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弥易·勒穆尼

加弥易·勒穆尼(Camille Lemonnier 1844-1913)从他开始文学生涯一直到他最后一部著作,永远是一个比利时生活的解释者。他的长篇小说大都描写人类的蛮性。但他以美丽的风格出之,使人觉得诗趣盎然。他也曾写过好几卷短篇小说集,大多数都是表现弗兰特诸古城镇中的忧郁情调的。本篇所选《薇尔村的灵魂》即系此中之一,这是从一九〇〇年出版的小说集中译出的。

那在公众方场上的小客栈里的那个小妣爱娣曾经问我可曾看见过那常常“奏着他的小乐器”的小孩子没有,她问这句话,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到薇尔村已经三天了,没有看见有什么人回答她的问话过。天哪!我心下暗想,难道在薇尔村这样的地方,真会有蠢人来做这行当吗?在这个村子里,弄音乐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因为这里的人家都是紧闭着门窗,难得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你才可以在一扇窗子里看到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妇人,或是一个戴着一只平坦的便帽,鬓角边安着饰物的美丽少女的脸。可不是,这里不见得会有人要听他的音乐的!在薇尔这奇特的小乡村里,人们都显得好像是陈列在那些绿色的或蓝色的小方玻璃窗背后的木乃伊了。

这是我对于那地方的印象。如果有一个机会,我听到了那个在街道上吹奏乐器的小孩子,我一定要把手指按着嘴唇,警告他不要惊扰了这些深沉的屋宇中的静谧。那折射着黄金色的线条的太阳,也静睡在街心。这时候的太阳是早已不想把这曾经活跃过一时而现在又入了沉睡状态的乡村唤醒来了。它奄奄一息地躺在那些屋子的门阈上,正如一个每天早晨来到人家门口而终于没有一家肯为他开门的乞丐的足迹一样。在那些屋子里面的幽暗都把它们的门闩上了。

如果我住在一个小乡村里,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薇尔村的街道,也不会忘记那些突出在人行道上的,看上去好像在拱手祈祷的小屋子。这些景象都似乎与人生相离得太远了,使一个人竟会怀疑起他自己的存在来:只有一个浅淡的影子在做你的前导,而使你在最初竟猜不定它将把你带到哪儿去。但它是把你带向那教堂里的院子里去的,在那地方,所有的人都已经去了。在那些堡垒的背后,就可以望到那隐现的大海,在那万叠浮云的穹苍下展开着。住在这个乡村里,我觉得我好像在慢慢地死去,我觉得我柔弱的心怪轻微地跳跃着,而我的手指却在向太阳做着一些生命的标记。

“那小妣爱娣是在想哄我相信呢,”我自己这样说,“否则她一定是在讲好久以前的事情,在这乡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死寂之前的事情。”

这时那钟声奏出它美妙的小曲来了。这使我想起某一个夏天的星期日下午,在祖父家里,当他坐着看那些灰尘从门外街上飞扬进来,而他的手交叉着在他的手杖头上的情景来了。这些钟所奏的声音正如一架老旧的破留声机。那声音从钟楼上飘下来,使我觉得伤心;好像忽然听见了歌咏这老旧的薇尔村最后的苦闷的歌了。

在公众方场上的乡公所是一座精美的建筑物,装饰得像一个圣骨匣一样地精致,壁龛里有许多国王和圣哲的雕像。我想——但是现在谁还知道这薇尔村的历史呢——那眼光奇怪的孩子所讲到的一定就是这阵阵的钟声了。我对于这些古旧的雕像,怪不合时地安置在他们的座台上,永远是向着大海望着,很有点轻蔑之感。他们在那儿已经站了好几百年了,翘起着他们固执的头,等待着一些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或许这些用石头雕琢出来的阴暗的眼睛,是在盼望着那很久以前的某一日从这港中行驶出去的舰队回来。在那方场左边矗起着一座教堂的尖塔,但这尖塔的门钥却已沉在海底里有许多年代了。

我独自微笑地沉思着这种种讥讽。大部分的人都已离开了这乡村,而去沿着那伸展到海滨沙冈边的那些堡垒上排列着了。只有少许的老年人还留着——那些老头儿的鼻子下都显着肮脏的阴影,很像人死了之后长出来的青色的霉点。然而那些执着剑和笏的石雕像,却显得好像他们乃是在指挥着生人似的。

我走到那尖塔边,在门上用力踢了三脚。我这个举动,多半只是一种戏弄,因为我很知道在这寂静的古旧的上帝的屋子里,决不会有人来应门的。我又想听听这死的阴影中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喧响。然而使我惊异的是那扇塔门竟忽然地开了,有一个肤色奇怪的漂亮少年显现在我眼前。他穿着一件西兰地方的人所常穿的银纽扣天鹅绒短褂。他手里拿着一台手风琴,正如那些从进港的船上买来的,海上的水手们在晚上忽而波颤,忽而悠扬地奏弄着的东西一样。这少年好像是刚才被我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我心中怀疑着,这岂不就是妣爱娣所说的常常“奏着他的小乐器”的那个孩子吗?

