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节约每一美分,随后突然我把省下的钱全部花在畅游欧洲或其他任何地方,我感到轻松愉快。

下决心花了几个月时间,终于,我买了一张南斯拉夫货船的船票,从布鲁克林布施码头出发,前往摩洛哥丹吉尔。

一九五七年二月的一个早晨,我们起航了。我独自一人待整套双人特等客舱,有我所有的书,安宁、安静地研读。生平第一次,我要做一名作家,不必干别人的活。

美国一个个储气罐城市消失在波涛之外,现在我们从这里穿越大西洋,开始为期十二天的航程,前往丹吉尔,那个大西洋彼岸昏昏欲睡的阿拉伯海港——西侧海浪拍打的陆地在细浪覆盖下渐渐消失之后,砰!我们撞上了周三上午之前形成的大风暴外围,两层楼高的海浪压向我们的船首,哗啦啦海水倾泻而下,在我客舱的窗户里泛起泡沫,力量足以使任何老水手急忙躲避。外面那些可怜的南斯拉夫小伙子们受遣出舱加固松动的卡车,手忙脚乱地摆弄吊索,在那咸涩的狂风中边干边用力吹哨传递情况,相互责怪。直至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吃苦耐劳的斯拉夫人在甲板底下藏了两只小猫,暴风雨减弱之后(恐惧之中我曾看见上帝白光四射的幻象,心想在这万丈波涛的绝望之中,我们也许不得不放下小艇逃命——啪,啪,啪!海浪的撞击越来越猛,浪越来越高;我一夜不得消停,趴着睡觉,用枕头抵住身体两侧,防止被抛出铺位。直至周三早上,我向舷窗外张望,只见一个巨浪打来,那么巨大,就像约拿[1]一样,从右舷朝我袭来。我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景象,简直不敢相信我会恰好在这错误的时间,登上这艘南斯拉夫货船去畅游欧洲,就是这条船可能真的把我载到另一个岸上,在那些海底花园里与珊瑚哈特·克莱恩团聚)——不过当暴风雨逐渐减弱,月亮露面时,那两只可怜的小猫咪看上去像预告到达非洲的深色橄榄枝(啊,世界历史充满着橄榄枝),这里是两个扭曲的小下颌,在海洋女巫平静的令人惊叹的月光下,晚上八点在平静的舱口面对面地坐着,最后我把它们弄进我的特等客舱,放在我的大腿上喵呜喵呜叫唤,之后我们一起微微摇晃着抵达另一个海岸,非洲海岸,不是死亡将带我们前往的那个海岸。但是在暴风雨降临时刻,我并不是那么自以为是,因为我此刻正在描写暴风雨,我确信末日来临了,我的确看见一切都是上帝,除上帝外,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狂暴的大海,可怜的、沮丧的、孤独的船拖着庞大的、长长的、受尽折磨的身躯向前航行,驶过每条地平线,它对任何觉醒的世界没有任何武断的看法;或者带着无数提婆天使花朵中的任何一朵,向这个研读《金刚经》的地方致意,轮船像一个瓶子在那怒吼的空间里被抛来抛去;不过,很快非洲美丽的群山和心上人甜蜜的大腿就会出现在面前,还有狗、猫、鸡、柏柏尔人[2]、鱼头和卷发的海洋哭丧女,还有它的玛丽之星,白屋灯塔神秘倦怠地仰卧着——“那场暴风雨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设法打手势问,我客舱里金发白肤碧眼的男服务员(爬上桅杆的是金发白肤的皮普)英语像猪猡一样蹩脚,他像猪猡一样噘起嘴唇,对着我只说:“BOORAPOOSH!BOORAPOOSHE!”后来,从会说英语的乘客那里我得悉,那只是“北风”的意思,亚得里亚海沿岸北风就叫“BOORAPOOSH”……

