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亚利桑那州诺加利斯市的边境时,你会遇见一些神色严肃的美国边防警卫,他们中有些人脸色苍白,戴着凶神恶煞般的钢框眼镜,乱翻你所有破烂的行李包裹,寻找邪恶违禁物品的种种痕迹。你只能像平常在美国那样耐心等待,身旁显然有着数不清的警察,他们有着数不清的禁止法律(没有保护法律)——不过,一旦穿过那扇铁丝网小门,你就进了墨西哥。你的感觉就像下午两点从学校溜了出来,你告诉老师你病了,老师说你可以回家。你的感觉就像星期天早晨做完礼拜回家,脱去礼服,穿上柔软滑爽凉快的旧套衫,出去玩耍——你环顾四周,见到的都是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或者是焦虑的情人、父亲和警察们专注的浅黑色脸庞;对面的小公园传来阵阵酒吧音乐,园里有人叫卖气球和冰棍,公园中央有个露天音乐台,供人们举行音乐会,这些音乐会是真正为了人民,免费观看——也许几代马林巴琴演奏者,或者奥罗斯科[1]爵士乐队正在为总统演奏各种墨西哥赞歌。走路渴了,你可以推开酒馆的双开式弹簧门,进去喝一杯酒吧啤酒;拐过街角,有一处青年射击场,煎玉米卷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人们有些头戴阔边帽,有些身着牛仔裤,臀部别着左轮枪;一帮帮唱着歌曲的商人朝站着的音乐家们投掷比索[2],音乐家们在音乐厅里边唱边来回走动。这是一种进入极乐世界的绝妙感觉,尤其是因为这里离面部表情冷冰冰的亚利桑那州、得克萨斯州以及整个美国西南部如此之近——可是你在墨西哥可以找到它,这种感觉,这种农民对生活的感觉,人们那种时光永恒的快乐,他们不会卷入伟大文化和文明的种种争议之中去——在摩洛哥,在整个拉丁美洲,在达喀尔[3],在库尔德人[4]居住的地区,你几乎到处可以发现这种生活状态。

墨西哥没有“暴力”。好莱坞作家们以往写的许多胡扯的故事大都表现暴力,另一些作家去墨西哥就是为了“变得粗暴”——我知道有个美国人去墨西哥就是为了在酒吧里狂饮乱闹,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你不会因为捣乱而在那里遭到逮捕;天哪,我亲眼看见几个人在马路中央打闹摔跤,阻碍了交通,他们尖声呼喊放声大笑,路人微笑着走过——一般说来,墨西哥宽容和善,即便像我这样在危险人群中旅行,也很安全——从某种意义上说,“危险”我们认为只在美国有——事实上,你离边境越远,越往南走,情况越好,仿佛各种文明的影响像云一样悬在美墨边境的上空。

这片土地是印第安人的土地——在世界鸦片中心附近,离马萨特兰[5]不远,我在用树枝搭着棚屋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手里卷着粗粗的大麻烟叶,我们在脚踝节处撒鸦片——我们患了黑踵症。我们谈论革命。主人的看法是:印第安人原本就拥有北美以及南美,该是他们宣誓主权的时候了,他说:“La tierra esta la notre(这片土地是我们的)”——他也这样坚持,喋喋不休,面带嬉皮士的嗤笑,疯狂地耸起肩膀,要我们理解他的怀疑,他不相信有人会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在场,我非常理解他的意思。角落里坐着一个印第安女人,十八岁,桌子遮去了她的下半身,她的脸在烛光的阴影底下——她神色兴奋地望着我们,要么是抽了鸦片,要么觉得自己是男人的妻子,这天早晨,这个男人手持鱼叉来到院子里,在地上懒洋洋地劈柴枝,然后将劈好的木柴扔到地上,侧转身子对他的伴侣做手势并说了些什么。中午,村庄里的哼歌声让人昏昏欲睡——不远处就是大海,温暖的大海,北回归线热带地区的太平洋。从卡莱克西科、沙斯塔到莫多克,沿途都是重峦叠嶂,哥伦比亚河边的帕斯科落于一大片平原的尾部,平原的另一侧就是海岸线。一条一千英里长的土路通向那里——一九三一年型公共汽车静悄悄的,款式滑稽可笑:车厢高而窄,老式的离合器把手通向车厢地板上的窟窿,座位是那种位于车厢两侧的老式长凳,可以侧翻,实木制造。汽车在无休无止的尘土中上下颠簸,经过纳瓦霍人、玛格丽塔人、常见的野猪沙漠[6]里胡椒博士[7]的干燥棚屋、烤得半焦的玉米薄饼上的猪眼——折磨人的道路——通向这个世界鸦片王国的首都——啊,天哪——我望着我的东道主——在草地上,在一个角落里,一个墨西哥军队的士兵正在酣睡,这是一场革命。这个印第安人疯了。“La tierra esta la notre ……”

