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短促的生命是以一场大睡来结束的。”a

死的恐惧的最好医法或者是去想生命是有一个开头的,好像它是有个结局。有个时期我们是没有存在的:这却没有使我们有什么难过——那么,为什么我们更觉得烦恼,一想到将来有个时期,我们的生命会告了终止?我并不希望一百年前,在安女皇b朝代,我就已经活在人世,为什么我要那么惋惜,心中那样哀伤,一想到一百年后,在我不晓得是谁的朝代里,我是已经去世了?

当毕克司达夫c写他的小品文字时候,我并不晓得他写的是什么题目;不,还要近代些,好像就是前天的事,在乔治第三朝代,当哥德斯密d、约翰逊e、柏尔克f常在环球酒馆相会,当加立克正在极盛时期,当棱诺尔咨g埋头在他的人物写真里面,当斯腾h将他的《特立斯特蓝·禅底》分年出版时候,这许多事情都未曾征求过我的同意:我丝毫也不知道当时有什么事情正在进行,下议院里关于美国战争的辩论同邦刻山上i的开火也没有扰乱着我的方寸,可是我那时并不觉得这样情形有什么不对——我也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酒,也没有拼命作乐,但是我一句怨言也没有说。那时我还没有看到这个生气勃勃的世界,但是我也是好好地过去;世界没有我,并不感到什么不方便,同我没有世界,也不感到什么不方便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我要做出这许多凄呼惨号,因为将同这世界离别,又回到从前的境地里去?回想起在某一时期,我们是还没有来到这世界里,并不会使我们“胸中作呕”——为什么我们会起反感,一想到将来免不了有一天我们要走出这个世界?死去只是恢复到我们出世以前的境界;可是没有人觉得什么追悔,或者惋惜,或者憎恶,当他记起他曾有个未到世界的时期。那个时期倒是一个很好的休息,使我们的心灵可以轻松一会儿,真好像我们的放假时期:我们那时用不着走上人生的舞台,去穿红着紫或者挂一件百结衣,去大笑或者哀啼,受人们的嘲骂或者捧场;那时我们偷偷地隐居着,舒服得很,远离开人世的灾难;我们睡了万万年,还不愿意被人叫醒;平平安安地,一些忧虑也没有,度过悠长的幼稚时代,我们那时的酣睡是比小孩子的睡眠还要深沉,还要恬静;隐存在最温柔、最美丽的尘埃里面。我们现在所怕的最坏的却是一个短促、烦恼、发狂也似的生涯之后,在许多空虚的希望同无谓的恐惧之后,又沉到最后的安息里,忘却了人生这一场噩梦!……你们这班武士,十字军骑士,睡在古老的腾普尔礼拜堂j的石廊里,在那里地上的空气是静寂寂的,在那里地下却有个更深沉的静寂(隆隆的琴声也达不到地下),你们睡在那里,还会有什么不满意吗?你们还想走出你们这个老家,再去加入“神圣的战争”k吗?你们会不会诉苦,说苦痛也不来拜访你了,疾病已经是无法再来和你捣乱,你也还给自然这笔最后的债了,你不会再听到敌人密密围来,或者你心爱的姑娘情谊日淡;并且当地球在永久不停地循环的时候,没有什么声音会穿过地面,来扰乱你们这最后的安眠,那是同你们墓上的大理石一样地坚固,同收容你们的坟墓一样地没有气息!还有你,唉!你,我心中所念念不忘的你:只要我的心还有感觉,我总不能够忘却的你,你的爱情是白用了,你第一次的叹气也就是你最后的叹气,你是不是也安宁地长眠(或者你还会从潮湿的土床里对我哭着诉怨),现在你那黯淡的心也不会还感着黯淡,那个悲哀,因为要你感到那么悲哀,才叫你降生人世,也是已经消灭了。