除我以外,船上唯一的乘客是一个戴眼镜的难看的中年妇女,肯定是个南斯拉夫铁幕下的俄国间谍,她与我一起乘船,那样她就可以晚上在船长的房舱里偷偷研究我的护照,接着照样伪造,接着我最后永远到不了丹吉尔,而是被藏在船舱底下,永远带到南斯拉夫,没人再会听到我的消息,我唯一不怀疑的事情就是:是这艘“红色”轮船(它的大烟囱上涂有用俄国人鲜血染红的红星)的乘务人员掀起了那场大风暴,大风暴几乎毁了我们,把我们卷入大洋的橄榄绿之中,这就是情况实际上有多么糟糕;接着我开始产生偏执多疑的幻觉,幻想他们正在航道灯塔照耀下的艏楼里召开秘密会议,说什么“船上那个资本主义的美国人渣是一个约拿,就是因为他,才刮起大风暴,把他抛出船去”!于是,我躺在床铺上辗转反侧,梦见我如何在舱外被抛进大洋(轮船每小时行程八十英里,浪尖水花飞溅,高得足以淹没“美国银行”),鲸鱼如果能够接近我,在我颠倒着淹死之前,如何果真将我吞下肚去,把我留在它漆黑肮脏的身体里,用它的舌尖腌渍我;在某个(天哪,万能的上帝啊),在某个基督受难的岸上,在那个最后的、巨浪翻卷的、无名的、禁止通行的海岸上,我将会躺在约拿的海岸上,我好像看见尸骨遍野——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水手并不特别为浩瀚的大海发愁,对于他们,那只是另一阵“boorapoosh”;对于他们,那只是他们所谓的“非常糟糕的天气”。在餐厅里,每天傍晚我总是独自与那个俄国间谍女人一起坐在一张白色的长餐桌边,坐在正中间面对着她,这种欧洲大陆的就餐座位安排使我不能放松地坐在椅子中,在吃饭或等待下一道菜的时候,茫然地看着空旷处;早餐是金枪鱼、橄榄油和橄榄,早餐是咸鱼,为什么不给我一些花生酱和奶昔,我也说不清楚。我不能断定苏格兰人是否虚构了那些海,就像在山楂卷饼四周设计驱鼠器一样——但是,海水之明珠,急转的漩涡,闪亮的令人难忘的白色桅帽在疾风中发出轻轻的啪嗒声,我所见到的上帝幻象就是一切,就如同我自己一般,轮船、其他人,令人生厌的厨房,海上讨厌糟糕的厨房,灰色昏暗的厨房里各种盆盆罐罐在摇晃着,好像盆盆罐罐们知道它们即将在一本正经的海洋厨房底下的一本正经的厨房里装炖鱼,它们摇摇晃晃,丁零当啷,噢,那条旧船尽管船体很长(起先在布鲁克林码头时,我曾暗自思量:“天哪,它的船体太长了!”),此刻在上帝的大力玩耍中却还不够长,不能保持平稳,劈波斩浪,奋力开路,所有的钢铁都在颤抖——事后我也想“他们为什么必须在储油罐城(在新泽西,名字叫什么呢,珀斯安博伊)有一根,我必须说,巨大黑色可怕的软管,从码头弯曲过来,那个周日整整一天泵啊泵,冬季阴沉的天空,所有橘黄色的火焰都在疯狂地闪耀;我吃过橄榄油晚饭外出散步时,长长的空旷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家伙,我这个最后的美国人,边走边看着我自己,心中有点儿疑惑,认为我就是红色船员的成员,整天都在往老‘斯洛文尼亚’号的巨大储油罐里灌注燃油,但是一旦我们到了海上,遭遇了那场上帝的风暴,我非常高兴,也怨气十足,因为想起我们的确花了整整一天装载燃油,如果在那场风暴中耗完了燃料,那该有多么可怕!轮船只能无助地在海上上下漂浮左右摇晃。”要想躲避那个周三上午的风暴,办法有很多,比如,船长干脆甩手不管,因为他根本无法使轮船侧转,只能前进或倒退,巨浪接着巨浪滚滚而来,当他早晨八点真的侧转船体时,我想我们肯定要沉没了,整只船显然喀嚓崩断,迅速向一边侧翻,突然一个回弹,你能够感到船体正在一路回转过来,‘boorapoosh’掀起的海浪帮了忙,我抓住我的舷窗,向外张望(不冷但浪花溅到我的脸上),至此,我们又一次被抛入迎面而来的海浪,我面对着一堵垂直的海浪高墙,轮船连续颤抖了几下,船的龙骨顶住了,下面长长的龙骨此刻像一条小鱼在浪头后面摇摆着游动;在码头时,我曾想过,“这些凸式码头需要多深才能使那些长龙骨不会擦刮到船底。”我们继续前进,海浪冲上甲板,完全溅湿了我的舷窗和脸膛,海水浸湿了我的床铺(啊,大海,我的床铺),轮船又一次向另一个方向倾斜,当船长调过“斯洛文尼亚”船身,将船尾对着风暴时,船又一次稳住了,我们向南逃离。我很快想到我们会盯着腹腔内部,深陷在没有尽头的子宫狂喜之中,淹死——淹死在呲牙咧嘴的大海里,恢复不可能的事情。啊,上帝雪白的手臂,我看见他的手臂就在那里,就在雅各的天梯[3]旁边,如果我们不得不下船,攀爬过去(好像救生船能够拯救一切,但是在那种狂风暴雨中,它只会在船边撞成碎片),上帝苍白真切的脸告诉我:“蒂·让,别担心,如果今天我带走你,带走这只盆里所有其他可怜的人,那是因为除我以外,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就是我……”或者正如《楞伽经》所说:“世上只有心智,别无他物。”(我说:“世上只有上帝意志的金色永恒,别无他物。”)我看见“一切都是上帝,除了上帝,一切都不曾发生”这些话用牛奶写在那海洋的深渊——祝福你,一列没有尽头的火车驶入一个没有尽头的墓地,今生今世就是这样,除了上帝,别无他是,除了上帝,别无他物——所以,那艘巨魔沉船越是高声糊弄和羞辱我,我将越发高举酒杯欣赏老伦勃朗,与托尔斯泰的孩子们在这边扳手较劲,不管你将如何扯拽,我们还是会抵达非洲,而且的确最终抵达了。如果我得到了一个教训,那便是白色的教训——甜蜜的黑暗,你尽管发光发热吧,带来魍魉鬼魅和天使神仙吧,我们将发动引擎噗噗勇往直前,直抵绿树岸边、岩石海滩,最后来到天鹅的海湾;啊,以西结[4],那天下午来到了,那么甜蜜、平静、地中海似的,这时我们开始看见陆地了,船长透过双筒望远镜仔细瞭望,我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热切的淡淡的微笑,我这才真正相信,我终于能够亲眼看见它了,非洲!我能看见山峦重叠沟壑纵横,我先看见崇山峻岭,然后是旱谷溪流,最后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淡绿金黄色的群山,直至离陆地五英里左右,我才知道它们真的是西班牙山脉,老赫拉克勒斯[5]就在前方那里的某个地方,用他的肩膀扛起整个世界,因此才有了通向赫斯珀里得斯[6]金苹果园入口处这些水域的平静和明镜般的寂静。前面是甜蜜的圣母马利亚之星,以及其他星星,再往前我也能看见巴黎,我克利格灯光下的幻觉中的大巴黎,我会在巴黎人镇外下火车,步行五十英里,越走越深入城里,就像在梦中进入巴黎城区那样,最后到达当时想象中的巴黎某个金色的中心,结果证明这种想法很傻,尽管巴黎确实有个中心。漫长的绿色的非洲山脚下模模糊糊点缀着一些白色的小点,是的,先生,那是懒洋洋的阿拉伯小城丹吉尔,那天晚上等待着我去寻访;于是我走下楼梯,回到我的特等客舱,不住检查我的帆布背包,看看它是否捆扎结实,我可以随时背起它轻快地走下步桥,让我的护照盖上阿拉伯数字印章“Oieieh eiieh ekkei”。与此同时,许多交易正在进行之中,各种船只,几艘破烂的西班牙货船,那么破烂、凄凉、渺小,你简直难以相信它们必须得面对各种北风,毫无抵御之力,长和宽都只有我们船的一半;而就在那边,西班牙海岸漫长的沙滩上有着颇具象征意义的更加干旱的加的斯[7],我曾梦见过它,而且依然执著地梦想着西班牙斗牛士的红披风、西班牙的星星、西班牙贫民的歌曲。最后,一条令人惊奇的摩洛哥小渔船出海了,船上大约只有五人,其中一些人穿着肥大的灯笼裤,另一些人戴着红色土耳其毡帽,但是这些土耳其毡帽你根本想不到它们会是真的土耳其毡帽,因为我敢发誓它们油腻腻、皱巴巴、灰蒙蒙,真实非洲真实生活中真实的红色土耳其毡帽;海风劲吹,那艘单桅杆小帆船配备令人难以置信的用黎巴嫩木头制作的高艉楼——伴随着波浪滚滚的大海之歌、整夜的繁星、张张渔网和斋月的弦乐,出海远航……

