖顶上的电灯忽然闪闪放光,玻璃灯泡里的灯丝像孩子们玩烟火条儿一样不停地闪光。我有生以来从未感到此时此刻的强光和可怕的光。就在这一刹那之间,闪电之亮到了灼人眼睛的程度。这时电灯也立刻熄灭。

随后就听到杉本先生说:强心剂,强心剂!杉本握住我的手腕。又听杉本对森成先生说,强心剂非常有效,针还没有打完就起了反应。森成先生只是说对,对,并没有别的痛快回答,然后立刻用纸把电灯挡上了。

周围暂时安静下来。两位医生握住我的左右手腕,这两位把闭上眼睛的我夹在中间作了如下的谈话(全是德语)。

“太弱了!”

“对。”

“这不行吧。”

“对。”

“让他看看他的孩子怎么样?”

“好!”

一直安静下来的我,此时有些担心。因为无论怎样想,我都不愿意死,还有,我心情舒畅一直乐观,总觉得自己决没有死的必要。两位医生误以为我睡着了,就这么毫无忌惮地说下去,我本来想一定听下去,尽管坚持瞑目不动的姿势,但依旧难禁预兆不祥的梦袭来。梦中我像个第三者一般,坐在被褥上老老实实地听关于自己生死的评论,越听越觉得痛苦。最后我有些生气了。因为我想,从道义上来说,他们应该稍微客气一些才对。这时,我终于想到,如果预先就知道他们的心术,我也有我的应付办法。——人,说话之间就要死的关头,他们还这样玩弄权术,进入康复期的时候,我还常常想起那天晚上我的反抗心,不由得露出微笑。——因为,病痛全消,在大可安卧的地方保持平静地躺下,一定会有这样的充裕时间吧。

我忽然睁开一直紧闭的眼睛。然后用尽最大努力发出的声音和明确的腔调说:我不愿意见我的孩子。杉本先生仿佛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只是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是么!”过了一阵,他说得把那吃到一半的饭吃完,便走出房间。然后我的左右手就由森成先生和雪鸟君各执一手,我们三个默默无言地直到天明。

寒夜手无温

紧握我手誓不眠

扶我渡难关

十五

我相信,勉强翻个身的我和看清珐琅盆里确实是鲜血的我,这两者之间连一分的空隙也没有,是紧紧相连的,其间没有一丝空隙。过后妻说,你说得不对,当时死了足足有三十分钟呢。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儿童时代因为淘气曾经装死晕过去两三次,后来据此推测,大概能够想象,死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回事吧,但是一想起长达半小时重复着这种经验,而且一点也没有注意,似乎理当如此地过了一个多月,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说实话,这种经验——是否能称之为第一经验尚属疑问。我怎么形容它才合适?实在有些词穷。我简直连从睡眠中醒来的意识也没有。根本没有想过从阴暗处走向阳光。轻微的羽翼振动之声,已远去的物体的声音,逃往远方的梦的气息,古老的记忆的影子,对消失印象的惜别——数尽了应该详述人间神秘的表现之后,才好不容易达到仿佛通过灵妙之境的事。只感到胸部苦闷,使枕上的头向右稍稍倾斜一下的瞬间,珐琅盆里就证实了鲜血确实存在。这中间穿插了三十分钟的死,不论从时间上说,也不论从空间上说,作为经验的记忆,对于我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当我听到妻子讲述此事的时候,我曾经想,死原是那么虚幻无常的。而且在我的头上猝然一闪的生死两方的对照,无不使人深深感到的确急遽而且无话可说。无论怎么思考,这两个相隔遥远的现象,令人无法理解都是自己支配的。好,即使是自己在转瞬之间横断两个世界,那么这两个世界有什么样的关系,使我如何得到忽然之间从甲跳到乙的自由,细想起来,仍然茫然若失。

生死和缓急、大小、寒暑一样,都是来自对立面的联想。如近期的心理学者所倡导,这两个东西也和普通的对立面一样,都是应该属于同类联想的,但我们怎样才能把这相隔遥远的对立面当作同性质的东西,追踪它的关系呢?

有人给我一个柿子,今天我吃了半个,明天吃那剩下的半个,第二天再去吃那半个的半个,这样,每天吃现在的半个,到第几天终于违背命令,把剩下的全部吃光,或者因为切下一半的本领已经达到极限,不得不只好拱起手注视着空有其名剩下的那片柿子吧?如果允许想象的逻辑,那么,在这个条件下接受的那个柿子,就不会是一辈子也吃不完的。古希腊的芝诺(8)使素有脚病的阿基里斯和走得极慢的乌龟之间竞争,不论阿基里斯怎么追也绝对追不上乌龟的说法,就来自这个故事。构成我们生活内容的每个意识也是这样,每天或者每月失掉一半,就难免受了不知不觉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近死亡但也死不了这一并非事实的逻辑所愚弄,免除了这样一抬腿从一个方面跳到另一方面在思索上的不调和,没有任何不可思议而是最自然地感觉到从生走到死亡的路程吧。突然而死,突然还阳,当我们听到别人这么说时,只能是浑身发冷。

飘渺玄黄外 生死交谢时 寄托冥然去 我心何所之

归来觅命根 杳然竟难知 孤愁空绕梦 宛动萧瑟悲

江山秋已老 粥药仿将哀 寥廓天尚在 高树独余枝

晚怀如此澹 风露入诗迟

十六

平静的夜晚过去,天渐渐亮了。包围屋子的黑影从我的床铺远远退去,所以我也就和往常一样看到聚集在枕旁的人们的面孔。他们的面孔是平常的面孔。我的心自然也是往常的心。我不知道病在何处,所以总觉得难以踏实下来,就躺在铺上,我一点也没有动一动的必要,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仍在死亡的附近徘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将昨天的喧嚣(即使我并没有忘)视作过去的梦一般远远地望着它。而且意识到,死和天亮之后的夜一样退去了,以毫无挂念的情绪,在从窗户照进来的晨光之中,很好地晒了晒心情。实际上对无知愚昧的我以欺诈而告终的死,不知道何时潜入我的血管,好像是追逐那为数不多的循环不停的血乱跑。所谓的“一打听病情,虽然相当危险,但是,如果非常安静地养病,也许很快就能好转”,是这天日记的早晨部分中的一句话。后来我才听到,谁也没敢奢求我能够活到天亮。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吐在白色珐琅盆里的血,那颜色,那凝成的形状,一切都能一成不变浮现在眼前。况且很短的时期之内,像琼脂那般凝住的形状,常常出现在眼前。我始终觉得奇怪的是,反应于我印象中的那血的分量,同由此而引起的衰弱比较起来,为什么只出现了那个分量的血,在我身体上竟然反应如此剧烈?我听说,人失血一半就得死,失血三分之一就陷于昏睡,况且把我们毫无所知吐在妻肩上的血也加在一起,用想象的天平称一称,甚至于已经显得生命的反方向那一侧加重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我能够这样勉强地延长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杉本先生是否回了东京,后来知道杉本先生那天早晨就回了东京。他本想多等几天,因为太忙所以只好失礼了。他说已经预先作好了各种安排,当他换了衣领和打好领带坐在我枕边的时候,我就想起我昨天半夜,穿着旅馆的睡衣悄悄地拉开拉窗对他说,请把我的情况简单地告诉森成先生一声时他当时的反应。杉本先生留在我记忆中的仅此而已。他出发之前还扭过头来对妻子说,如果再吐一次血,那就很难康复了,您非得预先有此精神准备不可,频频叮嘱,让她注意。实际上,昨天夜里差一点就来一次可怕的吐血,因为预兆明显,所以特意打了吗啡预防才挡住了,详细情况我是后来才听说的,这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想到。实际情况是那天晚上我胸部丝毫没有不适之感,心里很踏实,那天晚上我确实是平常心情,没有痛楚,一觉睡到天亮。——话有些离题了。

