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我们不想守土地,否则没人能拿走我们的土地……

铁民到家刚好是午饭时间。他母亲不停地问小娃娃的问题:小娃娃有多大?他的头发是黑的吗?他母亲会自己喂娃娃吗?铁民对这些问题都不感兴趣,他在李家时只看了那娃娃一两眼。他给了母亲一盒子新下的鸡蛋,这是老李和他媳妇的回礼。这个老妇人把鸡蛋好好地放在厨房一张小桌子的抽屉里。她突然对铁民叫道:“哎呀!我都忘了。儿子,走了那么长的路,你一定饿了吧。这有些吃的。你吃完再多跟我说说那个小娃娃。”铁民觉得他得彻底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他无精打采地说道:“小娃娃好着呢。但是,妈——”

“他怎么样?”他妈妈笑着追问道,“他知道怎么笑了吗?他对你笑了吗?”

“妈,我从没在城里见过这么多人。他们都是从北平来的……”

“哦,我知道。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噢!”她突然压低了声音,看看房间四周,“但是我们不应该谈论皇帝……”

“妈,我们现在没皇帝了……”

“哦,哎呀,我们再也没有皇帝了。邮递员跟我这么讲的。”

“妈,那么多人在城里。他们说他们是从北方逃过来的。日本人攻击了他们,烧了他们的房子,还杀了……”

“是的,邮递员跟我说那些日本人在北方惹麻烦。我就不懂为啥人们想要找别人的麻烦,他们明明可以自己过太平日子,努力地干活。儿子啊,你一定要记得做人就得像我们的孔圣人说的那样诚实、正直、仁慈。你还年轻,但是你就快要成人了。我希望你做个好人,不给别人惹麻烦。儿子,要记住啊。”

“妈,那些日本人不只想在北方惹麻烦,他们想要占领我们全国。他们想要我们的土地!我听很多当官的都这么说。他们让我们帮助国家。小梅带我去示威游行——”

“儿子,别那么憨,别信这种事。北京离这儿远着呢——比你姐在的南京还要靠北。日本人怎么会想要我们的土地?我们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别憨了,儿子。现在准备午饭,给你爸送地里去。”老妇人不明白铁民的话,也不感兴趣。

“但是,妈,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爸和我必须准备保卫我们的土地,以防日本人打过来。小梅和我去了文庙的那个会,我们听当官的还有发言人说,如果我们现在不帮自己,就太迟了……”

铁民继续说着,老妇人却在想着事情。她突然骂起来:“你别在你爸面前老说城里的生活。他不喜欢。现在,过来,准备好把篮子送给他。赶紧!别告诉你爸你在城里都看到了什么。他会觉得你对城里的生活太感兴趣了,就不会让你再去那儿了。”

铁民很不高兴,但他还是得去。

老罗很高兴地看见他的小儿子又回来了。这儿有别的活儿要干,因为那把旧耙坏了。在高杆水稻的秧苗可以插之前,其他田得用手来弄平。料到父亲会对他急着说的事情不屑一顾,铁民决定用不同的说法来跟父亲说这事儿,不用对母亲的那种说法了。一开始老罗好像不怎么在意,虽然铁民压低了嗓音,但他一直在说,因为他脑中有这些新想法。吃完午饭,老罗拿出他的竹烟斗,像往常一样抽烟。突然他轻轻笑着说道:“不要相信这些,儿子。我都想象不来日本人想要我们的土地。除非我们不想守土地,否则没人能拿走我们的土地……现在,接着干活吧。去田里干活。”

铁民的父母都误解了“我们的土地”的意思。当然,铁民的意思是整个中国广阔的土地,不仅仅只是他们自家在昆明附近的小农田。这个小伙子没法再多做解释了,因为下午的活计开始了。他在地面上拖着坏了的耙来弄平土地。时近盛夏、阳光曝晒,老罗不停地伸展弯着的身体,擦去前额的汗水。铁民也觉得热,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还在深思,苦苦思索着如何让父母听他说话。他偶尔停下活计,但父亲马上就催他接着干。只有不停歇的蝉鸣会打破乡下的宁静,虽然蝉鸣声似乎不会打扰这份沉默,但铁民觉得这蝉鸣让他更加觉得城里示威的喧嚣与乡下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父子俩一直不停地干活,直到天色变暗。然后他们回家去吃晚饭。

村邮递员现在经常带信给老罗家,但他每次来,铁民的妈妈都很失望,她很希望有闺女的信,然而邮递员带来的所有信都是小梅写给铁民的。小伙子得大声把信读出来。今天的信,在习惯性地问好之后,总结了最近的新闻。小梅写了中国军队是如何不得不从北平撤退,之后从济南撤退,然后从上海撤退。她随信附上了一份剪报,上面简短地报道了“敢死队”是如何在上海与敌人背水一战的。她接着说了日本士兵攻陷了南京,抢掠财物,杀人,还用兽行对待妇女。信的结尾,就像之前的每一封信一样,引用了这样一句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然后让铁民告诉父母做他们力所能及的事。