我的向导和好朋友恩里克发不出“H”音,只得用“K”来代替——因为他出生成长的环境不用西班牙语,尽管他的家乡名叫“维拉克鲁斯”[8],他只能用米斯泰克语[9]发音。公共汽车一刻不停地颠簸,恩里克一刻不停地对着我叫喊:“HK-o-t?HK-o-t?Is means caliente. Unnerstan?[10]”

“是的,是的。”

“K-o-t,k-o-t……的意思是‘caliente’——HK-eat[11]……eat……”

“H-eat!”

“是什么字母——在字母表上?”

“H。”

“是HK……?”

“不……H……”

“我发这个音有困难,我发不出来。”

他发“K”时整个下巴向外凸出,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印第安人的特征。此时,他蹲坐在有草的地上,急于向主人解释;从主人威严的举止判断,我猜他可能是这个沙漠地区里某个王族部落的首领:他说起话来冷嘲热讽,对每个谈起的话题都如此,好像从血缘上说,他是首领,从权力上说,他要劝说,或者保护,或者要求什么。我坐着,一言不发,冷眼观察,就像角落里的杰拉多。杰拉多神色惊讶地听着他大哥在首领面前狂热地发言,而且在场的还有我这个带着水手包的奇怪的美国佬。他点点头,像老商人那样眼睛斜睨着,以吸引主人听他说话;他转身朝着他妻子,吐出舌头舔了舔下排牙齿,随后用嘴唇湿润了一下上排牙齿,最后朝着墨西哥无名的黑暗“噗嗤”一笑;头顶之上,北回归线热带太平洋海岸的星星映照着烛光棚屋[12],那些星星金光闪闪,就像阿卡普尔科[13]金大麻之战的名字一样。月光如洗,照耀着从酋长岩[14]一直往南的崇山峻岭——稍晚,很快,月光移至巴拿马的一片片沼泽地。

主人伸出粗壮的手臂、手指,指点着说:“就在广阔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中!金大麻之战就在深山密林中进行!山洞里血流成河!我们将从密林中揪出毒蛇!我们将撕去巨鸟的翅膀!我们将住进在穷困潦倒的田野里被颠覆的铁房子[15]!”

“是的!”我们坐在草垫小床上一声不吭的朋友说。埃斯特兰多——坐在酋长身旁的人,山羊胡子,嬉皮士的眼睛下垂,褐色忧郁,昏昏欲睡,一看便知是吸了鸦片的;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他是个奇怪的巫医——他不时插话,试图引起别人倾听;不过;无论他如何努力,别人都不听他的,他做得有些过头,他的话让人感到枯燥乏味,他们不愿意听他的,因为他措辞精美矫揉造作。他们想要的是原始的肉体的献祭。人类学家都不应该忘记原始的同类相食,或者避谈奥卡族[16]。给我一张弓和一支箭,我会去;我现在就已准备好;请付我飞机费;平原车船费;费用清单没有意义;胆子越来越大的骑士们正在逐渐衰老;年轻的骑士们正在憧憬。

