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  L.奥弗拉赫德

有八个贫民在贫民习艺所医院的病愈调养处的院子里。这院子是一块长方形的水门汀地,一面是食堂,一面是一堵红砖的高墙。一头的尽处是一个便所,其他一头是一所小小的柏油漆的木棚,木棚之内是一间浴室和一间洗面室。天气是非常之冷,因为太阳还没有升到那些簇聚在这院子的周围,几乎使这院子不见天日的建筑物上来。时候是一个阴寒的二月的早晨,大约还是八点钟前后的样子。

贫民刚吃过了早餐出来,随处在散立着不晓得究竟去干什么好。他们吃过的东西倒只会使他们饥饿,而他们的衣服又是不暖的,只立在那里抖着将外衣袖卷好做暖手的筒儿。他们的黑色毛织小帽搭在他们的头上,有几个还在咀嚼最后一口面包,有几个想起了在过去有时候曾经饱食过的念头,就不免蹙紧眉头,恶狠狠地注视着地面。

米揩尔·台仰和约翰·菲纳德就照例垂头丧气地溜入了那间洗面室,背靠住了下水的瓷盆漏管台,两脚在死劲地蹬踏地面用以取暖。台仰是很长而很瘦的。他有一张苍白惨伤的面容,并且他的右眼瞳仁四周的那圈虹彩也有点异样。这并不是像另外一只眼睛似的是蓝色的,却是一种不确定的有点带黄的颜色,这是要使人想他仿佛是一个狡猾、阴险、奸诈的人的,其实这却完全是一个错误的印象。他的头发绕着太阳穴的地方是灰色的,别的地方却都很白。他的手指又非常的细长,他又总老在咬着手指甲,注视着地面,深深地没入在沉思里面。

“冷极了。”他用了一种很幽弱,而满不留意似的声音说。几乎要听不出来的样子。

“是呀。”菲纳德粗暴地回答,他抖擞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高声的长叹。“唉——”他刚开口说,却又马上停住了,打了两个喷嚏通了通鼻子,就把他的头垂倒在胸膛的前头。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样子还没有消瘦到怎么坏,胖胖的面孔,浑圆而淡红,生着灰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他的黑头发是养得很长的,卷曲在他的耳朵上面。他的手圆润,柔软,雪白,真像是一位教书先生的手。

他们俩背靠着瓷盆,站着,不耐烦地沉默着在蹬足,这样过了几分钟,前一晚得准进那医院的那位浮浪者就踱到洗面室里来了。他寂寂地现身在那木棚的入口之处,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用他的细小的蓝眼睛向四周探望了一下,敏锐地却也柔和地,正同一只驯良的野兽在森林的一丛矮树里探望出去的神情一样。他的矮胖的身体,站在那木棚的柏油漆的门柱中间,后面是凝灰土的土墙,上面是灰色的天空,简直是在用了似乎要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活力在威吓的样子。至少在那木棚里的两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贫民的眼里觉得他是如此的。他们用了沉郁恼恨的表情,眼睛里闪着羡慕的眼光,额前蹙深了皱纹,肌肤上起了寒栗,看着这一个浮浪者,因为看到了一个活泼大胆毫无顾忌地过他的流浪生活的粗暴大汉,觉得与他们自己的畏怯成性,对人生是疲倦得难堪的生活状态太不相同了。两个人各自在想:“你且看看那恶毒的浮浪者的红胖的脸儿。且看看他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会勇猛得同狮子或小孩似的直视上你的脸来,并且又恬不知耻地在背后还有一种温柔的表情映着哩,仿佛是毫不含恶意似的。看他那一大簇黑胡子,几乎颜面颈项的全部都盖煞了,只留出了一双眼睛,一个鼻头和一条狭红的缝算是嘴罢。啊,我的天啊,看那喉咙头的筋肉,胸口里的长毛,并且在这一个日子里,我是冻都要冻死的了,假如像他那样地把胸膛袒露出来的话!”