杉本先生刚到东京,行装甫卸就立刻亲自打电话给护士会,请他们派两名护士去我逗留之地,而且立刻出发。当时他就在电话里着急地说,如果不快去,也许就来不及了,他还担心,护士坐火车前往的各条路线已经大多不通了,总之,他始终担心我的生命,认为很难说什么时候终结。他还跟他们商量,千万别好不容易去了,到了那里一看,已经迟了,什么都已来不及,这样就非常糟糕。——这是我走上康复之路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和护士闲聊时,护士无意中谈起这个话题时告诉我的。

就这样,在所有的人之中,十个差不多有九个认为我已经无望了,我身处其中可是什么也不知道,仿佛被扔在旷野里的赤子,四顾茫然。没有痛苦的生没有给我以任何烦闷。我躺在病床上确信,我是在没有痛苦之中活着。而且,这一事实因为无法得知病因的一场病,接受周边的人们认真的保护,和健康的时候比较起来,感到好像一步跨入俗世之中的安全地带。

今晨重露来

山野无处不清凉

静卧我病床

十七

胆小的我总觉得自己会碰见妖怪。即使现在,我的血里仍有祖先留给我大量含有迷信成分的血。即使文明社会对迷信大加挞伐的时候,我仍常常相信幽灵的存在。但是,就像怕霍乱但得了霍乱的人一样,也像对神祈祷但被神抛弃的孩子一样,我就在直到今天还没有遭遇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中过来了。甚至好奇心依旧偶尔萌发,但是我也知道,平生一直没有碰到过妖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坦诚地说,八九年前我在被窝里读安德鲁·兰格写的《梦与幽灵》这本书的时候,我曾经冷冷地望着鼻尖处的那盏灯。一年多之前,我特意从外国订购了弗兰马里翁的《灵妙的心力》这本书。前不久还读了里巴·罗吉的《死后之生》。

死后之生!从书名看就够奇妙的了。我们的个性在我们死后仍然存在,仍然活动,一有机会就和地上的人交谈。以研究唯灵主义而闻名的迈耶似乎相信这种事。可以认为,把自己的著作献给迈耶的罗吉也有同样想法。最近刚刚出版的波德摩阿的遗著也可能是同一系统的。

德国费希纳曾经倡导19世纪中叶地球就存在意识的原因。如果说石头、土、矿石有灵,那么,妨碍这个有的不是我。然而一切都从这个假定出发,地球的意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有这种程度的想象我以为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意识之中有“门槛”那样的界线,那条线的下面很暗,线的上面明朗,看起来好像这是现代的心理学者一般性认识,另一方面,比照我们的经验也认为确实如此,但是我们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死后也是有意识的。

大的包含着小的,也注意到那小的了,被包含的小的只知道自己的存在,和把自己成群地聚焦在一起的全部,风马牛不相及,也决不在乎,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杰姆斯把意识的内容给解放,或者结合了,从而得到的结论。与此同时,个人的全部意识尽管也包含在更大的意识之中,但并没有自觉到它的存在,可能认为是孤立的,那是由于他这个类推合乎唯灵主义的假定。

假定属于人们的随意,有时候也是研究上必要的活力。但是,仅仅假定,不论我多么胆小却一直想看幽灵,以及迷信到了极点甚至想做不可思议的梦,我也决不能盲目相信他们的说法。

物理学者计算分子的容积断言不到蚕卵(长与高均为一毫米的)三乘一千万分之一。三乘一千万的数字,是一之下加上二十一个零,可谓数字庞大。有恣意想象权力的我们,也并不容易想象得出这个一的下面加了二十一个零的数字。

相当多的学者经过严谨的论证发表的结果,那透彻的知识,在洞照我们内在生活的时候,我的心终于还是我的心。只要自己的经验办不到,不论如何严谨的学说,都不可能掌握支配我的力量。

我曾经死过一次。于是把平生想象过的死经验了一次。果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但是,超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失掉了我的个性。失掉了我的意识。我只是明白失掉了而已。怎么能成幽灵呢?怎么能和比自己还大的意识暗合在一起呢?

烧起迎魂火(9)

罗纱礼装已穿好

等谁度今宵

十八

令人不能不吃惊的是身体的变化。折腾过的第二天早晨,我想把放在左右两肋旁边的手拿到脸部,却发现好像两手换了主人似的,尽管是我的手但是动不了它。我不愿意麻烦别人,勉强把臂肘支起来,让手腕往上抬,仅仅抬了几寸,在空中划个短短的弧线所用的力气和时间都是很不寻常的。好不容易利用鼓起来的劲力,但是仍然缺少往高处提升的精气神,所以只好半途而废,但它却不能轻易的掉回原来的位置。当然,如果满不在乎地放任自流,它也会因其自重而倒回原处,但是想到它倒下来时的振动会怎样地响遍全身时,又觉得非常可怕,终于没有下这个决心的勇气。我想着我这既不能放下也不能举起,简直是一筹莫展了。好不容易等到守在旁边的人发觉了我的窘态,抓着我的手慢慢地拿到我的脸上,往回返的时候,两个手腕把我的手好不容易才送回被窝。这使我想到自己为什么这么虚弱,连我自己也几乎是想象不到。后来才明白,当时我身体就像气球皮有了窟窿,里边的空气跑个精光,所以那皮也就咝地一下子收缩了,等于吐过血,身体也自然而然地收紧了。不幸的是,我的皮除了血之外还包着许多骨头。

我自生下以来,再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意识到自己的骨头硬。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头一个记忆就是,遍及全身的骨头疼。而且,那疼痛就和晚上喝了酒,和许多酒友激烈地吵了架,结果是挨了他们狠狠的一顿揍,把我打得手脚都不好使的情况一个样。我甚至想到,在砧上捣过的布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我恰当地形容这种状态,那就只有下等社会用的“彻底打垮”那句话最合适。如果想活动一下身体,关节就咯吱咯吱地响。

截至昨天为止,狭小的被褥给我划定的天地忽然之间又窄了。我和世界接触的点,到此为止,只有肩膀、头、脊梁以及细长的腿而已。头当然枕在枕头上。

即使住在这一再削减的世界,周围的人当然为我操心了。连我这个什么事都弄不清楚的人都觉得自己确实可怜。我的身体只是接触被褥的地方才算我的世界,所以,因为接触的地方丝毫没变,所以我和世界的关系非常单纯。完全是静态的。所以是安全的。长眠于铺了棉花的棺里,不会离开自己的棺,感受着亡者的情绪——如果亡者有情绪的话—这时的我和我的世界不会有什么间隔吧。