老罗的媳妇听说南京的事之后,很担心闺女和姑爷,都没注意信的最后几句话。老罗自己一开始不反对铁民收小梅的信,还读出来。他只是不理会他们说的话。但老罗看见媳妇为信的内容而担心,就不准铁民再收这种会影响他的信了。幸运的是,邮递员总是在白天老罗在地里干活时来,铁民的妈妈能瞒着老罗为铁民收小梅的信。老罗很爱媳妇,尽量让她不要想闺女,但这老妇人再也不温顺、温和地笑了。

稻田周围小山丘的宁静未曾改变。在这工作的农民们一如既往地努力干活。老罗和他儿子也不例外。但不知怎的,老罗不像往常一般平静坚定。一方面,他和媳妇一样担心闺女和大儿子;另一方面,他担心他的田。最近他看见很多穿得像政府里当官的年轻人走过他的田,拉长了绳子好像在测量什么。他不知道“调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有一次他问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干什么,但得到的回答他不懂。最近这些人太过频繁地出现在邻居家,老罗想着他们,好多晚上都夜不成眠。

有一天有人让他去开村里的一个会。本村人听说政府计划着修一条去缅甸的公路1,他们想要讨论出抵抗政府收购土地的方法。这让老罗相当震惊。想着会失去土地,老罗就变得心烦意乱,他恼恨政府。一般中国的普通农民从不会想着做抵抗政府的事,但老罗极为珍视这块土地,他宁愿死也不要失去它,所以他什么都不怕。老罗的眼睛因为失眠和担心变得通红,他媳妇虽然完全了解他的脾气,也从没见他这么烦心过。但她还是像往常一般麻利地操持家务,也没有想着去问他问题。开会那天,老罗去了村里,铁民留在地里继续干活。

这个会在某一家人的大祠堂里开。老罗等不及知道事情的始末,就立刻表态宁愿被枪毙,也不要交出土地。他补充说,他的儿子已经听到有传言说是日本人想要土地,但现在好像是他们自己的政府想要土地。有人打断了老罗,指出正是因为日本人进攻了我们国家,政府才想要修这条始于昆明的滇缅公路,从美国英国运送战争物资,因为几乎所有的中国海岸线都在日本人手里了。如果中国没有朋友和盟友的供给,就没有足够的武器来继续做抵抗。这些话对老罗没什么作用,他继续说这块地是一代一代传到他手上的,他必须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守住它。老罗还说孔子教人们要孝顺,要顺从父母的心愿,如果他放弃土地,就是不听他父亲的话,就是不孝子。政府会希望他当一个不孝子吗?他问道。他确信回答不会是否定的。“我在这儿表态:政府可以要我的脑袋,不可以要我的地!”

老罗这些直截了当的话点燃了他周围其他有地农民的热情,他们都支持老罗,政府代表左右为难。他说政府已经准备了赔偿有地人的损失,要不用钱补偿,要不用另一些可能比上交的地更好的土地来补偿。老罗还是不听。他说虽然他的土地可能不是很好,但它几百年来都是他自己家的,只有他有权利去照料和管理这块土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着它不管。会议陷入了僵局,政府代表回到了城里。当然,整个会议进程在每份日报上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有的报纸甚至称老罗是卖国贼,力劝政府马上惩处他。

老罗从那个会议上回家后,一刻都不得安宁。各种新闻记者和摄影师都想见他。他极其不喜欢这些陌生人,朝他们吼说他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但人们确实得佩服记者们的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无论被如何粗鲁地对待,他们都一直尝试得到他们的“报道”。老罗打算关上他那间小房子的门,但这道门似乎不大可能抵得住外面暴风雨一般的敲打和撞击。老罗和他媳妇害怕门会倒在他们身上。几个家里的田紧挨着老罗家田的人来找老罗说话,却进不来,甚至是铁民从地里回来,他也只能在门外等到很晚才进得来。这真是痛苦的日子。

中国有句谚语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老罗的大儿子,钢民,被派到了前线。因为日本人装备优良,特别是空军,中国军队不得不又再撤退,双方都伤亡惨重。委员长蒋介石命令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将军派更多的人去支援前线2。罗钢民是第一批去的士兵。在军队从昆明出发之前,每个士兵都有两天假去跟父母和亲戚道别。罗钢民回到家中,家里人都很惊喜。他妈妈很高兴又见到大儿子,边笑边忙着为他做拿手菜。钢民知道他去北方对妈妈来说会痛苦到难以接受,所以直到他爸爸和弟弟从地里回来,他都没提这事儿。

钢民注意到老罗的脸有了很大变化。他的前额上出现了新的皱纹,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还一直咳嗽。他随便朝大儿子点了点头。

铁民想跑到他哥哥身边,但屋子里紧张的氛围阻止了他。

晚饭以后,老罗又拿出他的长竹烟筒抽起来,但他咳得更严重了。母亲偶尔长叹一声气,低声说她多想知道闺女的消息啊。虽然钢民要说的消息一定会让大家都不高兴,但他最后还是告诉了父母他被派去南京了。

