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伟大的跳舞家或者一种伟大的跳舞不是能够形容出来的——我是指借着文字的能力。用音乐却能够做到,台加a同一两位其他画家曾经用图画来描状过。帕甫罗发b的舞态尤其是超乎文学的描写能力之上。没有一处是呆的,可以让文字来抓住;她是同空气一样地不可捉摸的,轻飘的同奇妙的。真涅以、波勒尔同以锡多拉·当坎也都是大跳舞家,但是这还是比较容易些,用文字的活结去捉到些他们的特性,因为他们具有我们所谓的个性。他们是不完全的跳舞家,跳舞中的个性主义者;个性支配着他们的艺术。帕甫罗发是跳舞的化身;她是混众人而为一的;她是跳舞的真正精神,既不是有古代风的,也不是传统的,也不是近代的,却是把三者全蕴在一身——令人狂喜的运动的一种常变的三位一体。她不使你想到她自己,她却叫你梦想到一切古往今来的跳舞。当看她跳舞时候,我免不了想起她不单是遵循一门艺术的定则,却是遵循着生命的定则。树叶在和风里跳舞着,花朵在太阳光里跳舞着,大千世界在空间跳舞着,帕甫罗发的跳舞是这个宇宙的节奏中的一部分。

剧院里的每位观客一定都有同这个相类的感觉——特别是当她和迈克尔·摩得金,她在艺术上的绝妙配偶,一起跳格拉尊洛夫的酒神舞。我又想在那黑暗的大厅里的脸孔——里面有许多脸孔反射出英国的尊严的、冷酷的道德——的微光部分,一定染着奇怪的情感。这些脸孔的古板主人一定觉得一种新觉醒,好像在梦里一样回忆起他们所曾尝过的一切热情同美感,以及一切他曾尝过的,若使他们一向是随着他们真实的情感,他们神圣的怪想做去。你当真能够觉得观众的心在这非常快乐时候勾连上了回忆同悔恨,因为在欣欢的神庙里面,像开茨c所知道的,面蒙黑纱的“愁闷之神”有她的独立的神龛。

但是,关于我自己,悔恨老是染上了一种更圆满的快乐。我觉得世上一切的狂笑在我热血里奔驰;我被带到一个更幼稚的时期,当人们同神们是有交使的情谊的时候:

当我坐着的时候,从浅蓝的小山里

来了一阵闹酒的人们的声音;小河

也流到紫色的大江里去——

这是酒神同他的全队同伴!

最近的喇叭响了,刺耳的银声

从两唇相触的铙钹做出一种欣欢的嘈声——

这是酒神同他的亲戚!

像会动的葡萄一样他们来到下面,

顶上戴着绿叶,个个红得好似火烧;

大家癫狂地跳舞着经过这可爱的山谷,

为着要把你赶去,“愁闷之神”!

帕甫罗发摇动的身体同生命和快乐、同爱和美协调而乱跳。呵,那种横过戏台的放恣的飞奔,那种热烈的追赶,那种甜蜜的调戏,然后是那种擒获同极美的降服的深妙意味!生命的精髓就在这里,生命是这样充满了欣欢,简直是泛滥着极乐的放纵,一直等到它消沉下去,由于唯一可恕的过度——幸福的过度。

她不单是身体跳舞,她的灵魂同时也在跳舞;她美丽苗条的身体只是个工具,在上面她奏出生命的赞美歌。她的脸孔也在跳舞,为着欣欢,为着害怕,为着降服,为着得到了满足的热情的狂欢而跳舞。她是我所看到的第一个脸上也能跳舞的舞女。我们很少看见一种这么活泼的绝对快乐的脸上表情,从来没有在一个跳舞者脸上看见。别个跳舞者的脸孔多半是太关心到他们的脚步。帕甫罗发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她是什么也不关心的——她只一股活气。对于她,可说将来同过去全化为乌有了,只有个疯狂的、有节奏的现在。

跳舞真正应该是这样子。跳舞是有节奏的生命。当生命是在最紧张的时候,当生命是它自己的命运的主人时候,它就摇动着、协调着、跳舞着,它变成可歌的了。跳舞是身体唱出的歌,是风姿的抒情诗。它同运动的关系是像花同树木的关系:它是开花一相,成熟的表征。威廉·勃来克d差不多达到这个神秘东西的内心.当他说,“充溢就是美”。

当人们感觉到生命的充溢在他们血管里奔流时候,他们才跳舞。帕甫罗发同迈克尔·摩德金的酒神舞同小孩子在乡村草地上拉着手打着圈圈的疾跑是有一个很真实的关系的,那时小孩子一面唱着那美妙的,永久是无意思的调子:

我们在这儿跳舞——乐必乐!e

我们是在这儿跳舞——乐必来!f

我们在这儿跳舞——乐必蓝!g

大家星期六晚上齐快乐!