他们俩各在这样想,但两人都不说出来。那浮浪者傻笑了一下——他只略张开了一下他的胡髭,裸出了红的嘴唇和红的牙肉,错落的黑牙齿散列在牙肉的上面,马上就仍旧把他的胡髭闭上了——那两个贫民却不作回答。他们俩是受过教育的人,自然是不屑和这个无礼的污浊的浮浪者结交的,正如他们冷缩在那洗面室里度日,不屑和别的贫民为伍一样。

那浮浪者不再注意他们了。他走到了木棚的后部,立在那里,眼睛望着门外在嚼烟草。其他两人,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而兴奋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满面作了一副窘迫的形容。终于那浮浪者望着台仰而狞笑了起来,摸索他的外套的口袋,摸出了一支皱缩的烟卷来给台仰,又笑了笑,点了点他的头。但是他不说话。

台仰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香烟吸了。他望着那支香烟,惊异了一下子,他对于挟在这浮浪者的胼胝泥泞的手的拇指和食指间的那支细小、折皱、龌龊的烟卷儿,渴想得脏腑都发起痛来了。然后他扭歪着脸,勉强地咽下了一口气,讷讷地说“你倒是一个好汉”,便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去。三秒钟里,那支香烟便被点燃起来,他却在吸食那第一口畅快的醉人烟味了。他的脸上辉耀出了一种舒畅的幸福。他的眼睛闪烁着放起光来。他吸了三口后,便想把那支烟递给他的朋友,这时候那浮浪者却说话了。“不,这支你自己吸罢,都会里的先生,”他用了平静、和蔼、柔软的口气说,“我另外给他一支。”

那两个贫民在吸着烟的中间,他们的无精打采的神情消灭了,却变成了兴致十足而言论滔滔不绝的样子。那两支香烟把介在他们自己和那浮浪者中间的一道不信托与蔑视的障碍打破了。他的出人意料的宽宏大量的行为,正可以将他的胡髭与衣衫褴褛的情形相消杀。他穿着的不是贫民的制服,却是一条满是补丁的厚绒长脚裤,许多件洋服小背心,与一件五颜六色的破碎得不堪的外套,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都堆在他的身上,并不用纽子来扣住,只用了一串绳束捆住在他的腰里。他们认他为朋友了。他们开始对他说起话来。

“你是只进来过过夜的吗?”台仰问他。仍旧含有一种屈位下交的自谦的语气。

那浮浪者点点头。几秒钟后,他把烟草从本来含着的嘴角滚转到另一边嘴角去,吐出了一口在地上,束了束他的长脚裤。

“是的,”他说,“我昨天从屈劳海大走来,我到杜勃林的时候疲倦得像只狗了。我自己想想,唯一的可去的地方是这里了。我正需要一个可以把身体洗清的浴,一张好的床,一宵安静的睡,而我却只有九个便士,一块排肉,一点儿马铃薯和一个洋葱头在身边。如果我买一张床睡,那么,这些东西统统都要花费完了,而现在我却已经得到了一夜好好的睡眠,一个温暖的洗浴了,但我的九个便士和我的伙食仍旧一点也还没有花去。到了十一点钟,我一出这里,马上就又要启程走了,今夜不知将在什么地方下宿之前,也许要走十五英里的路呢。”

“但是你怎么得进这医院房里来的呢?”菲纳德问他,带着一种妒忌的神气对那浮浪者望着。那支香烟使菲纳德的饥饿感更加厉害了,并且那浮浪者说那天要走十五英里的路然后找一个地方下宿的那种将内衷陈诉的口气,也使他兴奋了。

“我怎么进来的吗?”浮浪者说,“这是很容易的。近年来我的右腿上生了一种癍肿。这使得我每逢碰到贫民习艺所的时候,总叫我进医院房去的。这是很容易的。”