优柔寡断。我们的印第安酋长不想与各种试探性的想法有任何瓜葛;他倾听恩里克的真实请求;他记下埃斯特兰多梦幻般的模糊说法、粗嘎辛辣简练的言论,从精神层面上说,埃斯特兰多可能疯了,酋长已经完全了解在现实中大家是如何看待他的——他诚实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听见他用西班牙语问,这个外国佬是不是警察?联邦调查局的人?从洛杉矶一路跟踪他而来!我听了就说不是的。恩里克试图告诉他我只是interessa[17],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解释:我对各种事情感兴趣——我正在学习西班牙语,我是个瘾君子,cabeza[18],也是chucharro(吸大麻的人)。酋长对chucharro不感兴趣。在洛杉矶,他曾光着脚丫子,袒露着黝黑的脸,从墨西哥黑暗之中,步行到光明之中——有人抢去了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某个警察或恶棍;一想起这件事,他就怒气冲天,他的报复不是沉默就是宰了某人;我是联邦调查局的人——跟踪墨西哥嫌疑犯的怪人,因为这些嫌疑犯有犯罪记录:在铁幕洛杉矶的人行道上留下了脚印,在监狱的镣铐上留下了痕迹,他们是潜在的革命英雄,在浅红柔和的阳光下,他们的胡须微微发红。

他给我看了一小团“O”[19]。是我给它起的名字。还有点满意。恩里克进一步为我解释。巫医暗自偷笑,他没有时间去闲荡或者去跳宫廷舞或者唱着醉酒歌在娼妓巷里寻找拉皮条的男人——他是弗雷德里克的魏玛[20]宫廷里的歌德。电视对心灵的震撼力环绕着整个棚屋,就像酋长决定接受我一样具有无声的力量——当他决定接受我时,酋长的权威影响了他们所有人的思想。

啊,马萨特兰神圣的海!傍晚红色的大平原,成群的小驴、红色和棕色的马,以及绿色的仙人掌和龙舌兰。

两英里外,三个muchachas[21]围成小圈正在交谈,她们处在这红色宇宙同心圆的正中心——她们话语轻柔,我们无法听见,马萨特兰海浪的咆哮声也打扰不了她们的聊天——和煦的海风使野草变得更加美丽——一英里外的三个小岛——岩石嶙峋——背后,薄暮之中,墨西哥农民泥土般灰暗的屋顶……

说明一下,我在圣佩德罗没能登船,而这里又是旅行的中途,离亚利桑那州诺加利斯的墨西哥边境还有一半路程,于是我乘坐廉价的二等公共汽车,沿着西海岸一路南下,直抵墨西哥城。在索诺兰沙漠里,当其他旅客在沙漠棚屋里悠闲休息时,我遇见了恩里克和他弟弟杰拉多;在索诺兰沙漠里,肥胖的印第安女人们出售用石炉烹调的热墨西哥薄饼和肉食;当你站在那里等你的三明治时,小猪在你的两腿间钻来钻去啃食牧草,非常可爱。恩里克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他正在进行一次史诗般的旅行,一路朝维拉克鲁斯进发;维拉克鲁斯在两千英里以外,濒临墨西哥湾。恩里克带着他弟弟,我从不知道为什么——他只告诉我,在他那个自制的木制收音机里藏着大约半磅烈性深绿色大麻,里头仍有藓苔和黑色的长发,这是优质大麻的标志。我们立刻躲进这沙漠小站后面的仙人掌丛中,开始猛吸大麻;烈日当头,我们蹲在那里边吸边哈哈大笑,杰拉多在一旁望着(他只有十八岁,他哥不让他吸)——“为什么?因为大麻对eye不好,对la ley[22]不好(有害视力,有害法律)”——“可jew呢!”恩里克指着我(墨西哥人说的“你”),“还有我!”他指着自己,“我们没关系。”他开始给我当向导,穿越墨西哥大陆广阔的空间,进行这次伟大的旅行——他能说些英语,试图给我讲解他祖国史诗般的宏伟,我当然同意他的说法。“看见没有?”他指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说,“Mehico![23]”