当然,环球旅行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只有在你从所有的炎热和恐怖中归来之后,你才会忘记烦恼,回忆起你亲眼目睹的许多奇异场景。在摩洛哥,一个美丽、凉爽、阳光灿烂的下午(微风从直布罗陀拂面而来),我和我的朋友散步前往那个奇特的阿拉伯小镇的郊外,议论那里的建筑、家具、人民和天空。据他说那里的夜空看上去应该是绿色的,他还评论了小镇四周各家餐馆的食品质量,他补充说:“另外,我只是一名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暗访人员,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派我来,我忘了该死的使命,亲爱的!”于是我说:“我也是一名天堂派来的信使!”突然,我们看见路上来了一群山羊,羊群后面是一个阿拉伯牧童,十岁,双手抱着一只小羊羔,他的身后跟着咩咩叫唤的母羊,敦促他真心照顾好它的宝宝,对此,牧童说:“Egraya fay kapata katapatafataya。”用闪米特人发音的方式从喉咙里吐字。我说:“瞧,一个真正的牧童,抱着一只羊羔!”比尔说:“噢,是啊,这些讨厌的小家伙总是抱着羊羔到处乱跑!”然后,我们下山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个圣人,或者说一个虔诚的穆罕默德,面朝麦加,对着落日跪着祈祷,比尔转身对我说:“如果我们是真正的美国游客该有多好!我会拿着照相机突然奔上前去,咔嚓给他拍张快照。”……随后补充说:“嗨,顺便问问,我们怎么绕过他呢?”