他在我身旁同走着,并不常常回转头去。我们沿着那红色的墙走过去,走过了许多镶着古老玻璃的峭直的长窗,和许多种着菜和葱的园子。他慢慢地穿过了公众方场,这时那钟声又奏起了它们如水晶般的调子,唱着薇尔村的苦闷之歌。风轻轻地把这些歌调吹送出去,从人家的屋顶上飘过而向着大海那方去了。这孤单的少年将他的手风琴搁上了肩头,他将手指按着键,拉压着这乐器的襞折。他所奏的调子似乎只对于他自己有一种意义。他俯着头凑近手风琴,呈着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的微笑。我心下想,我灵魂的深渊中很懂得一定有什么秘密的缘故曾经影响了这孩子的理性,所以同时使他的理性与这薇尔村的神秘相协调了。但是这秘密的缘故究竟是些什么,我却解释不出来。

于是有一些事情使我麻烦了。那少年抬头看着那尖塔,看见了那些屹立在壁龛里的伟大的圣哲,于是又远远地向海面上望着,他的眼睛里闪着一道好像是隔宿的光。这时他把手风琴用一种疯狂的样子更快更猛地拉奏着,好像这乡村里的一切古代的幽魂都一齐来到这乐师的伶俐的手指底下颤震着了。他走过一条条的街,轻捷地跳着舞,像水手们跳的Hornpipe舞a。他的脚跟重重地踏拍着地,把他的手风琴高举在头顶上舞旋着,随即又更快地把它沉下来几乎碰着了人行道;于是又奏着一种饰音来平衡他的身子,闭着眼睛,脸上呈着一种狂喜似的微笑——这种韵律和狂热的舞乐,常常使他的心里好像有了一个暗杀犯或情人的一切洋溢的热情而悸动着,于是在这些小屋子里,逐渐地有些活气了。那些在紧闭了的大门里面好像沉睡了几十年的生命之再生,只等待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奏手风琴的少年的光临。在那些窗背后,那些戴着白头巾的少女的脸上显现着一丝笑容。她们的头巾上饰着螺旋形花纹,矗出着好像两枚触角。薇尔村中全体的美丽少女都躲在她们的螺丝窗幕背后,张开着嘴,正如一丛蜜蜂中间的玫瑰花,看着她们这样笑着的鲜丽的容色,从深沉的幽暗里出来到窗子边,我冥想着这些屋子倒真有些像是被魔术所点活的洋娃娃的屋子了——薇尔村的全体洋娃娃的屋子,她们都有着被阳光所炙黑的可爱的裸露的手臂,穿着庞大的胀起的裙子,生着小小的装饰着彩色的头和蔚蓝如海的眼睛。

那音乐师在街巷中到处游行着,他疯狂的神气变成使人流泪的悲哀的调子了。这些曲调正如那些海上的小舟子在夜间所奏的悲哀的小曲一样。这是薇尔村的灵魂,静悄悄地悼哭着她失去的情人,悲惋地叹息着这些盖着十字架的长眠的可爱少女,因为那些漂亮的少年男子出航到海上去就此没有回来过。最后那手风琴的声音远远地消逝在海滨的沙冈里去了。

当我回到那小旅馆里去,我对妣爱娣说:

“你的话不错。这乡村里果然有一个奏着他的小乐器的孩子。无疑地他是一个苦痛的灵魂,可有人知道他遭到了些什么磨难吗?”

那猫眼睛的小女人笑起来,指着一个坐在窗边的人说道:“你去问他,他比我讲得好。”

哦,这个故事实在是非常普通的。据说有一天这孩子爱上了这些来到窗子边的洋娃娃似的女孩子中间的一个。有一天晚上,他到她家里去跳舞和奏手风琴。但是别的男孩子也常常到她家里去,他们也都向这姑娘献着殷勤。当这孩子哭起来的时候,那姑娘总对他说:“你希望些什么?我固然爱你,但是我也爱他——那已经走出去的孩子,我也爱那在你去了之后来到这里的孩子……我都爱他们的!”有一次,他从矮墙外边看见她正被一个比他先来的年轻人搂抱着。他很快地抽出了佩刀,把那姑娘和年轻人都杀死了。

“从那时候到如今,”那讲这个故事给我听的人说,“他就在街巷中游行着,奏着他的小乐器。他是非常之宽宏的:孩子们向他投着石子,姑娘们笑着他,他一点都不懂。”

但是我不很相信这故事真是这样的。天下一切事情不能只看一个外表,即使在最明显的事实背后,一定也隐伏着一个秘密的意义,而这个秘密的意义是必须寻求的,因为这乃是两种意义中最美丽的一种。所以我对自己说,这孩子是薇尔村的灵魂。我现在懂得了他为什么走出那教堂门来了。你,薇尔村这小乡村,和那可怜的半智半鲁的音乐师,都染受了一种同样的“病”。这正如海风曾把你的头吹歪了似的。有一些东西已经一去而永不复返了,有一些东西是被你的钟声所哀悼着,被那手风琴的音节所呜咽着。

在薇尔村那地方,永远有一个奇怪的年轻人走向海滨的沙冈去瞭望着那茫茫大海。

a 号笛舞,水手传统单人舞。——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