我说过,公交车是老式的,车厢高而窄,两侧安装了木制长凳;旅客们肩披方巾,头戴草帽,带着自己的山羊、猪猡或家禽上车;孩子们乘在车顶之上或者紧抓着车子的后栏板,一边乘车一边唱歌和尖叫。我们在一千英里的土路上颠簸着,颠簸着;路遇河流,司机就直接开车驶过浅浅的河水,洗去尘土,继续一路颠簸而去。我在类似纳瓦霍的一些奇怪小镇里独自散步,在一个露天市场亲眼目睹了一个屠夫站在一堆待售的劣等牛肉面前,牛肉上成群的苍蝇乱飞,好几只满身疥癣皮包骨头的农家狗在桌子四周和底下觅食——洛斯莫奇斯(苍蝇)。我们像贵族大公一样,坐在黏糊糊的小桌边,喝着鲜榨橙汁;桌上《洛斯莫奇斯报》的当天头条新闻报道:半夜里,警察局长和市长之间发生了手枪决斗——消息传遍了整个城市,在白人居住的巷子里引起了某种骚动——他们两人都使用挂在臀部的左轮手枪,砰,扑通,一下就倒在酒店外面泥泞的街道上。现在,我们抵达更靠南方的锡那罗亚的一个小镇,半夜下了破旧的公交车,一个跟着一个地步行穿过一个个贫民区,经过一个个酒吧。(“你,我,还有杰拉多去cantina[24]不好,对la ley不好,”恩里克说。)随后,杰拉多背着我的水手包,就像一个真正的朋友和兄弟。我们穿过一个巨大空旷的泥地广场,来到一片用树枝搭建的棚屋区,这些棚屋形成了一个小村落,离星光柔和碎浪拍岸的海滩不远。在海边,我们敲了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个留着八字须的粗野男人,他手里拿着鸦片,把我们让进点着蜡烛的厨房;在厨房里,他和留着山羊胡子的巫医埃斯特兰多正在分一撮撮红色的纯鸦片,将它们卷成一支支雪茄烟大小的大麻烟。

主人允许我们在附近的小草屋里过夜——这个僻静的住处归埃斯特兰多所有,他很友好,让我们在小屋里睡觉——他手持蜡烛,把我们引进小屋,搬走了他唯一的财产:藏在他睡床底下草皮之上的鸦片;他悄悄地离开,去其他地方睡觉。我们只有一条毛毯,于是就抛掷硬币决定谁睡在中间:是杰拉多,他没有抱怨。早晨,我起床,透过棚屋的枝条向外眺望:这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可爱的小村庄,村里全是茅草棚屋;几个秀美动人棕色皮肤的少女肩上扛着水罐,水是从大水井里取来的——烹调玉米薄饼的炊烟在树丛间袅袅升起——几只狗在吠叫,孩子们在玩耍;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们的主人早已起床,正在用鱼叉劈树枝,他将鱼叉朝地面劈去,干净利落地将细树枝(或粗树枝)一分为二,真是叹为观止!我想上厕所,结果被人带到一个古老的石头茅坑,它像某种国王宝座,俯瞰着整个村庄;我不得不坐在那里,每个人都能看见,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方便的——母亲们从我面前经过谦谦一笑,孩子们手指含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们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我们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公交车,继续前往墨西哥城。在这之前,我买了四分之一磅大麻;可是,棚屋里的交易刚完成,一队墨西哥士兵和一些没精打采眼神沮丧的警察走了进来。我对恩里克说:“嗨,我们会被逮捕吗?”他说不会的。他们只想为自己搞点大麻,不出钱;他们会若无其事地放我们的。于是,恩里克把我们的大麻大约切成两半,士兵和警察们沿着棚屋全都蹲下,在地上卷起大麻烟卷来。我吸鸦片后身体十分不适,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所有的人,感觉好像将要被钉子刺穿,倒挂在十字架上,双臂已被剁掉,在那个高高的石头茅坑上被火刑处死。男孩们给我端来辣椒汤,当我侧身小口喝汤时,众人都露出了笑容——热辣椒汤使我嗓子火辣辣的,直喘粗气,又是咳嗽又打喷嚏,不过,我立刻感觉好多了。

我们动身了,杰拉多再次背起我的水手包,恩里克将大麻藏在他的木头收音机里,我们一本正经地与主人和巫医握手告别,绷着脸一本正经地与十个警察和士兵一一握别,再次鱼贯而出,在炎热的阳光下朝着城里的公交车站走去。“好啦,”恩里克拍拍他那个自制的收音机说,“瞧,老兄,我们准备好了,吸他个神魂颠倒!”

阳光非常毒辣,我们浑身是汗——我们来到一座宏伟漂亮的教堂,老式西班牙传教风格的,恩里克说:“现在我们进去”——一想到我们都是天主教徒,我不由得感到惊讶。我们走进教堂,杰拉多首先跪下,随后,我和恩里克跪在教堂的长椅上,在胸前画十字,他凑近我耳朵轻声说:“怎么样?教堂里凉快吧!躲开阳光一会儿挺好吧!”