这位母亲从没想过她的大儿子真的会去打仗、杀人,她听了他的话就晕倒了,从竹凳上滑了下来。

钢民马上告诉铁民给她去热些水,并把他母亲放到床上,老罗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钢民前面打了他一巴掌。铁民看到父亲怒气冲冲,而他哥哥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老罗叫道,他头向前猛点,双眼圆睁。“你还没去杀人呢,你就来家里杀你妈。你再跟我说日本人试试。日本人都要把我整死了,我不想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滚,你想滚多远滚多远。你妈、我,还有你弟弟不想再看见你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阵咳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妈和我好不容易把你养大,是希望你能把我们家发扬光大,是要努力保护好我们受人尊敬的祖辈留给我们的土地。但是你想要当兵,出家门去了,留我们在家里。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个不孝子!我不希望,我们的祖辈们也不希望你杀别人。你先杀你自己!滚,我不要你了。滚!滚!”这个老人吼叫,咳嗽,喘气,筋疲力尽,重重地跌坐到座位里。

这时,母亲恢复了意识,半张开眼睛:“钢民,我的好儿子,你还在这儿。”她低声咕哝着,无力地伸出手来拉钢民的手。“钢民,我的儿子,我不想你去打仗,但你现在是士兵,我想你得遵守命令。我多希望他们不派你去!我多希望——”泪水从她眼里不断涌出,滴落到钢民的手上。

钢民尽力解释:“这不仅仅是因为派到我了,我就必须去打仗,”他说道,“我是一个中国老百姓,必须要为国效力。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日本人战斗,他们已经……”

“嘘……嘘……”钢民还没说完,他妈妈就打断了他,“别提日本人,你爸不喜欢。”显然她脑子里只有“日本人”这个词。

“哦,好吧,你要去南京也许是件好事,”她突然大声说道,看起来有点高兴,“你到了那儿一定要去看你妹妹,要马上让我知道她怎么样了……”

老罗仍在咳嗽、喘气。

钢民十分悲伤,他觉得他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捡起行李,他向父母告别。老罗没说话,但妈妈擦拭着眼睛说道:“让我们快点知道你妹妹的情况,还有,你任务结束了要快点回家。”

钢民紧紧握着铁民的手,他们一起走出了屋子。分手前钢民说道:“弟弟,我现在要去打日本人了,你知道他们有多坏。我们必须把他们赶出我们国家,否则国家不得安宁,也没机会干活。父母年纪太大理解不了。我现在得走了,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回到田里帮你。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是唯一一个照顾爸妈的人。要孝顺他们,铁民,这样我才能更容易地完成任务。忠孝似乎不能两全,弟弟你就在家尽孝,我去为国尽忠。再见了,铁民,再见,再见。”

铁民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字,钢民就冲下了山路,跑到了两座山的交汇处。他走了,铁民回去了,年轻的心波澜起伏。

第二天早上,老罗迟迟不起床,他还没从前一晚的情绪风暴中恢复过来。他媳妇虽然心情也不好,但不得不起来做完日常工作。她开始为铁民做吃的,让他在下田干活前吃些东西。这小伙子想要待家里,以防他父母需要帮忙,但他妈妈把他送了出去,说与其给他爸端茶递烟,去田里干活对他爸更好。对农民来说,这时候确实是地里的活最重要,所以铁民去田里了。

老妇人在打扫房间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像往常一样,她想着是邮递员给她送宝贝闺女的信来了。她打开门却发现老李站在门外。她之前见过老李一次,然后他就娶了老罗的堂妹。现在老李变了好多,老李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才认出他来。他走进屋子,老罗媳妇问候了小娃娃和小娃娃的妈妈。

李简短地回答了她。这并不是个社交拜访。老李不会把他宝贵的时间花在寒暄上。他是被他闺女小梅催着来劝老罗接受政府以地换地的提议的。日本人已经威胁到英美向中国内陆运送战争物资的每一条路线和每一个海港。滇缅公路必须得修,还得很快修好。很多日报都在谴责老罗阻碍修路,力劝政府立刻强征他的土地。小梅也了解到她工作的合作社,还有其它组织也计划着开会来要求惩罚这些阻碍修滇缅公路的有地的人。因此她才请求爸爸来看看老罗,说说这个事情。

虽然老罗虚弱地卧病在床,但他的脾气还是很暴躁。他对老李吼道:“政府已经带走了我大儿子。这还不够吗?他们还想从一个穷农民这里指望什么?我的地?不!他们可以要我的脑袋……”

老李被这突来的怒火弄得措手不及,他没有达到目的,回家去了。

铁民回到家,听说李叔叔来过了,很希望要是能见到他问问小梅的情况就好了。

搬运碎石

1 1937年8月,龙云在参加国际会议时提议修筑滇缅公路得到批准。

2 1937年10月滇军奉命开赴内地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