过了一阵,我的头开始有些麻木。我觉得我的骨头只有腰上的骨头放在木板上一般。腿脚沉重。什么人坐在我身旁,我根本没有发觉。为了看护我,我的视线达不到的那些人们,对于我来说都是神一般的人物。

我仰面躺在这个安静的然而痛苦很多的小世界,常常扫视一下不能身临其境的地方。但常常注视着吊在高处的冰口袋。那根绳子和那冰凉的口袋放在我的胃部,颤抖着跳动。

晨寒何所惧

生命之骨活力浓

不为它所动

十九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心情。

以力量为输赢的相扑,两人双臂互相扭在一起,仿佛势均力敌地对峙时,站在摔跤场中心他们的形象,保持着意想不到的清静和沉着。尽管如此,我肚子里不到一分钟就仿佛有波浪上下不停地翻滚,而且微热的汗珠成条地从脊梁上流出来。

看起来最安静的是他们的姿势,安静是因为相克的血和骨头得到平衡。这称之为互杀的和。当我想到,为了维持二三十秒的现状,他们必须消耗多大的气力时,只有亲眼所见的人才开始感到残酷吧。

作为一种迫于生活而忙忙迭迭的动物,恰好像摔跤手一样十分辛苦。我们作为和平的家庭主人,至少为了给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妻子儿女衣食上的满足,而甘心忍受和摔跤程度相等的紧张,天天努力在自己与社会之间找出互相残杀的和平。如果到屋子外边用镜子照一照我们的笑脸,而且如果想象一下从这张笑脸找出充满杀伐之气的自我,以及伴随这种可笑可怕的肚子里的波纹和脊梁上的汗珠,那么,最后我们拼命努力,就像回向院(10)的摔跤一样,差一分就没有打平局的希望,如果想到有生之年必须永远继续下去的辛苦,我们就会陷于神经衰弱。

这样,极目纵观人世时,所见的均是敌人。自然,是公平冷酷的敌人。社会,是不公正但有人情的敌人。如果他们把这种观点极端延伸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朋友是敌人,妻子儿女也是敌人。这样想,连自己一日之间也有多次成了自己的敌人,即使疲劳万分,也不得不把无法停止的战斗继续下去,茕然独立,老于此间,除了形容为凄惨也没有别的恰当的形容词可言。

常常听到有人翻来覆去发那些老掉牙的牢骚。现在也能听到。我置若罔闻,我以为之所以依旧重复那些老掉牙的牢骚,不仅仅因为感慨颇深,而且是因为突然疾病袭来,把身体给弄垮了。

吐血之后的我,和败下阵来摔倒在摔跤台上的相扑力士一样。我没有为了活下去而战斗的勇气,不战斗就得死,但我照旧没有那份勇气。我只能仰面睡,边呼吸边遥远地看着可怕的世间。病就像周围的屏风一样围着我。

直到现在,如果不拍手女仆是不露面的。不嘱咐她干什么她就什么也不干。不论多么着急,不满意的事多得很。等到生了病之后情况立刻就变,我躺下了。只是一声不吭躺下的。结果是医生来了,报社人员来了,妻子来了,最后,来了两个护士。于是,全都不按我的意思行事的过程中来了一个人。

“请安心疗养”的电报是从满洲拍来的,吐血的第二天到达。知己好友不断前来探病,坐在枕旁和我说话,这是没想到的。有的人是从鹿儿岛来的,有的来自山形县,有的人是把临近眼前婚期延缓而特意赶来的。世间问这些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从报上得知他闹病才来的。我仰面躺着,只能是看着天棚想,世人都比自己亲切。一向只认为难于生存的世界,立刻遍吹暖风。

对于一个已逾不惑之年的汉子,对于一个即将被自然淘汰的汉子,对于一个并没有光辉过去的汉子,为各自的事业奔忙的世人居然如此不嫌麻烦,不惜时间,亲切关怀他,我是做梦也没想到的,随着从重病中活过来的同时,我的心也复苏了。我向疾病道别,也向为了我不嫌麻烦不惜时间亲切关怀的人们表示诚挚的谢意。同时也由衷地希望一定做一个善良的人。也发誓把破坏这种幸福的人视为永远的敌人。

马上青年老 镜中白发新

幸生天子国 愿做太平民

二十

深受尊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如人们所知,从孩童时代就有癫痫病。我们日本人一听癫痫,立刻想到的就是口吐白沫,但是西洋古老的习俗却把它称为“神圣之病”。据说,这种神圣之病发作时或者发作之前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状态就像一般人听到音乐巨作时处于一种微妙快感中那样。据说,那是把自己和外界调和得十分圆满的境界,仿佛从天体的一端滑向无限的空间而快要掉下去的心情。

不幸的是,没有得过“神圣之病”的我,对这种情趣连一瞬之间的记忆也没有。只是大吐血之后第五六天——过了五六天或者五六天之内这段时间里,我常常陷于那种精神状态。此后几乎每天重复同样的状态。终于不等它到来就盼它来了。也悄悄地为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向缘分短浅但至今有此渊缘暗暗欣喜。这是因为我的精神状态飞越了平凡。德·昆西描写得极其细致也令人惊叹的鸦片世界也常常进入我的联想。但是,当我们想到他那足以眩惑读者的近于娇艳的叙述,是人工从暗色而且可卑的原料中制造出来的,就立刻厌烦拿它和自己的精神状态比较了。

我当时非常厌烦和别人没完没了的谈话。谈话化为声音成为震动耳朵的空气之波然后传到人心,使人觉得那气氛平缓,想着古老的谚语“沉默是金”,便仰面朝天躺下来。可贵的是看得见房檐和对面三楼的房顶之间的蓝天。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我默默地注视着秋空是我的日课。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的秋空,那沉静的影子倾斜着,完全映在我的心上。我的心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东西。透明的两个东西完全一致地合在一起。合在一起留给我自己的,是飘渺的很难形容的心情。

其间那平静的心的一角,不知从何时起了薄薄一层云翳,照耀那里意识的颜色模糊了。结果呢,雾霭轻轻地全面展开了。于是,总体意识无论什么地方都稀薄了。它像梦一般丝毫也不浓。也没有平凡的自觉那样混杂在一起的东西。而且,也没有横在中间沉重的影子。说灵魂脱离了身体,这句话是有语病的。灵,能到达细微神经的末梢,把泥做的肉体内部收拾得干干净净,同时也使肉体处于远离感官的实觉状态。我已经觉察到我的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同时我也知道,这种自我觉察到的是很窈窕、不带土腥气的一种特别的东西。席铺木架下面进了水,自然草席会漂起来。我的心和肉体已经从被褥上漂起来了。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接触腰部、肩部、头部的发硬的被褥早已不知去向,心和身体仍然安安静静地漂在原来的位置。我的病发作之前,我的心中生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欢悦,听说这瞬间时刻,赌上十年甚至终生的性命都值得的。我的感觉是那种“欢悦”并不那么强烈。倒是仅仅感到恍惚以及幽远的情趣在全部生活上轻轻而且深深地打上印记而去。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受的那种忧郁性的反动没有来。我从早晨就开始常常进入这种状态。过午之后也常常品味出它的荡漾。而且,我醒过来的时候,甚至永远是怀抱着欢悦的记忆并把它当作幸福的纪念。