黄昏时刻,我们在马萨特兰停留片刻,穿着短裤在那壮阔的大海里激浪畅游,就在那里,在海滩上,恩里克手里拿着一支大号的大麻卷烟,转身指着墨西哥内陆美丽翠绿的原野说:“看见了吗,远处田野中间的那三个姑娘?”我看了又看,只能勉强看见远处牧草地上的三个黑点。“三个姑娘,”恩里克说,“这就是墨西哥!”

他要我与他一起去维拉克鲁斯。“我的职业是鞋匠。我工作的时候,你与姑娘们待在家里,好吗,老兄?你写你有趣的书,而且我们有很多姑娘。”

墨西哥城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我身无分文了,不得不滞留在威廉·苏厄德·伯勒斯[25]的长沙发上。伯勒斯不希望恩里克在身边:“你不应该与这些墨西哥人厮混,他们都是些劳改释放犯。”

恩里克离开时,我还留着他送我的兔后足[26]。

几星期后,我第一次去看了斗牛,坦白说这是一场novillera,一场新手斗牛,不是他们在冬天举行的真正意义上的斗牛,冬季斗牛据说非常精彩。斗牛场内部是一个溜圆的碗形建筑,中间一块溜圆的黄沙泥地,熟练可爱的职工正在用钉齿耙耙平场地,就像扬基体育场专职耙平二垒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是个“啃泥地体育场”[27]。我入座时,公牛刚刚进场,乐队正在再次落座。隔离栏后面的年轻斗牛士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刺绣紧身衣。斗牛士们神情严肃;这时,一头乌黑发亮、肌腱强壮的大公牛从我没注意的球场一角冲了出来,它显然在哞哞求助,黑色的鼻孔,白色的大眼睛,伸展的犄角,只见胸腔不见大腹;它正用尽身体上部机车般的全部力量,踢踏四条锃亮精瘦的细腿,试图将泥地踩踏下去——有些观众嗤嗤暗笑——公牛狂奔,一闪而过,你可以看见它健美肌肤下一块块凹凸的肌肉。斗牛士出场了,他逗引公牛,公牛冲过去,猛地一撞,斗牛士一转红披风,让过公牛的两个犄角,牛角离开他的性器官区只有一两英尺;斗牛士用红披风逗得公牛围着转圈,随后又像大公一样高傲地走开——他背对愚钝健壮的公牛站着,公牛不像《血与沙》中那样横冲直撞,把大公先生挑到上面看台上去。随后,重头戏开始了:一匹眼睛四周有斑纹的老海盗马出场了,骑马的斗牛士手持长矛,上场后朝着公牛肩胛处投出几支钢镖,公牛试图用牛角挑翻海盗马,还好,海盗马穿了铠甲(谢天谢地!)——这是历史性疯狂的一幕,不经意间,你突然发觉骑马斗牛士已经斗得公牛流血不止。可怜的公牛头昏目眩,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勇敢的罗圈腿飞镖骑士手持两支缎带飞镖,继续朝着公牛迎面冲去,公牛也朝着他正面撞去,嘭!没有迎面对撞,因为飞镖人再次投镖刺牛,观众还没来得及发出“嘘”声(不过我是“嘘”了),他已经飞似的离开了,这是因为公牛难以躲避吗?这已经够意思了,因为此时飞镖已经把公牛刺得鲜血直流,就像马洛[28]所描写的天堂里的基督一样。一位老骑士出场了,他又用红披风逗引公牛几次,又刺了几镖,一面闪亮的战旗盖在了苟延残喘受苦受难的公牛肋侧,每个人都“很高兴”。这时,公牛的攻击只是摇摇晃晃的了;于是,严肃的英雄斗牛士出场给予它致命一击,这时,乐队用低音鼓乐奏出一阵隆隆的鼓声,然后静止,宛如一片乌云掠过太阳,场内静得能够听见一英里外冷酷的西班牙翠绿芬芳的田野里醉鬼摔碎酒瓶的声音——孩子们在果子奶油蛋糕面前停了下来——公牛弓着脑袋站在太阳底下,拼命地喘着粗气,实际上它身躯两侧的牛皮紧贴肋骨一鼓一鼓的,它的肩胛隆起,宛如圣塞瓦斯蒂安[29]。年轻的斗牛士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凭着自身实力非常勇敢,他一面逐渐接近公牛一面口中咒骂;公牛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朝着红披风冲撞过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流淌着鲜血,斗牛士随牛而动,一会儿踮起脚尖,一会儿双膝外翻,摆出各种虚拟无形的圈环逗引公牛穿钻。天哪,我不愿看他紧绷着光滑的腹肌,不用号角却骂骂咧咧。他再次对着公牛抖动红披风,而公牛站在那里想:“哎呀,我为什么不能回家呢?”斗牛士进一步靠近公牛,这时,这只畜生收缩疲惫乏力的四腿奔跑起来,可是有一条腿滑了一下,扬起一阵尘土。不过,它依然奋力奔跑,急速转身,想去休息。斗牛士手搭宝剑,两眼发直,朝着斗败的公牛高声呼喊。公牛竖起耳朵,一动不动。斗牛士的整个身体僵直起来,像块在许多只脚的踩踏之下颤抖的木板——他的长筒袜下凸显出肌肉。公牛蹬了蹬三条乏力的腿,在一阵尘土中转过身来;斗牛士在它面前弓起背,像隔着燃烧的火炉伸手去取另一边的某件东西那样,一下子将他的宝剑插入公牛肩胛间隔处一码深。斗牛士朝一个方向走去,公牛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带着剑柄留在体外的宝剑,摇摇晃晃,开始奔跑;它怀着人类般的诧异,抬起头仰望天空和太阳,随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啊,去见它的亲人吧!它朝空中喷吐了十加仑鲜血,洒得满地都是。它跪倒在地,鲜血喷涌,呛得它几乎窒息;它扭转脖子,突然像瘪了的玩偶松垮下去,它的脑袋无力地轰然倒地。它依然没有死,又有一个白痴奔进场来,用一把鹪鹩形匕首切割它脖子上的神经,公牛依然用它可怜的嘴角掘着沙地,咀嚼着嘴里残余的鲜血。它的眼睛!天哪,它的眼睛!几个白痴嗤嗤傻笑,因为是匕首的切割造成了这一切,好像原本不会是这样似的。有人匆匆牵出几匹狂躁的马,用链条拴住公牛,将之拖走,马群飞奔离场,不巧,铁链断了,公牛在尘土中滑行了一段,就像一只死苍蝇被人无意中踢了一脚。拖走,快把它拖走!它被拖走了,翻转的白眼凝视着世间最后一样东西。下一头牛!几个老成的青年将牛血铲进独轮车,然后推着车子急匆匆离场。一声不吭的平整场地的人手持钉耙回到场内——“好啊!”姑娘们把鲜花投给身着漂亮裤子的动物屠夫。我仿佛看见每个人如何死去,而且没人会在乎,我觉得活着是多么窝囊,还不如像公牛一样,困陷在狂呼乱叫的人群中死去。

