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中,我所关心的是那些其所指是相对于说话者的语词。这、那、我、你、这里、那里、现在、然后、过去、目前和将来都是这样的语词。动词的时态也必须包括在内。“我热”和“琼斯热”都拥有一种仅当我们知道这个陈述被作出的时间时才能确定的意义。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琼斯曾经(was)热”,它表明“琼斯的热先于目前”;因而,它随着目前的改变而改变其意义。

所有自我中心词都可以用“这”来定义。因此,“我”意指“这所属于的这种自身经历”(the biography to which this belong);“这里”意指“这的这个地点”(the place of this);“现在”意指“这的这个时间”(the time of this);等等。因此我们可以只研究“这”。把某个其他的自我中心词作为基本词,并用它来定义“这”,似乎并不是同样可行的。也许,假如我们把一个名称给予和“然后的我”(I-then)相对的“现在的我”(I-now),这个名称能够代替“这”;但是,日常语言中似乎没有任何词能够代替它。

在解决更困难的问题以前,让我们明白任何自我中心殊相词都不能出现在物理学语言中。物理学把时空看成是客观的,人们设想上帝也许就是这样看待时空的;像在知觉中一样,并不存在一个特别温暖、怡人、明亮且四周被逐渐变深的黑暗所包围的区域。一个物理学家不会说“我曾看到一张桌子”,而是会像纽拉特 [1] 或者尤利乌斯·恺撒那样,说“奥托曾看到一张桌子”。他不会说“一颗流星现在是可见的”,而会说“在格林尼治时间8时43分一颗流星曾是可见的”,而且人们希望在这个陈述中“曾是”(was)是没有时态的。毫无疑问,非精神的世界在不使用自我中心词的情况下可以得到完全的描述。当然,心理学家所要说的许多话也都可以省缺它们。那么,究竟还有必要拥有这些语词吗?或者说,任何事物都可以在不使用它们的情况下而得以表达吗?这个问题并不是容易的。

在我们可以考察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假如我们能够确定的话——“这”这个词的意义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人们发现自我中心词在使用上是方便的。

“这”这个词只是称呼一个对象,而并未在任何程度上描述它;在这种意义上,它似乎具有专名的特性。人们也许认为它把引起人们当前的注意这样的属性归属于一个对象。但是,这是错误的,因为在许多场合都有许多对象引起人们当前的注意,但在每一场合下只有一个对象是这。我们可以说“这”意指“这个注意行为的对象”,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定义。“这”是一个我们将其给予我们正在注意的那个对象的名称,但是我们不能把“这”定义为“我现在注意的这个对象”,因为“我”和“现在”都包含着“这”。 [2] “这”这个词并不意味着“相继被称为‘这’的所有对象共同具有的东西”,因为在每一种使用“这”的场合,都仅有一个该词所适用的对象。“这”显然是一个专名,在其被使用时每换一个场合都应用于不同的对象,然而它绝不是模糊不清的。它与“史密斯”这个名称不同,后者适用于许多对象,但始终适用于其中的每一个。“这”这个名称在一个时间仅仅适应于一个对象,而且当它开始适用于新的对象时,它就不再适用于原来的那个对象了。

我们可以把我们的问题陈述如下。“这”这个词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一种恒定的意义。但假如我们仅仅把它当成一个名称,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拥有恒定的意义,因为一个名称仅仅意指它所称呼的东西,而被“这”所称呼的对象是连续变化着的。另一方面,假如我们把“这”当成一个伪装的摹状词,比如说“注意的这个对象”(the object of attention),那么它将总会适用于只要是一个“这”的一切事物,而事实上它在一个时间绝不能应用于一个以上的事物。为了避免这种不受欢迎的一般性而作的任何尝试,都将以隐蔽的方式再一次将“这”引入用来定义的语词之中。

(还有另外一个关于“这”的问题;它与专名问题相关联,而且初看起来,它使人们对前一章的结论产生了怀疑。假如我们同时看到两块特定色度的色片,我们会说:“这和那在颜色上是完全类似的。”我们会毫不怀疑其中的一个是这,另一个是那;而且任何事物不能使我们相信这两块色片是一个东西。然而,这个困难容易解决。我们所看到的东西不仅仅是一块色片,而且是出现在特定视觉方位上的一块色片。假如“这”意指“这样的方位上的一块色片”,并且“那”意指“另一个这样的方位上的一块色片”,那么这两个复合物是不同的,而且没有理由推断这种单纯的颜色是双重的。)