仰卧人如哑 默然见大空

大空云不动 终日杳相同

二十一

同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被拉扯到死亡门口,但又侥幸能够向后退,是一个从死亡门口退回来的幸福人。但是,危及他生命的灾难,并不是像我这样得了非常棘手的怪病。他成了人们制作出来的法这种器械之敌。

他在他的俱乐部谈了时事。他高喊,万不得已时只好起义。于是他被关进班房。他在光线很暗的牢房里生活了八个月,只享受到微不足道的监狱日光之后,被牵出来拉到苍穹之下,站在新的刑坛上。为了接受对他的宣告,在二十一度的霜天之中,只穿一件衬衣,等待宣判完结。此刻他听到一声“处以枪决”的命令。“难道真的被枪决吗?”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对站在旁边的囚犯这样问了一句。白色手帕摇摆几下的信号出现了。兵士瞄准的枪口朝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没有被法律捏造的罪名而枪毙。他没有死却难免在西伯利亚流放四年。

他的心从生走向死,又从死回到生,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之内,就描画出了三次尖锐的曲折。而且这三段落又和三段落一起,在不允许妥协的强劲角度上连结起来。仅仅它的变化就是令人惊叹的经验。坚信自己正在成长的人,忽然之间听说再过五分钟就非死不可的时候,那就是已经从铁定要死的时候算起,还能够延命五分钟,就迎接即将到来的死,同时意识到生命还能从活四分、三分、二分地前进,到最后只剩一分钟的最后时刻,忽然之间来了一个大回旋,得到了名叫“新生”——像我这样神经质的人,这三种情况我是一种也承受不了的。当时,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命运相同的一位同囚之人,因此而当场发了疯。

尽管如此,走上康复期的我,睡在病床的同时,也思考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是眼前经常浮现他从临近死亡到生的最后一幕。极冷的天空,新的刑台,站在刑台上的他的形象,他那只穿着一件衬衣冻得发抖的形象,全都鲜明地印在想象的镜子上了。当他意识到只有他免于死刑,这刹那之间的表情,我无法弄清楚,然而我最想看的是这刹那之间的表情,所以才组织了头脑中所有的画面。

我险些死于自然疾病之手。也可以说已经死了一小会儿。后来即使唤起了当时的记忆,仍然有不少窟窿,只好等妻子说出始末才算填上了这种窟窿,这才能回头看看自己完成的这幅图画,可是不看则已,一看确实令人不寒而栗。那种可怕程度如果按比例来说等于我的生命失掉九仞,仅仅留下一篑而已。这种使人大喜过望的事,的确是特别的。伴随这生这死而来的可怕和可喜,和一张纸的表里一样不能分开,这事往往引起我的联想,使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把寒冷的天空、新的刑坛、站在刑坛上的他那形象,只穿一件衬衣而浑身颤抖的形象,耐心十足地描绘过来描绘过去,从不停止。

现在,这面想象的镜子不知不觉之中昏暗不清了。同时,死而复生的兴高采烈也日益远离自己而去。那份兴高采烈如果始终不离我的身旁,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我深感幸福而不能忘记,确实应该感谢一辈子的人了。

二十二

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没想到,鲤鱼跃出水面的声音使我突然醒来。

我睡觉的二楼客房的下边就是院子的水池,其中饲养着大量的鲤鱼。那些鲤鱼每隔五分钟一定打水一次,声音颇大。即使正午也常常听到它的击水声。入夜就更厉害。等到相邻房间,下面的澡堂,对面的三楼,后面的山,通通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却常常被鱼的击水声弄醒。

我早就忘了什么时候我记住了英语的“狗打盹儿”这个词,真实地体验到这个词的含义,还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因为这“狗打盹儿”每天晚上都很苦恼。好不容易睡着,刚刚觉得这回可要谢天谢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心想怎么天还不亮呢,结果是三番五次地等待天明。被绑在病床上的人,万籁俱寂的夜半,感觉到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的漫漫长夜,是出乎意料之长的。——鲤鱼迅猛有力地跃出水面,它的尾巴狠敲它自己创造的波浪,声音清脆,这时我就马上醒了。

房间里的光比薄暮时分还要暗。从天棚垂下来的电灯泡,用黑布裹个严严实实。透过黑布漏出柔弱的光,勉强俯视着这八铺席大小的房间。在这昏暗的灯光之中,坐着两个穿着纯白衣服的人。两个人都不说话,都一动不动,两个人都把手放在膝上,彼此肩并肩地静坐,凝然不动。

我看到那黑布包着的灯泡时,想起了用黑纱包起金色矛头的悼旗。这个和丧徽有联系的灯泡透出来的光线照出的白衣护士,在十分沉静这一点上,在举止如仪这一点上,都像幽灵的雕像。而且那雕像每有必要必然是一言不发地活动。

我一点儿也没出声。也没招呼她们。但是,我只要稍有动作,她们就一定动起来,哪怕是我的手在毛毯里拉一拉毛毯,从右向左摇一下肩膀。头——我的头是一旦醒来必定麻痹,或者也许正因为麻痹所以才醒来的——在枕头上蹭一蹭,或者把脚——脚是能促睡促醒的关键部位——放在另一只脚上,这样打了一通瞌睡之后,下面的那只脚的骨头就像驮了一块压咸菜的石头一样,疼得厉害,于是立刻醒来。像这类场合,根据我的情况,白衣护士一定活动。有的时候她们预料到我会有什么动作因而预先活动。有的时候我的手、脚、头根本没动,已经把觉睡了个够,因而睁着眼睛,护士也立刻坐到我的枕旁。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护士们的心情。但是她们却对我理解得很透。所以才如影随形般地变化,如响应物般地活动。从黑布布纹漏出来的暗光之下,白衣护士先于我的肉体,静悄悄地而且完全循规蹈矩按我的所想所思活动,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我怀着这种心情睁开眼睛,同时茫然地望着天棚。然后看了看黑布包着的灯泡,以及从黑布布纹漏出来的微光之下的护士们。看清还是没看清时,护士们就到我跟前来了。

秋风鸣万木 山雨撼高楼

病骨棱如剑 一灯青欲愁

二十三

我的儿童时代,家里有五六十幅画。有的在客厅里看到过,有的在堆房里看到过,有的是趁晒它、防虫蛀的时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地看到许多幅,而且常以蹲在挂起来的画幅之前默默欣赏为乐。即使现在,与其看那色彩零乱的戏剧,莫如看自己中意的画心情舒畅得多。

我以为使用色彩的南画最有趣。可惜的是我家藏画里南画不多。因为还是个孩子,当然不懂画的巧拙。只凭爱好和不爱好判断,只要自己对构图满意,色彩自然,我就高兴。积累鉴赏上的修养的机会很少,我的趣味后来并没有新的变化。所以,没有给人留下因为爱山水而喜欢的山水画,也没有以作者之名而论画之优劣的讥讽。几乎和我喜欢画的时期相同,我又嗜诗了,不论出于哪位大家的手笔,不论多么流行,不中我意的从来也没有想过该看一看它(我把汉诗的内容分成三种,三分之一是很喜欢的,另一个三分之一是可贬低的。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既没有爱意也没有憎意的)。