“从他右边绕过去,”我随便回答。

我们返回朝住处走去,来到一家室外聊天咖啡馆,那里所有的人们都乘着夜幕聚在几棵百鸟齐鸣的大树下,靠近佐科广场,于是决定顺着铁路回去。天气炎热,不过,地中海吹来凉爽的微风。我们遇见一位上了年纪的阿拉伯流浪汉,他坐在铁轨上,正在给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讲《古兰经》;孩子们专心地听着,或者说乖乖地听着;他们身后是他们母亲的房子,一间镀锡铁皮棚屋,她身着白色衣服,正在一间淡蓝色的镀锡铁皮棚屋前、在非洲灿烂的阳光下晾晒白色、蓝色和粉色的洗涤物。我不知道这位圣人正在做什么,我说:“他是某种类型的白痴?”“不是的,”比尔说,“他是个云游天涯的朝圣者,穆罕默德的女儿法蒂玛的后代,给孩子们宣讲安拉的福音——他是一个hombre que rison,一个祈祷的人,他们城里有一些hombre que rison,身穿白袍,赤脚漫游于小街陋巷,阻止穿蓝色牛仔裤的恶棍流氓在街头殴斗,他只是走上前去,盯着他们看,他们便一哄而散。另外,丹吉尔人不像纽约西区人,在丹吉尔如果街头发生阿拉伯流氓斗殴,所有的人都会从薄荷茶叶商店里冲出来,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他们在美国不再拥有信徒,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吃着披萨饼,等待深夜表演开始,我的天哪!”此人是威廉·苏厄德·巴勒斯[8],作家,我们此时正沿着麦地那(“卡巴斯”是城里唯一的城堡部分)狭窄的小巷行走,前往一家小酒吧和餐馆,所有的美国人和背井离乡者都去那里。我想对某人说说牧童、圣人和坐在铁轨上的人,但是没人感兴趣。酒吧肥胖的荷兰店主说:“这个城里我找不到一个好男孩,”(说poy不是boy,但是意思是“男孩”)。巴勒斯笑得弓起了身子。