“这”是一个名称、一个摹状词,还是一个一般概念呢?对这个问题所作的任何回答,都会有反对意见。

假如我说“这”是一个名称,那么我就要面临这样的问题,即解释我们是根据什么原理来确定它在不同场合所命名的东西的。有许多人都被称为“史密斯”,但是他们并不共同拥有某种史密斯性(Smithness)这样的特性;在每一种情况下,人们拥有那个名称都只是一种任意的习惯。(确实,名字通常是从前人那里继承来的;但是它可以通过单方执行的约定被人接受。从法律上说,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是他公开宣布他希望人们用来称呼他的任何东西。)但是,当我们确实把一个事物称为“这”时,或者,当我们在随后不得不提到它的场合不再称其为“这”时,并非一种任意的习惯引导着我们这样做。在这方面,“这”不同于通常的专名。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摹状词,也会出现同样的困难。它当然能够意指“现在的我正在注意的东西”,但那仅仅是把麻烦转移到“现在的我”上了。我们已经同意把“这”作为基本的自我中心殊相词,而且任何其他的决定都给我们留下了完全同样的问题。任何不包含某个自我中心殊相词的摹状词都不可能拥有“这”的这种特殊的属性,即在每一个被使用的场合仅仅应用于一个事物,而在不同的场合应用于不同的事物。

同一种反对意见也完全适用于把“这”定义为一般概念的企图。假如它是一个一般概念,那么它就拥有一些实例,而且每个实例都始终是它的实例,而并非仅仅在某一时刻才是它的实例。显然,有一个一般概念即“注意的对象”包含于其中。但是,为了保证“这”在时间上的唯一性,我们需要超出这个一般概念的某种东西。

人们也许会认为,在一个纯粹物理的世界中,明显不存在自我中心殊相词。然而,这种看法并未完全表达真实的情况,这部分地是因为在纯粹物理世界中根本没有语词。真实的情况是,“这”依赖于语词使用者与该词所涉及的那个对象之间的关系。我不想引入“心灵”。可以构造一台正确使用“这”这个词的机器:它可以在适当的场合说“这是红的”,“这是蓝的”或者“这是一个警察”。就这样的机器来说,语词“这是”对于随后的那个词或那些词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附加;我们也满可以让这台机器说“咒文红的”或“咒文蓝的”。假如我们的机器以后说“那曾是红的”,那么它就正在变得更接近于人类的言语能力。

让我们假设我们的机器拥有这种更高的能力。我们将设想,当红灯照射我们的机器时,红灯会使一种机械装置运转起来,并且该装置使得这台机器首先说“这是红的”,然后,即当各种不同的内部过程被完成后,说“那曾是红的”。我们能够描述这台机器在其中说“这”的那些情况,也能够描述它在其中说“那”的那些情况。当外部的原因首先在它上面起作用时,它说“这”,并且当第一次结果在这台机器上导致一些其他的现象时,它说“那”。我见过一些自动机器为了得到一枚硬币而打高尔夫球;这枚硬币启动了一个持续了某种长度的时间的过程。以这种机器说“这是一便士”作为这个过程的开始,并以它说“那曾是一便士”作为该过程的结束,显然是可能的。我认为,对这种高明的玩物的思考,可以使我们消除一些不相关的问题。

这种机器所做的事情,使我们能够描述人们在其中说出“这是”或者“那曾是”的那些情况。对一种刺激所做的语词上的反应可能是当下的,也可能是延迟的。若这种反应是当下的,传入流将进入大脑,并沿着传出神经继续前进,直到它影响了相关的肌肉并产生一个以“这是”开头的句子。若这种反应是延迟的,传入的神经冲动将以某种方式储藏起来,并且在对某种新的刺激做出反应时,才会产生一种传出的神经冲动;既然如此,该传出冲动完全不是前一种情况下的传出冲动,而且会产生一个稍稍不同的,即一个以“那是”开头的句子。

这里,我们回到了最低限度的及其他的一些因果链条。在这方面,一个最低限度的因果链条,就是从来自大脑外部的刺激到语词反应的那个最短的可能的链条。其他的因果链条总是包含了某种另外的刺激,它们使得先前的刺激所储藏的结果得以释放,并产生一种延迟的语词反应。在最低限度的因果链条中,我们说“这是”;而在更长一些的因果链条中,我们说“那曾是”。当然,这种解释是过分纲要性的,以致不能算作实际的心理学。但这似乎足以解决关于自我中心殊相词的一些原则性的困难。

让我们详细说明这种看法。每当我发出“猫”这个词时,我之所以这样做,一般说来乃是因为一只猫被我或曾经被我感知。(这种看法的限制条件可以忽略。)假如我这么做的原因在于这只猫曾被我感知,那么这个过去的事实显然不是我说出“猫”的全部原因,一定还有某种当前的刺激。因而,对“猫”这个词的知觉的和回忆的使用并不是完全类似的原因的两种结果。在一个以适当方式确立了某些语言习惯的人的身上,这些结果也不可能是完全类似的。知觉的结果以“这是”这些语词开始,而回忆的结果以“那曾是”这些语词开始。

因而,在一个以“这是”开头的句子和以一个“那曾是”开头的句子之间所存在的差别,并不在它们的意义上,而在说出它们的原因上。由我们说出的“《独立宣言》发表于(was in)1776年”,和可能是由杰弗逊说出的“《独立宣言》发表于(is in)1776年”这两句话完全拥有相同的意义,但是前者蕴含着说出它的原因是间接的,而后者蕴含着说出它的原因是直接的,或者是尽可能直接的。