有的时候遥望着圆溜溜的青山山头,在院子里栽下春天开放的梅花,或者看着流经柴门之前的小河沿着短墙缓缓流去的人家——当然是画在绢上的——就觉得很喜欢这个地方,不由得对身旁的友人说:哪怕在此住下来也好。朋友反复地看着我认真的表情,相当关心地对我说:你知道住在这样的地方有多么不方便么?这位朋友是岩手县的人。我一想,觉得他说得很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迂腐而感到难为情,同时也为朋友给我的风雅抹了一层泥而感到不快。

这已经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多年之间,我也出于万不得已,像岩手县的朋友那样渐渐地讲实际了。不用走下山崖到溪川去汲水,而是把自来水管引到厨房里。但是类似南画的心情却时常在梦中袭上心头。特别是得病以来每天仰卧在床上之后,经常不断地在心里描绘着美丽的云和天空。此时此刻,小宫君把用歌磨(11)的锦画(12)印成的明信片寄来。我长时间地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注视了好久,始终目不转睛。不料翻过来一看,它的背面写着和我的情调根本不符的事。所以我特别讨厌这样黏黏糊糊的好色汉子,我对身旁的人说,我喜欢温暖的秋色,以及那种颜色中自然发出的自然香气。但是,这回小宫君自己坐在我的枕旁,他说,自然,当然好啦,但是没有人物做背景的自然又如何如何啦等等,对我这病人讲了一通老掉牙的道理,所以我就抓住小宫大骂他乳臭未干。——病中的我竟然这么怀念自然。

天空就像清可见底的溪流一般澄明清澈。老高老高的太阳照耀到极目所及的苍穹之处。我在太阳返照的大地上,享受着遍照人间的这份温暖。于是我看着成群的难以数计的红蜻蜓。我把这一景写进了日记。——“看人不如看天空,说话不如沉默无言,落在人肩上的红蜻蜓,表明它多么依恋于人。”

这是回到东京之后的景致。回东京之后不长的时间里,我还像孩提时代一样,全部身心都用在画自然风景画上了。

秋露下南 黄花灿照颜

欲行沿涧远 却得与云还

二十四

妻把嘴凑到我耳边说,孩子们来了,看看他们吧。因为没有力气活动身体,所以我姿势照旧只好把视线投向那边。孩子们坐在离我的枕头六尺远的地方。

我住的这间屋子八铺席大小,壁阁(13)在我脚的附近。我的枕头旁边就是和邻室隔开的隔扇,它把房间一切两半。我从左右两边同时打开隔扇的地方隔着隔扇门槛看着我的孩子。

那里有三个孩子,十二岁、十岁、八岁,依次排成一列,坐在邻室的正中。三个全是女孩。为了她们的健康着想,整个夏天必须在茅崎生活,这是我们作父母的命令,兄弟姐妹五个人一直在海滨,昨天才回来。得到父亲病危的通知,在亲戚陪同之下,特意从沙子极多的小松原赶来,到修善寺来探视父亲。

但是,他们还太小,不可能知道“病危”的意义。他们记住了死这个词,不过对于死的可怕,以及什么叫可怕,在他们幼稚的脑子里还没有留下影子。已经被死亡抓住了的父亲的身体,今后究竟怎么变化,他们是想象不出的。父亲死后,他们的命运如何,他们当然也想象不到。他们只是有人陪着应该前来看望父亲的病,坐火车来到父亲养病的地方。

他们脸上根本没有这次见到父亲也许就是最后一面的忧伤。他们天真烂漫,脸上根本没有和父亲生离死别的哀愁。在许多人之中,她们三个人并排坐在特别的席位,严肃的空气,循规蹈矩的礼仪,使我感到她们十分拘束和无奈。

我只是花大力气瞥了她们一眼。同时,也觉得她们小小的年纪连病名尚且不知就特意从遥远的地方把她们拉来,而且硬让她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实在可怜,也很残酷。我把妻叫来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让她们到外面走走看看。还说,如果担心此时此地见我是父亲子女最后一面,也许我更该仔细地看看她们。但是,此刻的我正是处于危险状态的人,以致医生护士和其他人不离左右的时候,所差的只是我本人还没有感到自己的病有多么危险。

孩子们很快就回东京了。一周之后,他们各自写了慰问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寄到我的旅舍。十二岁的笔子用的是夹着汉字的尺牍文写法,她写的是:“祖母大人无惧雨天也不怕刮风,一日也不间断,每日必出门参拜释迦,拜佛百次,求佛加佑父亲大人之病尽早痊愈。其次,高田的伯母大人也拜庙求神保佑。阿房、阿清、阿梅三个人,每天一定去猫的坟墓,换水,插花,祈祷父亲大人早日痊愈、康复。”十岁的恒子正在上小学,八岁的英子的信完全用字母写的,一个汉字也没有。写得满篇字母,读起来却挺容易。内容是:“父亲的病况如何?我平安无事,请您安心。请父亲不要想我,盼您赶快治好回家。我一天也不休息地上学,并问母亲安好。”

我躺着从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她们写了回信:“我们不在家时一定听奶奶的话,已经给你们买了修善寺的特产,现在即将寄给你们。”我让妻立刻寄出去。我回到东京以后,孩子们照玩不误,满不在乎。修善寺的玩具大概全弄坏了。他们长大以后,如果有机会读到父亲的这篇文章,到底会有什么感想?

伤心秋已到 呕血骨犹存

病起期何日 夕阳还一村

二十五

五十克还不够日本的两勺(14)半。我想,就凭这么一点点的饮料维持这个身体一天的活力,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怜,也觉得可爱之至,然而也觉得笨得出格。

我恭恭敬敬地喝了五十克冲藕粉。而且左右两臂早晚各注射两次。两臂全是针疤。医生问我打哪只手臂好,我说哪只都不想打。尽管我看他把药溶化在药盘里,然后用注射器吸进来,细致地擦擦针头,仔细看着把药推到针头冒出小气泡,如此等等注射之前的准备工作看着挺有趣,心情也不错,但是针头往肉里一扎,把药一推,那是令人很不好受的。我问医生那常春藤颜色的药水是什么药。森成大夫说是本贝龙什么的,不客气地把我的手腕弄得生疼。

没过多久,改一天注射两次为一次。这一次也没过多久就作罢了。可是冲藕粉的分量也一点一点地加大。与此同时,口中也开始发粘,而且非常执拗。如果不用爽口的饮料不断地湿润舌头、两腮、咽头,那就受不了。我向医生要冰。医生说,如果硬的冰块滑进胃里就有危险。我一边望着天上,一边想起得了二十岁患腹膜炎的时候。那时因为疾病作祟,凡是饮料一概禁用。医生只给了用凉水漱口的自由,所以一个钟头要漱几次口,于是每次我就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把漱口水一点一点地喝进胃里,这样才把火烧火燎的焦渴控制住。

我没有勇气再翻从前的陈账,把放在嘴里湿润口腔的冰块嚼碎咽下的事,老老实实地合盘端出。但是因此我也得到了一天喝几次每次只许喝一口井水的许可。当我咕咚咕咚地喝井水,让水通过食道流进胃里的时候,那心情真是痛快极了。不过,还没等水流过咽喉就又想喝了。我还记得很清楚,常常半夜请护士给我倒满一杯井水,喝得非常香。