三人之间又沉默起来了。那浮浪者走到门口去,看那院子。上面的天空仍旧灰暗萧飒。两个钟头前洗涤那水门汀的院子所浇的水,仍旧是一滴滴地在闪亮,致使一块块的小潭错落地散满在那里。空气里毫无一点热力能使水蒸干。

其他六个贫民,三个扶着杖的老人,两个青年和一个满面瘰疬的少年,都在颤摇地走来走去,神气很疲倦地在讲话,并且贪食地在张望那食堂的窗子,那里面,那个管理食堂的老头儿尼台在预备午饭的面包和牛奶。那浮浪者看完了这些,便耸了耸他的肩头,走回到那洗面室的里面。

“你在这里多少时候了?”他问台仰。

台仰把他的吸剩的香烟头在他的靴子上触熄了,把那熄灭的烟头放到他的帽子的夹层里去,然后他说:“我在这里六个月了。”“你是受过教育的人吗?”浮浪者说。台仰点点头。那浮浪者望着他,走到门口去吐了一口痰,又走回到先前的地位。

“我要说你是个傻瓜,”他非常冷淡地说,“你的相貌并不是像有什么病的。不管你的头发怎样,我敢赌着东道说你绝不会比三十五岁年纪更大的。嗳?”

“这正是我的岁数,但是——”

“且慢,”浮浪者说,“你的相儿是自在得像并没有什么的,这是春天的早晨,而你却不到街路上去浮浪,只闲费着光阴在这里,把你的心消磨尽于饥饿和贫苦之中。真是枉为了男子!你是疯的罢了。就是这一点。”他用舌头作出一种好像赶马的噪音,动手拍他自己的袒开的胸膛。他每拍一下胸膛,便有一声沉浊的响音出来,好像是远方的雷音。这声音是非常响,响得台仰一径不能够说话,直等到那浮浪者停住不拍他的胸膛为止。他站在那里,动着他的嘴唇,瞅着他的右眼,因为听了那浮浪者所说的话在不安兴奋,并且还在妒忌着这人的顽健和耐久,敢在这样冷得要死的天气,竟如此拍着他的袒露的生满毫毛的胸膛。这种重拍是要把台仰的肋骨都打断,而这种袒露是要使台仰生肺炎的。“你说说自然是很容易。”他不服地咕噜着,随即他便住口不说了,只眼望着那浮浪者。他想对一个浮浪者去谈个人的私事是很可笑的。但是在那浮浪者的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却有些挑衅的,盛气凌人的,并且绝对不动情感的神气在那里,因而就驱散了他那蔑视的感情。台仰因此却感到了他有自己辩护的必要。“你怎么能够了解我呢?”他继续说,“在你所能看到的范围以内,我是不错的。我并没有什么病,不过只在背上生有一点儿小斑肿,这是由于食物不良,饥饿与……与屈辱而生出来的。我的心是有病的。但当然你是不能了解的。”

“对啊,”菲纳德说,他不愉快似的把香烟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常常羡慕那些无思想的人。我希望我是一个种田的农夫。”

“嘿。”那浮浪者沉重地高喝了一声,随即他便放声大笑,蹬蹬足,拍拍胸膛。他的黑胡髭笑得发颤了。“慈悲的圣母啊,”他高声叫着说,“你们真使我发笑,你们两个。”

那两个人移动了脚跟局促不安了,咳着,不说一句话。他们忽然觉得他们的那种蔑视这浮浪者的想头是很可羞的,几分钟前这一位浮浪者却是给他们香烟吸的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是贫民,是潦倒的人,并且因为对于一个同伴是浮浪者的原因而高抬起身价来,便是卑陋得很的人。他们不讲话。那浮浪者收住了笑,也严肃了起来。