我们从那里前往后晌咖啡店,所有美国和欧洲的腐朽贵族都坐在那里,还有一些热切、开明、健康的阿拉伯人或者酷似阿拉伯人的人或者外交官或者不明身份的人们。我问比尔:“这座城里我去哪里找女人呢?”

他说:“附近就有一些妓女四处闲荡,你得认识出租车司机或类似的人,或者这边城里有个来自旧金山的家伙,名叫吉姆,最好找他,他会带你去某个角落,告诉你怎么做。”于是,那天夜里,我和画家吉姆一起外出,站在街角处;果然,来了两个蒙着面纱的女人,精美的棉质面纱遮住了她们的嘴和鼻子的一半,你只能看见她们的黑眼睛,她们身穿飘逸的长袍,她们的鞋子不住从袍下显露。吉姆叫了一辆等候在那里的出租车,我们前往我的公寓,(对我而言)这只是一次庭院风流,那是个铺着瓷砖的瓦房,可以眺望大海和一盏一闪一闪不停转动的法蒂玛航标灯,灯光不时掠过我的窗户。我独自与其中一位衣着神秘的女人相处,看着她轻轻抛开遮衣和面纱,只见面前站着一位绝色的墨西哥(或者说阿拉伯)小美女,十全十美,宛如十月的葡萄成熟黝黑,也许也像光泽发亮的乌木,她转身对着我微启双唇惊奇地说:“嗨,你傻站在那里干吗?”于是,我点亮了书桌上的蜡烛。离去时,她与我一起下楼,在那里,我的一些英国、摩洛哥和美国熟人全都在狂抽土制鸦片枪,唱着卡巴·卡洛韦[9]的老调,“我去四处转转。”上街后,她很有礼貌地钻进了出租车。

后来,我从那里去了巴黎。在巴黎没发生太多的事情,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个姑娘不喜欢我背上的那个帆布背包,胡乱与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家伙约会了,那个家伙手插在侧袋里站着,一副巴黎夜总会电影里嗤之以鼻的样子。

哇——在伦敦我只看见一位漂亮的、天仙一般漂亮的金发女郎,她背靠索霍区的一堵墙壁站着,招呼衣着考究的男士。浓妆艳抹,蓝色眼影,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绝对是英国人……除非像我一样,你喜欢她们皮肤黝黑。

不过,除了与巴勒斯一起散步,与妓女一起待在我的房间里,摩洛哥还有更多有趣的事,我独自徒步长途旅行,在路边的孤独咖啡馆里品尝仙山露酒,在海滩上静静地坐着……

海滩上有一条铁轨,卡萨布兰卡的火车可以直达这里——我常常坐在沙滩上,凝神看着那些奇怪的阿拉伯司闸员和他们有趣的CFM(摩洛哥中部铁运)小铁路。车厢安装细辐条车轮,两边分别安装了双圆柱形缓冲器,只有缓冲器没有连接车钩,车厢与车厢之间仅用一根简易链条相连。标识员用普通手势发出停车和加速前进的信号,吹响尖细的哨子,用阿拉伯语对着尾部守车员敞开喉咙尖叫。奇怪的阿拉伯流浪汉坐在底卸式运煤车上,在浅棕色的海滩上升起落下,激动地等待着前往得土安……