的确,前生这个观念并没有含有什么,会像死后生活的预期那样子激起我们的希望。我们并没有什么不满,以为我们的生命开始得太迟;我们没有更早些出发的野心;我们觉得就从我们出世的时期起,一路奋斗下去,我们已经是够有事情干了。我们当然不能说:“我们记得很清楚奈因皇的战争,那时苍老的亚沙腊卡斯同神圣的印那卡斯也曾加入。”l我们也不希望能够说这类的话:我们愿意单在故事里碰到他们,站起来,睁着眼睛看他们同我们所相隔的,茫茫似大海的悠悠岁月。那是太早的时代!世界还没有“晒好”,不配给我们居住:我们不想那时就已起床,去外面东跑西走。我们不把我们未出世以前的六千年世界光阴算作我所失掉的:对于这件事我们是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们并不悲悼我们不凑巧,生得太晚,看不到这个长时代里人类生活里假装的跳舞同形形色色的游行;虽然我们觉得心酸,因为我不得不走开我们站的地方,当这个大赛会还没有走完之前。

这两个态度的不同,或者有人要用下面这个道理来解释:我们从各种的记录同传说,能够知道安女皇朝代里,或者甚至于亚述m各朝里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没有法子去知道将来的事情,只好等着那件事情发生,我们的切望同好奇心会愈见热烈,我们对于那件事情是莫名其妙的。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子,那么我们一定常常想到格林兰n或者月球去探险,而我们通常却绝没有想干这些事情。说句真话,我们也没有怎样竭虑廑怀地去窥探将来的神秘,那不过做个延长自己的生命的借口是了。并不是因为我们怎样有意于在一百年后或者一千年后还活在人间,好像我们并不想在一百年前或者一千年前就已出世:真正的理由却是我们大家都希望现在这个刹那能够永久地延长下去。我们爱维持我们的现状,也希望世界能够老是这样子不变,为着来讨我们的欢心。

“今天的眼睛只盯着今天的东西”——占有着,紧紧地抓住,当能够办得到的时候;不管有多好的交换条件,总不愿意被剥夺去这个东西,什么也没有剩留下来。那是同尘寰永决,放松我们的紧握,至亲密友,一旦分离,素志未酬,赍恨没地等等的苦痛才产生出这种对于去世的厌恶,“苦难因此得到长久的寿命”,我们的确常常宁愿挨着苦难活在人世。

呵!你这个英武的心!

世界和你立下有这样一个盟约

你们真是不愿意分离呀!

所以生命的爱惜不过是一种已成习惯的依恋,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原则。单是“活着”不能“满足人们天然的欲望”:我们切望能在某时期、某地方同某环境内活着。我们更愿意活在现在,“在时间之流的这边河岸和浅滩”,不大愿从将来里挑出一个时期,不大愿,比如,从“千福年”里拿出五十年或者六十年一部分。这可以证明我们的依恋并不是对于“生存”或者“良好的生活”的,却是因为我们有个根深蒂固的成见,总觉得我们目前的生活,像现在这样子,是最值得留恋的。山居的人不愿意离开他的岩石,野蛮人不愿离开他的草屋,我们也是不愿意弃掉当下的生活方式。包含一切它的好处同坏处,去采取任一种可以代它的别个方式。没有一个人,我想,情愿将他自己的生活同别人调换,不管那个是多么有运气的。我们宁其“不活”,而不肯“失丢了自己”。有些人志高意远,他们希望在二百五十年后还是活着,去看一看在那时候,美国会长成个多么伟大的国家,或者英国宪法能够不能够维持到那么久。这类意思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但是我自认我希望能够活着看波旁皇朝的倾覆。对于我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愈早发生,我会愈觉得高兴。

没有一个青年的人曾经想过他将来是会死的。他或者会相信别人是会死的,也许肯同意于“人皆有死”这个学说,只当它做个抽象的命题,但是他绝不至于拿它来应用到自己身上。(“人们都以为人们都是会死的,除开了他们自己。”——杨o)青春、活泼同血气对于老年是绝对的厌恶,对于死也是一样的;当我们在人生的兴高采烈时代,我们绝不比茫然无思的稚年,会更多些模糊的观念,知道怎样。