渴渐渐停止了。这回是比渴更可怕的饿频频袭来。我躺在病床上曾经多次想象着自做美食,摆上桌来,以此为乐。不仅如此,还喜欢把同一菜谱的菜做出许多人吃的量,给想象中的许多朋友吃。现在想一想,普普通通但是让人喜欢的吃的东西已经没了。闭眼一想能够出现在眼前的,全是连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的菜。

森成先生说,藕粉已经吃腻了,便特意从东京弄来大米,说是煮稠稠的米汤给我喝。我好像有生以来头一回喝米汤似地焦急地等待着。但是喝了一口才觉得味道极差而大吃一惊,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喝米汤了。没有喝上米汤却给了一片饼干时的高兴劲儿,直到现在也没有忘。当时甚至派护士专程去医生的房间道谢。

没过多久就许可吃粥了。粥的好吃程度只留下了极好的记忆,实感如何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然而那时几乎怀疑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边叭哒着嘴边称赞不已这一点却记得实实在在。后来麦片粥给吃了,苏打饼干也给吃了。每一种吃食无不感谢万分地吃个光。可是,却像日常功课一般向森成医生要求多给一点吃的。结果是森成先生都害怕到我跟前来了。东先生也特意到妻那里对她说:“先生总是一脸严肃,可是却像个孩子一般总要吃的,真够可笑的了。”

饥肠何所求

犹如春雨润田畴

慰我唯有粥

二十六

大学毕业之后,我曾经在小石川的一座庙里租房住下。那里的和尚都拿算命当作副业,所以,微暗的门厅旁边那间屋子里总摆着算筹、竹签等等。可能因为没有挂牌公开营业,所以每天来占卦的多则四五人,少则连搓签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我对于凭《易经》断定人的吉凶祸福一向不重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同和尚无缘的,所以只能是有时候隔着隔扇听听和尚顺着算卦者的意志的谈话,很明显,和尚的话全是按本人的希望说的,也就是顺情说好话。和尚算的全是婚事前景如何等等一类的卦。我从来没有同和尚面对面地谈过这类事。

有一次随便谈话时不知不觉地话题转到相面、方位等等和尚行业之内的事。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看我的将来能怎么样?和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回答说,没什么不得了的坏事。他说的“没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就和“没什么不得了的好事”一个样,也就等于宣告:“你小子的命运平平常常。”我没办法,只好一声不吭。可是此刻和尚却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见不到他呀!我只说了一句:是么?他接着说,从你的相貌来看,你此刻是西去之相,一直奔西去最好。我又说了一句:是么?最后和尚劝我说:你赶快把下颏的胡子留下来,买下土地盖上房吧。我回答说,如果我的身分足以买地盖房,那就不会住在这儿麻烦你了。可是,因为我很想知道下巴颏的胡子和地面上的房子有什么关系,所以就只问了问这个问题。和尚一听立刻认真地说,如果把你的脸分成上下两半,那就上边一半长,下边的太短。因而不稳当。所以,如果下巴上要早长胡子,让上下平衡,那么,你的脸就上下搭配妥当了,不可能动荡不安。我对于把我的脸给以物理或者美学上的评论,以及和尚说的仿佛这张脸很容易地支配我命运觉得确实可笑。不过,我只能说:当然,当然!

不到一年,我去了松山。从那里又去了熊本。又从熊本去了伦敦。果然如和尚所说:往西,往西,一直往西。我母亲在我十三岁时去世的。当时我虽然也在东京,但是母亲临终时我没有在她身旁。我在熊本的时候接到通知父亲去世的电报。这样看来,和尚说的双亲去世的时候不得一见的话,不论怎么说只能说算得很准。只是下巴颏的胡子,从那时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留过,而且是天天剃,至于住房能不能建起来,就很难说了。

不过到修善寺来之后往病床上一躺,两腮就开始往外钻胡子了,过了五六天就能一根一根地往下揪。再过几天,从脸颊到两腮全让胡子给遮住,简直没有一点空地。和尚的话是十七八年前说的,到现在才有像点样子的胡子。所以妻说,索性让它长着不剃也许更好。我一半同意她的意见,所以总是不停地抚摸着它的周围。没过几天,没有洗也没有梳过的头发,被头油和头垢弄得一塌糊涂的脑袋,实在难受得无法忍耐,有一天把理发师请来,虽然理得不太好,可是却能躺着给我理发刮脸。这时,我居然两颊光光,再一次失掉了当自有住宅房主的资格。周围的人都说这下子可年轻了许多。只有妻一个人觉得完全剃掉确实可惜,应该留一些才对。因妻希望我的病早日康复,但是她同时也希望保留胡子从而得到自家住宅。至于我呢,如果不把胡子刮光就保证有我的住房,我自然一定保留络腮胡子不剃。

后来我一直剃胡子。早晨起来一定眺望从对面三层楼顶和我家拉窗之间才能看到少许的山顶,此刻我抚摸着刮得干干净净十分平滑的两颊,情绪非常欢悦。个人所有的土地和住宅,既然暂时无望也就只好断了这份念头,我想,等以后早日置下作为老境以后的一种乐趣。

客梦回时一鸟鸣 夜来山雨晓来情

孤峰顶上孤松色 早映红暾日日明

二十七

修善寺既是村名也兼寺名这件事,我去之前早就知道了。但是,该寺不撞钟,到了时辰就打鼓却是没有想到的。我是什么时候头一次听到的,早就忘了。只是我的耳膜上仍留着想象中的咚咚鼓声却常常响起。这样,我就一定想起去年的病。

我去年闹病时想起了挂在新天棚和新壁阁之间的大岛将军写的从军诗。同时也想起从早到晚无数遍反复读那诗的情景。新的天棚,新的壁阁,新的柱子,以及新的过了头以致不能如意开合的拉窗,直到今天依然能够如在目前地回忆起来。唯独那从早到晚不知道念过多少遍的大岛将军的诗,却是读完就忘,现在只记得白墙一般的白绢上,画着无论哪里幅度完全一样、头尾都折过去的黑线。至于诗句,除了开头的剑戟两字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每当我想起想象中的咚咚鼓声时,这一切就会全想起来。其中,我自然回想起一动不动仰面朝天躺在病床,臀部疼得什么也不顾了,只好忍耐着,焦灼地等待天明时的情景,回想当时,那修善寺的鼓声,以一种无法联想的方式,总是照例猝然响在我的耳边。

那是夜间最长的时分。暑热时期渐渐过去了,下雨天,或者哗叽衫上加个褂子,或者干脆早上起来就得穿上袷衣,以防着凉。落到远山云天相接之处的太阳常常匆匆而过,比白昼最短的日子还短,所以很快就得点灯。而且一人夜天就不愿意亮。我每天总害怕蚕食白天的长夜。因这一睁开眼就必定是黑夜。当我想到,在这样的黑夜里还得安安静静地活埋多长时间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这病实在难熬极了。我再也不愿意百无聊赖地瞪眼呆呆地看着新的天棚,新的柱子,新的拉窗了。雪白的绢子上大字书写的挂轴最不愿看下去。此时我总是想,啊,赶快天亮该多好!