一个司闸员头戴土耳其毡帽身穿灯笼裤——我能够想象调度员穿着贾拉巴长袍,坐在电话机旁抽着他的大麻烟枪。不过,他们有一辆很好的柴油编组机车,车头里一个头戴土耳其毡帽的猪头坐在节流杆前,机车的一侧贴着警告标识,上面写着“DANGER A MORT(死亡的危险)”。他们不是用手刹车,而是穿着飘扬的长袍急速飞奔,放松一根水平杆,这根杆子的制动瓦刹住了车轮——这简直是疯了——他们是些神奇的铁路人。标识员一边奔跑一边高叫:“嗨!嗨!穆罕默德!嗨!”穆罕默德是工头,他站在沙滩很远的尽头,忧伤地注视着。与此同时,戴着面纱的阿拉伯女人身穿耶稣式长袍四处转悠,拾拣轨道旁散落的煤块——用于夜间煮鱼和取暖。但是,这沙滩、铁轨、野草与古老的南太平洋一样普通……蓝色海边的白色长袍,铁路,小鸟,沙滩……

我有一间非常不错的房间,我曾说过,房顶上有个露台,夜间满天星星,大海,宁静,法国女房东,中国勤杂工——身高六英尺七的荷兰好男色者就住在隔壁,每天晚上带来阿拉伯男孩。没人打扰我。

从丹吉尔到西班牙阿尔赫西拉斯的渡船非常可悲,因为船上灯火通明花俏艳丽,做的却是开往对岸的可怕生意。

在麦地那,我发现一家不为人知的西班牙餐馆,那里供应下列三十五美分的饭菜:一杯红葡萄酒、小面条虾汤、红番茄汁猪肉、面包、一个煎蛋、一个盘托橘子和一杯浓缩清咖啡:我举手发誓。

为了写作、睡觉和思考,我去了当地一家顶呱呱的药店,买了西姆帕蒂纳来保持亢奋,买了迪奥桑来诱导可待因的致幻作用,买了丁基丙二酰脲来催眠。与此同时,我和巴勒斯也在小集市里从一个头戴红色土耳其毡帽的家伙那里弄了些鸦片,用旧的橄榄油罐头自制了些烟斗,边吸边唱《乞丐威利》;第二天把大麻与蜜糖和香料混在一起,做成“麻珠”大蛋糕,然后享用,大口咀嚼,喝着热茶,然后长途漫步去盛开白色小花的田野,边走边谈天说地。一天下午,吸毒后神魂颠倒,我在我的阳光房顶上沉思,心想,“一切能动的东西都是上帝,一切不动的东西也是上帝,”还有对古代秘密的重新表述:丹吉尔午后一切能动的和会发声的似乎都突然欢天喜地,一切不能动的似乎都心满意足……

丹吉尔是一个迷人、凉爽、舒服的城市,到处都是超棒的欧洲大陆风味的餐馆,比如巴拿马餐馆、蜗牛餐馆,它们供应令人垂涎三尺的菜肴;甜蜜的睡梦,灿烂的阳光,我住所附近神圣天主教神父的画廊;每天晚上,神父们对着大海祈祷。让四面八方都祈祷吧!

与此同时,疯狂的天才巴勒斯头发蓬乱,坐在他花园公寓套房里打字:“汽车旅馆,汽车旅馆,汽车旅馆,孤独的呻吟传遍大陆,犹如迷雾笼罩着油滑的水面、潮起潮落的河流……”(意指美国)。(流浪海外时,美国总是那么让人怀念。)

摩洛哥独立日那天,我肥胖性感的女仆、五十岁的阿拉伯女黑人来打扫我的房间,折叠我未洗过的肮脏T恤衫,将它整齐地放在椅子上……

然而,丹吉尔有时枯燥乏味得无法用言语表达,没有气氛,于是我就沿着海滩溜达两英里,走到富有传统生活韵律的渔民中间,他们踏着碎浪,成群结队唱着某支古老的歌曲一起收网,任凭鱼儿在海眼沙滩上活蹦乱跳;有时,我观看疯狂的阿拉伯男孩在海滩上踢足球,非常精彩!他们中有些人用后脑勺顶球得分,引得围观的孩子热烈鼓掌。