“听着,”他对台仰说,“你从前服务任文职的时候是做什么的,这是照人家问军人的说法,你到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噢,最后的职业我是做一个律师的书记的,”台仰喃喃地答,咬着他的指甲,“但那不过是暂时之计罢了,我说不出我有过什么久长的职业。不知怎样我似乎总是在浮动的。我从大学刚出来的时候,我想谋一个外交官职,但是失败了。我便在铁龙尼地方,我的母亲那里,家居了有一年的光景。她是有一点小产业在那里的。然后我便到这儿杜勃林地方来了。实在我在家里闲荡得厌烦了,当时我想无论什么人都在可怜我。我看见无论什么人都结婚了,或者做事情去了,而只有我却在虚度光阴,吃着母亲的老米饭。所以我就出来了。带着两只皮箱和八十一镑金镑到了此地。到了这一个五月的十五那便是六年整了。那一天也是一个美好晴朗的日子。”

台仰的悲伤的语声沉寂了,他咬着指甲,望着地面。菲纳德在试吸他的香烟的最后一口烟。他把他的烟头夹在他的指头间,而尖出了嘴唇,好像在喝滚热的牛奶似的在吸。那浮浪者默默地又给了他一支香烟,然后回头对台仰说。

“你那八十一镑金镑做什么用了呢?”他说,“你是喝酒喝完了呢,还是送给了女人?”

菲纳德正享乐着他刚刚燃着的第二支香烟,哄笑了一声,说道:“哈,是女人弄完了他的钱。她们实在是许多男人一生的祸根呀。”但台仰忽然跳了起来,他的面色发白了,他的嘴唇颤动了。

“我能够保你相信我,”他说,“我一生从来也不曾接触过女人。”他停住了,好像是在驱逐出被那浮浪者所提出的问题而惹起的他心里的恐怖。“不,我不能说我是把钱喝完了的。我不能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我不过是做做这样,做做那样,变动不定地做了些事情。不知怎样,我似乎觉得我总不会成大事业的了,随便怎样过日子在我都是不十分要紧的了,横竖我是要潦倒的了。所以也许我一下子也曾喝过一次过度的酒,也许买跑马票输去了几镑金钱,但这些却都是不关紧要的。不,我的沦落实在是因为我似乎是天然地要沦落下去的,我不能振作起来阻止我自己的沦落。我……我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我料想我是要死在这里的了。”

“啊,那真是要命。”浮浪者说。他把两手交叉在他的胸膛里,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厉害的呼吸而在突出缩进。他守望着台仰,在不绝地点头。菲纳德听过台仰的身世,早已听过几百次,早已听得详详细细的了,所以他只耸耸肩,嗅动嗅动鼻子,说:“算了罢,这是一个可笑的世界。如果我不为酒色,哪会到这里来呢。”

“可不是么,”浮浪者说,“你这话又怎么来的呢?”“岂不是么,我敢赌着咒说,”菲纳德说,说着从他的嘴里却喷出了一口青色的浓烟来,“今天我原得为一个富人了,假若不是为了酒色的话。”他交叉着两脚,装腔作态地背靠着那瓷盆的架管,两手伸在前面,右手指轻轻地拍着左手背。他的胖圆的脸,生着笨重的颚骨,是转向着门口的,神气是自私自利、愚蠢、残酷的样子。他笑了,幽声地说:“啊,孩子们,啊,孩子们,当我一想到这个。”他咳了一声,耸耸肩。“你相信吗?”他转向那浮浪者说,“我在最近十二个月里花去了五千金镑的钱。这是事实。我敢以灵魂赌咒,这是事实,我曾经用去的。我诅咒得到这笔款子的那个日子。两年以前,我一径是个幸福的人,我开设了一个最好的学堂在爱尔兰南部。后来,我的一个姑母从美国回来了,便同我的母亲和我自己在一块儿住着。她住了六个月便死掉了,遗下了五千金镑给我母亲。我便从那老妇人的手中弄到了这笔款子,上帝恕我罢,然后是……啊啊!”菲纳德严肃地摇着头,耸起眉毛来,叹了口气。“我不失悔,”他继续说,斜视着那洗面室的水门汀地上的一个黑斑点,“我当时清醒的日子,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日呀。到现在我却愿以一个月的生命去换一杯茶和一块大面包了。”他蹬足,拍手,又嗄声地大笑了起来。他的粗头颈笑得抖动。然后他又恢复了愁容,说:“希望我有一个便士。打九点钟了。我真饿得快要死了呀。”