这个灵敏温暖的动体会变作

一块搓捏过了的泥土——

也不能够晓得鲜艳多血的健康同精力会怎样子“变为枯槁,软弱同灰色”。若使在胡思乱想时候,我们拿生命的终止这个概念,当个理论,来想着好玩,这真是奇怪,那好像是多么遥遥无期的,内中有一个多么悠长闲暇的间隔;它那种缓慢的严肃的前进给我现在这种人生的美梦一个多么大的对照!我们望着那水平面最远的边际,心里想还用不着走到人生之路的极端,掉过头来,我们已可以看见走过有多么长的路途;可是当我们一些儿还没有料到的时候,云雾却已经缠着我们的脚旁,暮年的黑影也围绕四周。我们生命的两段溶混为一,两个极端相碰,中间却没有我们所预期的浪漫时代;至于人们所谓的老年时悲壮严肃的深浓光辉,所谓“枯黄的残叶”,所谓秋天黄昏的朦胧转暗的阴影,我们却只感到潮湿的冷雾,罩围着世上一切的东西,当青春精神已经消逝了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引起我们向前瞻望;更可悲的是回首前尘,事事都变作那么陈腐同平庸;简直是一点儿意味也没有。我们生存的快乐已是自己消磨尽了,“成为时间上的陈迹”,不能够再鼓起我们的欣欢:苦痛不断地来袭,使我们倦于人生,弄得我们没有勇气,没有心情,肯在回忆中再同它们相见。我们不欲裂开从前的心灵伤痕,不欲像凤凰那样再恢复我们的青春p,也不欲重度过去的生涯。一生已是很够了。树既是倒下了,就让它躺着吧。断然地把账簿合好,账目结清,从此后再也不弄这种麻烦了。

有人以为人生是像探察一条甬道,我们走进去越远,那甬道就变得越狭窄,越黑暗,绝没有回身退出的可能,在那里我们最后因为着空气的缺乏而闷死。我个人并不觉得空气更见浓密,当我走近那狭窄的部分。我年轻时候还更感到这个苦处,那时单单死的观念好像就能够压下成千欣欣向荣的希望,使我血管里的脉搏都见消沉。(我特别记得有一回我有这种感觉,当我念着席勒尔的《卡罗斯皇子》时候,里面有一段死的描写,写得使我差不多难过得通不出气来。)现在我却觉得世界的稀薄,找不出什么可以做人生的支柱,我伸出我的手,想去抓点东西,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太住在抽象的世界里了;人生的赤裸裸真相排在我的眼前,在那空虚同荒凉里,我看到“死神”向我来临。当我年轻时候,我看不见他,因为我眼中有一大群的物事同感情,“希望”又总是站在我们中间,说道:“别去睬那老头!”若使我曾经好好地活过,那么我也不会怎样地惜死。但是我不喜欢快乐的契约还没有实践,就行废除;不喜欢不美满的婚姻;不喜欢幸福的许诺顿行取消。我所有的为人为己的希望全化为焦土,或者剩下些特意来嘲笑我的现状。我真欲把它们重新建筑一番。我欲看人类有个良好的前途,像我才入世的时候那样我欲留下有真价值的工作,做我的遗念。我欲有友谊恳挚的手送我到墓中。办得到这些条件,我是不辞死去,若使我不是十分愿意。那时我要在墓上写着——“感谢同满足!”但是我焦心忍苦得太厉害了,真不愿就这样子白白地操一世的心,挨一世的苦。——回顾起来,有时我觉得好像我也可说是在智识山旁的一场梦里或者阴影里睡过了我的一生,在那里我沉溺于书中、思想中、名画中,只隐隐地听到下面匆忙脚步的践踏声同大群人们的喧哗声。从这模糊蒙昧的生活里醒来,震于目前的情境,我感觉到一种愿望,想走下到现实的世界里去,跟人们一起驱驰。但是我恐怕已是太迟了,还是再回到我的书痴的幻想同懒惰吧!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我们是更惯于死的冥想同恐惧,当我们一步步地更走近的时候:生命好像随着热血同壮气的消沉而俱衰;当我们看见身旁的一切物事都受机缘同变化的支配,当我们的精力同韶颜终归于毁灭,当我们的希望同热情,我们的朋友同我们的恳挚离开了我们,我们也开始渐渐地觉得我们是会死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死,除开一回,那回是一个婴孩的死。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形容是安详而恬静,面貌是美丽而固定。那真像是一个放在棺材里的蜡制人形,四旁撒铺有清白的花朵。那并不像死,却更像是生的模型!不过是没有气息吹动那嘴唇,没有脉搏跳动着,没有景物同声音会再走进那眼睛同耳朵。当我看它时候,我瞧不出那里有什么苦痛;它好像是对于已过了的短促的生之苦痛微笑;但是一看到盖棺,我真是万分难过——好像会使我闷死;可是当礼拜堂墓地角上的苎麻在他的小坟上波浪地起伏时候,迎人的和风却能恢复我的精神,解松我胸里的这个郁结。