但是近代跳舞场里的通常跳舞不能算是跳舞:它们是同跳舞的精神离得很远了,好像近代一个酒馆里的痛饮是同酒神节的意义离得很远了。跳舞场是一个时尚,同滑冰场一样,它的结果也是跟一切别的时尚相同。这是为那班太疲倦了不能去真正享受生活的人们的一种消磨岁月的办法,那班没有丰余的活力的人们同那班精力已经耗尽或者萎缩的人们的一种解闷的玩意儿。有时你在跳舞场里会看到一点儿真正的跳舞:两个爱人给普通二人旋转舞的调子里面的一些歌意神秘地感动着,他们真开始跳舞了。但是一种耳语立刻传遍全房,那是从富婺的椅子发起的,她们的老迈想践踏碎他人的幸福,就把充溢的发泄叫作不道德了。

但是那班没有体面来维持的人们的“六便士跳舞”却大不同了。在伊斯特·思得h那里的跳舞场的烟雾腾腾的空气里,你会看到没有什么艺术,却有许多生气的跳舞。那是粗鄙无文的,但是它具有大跳舞场里所缺乏的东西——热情,欣欢。我常常想我们舒服的中等阶级的人民不应当去尝试跳舞。他们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他们的理想是钱、面子同威严,这些东西同生命是丝毫不相干的。只有那从来没有过或者已经弃丢了这类理想的人们才能跳舞:小孩子,脑筋简单的农人,伊斯特·思得那里的普通伦敦住民,同特别的人们——会创造的人们,具有充溢的生命同美的人们。但是其余的人们还是有幸福的,他们的生活既是别人替他们活着,所以别人也可以替他们跳舞。帕甫罗发同其他大跳舞家是很仁爱的——他们肯在他们面前跳舞,虽然不一定刚刚是为他们而跳舞。

“我只肯相信一个能够跳舞的神”,尼采说着;凡是感动到生命的真正究竟的人们都会和他抱着同一的主张。我们应当跳舞,因为我们的灵魂是跳舞着。真的,我们追想到底,除开跳舞外,世上还有什么实在的东西?我是唯一的实在——喜欢的时候,快乐的动作,仁爱的举动。就是那长久的静默,清澈的心灵的深深的恬静,也是跳舞;所以它们才好像是这么不动样子。当陀螺跳舞得最完全时候,它好像是最静止的;正好像分明是静止的地球却是在自转,又绕着太阳转;正好像星空在夜里的跳舞一样。一切艺术都是种跳舞;画家不过是一位舞队的领袖,指挥光同色的跳舞;一首诗是字的跳舞;音乐是声调的跳舞。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个会跳舞的神?或者,帕甫罗发同她在这门伟大的艺术上的姊妹们会教导他们。

但是也许神们已经跳舞着了,只是我们不能看见。谁知道呢?让我们别忘记了宗教同跳舞一向是常携手在一块儿的。对于人生的谜已经有许多的臆测了,将来还会有许多;因为神秘还是躺在我们的四旁——它躺在我们心里同我们上面,它用尘土眯着我们的眼睛,在我们的路上放了好像是无法征服的障碍。但是我们不会停着不去努力从这层尘障里看去,越过这许多障碍;按着我们自己的态度来默燃幻想之灯。我也要来猜一下。真的,我已经猜有成千回了,我们里面谁没有这样猜过?有时我想究竟说起来,生命并不是别的,只是一个光荣的跳舞,一种运动的狂欢节,开头是跳舞,继续下去也是跳舞;当结局到了时候,这不过是“舞队的领袖”的一个记号,叫我们把这跳舞重新再来开始。因为世上实在是没有结局的。不错,这真是不能够再怀疑了,神们老是在跳舞着,伟大的跳舞家也可说是真正的预言者。

a 台加(1834-1917),法国名画家。——译者注

b 当时一个极出色的舞女。——译者注

c 开茨(1795-1821),英国三大浪漫诗人之一。——译者注

d 威廉·勃来克(1757-1827),英国最伟大的神秘诗人。——译者注

e 这几个字是没有意思的。只是拿来凑韵脚的。——译者注

f 同上。

g 同上。

h 那是伦敦下等人聚集的地方。——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