“嗳?饿么?”当菲纳德在说话的中间,那浮浪者却陷入于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去了。他跳起来,搔搔他的裸袒的头颈,然后摸索了半天他的上身的衣裳内部,自言自语地在呢哦着。终于他摸出了一只小袋来,从那小袋里取出了三个便士。他把便士给菲纳德。“买我们三个人的点心罢。”他说。

菲纳德的眼睛闪亮了,他用舌头舔着下嘴唇,然后就不说一句话而溜跑出去了。

在那个贫民习艺所的医院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却生成了一种习惯,便是那个管理食堂的贫民,得从那医院制定的伙食里暗中偷取一点茶汤面包之类,而把这些东西在九点钟的时候再作为额外的食品去卖给其他的贫民,每客一便士。那医院长对于这种偷窃的行为,是佯作不见的,因为他自己的一切伙食,也完全是从贫民医院的开支中偷窃来的,而他的这种行为,那贫民习艺所的所长也是佯作不见的,这又因为那贫民习艺所所长自己也有别种的不法行为在的,所以他不敢叱责他的部下的人员。但菲纳德却并不去管这些事情的。他溜进了食堂,捏着三个便士在老尼台的面前,轻轻地说:“三客。”尼台,一个瘠瘦干皱的老贫民,生着一张极厚的红下嘴唇,仿佛像一个黑奴,站在火炉前,两手交叉在他的龌龊的柳条围胸裙的下面。他数了数那三个便士,呢哦着然后就放到了他的袋里去。在二十年中间,他像这样已经积蓄了九十三镑的金镑了。他没有亲人族类可以把这笔钱遗赠给他们的,他也并不要花费一个钱出去,而且也不会离开那贫民习艺所的,除非是死了的时候,但是他却还在积蓄着钱。积蓄钱是他生平的唯一的快乐。他每逢积得了一先令的便士,便去调换银的先令,银的先令积得成了数目,他便去换相当的钞票。

“人家说他是已经有一百金镑了,”菲纳德心里在想,当他看着尼台安放那便士的时候,他却眼馋起来了,“希望我能知道他那钱是藏在什么地方的。我现在就可以把他在这里勒死,然后可以去拿了钱来海用一下。有一百金镑呀。我可以去吃,吃,吃,并且可以去喝,喝。”

那浮浪者和台仰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到菲纳德回来,他捧着一块白松板,上面载着三碗茶和三块面包。台仰和菲纳德马上便狼吞虎咽地喝起茶,撕起面包来了,但那浮浪者,却只喝了一点茶,然后把他的面包拿起来,撕裂为二,分给了那两个贫民。

“我不饿,”他说,“我的伙食是自己带在身边的,等一走上了那旷野的大道,我马上就可以坐下来烧煮饭吃。今天天气也变成一个真正的春天了。看那太阳啊。”

太阳终究升到砖墙上面来了。照进了院子里,把一切东西都照得光亮。虽然天气还不暖,但能使人感到舒适而有生气。那天空也已经变作洁净的纯蓝色了。

“这岂不是要使你跳起来叫起来的么?”浮浪者叫着,很快乐地蹬起足来。他看见了太阳就兴奋得很了。

“我是宁愿看见我面前有一顿很好的饭餐的。”菲纳德满口含着面包,讷讷地说。

“你说怎么样,都会里的先生?”浮浪者说,站在台仰的面前,“你难道不喜欢现在像这个时候沿着一条山路走去,有一条河在你的脚下山谷里流着,太阳直晒着你的背脊的吗?”