人们也许会反对说,关于目前的许多陈述,完全与关于过去的陈述一样地直接。假如我说“芬兰正在被入侵”,我之所以这么说,首先是因为我记得我在报纸上读到的东西,其次是因为我作出了这样的推断,即这次侵略不太可能在最近的几小时之内结束。但是,这是对“是” [3] 这个词的一种被引申的和推论性的使用,它包含着关于现在的知识由之从关于过去的知识中获得的某些因果法则。所包含的“目前”并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目前”;它不是某种被呈现的东西。它是物理学意义上的“目前”,即在物理学的时间中与心理学意义上的“目前”同时出现的某种东西。就它们包含着在说话者与其所提及的东西之间的不同因果关系而言,“目前”和“过去”主要地是心理学的术语。它们的其他用法全都可以根据这种主要的用法加以定义。

上述理论解释“我”这个词的用法了吗?在本章开始时我们说过,“我”可以根据“这”来定义:“我”是“这”所属于的这个自身经历。但是,尽管我们解释了语词“这”的用法,我们是通过剥夺该词自身在孤立状态下的所有意义而做到这一点的。因此,我们无法肯定,我们能够主张上述关于“我”的定义。

假如我们关于“这”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在对世界进行完全描述时它就不是必需的。我们希望证明,就“我”以及其他一些自我中心词来说,同样的结论也是成立的。

“我”这个词,由于应用于在某个时间段内始终持续的某种事物,因而是从“现在的我”中产生的。它是通过某些因果关系与“现在的我”关联起来的事件系列。要考虑的短语是“我是”,它可以被“现在的我是”所代替,而这里的“是”可以被看作是无时间性的。

“现在的我”和“这”之间的联系,显然是非常密切的。“现在的我”指称一个现象的集合,即此刻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那些现象所构成的集合。“这”指称这些现象中的某一个。与“现在的我”相对的“我”,可以通过与“这”的因果关系而得到定义,就像它可以通过与“现在的我”之间的因果关系而得到定义一样。这是因为,我通过“这”仅能指称我正在经验的某种东西。

由于在以后诸章中更充分展露出来的一些原因,我认为“我是”这个短语可以始终用“这是”这个短语来代替,而且反过来也是可以的。在这两个短语中我们应该使用其中的哪一个,取决于偶然因素或者我们的偏好。假如我们是从运动中感到热的,而不是因为周围的气温而感到热的,那么我们说“我热”,而不说“这是热性”。但是,当我们进入一艘轮船的发动机房时,我们会说“啊!这里热”,这句话(大致)等于“这是热性”。我们说“这是一只猫”,并有意作出一个关于并非仅是我们自身经历的一个部分的陈述。但是,假如语词“这”应用于并且它也应该应用于我们直接经验的某种东西,它就不能应用于作为外部世界之对象的这只猫,而仅能应用于我们自己的关于一只猫的知觉对象。因而我们必不能说“这只是一只猫”,而必须说“这是一种我们将其和猫联系起来的知觉”,或者说“这是一种关于猫的知觉对象”。这个短语反过来又可以用“我在以猫的方式知觉着”来代替。“我在以猫的方式知觉着”断言了我自己的一种状态,而且恰恰是在我试图(仓促地)说出“这是一只猫”的那些同样的场合,和在我可以正当地说“这是一种关于猫的知觉对象”的那些同样的场合,它才是真的。当我们说“这是一只猫”时,我们直接知道的东西,就像觉得热一样,是我们自己的一种状态。

因而,在包含“这”的每个陈述中,我们都可以代之以“现在的我所注意的东西”,而且在每个包含“现在的我”的陈述中,我们也都可以代之以“与这共同出现的东西”。

因此,关于“这”所说的话同样适应于“现在的我”。把“现在的我”与一个专名区分开来的东西,并不是含有“现在的我”的句子所陈述的东西的一部分,而仅仅是被陈述者与对它的陈述之间的因果关系的一种表达。

“你”这个词也包含了某些困难,它们不同于关于自我中心殊相词所特有的那些困难。它们将在以后诸章中得到考虑。就我们目前的问题而言,注意到下述之点就足够了:“你”总是通过与某个当前的知觉对象相关联而得以确定的,并且这个当前的知觉对象就是此刻的“这”。因而,就这种困难也是关于自我中心殊相词的困难而言,对“这”所作的解释也解释了“你”。

在我看来,这就解决了关于自我中心殊相词的问题,而且也表明在对世界——无论是物理的世界还是精神的世界——所作的任何一部分描述中,它们都不是必要的。

说明:赖欣巴赫教授友好地允许我参阅他尚未发表的一篇关于“自我中心殊相词”问题的论述。他以某种不同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但我认为他的理论与我的理论是一致的,并相互完善了对方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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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第六章。

[2] 或者,如果我们把“现在的我”作为基本词,那么它也会出现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恰好就是当不以它为基本词时“这”所出现的问题。

[3] 前一句中“芬兰正在被入侵”的英文原文是“Finland is being invaded”。这里所说的“是”是指原文中的“is”。——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