Jai Alai[30],墨西哥,Jai Alai!

我在墨西哥的最后一天是在墨西哥城雷登达斯附近的一个小教堂里度过的。下午四点,天色灰暗,我已经走遍了全城,在邮电局寄包裹,津津有味地咀嚼乳脂奶糖,权当早餐;我喝了两罐啤酒,在教堂休息,遐想人生之空虚。

我正上方十字架上有一尊巨型基督受难雕像,我一看见它,就紧握双手,站着凝视一会儿雕像,随后马上坐在底下——(“让娜[31]!”他们在院子里高声叫我,其实是召唤另一个女士,我奔到门口,探头向外看了看)。“Mon Jesus[32],”我边说边抬头看去,噢,他在那里!他们给他安了一张英俊的脸,像年轻的罗伯特·米彻姆[33],死时闭上了两只眼睛,尽管你可能会觉得其中一只眼睛微微睁开;它看上去也像吸大麻后神魂颠倒的年轻罗伯特·米彻姆或恩里克,透过烟雾看着你,说:“伙计,生命就此结束了!”他的双膝都磨破了,疼痛难忍,火烧火燎,已经磨出一个一英寸深的洞,他的膝盖骨逐渐磨损,鞭子雨点般落下;他背着连枷般的巨大十字架,行走一百英里,当他在岩石上倚着十字架稍事喘息时,他们就用棍棒驱赶他继续往前走,他滑倒后跪在地上,到他被钉上十字架上时,他的双膝已经磨烂——我曾在现场。亲眼目睹他肋骨处的一个大裂口,好几个手持长矛的武士曾用剑尖戳他。我没在现场,如果我当时在场,我会高声喝道:“住手!”我也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在这里,神圣的西班牙给用血淋淋的心脏作祭品的墨西哥阿兹特克人[34]送来了一幅温柔和怜悯的图画,说:“你们对人会这样做吗?我是人子,我是人,我是人帝,你们就这样对我吗?我是人帝和上帝——我是上帝,你们捆住我的双脚,用尖头坚固的长钉穿透双脚,因为挥锤人用力过度,钉子末端都有些钝了——你们这样对我,还要我传布仁爱?”