我在马格里布的耕地农舍区散步,那里与古老的墨西哥田野一样可爱:绿色的群山,一头头小驴,古老的树木,一个个花园,一切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天下午,我坐在一处入海的滩涂边,看着海潮高高涌起,高过我的头顶;一阵突然而至的暴雨促使我急忙沿着海滩奔回城里,活像一个快步飞奔的径赛明星,浑身湿透,跑到咖啡馆和旅馆林荫一条街时,太阳突然大放异彩,照亮了湿淋淋的棕榈树,这使我有一种苍老的感觉——我有了那种衰老的感觉——我想起了每一个人。

奇怪的城市。我坐在小集市的一张咖啡桌边,看着各式各样的人们从面前走过:阿拉伯农民王国一个奇怪的周日,你期待看到神秘的白色窗户和投掷匕首的女士,但是只有上帝才能亲眼目睹;我看见那里坐着一个戴白色面纱的女人,她的上方有个红十字,红十字下方有条小标识,上面写着:“医师:塞尼欧·佩马南特,顶楼9766号”,那个十字是红色的——就在一家出售箱包和图片的烟草店上面,店里,一个光着双腿的小男孩倚靠在一个柜台上,家人是戴手表的西班牙人。与此同时,几个英国潜水艇水手路过,他们喝着马拉加白葡萄酒,想一醉方休,然而却默默无言、迷茫失落、感怀家乡。两个阿拉伯小爵士音乐迷(十岁男孩)聊了一会儿音乐,随后相互推了推手臂和甩了甩手臂之后分手了,其中一个男孩头戴黄色无檐便帽,身穿蓝色佐特套服[10]。我就座的户外咖啡馆铺着黑白两色的瓷砖,孤独的丹吉尔时光把它们弄得脏兮兮的——一个剃了光头的男孩路过,他走到我附近一张桌子边的男人跟前说:“唷!”服务员冲上前来驱赶,大声喊道:“滚开!”一个身穿破旧长袍、皮肤棕褐色的神父(祈祷者)跟我坐在同一张餐桌上,他双手扶膝,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色土耳其毡帽、红色少女针织套衫、红色男孩衬衫、绿色的背景……梦见苏非行者[11]……

啊,天主教徒将在伊斯兰王国得到的诗歌:“神圣的法蒂玛圣母在黑海边瞬目而视……三千年前你是否拯救过那些腓尼基人……啊,子夜骏马的温柔女王……保佑摩洛哥崎岖不平的土地吧!”……

因为这些土地的确是地狱般的崎岖不平。一天,我爬山进入后山时亲眼目睹了这种地貌。首先,我沿着海岸线走,在沙滩上,那里海鸥在海边全都成群结队,好像在桌边、一张波光粼粼的桌边聚餐——起先,我以为它们在祈祷——领头的海鸥做了餐前祷告。我坐在海边沙滩上心想:沙滩里微小的红色甲虫是否曾经相恋交配?我捏了一撮沙子,试图数一数,心中明白在所有的大洋里世界多如沙子。啊,向所有的世界致敬!因为就在那时,一个身穿长袍的老菩萨,一个穿长袍留胡须大智大慧的年迈实践者拄着拐杖走来,他背着一只皱巴巴的皮袋、一个棉布包裹和一个篮子,头发花白皮肤棕褐色的额头上裹着一块白布。我看着他沿着海滩从几英里外走来——裹得严严实实的海边阿拉伯人。我们甚至没有相互点头致意——这没有必要了,我们相互认识已经太久了。

之后,我朝内陆攀登,登上一座俯瞰整个丹吉尔海湾的高山,来到一处僻静的放牧山坡,啊,那边坡上驴子吭吭唤,绵羊咩咩叫,溪谷里一片欢乐;发疯的鸟儿在孤独的岩石间和树杈中消磨时光,傻乎乎乐洋洋地啭鸣,炎热的阳光掠过山坡,凉爽的海风吹过树丛,所有温暖的鸣叫声闪闪发光。用树杈树枝建成的小屋安宁清净,很像尼泊尔北部。凶相的阿拉伯放牧人从身边经过,绷着脸看我,他们皮肤黝黑,留着胡子,身穿长袍,膝下赤裸。南面远处是非洲群山。我所坐的陡峭的山坡下面是一处处粉蓝色的宁静村庄。蟋蟀,大海的呼啸。安宁的柏柏尔人山庄或者农耕小村落,女人们背着大捆树枝走下山去——小姑娘们在吃草的公牛中间。肥沃绿色的草地上干涸的沟壑。迦太基人消亡了吗?

