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时候,海里吹来的烈风开始使人感觉到寒冷,我站在个沙丘顶上,看下面一个老妇人在低湿的地上匆忙地走来走去——那是一块近海的平地,隔个沙陂就是海;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她的样子是个衰弱的老妇人,但是她走动——我差不多要说,飞动——过那平湿地面的样子是轻快得出奇,有时停住弯下腰,由地面捡些东西。可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使我自己满足:太阳正落到水平线下,空气的朦胧同日暮的冷风,当这又是年暮时候,把一切东西都弄模糊了。走下到她那里,我看出她是个老年人,没有戴帽子,头上有稀少灰白的头发,脸孔瘦黑,形容端正,灰色的眼睛并显不出老气,她不动地瞧着我,这种神情使我忽然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因为那是没有笑容的眼睛,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悲情,头一下瞥见时,我是这样觉得,或者她现在并不悲哀,那不过是悲哀留在眼睛里的一个影子,当一切人生的快乐同兴趣,跟着一切的情感全舍她了,她也不再怀着什么回忆同希望了。这或者只是我的瞎猜同幻想,但是若使她是个由别的世界来的人我也不会觉得更奇怪。

我问她这么迟的时候在那儿干什么,她用种悄悄地没有什么高低的声音(那声音里也带了影子)回答说她是采集那生在平坦盐泽的海草,那草的叶子像葱,暗绿色,汁很多。她告诉我这时节刚好采集来腌着,搁起来整年都可以用。她带个桶子来装这草,手里拿一把餐刀,把小树连根掘起,她还有一个旧布袋,她碰着的每条干树枝同柴碎都丢在里头。她还说她每年八月底在这同一地方采海草已经好多年数了。

我将我们的谈话延长下去,问她许多话,对她那机械式的答话故意有趣味地听着,同时我却想法去探测这对不含笑容、没有人气、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们谈不久,一阵嘈杂的人声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半转过身来,看见一群(说一队还好些)打棒球人由那沙丘旁边他们吃茶的棒球房里走来。女的同男的打棒球人,四十个左右,零零落落的,有一对同行,有几人一组,朝着那边海滩上的“棒球旅馆”走;这是一群非常漂亮的人物,肥肥的快乐脸孔,衣服很讲究,高兴得很的样子,随随便便谈天说笑。有些在旅馆里住,其余的人,有二十来辆汽车在旅馆门口等着,预备送他们回到内地的家里,或者他们暂住的房子。

当他们在离我们站的地方三码以内走过的时候,我们的谈话暂时停止了,他们走后,我心中记起他们午后游玩的那块沙丘的历史。那块地方是属一个很老的世家,有人说,从诺曼民族征服英国的时候起,他们就占有这块地方;但是这家家长现在穷了,没有房产在伦敦,没有煤矿在威尔士,除租给人耕种的二三万英亩田外,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实在说起来,就是这样子他也不会穷,若使没有那班儿子,他们爱城市里的快乐生活,在那里他们或者有私房子。最少,他们养有比赛用的马,自己有汽车,天天在最好的俱乐部过活,年年他们要这忍耐的老父替他们还赌债。把这么可敬的家长处在这样情形中,这真是苦痛的地位,他的朋友邻居都很可怜他,说他是那郡里最好最老的世家的一个好代表。但是他被逼到不得不尽他的能力弄成个出入相抵,他因此所干的小事之一就是建设这沙丘上面一英里来长的棒球场,位置在海同沿海的老村中间,还盖座棒球旅馆,吸引各地的来客。这样子偶然地把村里人到海最短的旧路截断了,那个荒野的沙丘,从前可以算是他们的空地同游戏场,他们当公地用已经好几百年了a,现在也由他们手里夺去。人们警告他们,吩咐他们到海岸要用另一条路,那路由乡村走起要走半英里多。而且他们一向是驯良听命,没有露过怨声。真的,那管理田地的人要他们相信,他们有许多理由对地主应当感谢,因为偿补他们所受的些许不方便,他们有打棒球人在这里,有些村里小孩会被雇去做拿珠棍的差事。然而我看出他们并不感谢,只是以为他们受了人们的欺侮,这件事使他们痛心。

当打棒球人流水般走过时候,我记起这么多事情,心中想不知道这个可怜妇人会不会和她的同村人一样对这班人秘密地怀一种恶感,因为他们剥夺了村人们沙丘的使用权,在那松松的黄沙上面,荒草丛中步行,闲坐或者躺着,村人已经养成这个习惯好几代了;他们又截断村人到海最近的路,那里村人每天去找些柴同海浪抛上岸的一切东西,这些对他们穷苦的生活都有帮助。

我暗自忖着,若使她会存些恶感,那看到这群高兴快乐的打棒球人向着他们的旅馆、汽车同奢华的家庭走的时候,这一对不变的眼睛一定会有变化。

但是我虽然很近地注意她的面容,一些变化也没有,就是恶感或者任一情感的顶微痕迹也找不出,只是以前在眼里的悲哀影子还在那里,她那固定的眼睛好像一个囚着的鸟兽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然而又不像是看我们,倒是像看穿过我们,看到我们背后的东西。他们都走过了,我们也谈完了,我把钱放在她手上,她的神气老是那样子;她没有笑容地对我道谢,那悄悄地没有什么高低的声音同她答应我问她关于海草的问题时是相同的。

我又走那山顶,向下望又看她像我起先看她一样,不过更模糊些,轻快地像飞蛾或者像鬼魅行动着或者飞动着,在那低平盐田上面,还在冷风里采取海草,那时我心里想的是,这个我正看见、起先对谈过的人是一个非常像鬼的人,无论如何是一个描写不出的灵魂,像风景画家没法描摹只好置之不理的一种水天大地所生的空气气象一样。为自卫起见,风景画家练出一种本领,叫作“眼力的迟钝”:可以说他用手指塞着耳朵,免得听到那跟着他、讥笑他可怜的有限能力的嘲笑声音。用笔来传达印象的人是差不多同样地不能成功:像上面所说这件事,尽他力之所能只是努力将他当时心中所引起的情感传达出来。

让我现在说一种人,他练习他的眼睛(不如说他的眼力不知不觉里自己练习),他要由他所碰的多数脸孔里去探出些他们的内心生活,不管多么微小。这样人不能够走完司特能街同弗立街或者奥士福街,而不很惊奇地遇着一种脸孔,那里面所包含的悲剧同神秘分子和那半露出的奇怪消息会缠绕他的心中。但是这印象不会盘占他的思想很久;另外一个使他不得不注意的脸孔跟着来,一会儿又有一个,这么多的印象不久却全由记忆里消散去了。可是有时,隔了好久时间,或者五年一回,他会逢着一个脸孔,老是缠绕他心中,那显明的印象好几年都不会丢失。这种脸孔同眼睛和我那清冷的黄昏所碰的采集海草的女人是同类的,但是那里面的神秘始终还是个神秘。

a 英国于城市、乡村,皆有公地,供人民随便使用,这样的地就叫作common。——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