他传布仁爱,于是你们就把他绑到一棵树上,用钉子把他钉在树上,你们这些蠢蛋,你们应该请求宽恕。

雕像显示:鲜血从他的双手流淌到他的腋窝,再流向他身体的两侧。墨西哥人在他的隐私部位遮上一条文雅红色的丝绒布,雕像太高了,无法在那块“神圣的胜利遮布”上装饰一枚枚勋章。

多么伟大的胜利!基督的胜利!战胜疯狂、人类衰败的胜利。在斗殴、斗鸡、斗牛、职业拳击、街头打斗、田间争斗、空中交战、口角争论时,他们仍然在吼叫:“杀死他!”——“杀死他!”——杀死狐狸,杀死猪猡,杀死梅毒!

基督极度痛苦,为我祈祷吧!

雕像显示:他钉在十字架上的手吊住了他垂落的身子,这是艺术家塑造的最完美的垂落,这位虔诚的雕塑家全心全意地创作这尊雕像,基督的同情和坚韧——也许是十五世纪一位可爱的印第安西班牙天主教徒,在北美千年王国中期印第安土砖、泥浆和臭烟的废墟间,塑造出这尊基督雕像,将它固定在这个新教堂的上方,现在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四五百年过后,教堂顶部的部分雕像已经剥落,某个西班牙米开朗琪罗在教堂顶穹上绘制了许多小天使和天使家族,为的是在礼拜天早晨,当慈祥的教父详细阐释宗教戒律时,受到启迪的教徒们会抬头凝视。

我长时间跪着祷告,抬头侧视我的基督;突然,我从教堂冥想中醒来,我的双膝有些疼痛,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倾听耳朵里一种深沉的嗡嗡声,这种声音传遍整个教堂,传遍我的耳朵和头脑,传遍整个宇宙,传遍纯洁(也就是上帝)固有的寂静。我静悄悄地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抚摸着我的双膝,寂静在吼叫。

前面是圣坛,在蓝白金三色装饰背景的映衬下,圣母马利亚洁白纯净——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我暗自打算,等有人离开我就走到圣坛跟前去。那都是些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迈的;突然,进来两个衣衫褴褛毯子裹身的孩子赤脚沿着右侧过道慢慢地走着,大男孩的一只手焦虑地将某样东西按在他小兄弟的头上,我想为什么要这样——两个男孩都赤着脚,但我却听见脚后跟的喀哒声,我想为什么是这样——他们走到圣坛跟前,转弯走向一尊圣人雕像的玻璃棺材,一路上,他们慢慢地走,神情焦虑,边走边触摸每一件物品;他们抬头仰望,绕着教堂极其缓慢地走着,把一切全都牢记在心。在棺材跟前,那个小男孩(三岁)摸摸玻璃,绕到逝者的下首,然后再摸摸玻璃,我想,“他们理解死亡,他们站在教堂里,站在茫茫苍穹底下,这苍穹从没有开端的过去,进入永无终结的未来;他们在神圣的教堂里,在逝者跟前,等待自己的死亡。”我幻想自己和那两个小男孩,悬在一个无边无际浩瀚的宇宙里,除了无穷的空虚、巨大的空虚以外,头顶上空空,脚底下也空空,逝者无数,四面八方都存在,无论是在内部你自己身体的许多原子世界里,还是在外部宇宙里,这个宇宙也许只是无限原子世界中的一个原子,每个原子世界只是一种修辞——向内,向外,上上下下;对于我和两个小男孩来说,除了虚无缥缈、上帝威权、寂静无声外,一切都是空的。我焦虑地看着他们离去;突然,我惊讶地发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一英尺或我的一半高,两岁或者一岁半,小心缓慢地在两个小男孩的身旁蹒跚行走,就像教堂地板上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大男孩很关切,想举起一块方披肩遮蔽她的脑袋,他要小兄弟拉住披肩的另一端,他们之间,华盖底下,可爱的小公主昂首前进,用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打量着教堂,她那双小小的脚后跟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一出教堂,他们就与其他孩子一起玩耍。许多孩子正在有围墙的花园门口娱乐,他们中有些人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堂正上方那些被雨水弄得朦朦胧胧的天使石雕。

