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一种差不多是野蛮人的妒忌,一听到伦敦当我离开的时候被水淹了,而我却只住在乡下里。我自己的巴特西,我听说,特别蒙恩,变作众水的汇聚处。巴特西本来已是,这几乎是用不着我说的,最美丽的居住所在。现在又加上几片大水的伟观,我自己这个浪漫的小镇的风景(或者要说水景)必定有些无可比拟的好处。巴特西绝对化作威尼斯的影子了。从屠户那里送肉来的小船一定是沿着涟漪银色的水港飞驶,带着威尼斯小艇奇妙的流利神情。运生菜到拉取米耳路角的水果商一定是倚着桨,现出小艇夫不沾尘土的从容姿态。没有东西会像小岛那样含有十足的诗情,当一个地方被淹着的时候,它是变成一群群岛了。

有人以为对于大水或者火灾这种浪漫的见解是有点缺乏实在。但是对于这类麻烦的事体,这种浪漫的见解真是和别的同样地可以实行,一点差别也没有。在这些事情里看出开心机会的真正的乐观主义者,是同在这些事情里看出说怨言机会的“愤怒的纳税者”一样有道理,实在还比他懂事得多。真正的苦痛,像在斯密斯飞德a活活地烧死,或者患了齿痛这类的事,是一件实在的东西;能够受着,却几乎不能拿来做开心的材料。但是,究竟我们的齿痛是例外的事,至于在斯密斯飞德活活地烧死,那是隔了很久很久的时期我们才会碰到。而通常使男人咒骂、女人号啕的麻烦事体多半真是神经过敏,或者幻想所生的麻烦事体——全是心理的作用。比如,我们常听成年的人们诉苦要在火车站滞了许久,等着一辆火车。你可曾听过小孩子诉苦要在火车站滞了许久,等着一辆火车吗?未曾,因为由他看来,在火车站里面是等于在一所怪窟,或者一座带着诗意的快乐的宫殿里面;因为由他看来,信号牌上的红灯同绿灯是像一个新太阳同一个新月亮;因为由他看来,当信号的木臂忽然下落时候,好像一位大王掷下他的宝杖b,算个信号,开始了喊声嘈杂的火车竞技。我自己在这方面是带有小孩子的习气。那班站着,只等那两点十五分的快车的人们也可以采取这类见解。他们的默想可以充满有丰饶膏腴的东西。我生平最艳丽的时间许多是从克拉判的换车车站里得到的,我想那地方现在也是没在水里了。我在那里曾经有过许多不同的心境,个个都是那么凝神的,那么神秘的,真的,水尽可以浸到我的腰旁,我还不会明白地晓得。但是关于这类的烦扰,像我上面所说的,一切全靠着我们的情调。你可以安稳地将这个标准用到差不多一切普通所谓日常生活特有的麻烦事情上面。

比如,人们常觉得追赶自己的帽子是不快乐的事情。为什么对于规规矩矩的虔敬心灵,这是不乐的事情呢?并不单是因为跑路,同跑路使人疲累。同一的人们在斗技游戏时还跑得更快得多,同一的人们追赶一个无聊的小皮球比他们追赶一顶乖乖的丝帽子还带劲得多。大家以为追赶自己的帽子是丢脸的事;当人们说一件事是丢脸的,他们的意思是那是可笑的。那的确是可笑的;但是人本来就是非常可笑的动物,他所做的事情大多数是可笑的——吃东西就是一个例子。而一切中最可笑的事却刚是那最值得干的事——比如,求爱。一个人追赶一顶帽子还没有一个人追寻一个妻子的可笑的一半。

一个人,若使他的见解不错,能够具着最勇敢的热情同最神圣的快乐去追赶他的帽子。他可以自命为追逐野兽的一个高兴猎人,因为实在没有禽兽会比帽子再野顽。真的,我倒有些相信刮风日子时畋猎帽子会变作将来上流阶级人们的游戏。在烈风的清晨将来会有贵妇同绅士们聚集在高地上。他们会听说在猎场里的某某林里惊动了一顶帽子,或者其他这类的专门名词。请读者们注意这种玩意儿是游戏同人道主义的结合到了十分圆满的程度。打猎的人们会觉得他们没有使别个受苦,不,他们会觉得他们是使别个受乐,一种趣味浓厚,差不多是恣情的快乐,那是旁观的人们所得到的。当前回我看见一位老绅士在海德公园里追赶他的帽子,我告诉他,像他这么仁慈的心肠应当是充满了安乐同感谢,一想到他每个姿势,每个体态当时给群众多少纯净的快乐。

同样的原理可以应用到家庭所特有的一切其他的麻烦。一位绅士试将一个苍蝇从牛奶里拿出或者一块软木塞从酒杯里挑出时,常常以为他是受了气。让他想一会儿坐在墨黑的池旁的钓鱼人的耐心,让他的灵魂立刻被满意同静穆照耀着。我又知道几位思想极新的人们,感到麻烦时就用了神道学的字眼,他们却又没有采取教义的意味,只是因为一个屉子紧紧地嵌在桌里,他们却没有法子拔出。我有一个朋友特别患了这个毛病,每天他的屉子总是嵌紧了,因此每天他总哼出几句别的话来。但是我指出给他看这种受枉曲的感觉真是主观的,相对的;这全由于他先假定那屉子能够、应当、又是愿意很容易被人抽出。“但是若使,”我说,“你自己假设你是同有力的压迫着你的一个仇敌对拉,那么这奋斗只会变作很兴奋,却不会恼人。试想你正在从大海里拽出一条救生船来。试想你正在从阿尔卑斯山的深罅里用绳子救出一位同类的人。甚至于试想你又是个小孩了,两边人扮作法英两国来干一下拔河。”说了这句话我就离开他了;但是我一些也不怀疑我的话生产出最好的结果。我相信此后每天他紧握着他的屉纽,一副红扑扑的脸膛,眼睛发着战争的光辉,向自己呐喊助威,好像听到他的四围全是喝彩的观客雷一般的声音。

所以我想这并不全是痴想的,或者不可信的,去假定就是伦敦的大水也可以逆来顺受,用着诗的情调来鉴赏。好像除了麻烦之外实在并没有引起什么别的坏处;麻烦,像我们前面所说的,不过是一种看法的结果,并且是对于一个真正浪漫的情境的最枯燥同偶然的看法。一件冒险事情只是个没有认错的麻烦。一件麻烦只是看错了的冒险事情。围绕着伦敦住屋店铺的大水若有什么效力,必定只是增加了它们本有的诱惑同奇妙。故事里的罗马天主教徒说过:“酒无论同什么东西在一块都是好的,只除开了水。”所以根据着同样的原理,水无论同什么东西在一块都是好的,只除开了酒。

a 从前烧异教徒的地方。——译者注

b 中古时代比武时是以皇帝的宝杖放下做开始的号令。——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