台仰黯然地注视了一下,做梦似的笑了一脸,然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喝着茶,一句话也不说。那浮浪者走到木棚的后面去了。一直到了他们吃完面包和茶,无人说一句话。菲纳德收拾起碗盏来。

“我把它们送回去,”他说,“也许他们会要我到那厨房里去要些东西的。”

他一去便不回来了。浮浪者和台仰都陷入了一种沉思的半醒半睡的状态里去。大家都不说一句话,直到钟打了十点。那浮浪者自己耸耸肩,走向了台仰的身边,拍拍他的手臂。

“我是在想你所说的……所说的你怎样过的你的生活,我心里自己想,‘唉,那个可怜的人说的却是真话,他是一个老实人,看他在这里浪费他的生命,真是可怜的。’这便是我心里对我自己说的话。像另外的那个家伙呢,他是坏东西。他是个说谎的滑头。他或者会仍旧回到他的学堂里,或者也许会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但你我是都不能成为体面的正经市民的,都会里的先生,我们俩是天生成的浮浪者呀。不过你总没有下一番决心的勇气。”

那浮浪者走到门口去吐了口痰。当他在说话的时际,台仰是在疑惑地望着他,现在台仰不安地移动起站立的地方来了,皱紧了额头。

“我不能够跟你的。”他神经过敏地说,张开着嘴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忽然他又记起了这人是个浮浪者,同他讲道德上的行为是不配的。

“当然你不能够,”浮浪者说,走回了他的先前的地位,然后他把两手插入了袖管,把他的香烟从本来含着的嘴角滚动到另一只嘴角边去,“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够跟我去的原因。你是一个天主教徒,你信仰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神父教士及一个后世的天堂。你喜欢被叫作正经而去尽你的义务,你是天生像我自己一样的一个自由人,不过你却没有了勇气……”

“算了罢,喂,”台仰叫唤着说,语气是受惊而带怒的,“不要说那些废话了罢。在——你的——香烟和食物上,你是很可感谢的,但我不许你在我面前诅咒我们的神圣的宗教。真可怕。哼。”

浮浪者默默地笑着。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他走到了台仰身边,捉了他的右手狠狠地摇动着他,而又大声地在他的耳边高叫说:“你是我所碰到的人中间的一个最大的大傻瓜呀。”于是他就放声大笑,走回了他本来的位置。台仰开始想那浮浪者不要是疯了的罢,于是气愤便渐渐地平了,不再说一句话。

“听着,”浮浪者说,“我是生来就卑贱的。我的娘是一个渔夫的女儿,我的法律上的父亲是个种田的人,但我的真真的父亲却是一个贵族,这是我十岁时才知道的。这便是使我对人生有一种不信任的偏见的原因。我的父亲把钱给母亲教养我,当然她要我去做一个宣教师。我自己想,什么都不管,世间的事情岂不都是一样的么?但是当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再过两年便可以授职为候补牧师的时候,一个女仆却生了一个小孩下来,我便被驱逐出来了。她跟着我,但过了六个月我便抛弃了她。她自生了小孩之后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了,从此后我就不曾看过一眼她或那小孩。”他停住了,痴笑着。台仰咬着嘴唇,他的面孔因嫌恶而扭歪了。

“后来我便流浪了,”浮浪者说,“我对我自己说,在这个世界上想做些什么事情,实在是傻瓜做的把戏,人生只教有得吃,有得睡,享乐享乐那太阳,那大地,那海洋和雨就对。那是二十二年前了。说起来我可以自傲的,这二十二年中,我从未曾做过一天工作,也从未曾害过一个我们同类的人。这便是我的宗教,并且这也是很好的宗教。像鸟儿般自由自在地活着。这是一个自由人生活的唯一的方法。向镜子里看看你自己罢。我比你大十岁,而你还看起来老得可以当我的父亲呢。来罢,喂,今天同我去流浪罢。我知道你是个老实家伙,所以我要告诉你些方便的法门。从今朝起,六个月后,你便将忘掉你曾经是一个贫民或书记了。你说怎么样?”