一个象牙的或者大理石的雕像,比如特立的二孩纪念碑,我们瞻仰时,觉得有纯粹的欣欢。为什么我们不会悲伤同懊恼,为着那大理石不是活的,或者为着我们担忧它的呼吸很困难?这是因为那大理石是从来没有活气的;我们总以为从生到死的过渡是非常困难,我们的想象看见生同死正在那里肉搏,所以我们将生死的性质很苦楚地混在一起,因此就想才死的婴孩还是要呼吸、要享乐、要东瞧西看,却被死的冰冷的手制止住了,将一切机官锁住,把所有的感觉弄成麻木;所以若使小孩子还能说话,一定会诉出他自己现在的苦况。或者宗教的思想比任何别的东西会更快地使我们的心对于这个变更没有什么反感,因为照它们的说法,我们的魂魄是飞到别的地方去,剩着这个躯体在后。所以通常我们一想到死,我们是把它同生的观念混在一起,因此在我们现在的思想里死才会变作这么狰狞的一个怪物。我们想,我们处在那种情境时会有什么感觉,并不是想死人处在那情境会有什么感觉。

从坟墓之中,自然之声仍然是喊着;

在我们的灰烬里,他们昔日的火长存。

关于这题目,塔刻q的《追着自然的光》里有一段值得赞美的文字,我要把它抄出,因为那可说是我所能找出的最好的说明。

“死尸的凄惨形象,预备给它住的房子的黑暗、寒冷、闭塞同孤寂,我们想起来,会不寒而栗;但是只是对于想象才这样,由理智来看就大不同了;因为无论谁一用他的理智,立刻可以看出这许多情境里并没有什么凄怆可怕的地方:若使那死尸老是好好地包着,放在温暖的床上,房里烧着烘人的炉火,它也不会因此感到适体的温暖;若天一黑,房里接着就燃起成堆的蜡烛,它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会觉得开心;若使让它逍遥自在,它也不能应用它的自由,若使有伴侣围绕着,也不会笑逐颜开;它脸上丑怪的形容也不是苦痛,不安或者悲痛的表现。这是谁也晓得的,只要别人一提,他很快就会承认,但是一看到,甚至于一想到这些东西,他还是免不了战栗;因为知道一个活人处在这种环境之下,一定会受极大的苦痛,这些东西在我们心里就常常变作很可怕的东西,给我们一种器械式的恐怖,这恐怖会见增加,一看到我们四旁的世人也都一样战战兢兢。”