这时,修善寺的鼓咚咚地响了。而且,特别像故意让我等得不耐烦似的,以比较稀疏的间隔,让鼓声穿过暗夜故意一下一下地慢慢传来。这鼓声过了五分钟或者七分钟之后,逐渐成调,终于比雷阵雨的雨滴还密了,如此变化,按我的理解,可能是通知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是日出时刻。鼓声住了,工夫不大之后护士才起来,她只把走廊的防雨窗打开,这是让我最高兴的事。此刻的外面总是昏暗的。

未必有人到修善寺像我这样细致地研究寺里的鼓。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听到咚地一声响,那是没有余音的响声,我也知道这是我的错觉。这时总是反来复去地重复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梦绕星潢泫露出 夜分星影暗灯愁

旗亭病近修善寺 一晃疏钟已九秋

二十八

把大山分成两半的幽谷里百合盛开,游目骋怀,饱览佳景,但第二天便躺倒了。想象中那里一定是花开满谷,开不败的白花,就像围棋的白棋子一样点点散在各处。在浓绿色包围之中它的根部四周有些幽暗,然而这里却浓香沉郁。它的叶子仿佛难受似地互相依偎,等待清风吹拂。前些日子这个旅舍的客人从山里采来插在瓶中的,是又白又大而且香气沉沉的白花,从这些花推想,我就不该在我头脑中画一幅巨大的画。

我把插在瓶里的唐菖蒲放在床铺旁,芥舟君告诉我说,《圣经》上说的野百合是唐菖蒲,我想起了一个月之前我曾说过我根本没有野百合的感觉。甚至和《圣经》关系极浅的我这个人,也觉得桧柏质料的扇子,只能派人到热带就地取材制作一样,如果以唐菖蒲表现深沉的情趣,那只能认为过于强烈。唐菖蒲是怎样都可以我凭想象画的情趣幽远的花,连看到一朵的机会也不曾有过就进入立秋了。百合与重露偕亡。

人们为病人进了后山深处,从这里那里伸手可得的地方采来几枝草花。从我住的房间去后山又近又很方便,出了房间顺着走廊就去得了。只要敞着拉窗,躺着就能从走廊和栏杆之间望见一部分山峦,近得像在鼻子底下一般。这里所说的一部分山峦,主要是岩石、草以及穿行于岩石根部迂回而上的小径等等。我看着为我而登山的人们,当他们离开走廊的高度到达栏杆的高度时,有一段看不到他们了,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于相反的地方,最后终于出了我的视线,总之,变化很大。当他们的形象再次从栏杆之上七拐八拐曲曲折折地下来时,他们就不是往上走时那样,而是显得稀稀拉拉。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旅舍提供的粗条纹浴衣,为了防晒把布巾顶在头顶上,两端垂在两颊处。想象不到他们走山间险道的形象,当他们抱着花突然之间出现于巉岩绝壁之旁的时候,使我这个病人居然仿佛有正在看一种戏剧的感觉,这种配合确实令人好笑。

他们采来的是色彩非常单调的秋草。

有一天,白天非常安静,长长的狗尾草长得好像要爬上席铺,有一个不知何时也不知来自何处的蟋蟀老老实实地藏在狗尾草里。那时狗尾草好像没有被蟋蟀压弯。映在壁橱新银箔上的几分绿色,似乎有些发晕,不够清楚,惹人注目,更加刺激运动的感觉。

狗尾草大多很快就枯萎了,即使开得比较久的女萝,看起来也色素不足。刚刚想起秋草零落堪怜的时候,又看到了花瓣火红的蜀红葵,给看家的老太太钱,让她再多折些来,她说不要钱,花是别人寄存的,不能给,明确地拒绝了。我听了这话,非常想看看,什么地方开这种花,什么面孔的老太太看守这些花,而且是想看得不得了。蜀红葵的花瓣尽管火一样红,可是第二天就谢了。

沿着桂川的岸走下去,遍地都是波斯菊,这种花最近也常常摆在病房里。波斯菊在所有的花中最容易活,花期也最长。我把波斯菊薄薄的花瓣和仿佛开在飘浮于空中一般的花姿,比作干点心。这之后不久,有人送来据说范顿的守墓人栽培的菊花。我想见一见那位守墓人。后来从田山的城址那里拿来通草插在瓶里。它有像褪了色的茄子一般的颜色。插在瓶中的草和花渐渐地变化,季节就进入深秋了。

日似三春永 心随野水空

床头花一片 闲落小眠中

二十九

年轻的时候我就失去了两位哥哥。两人都是长期卧床不起,所以,去世的时候都没有痛苦的表情但肉体上留下了病的痕迹。但是,长时间长起来的头发和胡子漆黑,浓墨一般。头发倒是不太长,只是因为不能剃难免自然而然地像个老头子一般长起来的胡子,一看就让人顿生哀怜之意。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一位哥哥的胡子颜色是那么生机勃勃。他去世时脸瘦得可怜,显得很小,可是只有那胡子的长势却比健康人还好,对比之下,使人感到可悲和可怜。

身罹大患难卜生死的我,几天的时间,就在生与死都无法确定的空耗中过去了。存亡的领域稍微现出轮廓的时候,首先需要确定我的存在,第一步是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这一照却使几年前去世的哥哥的面孔猝然之间从镜子里一掠而过。骨瘦如柴,因而非常难看的双颊,几乎看不出人色的苍黄皮肤,凹陷下去几乎不能转动的眼珠,还有那放任自流地长下去的头发和胡子—这一切,不论怎么看都是哥哥那副面孔。

不同的只是哥哥到去世的时刻为止,头发和胡须全是漆黑的,而我的夹着很多白的了。不过也该想到,哥哥是在出现白发之前去世的。如果注定要死,我以为这样死也许更潇洒。我尽管两鬓斑白,白胡须丛生两颊,依旧刻意力求活下去,和那些英年早逝的壮者比较起来,总觉得自己属于不幸中之幸。映在镜子上的表情之中,当然会有虚幻无常的表情,也夹杂着少许没有死的庆幸。还有,《纯洁的处女》里写了无论年纪多么大的人,总不失少年性情,我读它的时候觉得确实如此,非常同意,回想起当初读这本书时的心情,真想回到当时的情景里去。

《纯洁的处女》的著者是一位长期患病忍受痛苦折磨,但是他一直保持着快活的情绪直到去世,是个决不谎言欺世的人。然而遗憾的是,他在满头黑发的壮年就告别了人世。假如他活到六七十岁高龄,也许不能这么说,但这事也不是不可想象的。我自己二十岁的时候,看到三十岁的人就觉得同他的距离相当远,但是到了三十岁就会理解当年自己二十岁时候的情绪,到了自己三十岁再接触四十岁的人的时候,尽管承认差异很大,但是到了四十岁再回头看三十岁的过去,就更容易理解依然以相同的性情生活着的自己,所以,非常欣赏斯蒂文森的话,直到今天饱经世态,从几茎白发看出来自外部老衰的特征,所谓健康的平常时刻,就是在足以使心意之趣大大不相同的病中揽镜自照时,刹那之间,更能映出年轻时代的影子。