台仰思考着,在注视着地面。

“不论什么事情总比这浮浪好些,”他讷讷地说,“但是……慈悲的上帝呀,变作一个浮浪者是什么话啊!在这里我还有机会恢复到正经生活去的一日,但一变作了浮浪者后,那我就完了,完结了。”

“完结?你会完结,丧失点什么呢?”

台仰耸了耸肩。

“我总可以有得一职业的希望。总有人会到这里来物色我的。总有人会死掉的。其中总有事情会发生的。但如果我一做浮浪者啊……”他又耸了耸肩。

“所以你宁愿在这里做贫民吗?”浮浪者问他,带着一种傲慢的,一半也是蔑视的冷笑。台仰畏缩了,他忽然觉得他的脑里生出了一种狂热的渴望,渴望着做些疯狂的不顾一切的事情。

“你是一个好家伙,”那浮浪者继续说,“宁愿在这里偷懒,和老人及无用的废物等一同腐溃下去,也不愿出去到自由的空气里去飞翔。你真枉做了一个男子汉呀!振作振作罢!与我和衷共济地一道出去,现在我们一同去恳求释放出去罢。我们可以一同步行到南方去。你说怎么样?”

“天晓得,我想我愿意去的呀!”台仰高叫着说,眼睛里放出了闪光。他兴奋地在那木棚内兜圈子,走到门口去看看天空,又重新走回来望着地面,手足不知所措地尽在抽动。“你想,这是可以的吗?”他还是在继续问那浮浪者。

“当然是可以的,”浮浪者还是继续在回答,“和我一同去恳求医院长释放你出去罢。”

但是台仰却不愿离开那木棚。他对于重要的事情,在一生中从来也不曾能够有过一个决心。

“你想,这是可以的吗?”他还只在继续不断地说。

“唉,可咒骂者在此,这岂不是一场笑话么?”那浮浪者最后就这样地说,“请你老住在这地方罢,祝你好,再会。我是要去了。”

他走出了那木棚,走过了院子。台仰伸出着手,向前抢上了几步。

“我说——”他刚开口说,马上又停住了。他的脑袋里急旋着碧绿的田野,滚滚的山泉,笼罩在蓝雾里的山冈,在车前草生满的田上空处的云雀的高歌,但总有点物事在绊住他的腿,使他不能放开两脚,跟上那个浮浪者的后面而追赶上去。

“喂,我说——”他又开始了,但又忽然停住,而他的颜面却颤动了起来,额角头钻出了几粒珍珠似的大汗。

他终于不能决下心来。

这也是从爱尔兰的作家Liam O’Flaherty的短篇小说集Spring Sowing里译出来的一篇名The Tramp的小说。是由夏莱蒂先生译了头道,我来改译二道的。

作者的身世,我到现在也还没有知道。不过据他近作的一本传记The Life of Tim Healy, the veteran Home Ruler, now Governor-General of the Irish Free State(1927年)看来,大约也是一位爱尔兰解放运动中的斗士无疑。

他的其他的几部著作,就我所晓得的,把它们列举在下面:

1. Thy Neighbor’s Wife

2. The Black Soul

3. The Informer

4. Mr. Gilhooley

(Short Stories)

5. The Tent

而我们最容易买到的,却是英国Jonathan Cape发行的The Traveller’s Library里的两种他的书,就是第二十六册的Spring Sowing和第九十九册的The Black Soul。

此外还有几个译文里的人名地名,我恐怕发音一定有不对的地方,特在此地写出。

1. Michael Deignan

2. John Finnerty

3. Neddy(以上人名)

4. Drogheda

5. Dublin

6. Tyrone(以上地名)

因为译文是出于两手的东西,所以前后不接或完全译错了的地方,想来也一定不少,这一点尤其在期待着读者诸君的指正。

一九二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