在死的恐惧之外,我们常常有一种不必须的、自己愿意加上的苦痛,那是我们爱同情于旁人失丢了我们时的悲哀。若使这是我们对于死的恐惧的唯一原因,我们真有理由,很可以放下心来。乡间墓石上所写的动情的劝告,“请别要为着我悲伤,我亲爱的妻子同子女”等等,多半很快地能够字字发生效力。我们死去,在社会上并没有剩下那么大的一个虚空,像我们自己所想的,我们所不禁那样想,一半是为着要扩大我们自己的重要,一半是想用别人的同情来安慰自己。就是在自己的家里,那裂口也没有那么样大;伤痕的缝口是比我们所预料的要快得多。不,人们常常喜欢我们的“让位”胜过我们“出席”。我们死去的第二天,人们还是照常地在街上走路,数目并没有什么减少。当我们活着时候,世界好像是专为着我们而存在,为着我们的欣欢同娱乐,因为世界的确给我们许多的快乐。但是我们的心儿停着不动了,世界仍然是照常熙熙攘攘着,并没有记着我们,对着我们还是像我们在世时候那样的冷淡。亿万万人的心是空的,没有什么情感,看你我好像是属于月球的人们,一点也不关心。在那星期里的星期日报纸上我们的名字再现一次,或者是在月底有些报纸的死亡栏上,我们规规矩矩地同世人永诀!这并没有什么可怪,我们一离开了这暂时的舞台,就这么快被人们忘记;因为我们压根儿就不大引起人们的注意,当我们还在舞台上面的时候。不单是我们的名字没有传到中国——我们的邻街就几乎没有听到我们的大名。我们自己同世界非常亲密,我们以为这种情谊是彼此共之。这是个显明的错误。可是,若使我们现在不会因此而觉得难过,将来也是同样地不会的。一掬的尘埃不能够同它的邻居寻衅吵架,也不能对“造化”说出怨词,很可以大声喊道,若使它还有理智同舌头:“走你的路吧,老世界,在蓝的净天里打你的圈儿走转,对每代人去油嘴滑舌,你同我是再也不会摩着肩儿挤在一起了!”

这真是可惊的事,富贵的人们,甚至于有些握过大政权的人们,是多么快就被人忘却了。

一会儿的称尊,一会儿的威权。

这是伟大英猛的人们所得到的

从摇篮到坟墓期中的唯一东西——

在这个短促的期间之后,他们差不多连一个名字都不能传下。“一位大人物的身后遗名,普通算起来,可以有半年的寿命。”他的后裔同承继者取得他的爵位,他的权力同他的财富——全是这些东西才使他变作这么重要、受人奉承的人物;他却没有剩下什么别的东西,使世人感到快乐或者得到利益。后世的人绝对不像我们所以写的那样公平、不计利益。他们的谢忱同赞美是用来报答他们所受的好处。他们蒙一班人给他们教训同快乐,他们就爱去纪念他们;他们觉得受有多少的教训同快乐,他们所怀抱的纪念就是做个正比例。赞美的情感是直接从这个基础上生长出来的,这样子的确是不至于滥用的。

这种柔弱无勇的吝惜生命,普通地或者抽象地,是文明太高、矫揉太过的社会状况的结果。从前人们跳到战争的一切变迁同危险里去,或者将生命付诸一掷,或者为着一个强烈的情感不惜牺牲一切,若使他们不能满足这个情感,生命对于他们就变成重累了——现在我们最强烈的情感是思维,我们最大的娱乐是读新戏剧、新诗歌、新小说,这些事我们很可以安安逸逸地做去,一些危险也没有,永久地做去。若使我们去看古史同传奇,当文艺没有将人事染上暗淡无光的色彩、把热情化为模棱两可的心境之前,我们觉得里面的男女主角不但是“看生命连一条针都不值”r,并且当放荡不羁的时候,好像是故意去找轻生的机会。他们喜欢些中意的东西就爱到极点,到了疯狂的地步,以为若使能够满足自己这个欲望,没有个代价可说是太贵的。一切别的东西全变作不值一钱的废物。他们向死走去,好像是向新婚的床,一些也不懊悔地牺牲自己或者他人,在爱情、名誉、宗教,或任一个别的得势的情感的圣龛之前。罗密欧驶他的“厌于沧海的疲倦小舟”,“碰在死的岩石上面”,当他一晓得自己被剥夺去了他的朱丽叶。