我跪在教堂入口处的长椅上,向所有这一切鞠躬致意,随后站起身来,最后再看一眼帕多瓦市的圣安托万(圣安东尼),帕多瓦市的圣徒安托万雕像。街头一切又都尽善尽美,这个世界总是充满着幸福的玫瑰,但是我们中没有人明白这一点。幸福在于明白一切都是一场美妙奇怪的梦。

* * *

[1] José Clemente Orozco(1883—1949),墨西哥壁画家。

[2] Peso,墨西哥货币名。

[3] Dakar,塞内加尔首都。

[4] Kurd,主要居住在伊拉克、伊朗、土耳其及叙利亚边界区。

[5] Mazatlan,墨西哥西部港城。

[6] pig desert,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墨西哥等地沙漠里生活着一种土生土长、毛长味臭的野猪,故得名。

[7] Doctor Pepper,一种软饮料,19世纪80年代由得克萨斯州的查尔斯·艾得尔顿发明。

[8] Veracruz,凯鲁亚克用的是Vera Cruz,西班牙文,墨西哥东部港市。

[9] Mixteca(n),居住在墨西哥南部的印第安部落使用的一种语言。

[10] 恩里克这几句话的读音和拼写都不是标准英语,他H/K发不清,“Is means”语法错误,caliente是墨西哥俚语,意思是“热的”,Unnerstan应该是understand。整个句子的意思是:“HK-o-t?HK-o-t?意思是‘热的’,明白吗?”

[11] HK-eat即heat,热的。

[12] 印第安人的棚屋常常顶部有漏缝,可以看见星星。

[13] Acapulco,墨西哥南部港城,那里生产一种阿卡普尔科烈性大麻,呈金黄色,故称“阿卡普尔科金大麻”。

[14] El Capitan,美国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高1000多米的山岩。

[15] the iron houses,在美国俚语中意思是“监狱”。

[16] Auca,即印第安部族华欧拉尼,“奥卡”是邻族盖丘亚人对他们的称呼,意为“野蛮人”。

[17] 西班牙文,感兴趣。

[18] 西班牙文,意思是“head”,头。在英语中head可以表示“瘾君子”。

[19] 即Opium,鸦片。

[20] Weimar,德国东南部一城市,1775年歌德到达该市后,歌德和魏玛几乎成了同义词,歌德使魏玛成为当时欧洲的文艺中心,他大部分戏剧的首场演出都在那里举行。

[21] 西班牙文,年轻女子。

[22] 恩里克文化程度不高,用词不当,“视力”不该用单数eye,应该像后面的解释一样,用eyesight(视力);la ley是西班牙语,意为“法规,法律”等。

[23] 即“墨西哥”。

[24] 西班牙文,快餐部,酒吧,食堂,娱乐中心。

[25] 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914—1997),美国作家,“垮掉的一代”代表之一,主要作品有《裸体午餐》等。

[26] rabbit foot,墨西哥人视兔后足能避邪,恩里克送此礼物,以表对凯鲁亚克的深情厚谊。

[27] Bite-the-Dust Stadium,喻意在这个场地里,斗牛士或公牛总有一方伤亡倒地。

[28] 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英国剧作家、诗人、翻译家。

[29] San Sebastian,西班牙北部一城市,地图上形状像隆起的公牛肩胛。

[30] 西班牙文,胜利。

[31] Jeanne,凯鲁亚克是法裔美国人,有个法语名字Jean,因此他以为别人叫他。

[32] 法文,我的基督。

[33] Robert Mitchum(1917—1997),美国电影演员、作家、作曲家、歌手。

[34] Aztec,墨西哥印第安人,有高度文化,公元1200年起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国,1521年为西班牙殖民地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