究竟是在白发的强迫之下,下决心跨过老年这道门槛,还是把白发掩盖起来,依旧徘徊于年轻的街巷——对于这个问题,揽镜自照的瞬间是没有想过的。病中的我甚至认为没有必要思考它而远远地看着年轻的人们。得病之前,和一位朋友聚餐时,这位朋友望着我剪短了的鬓角,看到那里冒出的白发就说,是不是渐渐地往上剃为好。当时我觉得他这么一问很风趣。可是得了病之后我甚至打算把白发当作招牌,放弃一切,从而得到宽慰。

现在我的病已经痊愈,今天的我,是以延长了病中之我的心活着呢,还是又回到和朋友相聚于饭桌前的年轻时代了呢?是确确实实地按斯蒂文森的话走下去呢,还是否定中年就不幸去世的他说的话,打算从此渐渐步入老境呢?在白发与人生之间彷徨犹豫,青年们看来肯定认为可笑。但是,他们年轻人也一定过不多久就会面临站在坟墓与俗世之间,难于决定去的时期。

桃花马上少年时 笑据银鞍拂柳枝

绿水至今迢递去 月明来照鬓如丝

三十

在医院里过年的经历,一生之中只此一次。

暮色苍茫迫近眼前,以致新年装饰正门的松枝若隐若现的时候,我才对这少有如此经历的自己感到特别奇怪。同时这种想法只是在头脑里转过,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心脏的跳动,我以为这的确不可思议。

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就觉得自己和医院以及必将到来的春天,如此这般地连结在一起的命运。但是起来坐在书桌前,以及面对饭桌的时候,一任思想驰骋,把这里当作自家,也没有感到什么奇怪的。所以,对于岁末年初,春天将至等等也没有联翩浮想从而生出什么感慨。因为我在医院住得这么久,自己亲历了许久的患者生活。

除夕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买了两棵小松树,想把它矗立在我的病房门口。但是,为了不让松树倒下就得把它钉在门柱上,想到这就必然把漂亮的门柱钉出伤来,就只好作罢了。护士说到外面去买梅花来吧,于是就请她买来梅花。

这位护士是从我到修善寺以来直到出院,半年多始终没有离开我的人。所以我特意称她的名字:町井石子小姐。有时候我把姓和名弄颠倒,称她为石井町子小姐。结果是这位小姐仄着头想了一想说,干脆您就改叫我这个名字好啦。后来就不再客气,终于给她起了个外号:黄鼠狼。有一次随便谈起来,我就便对她说,你的面孔有的时候像什么什么,她说,反正不可能像个什么好东西,大体说来,凡是说人像个什么什么,一定是说那人像个什么动物。她大喊大叫地说,要说我像什么植物那可糟透了,这样,终于定下了黄鼠狼这个诨名。

外号黄鼠狼的町井小姐工夫不大就提着两枝梅花回来了。白色的插在瓶里放在藏泽画的竹枝那幅画前,红色的插进竹筒,放在书架上。前些天朋友送来的中国水仙从弯弯曲曲的叶子之间绽出白花,香气扑鼻。町井说,你的病好多了,明天一定能吃上庆贺新年的煮年糕。给我以安慰。

除夕的梦,和往年一样落在枕上。闹了这么一场大病的结果,真成了病院的人,一连住了几个月,还得在这里吃过年的煮年糕,想起来确实够讽刺的了。尽管如此,不痛快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使人为之伤怀,明治四十四年的春天,我自己打开走廊的南窗。大敞大开,确如町井小姐预言,尽管完全属于形式,但是小块年糕仍然摆在了病人面前。我承认一碗煮年糕的意义,然而我并不感到有任何诗味,只吃了平凡的一片。

到了二月末,病房前的梅花星星点点开放的时候,我得到医生的同意,再次成了广阔世界的人。回顾以往住院期间,有不少人和我的命运大致相同,然而终于没有再睹这广阔世界的机会而去世了。有一位故乡在北国的患者,从入院以来病情逐渐加剧,陪同他前来的儿子担心他万一有个好歹,到了除夕之夜硬是带他回家,火车还没有到目的地他就死在半路上了。我的邻居的隔壁邻居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他说只要想得开,死就算不了一回事,结果是令人不胜怜惜地安安静静地撒手而去。对面那间病房的邻居胃溃疡患者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小了,我以为大概病情稳定下来,一问町井,原来他过于衰弱,前几天去世了。

我听了颇为吃惊,张口结舌之余,町井小姐却告诉我,那个身患癌症似乎毫无希望的人,却表现得精气神十足,医生巡诊的时候,他不管医生还没有到就立刻起来坐在床上等着。他动不动就把陪住的老婆揍几下踢几下,他老婆只好到洗手间去哭,护士实在看不下去便安慰他老婆几句。有一位食道狭窄的患者,他虽然进了医院,可是非常迷信歪门邪道的治疗方法,把针灸师也带进医院,给他针灸或者采来海草煎水喝,一心只想把他不治之症的癌治好。

我和这些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受同一护理系统护理,迎接同一个春天。出院以来已经一个多月的今天,把过去的一鳞半爪和眼前对比,马上就能鲜明地回想起讽刺一语,而且非常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讽刺一语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讽刺一语伴着实感缠绵而来。黄鼠狼町井也好,梅花也好,中国水仙也好,煮年糕也好,这许许多多极其平凡的情趣已经消失了,确确实实剩下来的大概只有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这两个对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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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提到的报社是指“朝日新闻社”。1907年夏目漱石以著名作家身分任该新闻社记者。第一部连载小说为《虞美人》。

(2) 指俳句。因为俳句是由五字、七字、五字三个句子组成的。

(3) 荻生徂徕(1666—1728),江户中期的名儒。家茂卿,号蘐园。初习朱子学,后倡导古文辞学。代表作有《蘐园十笔》、《论语徴》、《政谈》、《太平策》等。

(4) 海泽(Heyse,Paui Von,1830—1914),德国作家,191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5) 沃德(Ward James,1843—1925),英国心理学家、哲学家。

(6) 从室町末期(公元1477)到江户末期(公元1868),日本实行闭关政策的时期,来自欧美各国的船只,其船体均涂成黑色,因而称为黑船。

(7) 一升的四分之一。

(8) 芝诺(Zenon,纪元前约490—430),希腊哲学家。

(9) 日本旧的风俗,旧历七月十五日,门前点上簧火,以迎逝者灵魂归家。

(10) 位于京都墨田区东西两国町的净土宗寺院,称无缘寺,即江户幕府埋葬死于1657明曆年间那场火灾之人的地方。宽政年代以后,这里每年举行化缘相扑大会。

(11) 喜多川歌磨(1753—1806),江户后期的风俗画(浮世绘)画师。本姓北川,师从鸟山石燕,初号丰章。不久创造出独特的美人画,特别是俗称“大头像”的上半身像,风靡一世,创造了风俗画的黄金时刻。

(12) 风俗画版画(原文称浮世绘版画)。1765年由画师铃木春信等人创造。其特点是华丽多彩,可供印刷的版画。

(13) 客厅里靠墙地方的地板高一些,以柱隔开,成阁状。在这里悬挂画轴,画轴前放上小小矮几,摆上插花,作为清供。辟此方寸之地,以表清雅。原文称“床之间”,有译作“壁龛”的,错。因为它根本没有“龛”。

(14) 日本容量的最小计量单位,一勺为0.018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