她也在他们最后的悲苦里双臂环着他的颈项,随着他到那个死亡的岸去。一个强烈的意思占住了心田,将一切别的念头完全压倒;就是生命本身,没有了它也是毫无乐趣的,变作个不足介怀或者讨厌的东西。在这种状况之下,最少也是更多想象的成分,更多感情的力量,行动的速度也会更快,比着那为了无聊生活的本身而生的缠绵难舍的、无精打采的同长久的对于生命的依恋。这或者也是更好的,并且是更英雄的,去向一个勇敢的或者亲爱的对象进攻,若使失败了,就男子汉地挨受那结果,比着那重新去苟延一种烦闷的、无精神的、无趣味的生活,最后也只是(像比野所说的)“在些恶浊的争吵里失丢了生命”,为着些不值得的东西的缘故。在这种对于死的勇敢挑战里,不是有一种慷慨的牺牲精神同不顾一切的蛮劲的意味吗?宗教同这个不是有些相干吗,那种对于死后的生活的坚信使现世的生活减轻了价值,在想象里呈现出个来世的境界;所以粗野的兵士、情迷的爱人、勇敢的骑士等等无妨现在这么冒险一下,跳到将来的怀中,这种豪举,近代的怀疑主义者却退缩不敢一试,虽然有那么多自夸的理性同空虚的哲学,都是柔弱得一个女子之不如!对于自己我免不了也是作这样想,但是在前面我已经努力于解释这点过,现在不再来详说了。

一个活动的同危险的生活可以压住死的恐惧。那不单是给我们以忍痛的毅力,并且时时刻刻使我们知道我们在世的生命是多么不牢稳的。惯长坐的、爱念书的人们是最怕死的人们。关于这点约翰逊博士就是个例子。几年的光阴由他看来好像是很快地就过去了,比着他素常对于时空的一览无余的冥想。在文人的“静物画”里没有什么显明的理由,一定有变更的必要。他很可以坐在围手椅里,一杯一杯地倒他的茶,一直到天荒地老才止。他果能够办到,那是多么好!医治那逾量的死的恐惧的最合理方法是对于生命定下个适当的价值。若使我们愿意继续生存在世界里,单为着去满足我们顽梗的怪癖同苦楚的热情,我们还是立刻死去好些,若使我们对于生命的顾惜是按着我们从生命里所得到的好处来定,那么我们去世时候所感觉到的苦痛也不会非常剧烈了!

a 这是莎士比亚名剧Tempest里的名句。——译者注

b Queen Anne(1664-1714),英国女皇,她在位时,英国文人极盛,英国的散文可说是在她朝里才成为完善的文学工具。——译者注

c Bickerstaff这个名字是刻毒的Swift用的假名,当他写文章同一个做历书的人为难的时候。——译者注

d Oliver Goldsmith(1728-1774),他是十八世纪里最可爱的文人,年轻时候浪迹欧洲,靠着吹箫、雄辩等杂技度日,后来回到英国行医,没有生意,只得借卖稿混日子,他著有一本谁也晓得的长篇小说《威克斐尔牧师传》和两篇长诗、几部戏剧以及几百篇绝妙的小品文。——译者注

e Samucl Johnson(1709-1784),他是十八世纪里那个出色的大胖子,他著有一部字典,写了许多批评文字《诗人传》同不少的小品文(《悲哀》就是他写的)。——译者注

f 柏尔克(1729-1797),他是英国一个大演说家,他还著一部批评名著Sublime and Beautiful。——译者注

g 棱诺尔咨(1723-1792),英国皇家学会第一任会长,当时最有名的画家,他又是约翰逊的好朋友。——译者注

h 斯腾(1713-1768),英国一个大小说家,他的杰作Tristram Shandy是一部怪书,里面有许多猥亵话,却又含有好多极精妙的对于人性的观察。——译者注

i 是英国革命首先起事的地方。——译者注

j 伦敦城里一个大教堂。——译者注

k 神圣战争就是十字军战争。——译者注

l 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这两句里的三个人名,译者是有所不能注了。——译者注

m 亚述是美索不达米平原北部的一个国家,开国于公元前七五〇年,公元六〇六年被波斯马太加堤联军所灭。——译者注

n 是北美洲以北的一个大岛。——译者注

o Edward Young(1684-1765),英国诗人,他的诗句有许多变成了英国的谚言。——译者注

p 凤凰老时,积薪自焚,就又变成一个年轻的凤凰了,这自然是属于神话的。——译者注

q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译者注

r 一针的价值,这也是莎翁的句子,见《哈姆雷特》,此外本文中还有不少妙句都是从莎翁集中熔化出来的,哈兹里特是个研究莎翁作品的老手,他著有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