当我下山回到白色城市丹吉尔前面的海滩时,夜幕已经降临,我望着我居住的那座小山,一切都亮光闪烁,心想:“我住在那边高高的山上浮想联翩?”

阿拉伯人正在举行周六夜间游行,风笛声、鼓声,号声:这使我想起一首俳句诗:

夜晚海滩徜徉

——军乐飞扬

林荫道上荡漾。

一天夜晚,在丹吉尔,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已经有点厌倦它,突然,大约凌晨三点,从麦地那深处的某个地方,开始飘来一阵优美的笛声,还有低沉的鼓声。我能够在西班牙居住区面向大海的房间里听到笛声和鼓声,但是当我走出房间来到铺着瓷砖的露台时,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看见那里睡着一条西班牙狗。音乐声来自几个街区之外,集市那边,穆罕默德的繁星底下。这是斋月的开始,时间长达一个月的斋戒。多么悲伤啊:因为穆罕默德曾经从日出斋戒至日落,因为这些星空底下的信仰,整个世界也应该这样。远方,另一个海湾上灯塔在旋转着,将它的光束投射到我的露台上(房租每月二十美元),灯塔的光束扫向四周,照射到柏柏尔人居住的山区,更加怪诞的笛声、更加奇怪的鼓声就从那里飘来;光束照到远处金苹果园的入口,温柔的黑夜伸向非洲海岸外的黎明。我突然感到遗憾,因为我已经购买了去马赛的船票,即将离开丹吉尔。

如果你要乘定期邮轮从丹吉尔前往马赛,那么千万别坐四等舱。我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绝顶见过世面的旅行者,于是就省了五美元,可是第二天早晨七点,当我登上定期邮轮(蓝色巨大的船体形状古怪,在我看来非常浪漫,它吐着蒸汽绕过丹吉尔的小防波堤,沿着卡萨布兰卡海岸南下)时,我立刻被叫住,与一帮阿拉伯人一起等待,半小时后被人赶着走进前舱——法国军队的兵营。所有铺位都已被人占据,于是我不得不坐在甲板上,再等一个小时。随便询问了一些乘务员之后,我才知道没有给我安排铺位,也没有安排我就餐,没有任何安排。我几乎像个逃票的乘客。最后我看见有个铺位似乎没人占用,便自说自话占了它,并怒气冲冲问附近一个士兵:“Il y a quelqu’un ici?[12]”他甚至不屑回答,只是向我耸了耸肩,还不一定是法国式耸肩,而是厌倦世道厌倦人生的普通欧洲式耸肩。我突然后悔自己正在离开那个倦怠但诚挚率真的阿拉伯世界。

傻乎乎的轮船起航穿越直布罗陀海峡,立刻开始在长涌[13]中剧烈颠簸,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长涌,源于西班牙的岩层底部。此时已近中午。在铺着细麻布床单的铺位上短暂默念后,我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士兵们拿着一个个定量配给的午餐盘按时列队,已经有一半法国士兵在甲板上反胃呕吐,穿过甲板不滑倒是不可能的。与此同时,我注意到甚至三等舱旅客的午餐也已经在他们的餐厅里为他们摆放好,而且他们有房间、有人服侍。我回到铺位,从帆布背包里取出旧的露营用具:铝罐、杯子和勺子,然后等待。阿拉伯人仍然坐在地板上。肥胖的德国乘务员领班看上去像个普鲁士保镖,他走进舱内,对刚从阿尔及利亚炎热边境撤下来的法国士兵说:快点!利索点!士兵们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德国胖子带着他那些邋遢的乘务员离开了。

中午,每个人都开始四处溜达,甚至唱起歌来。我看见那些士兵们拿着盘子和勺子,乱哄哄地往前走,于是就跟随一排长队朝一只肮脏的厨房深锅走去,锅里盛满了素净的煮蚕豆,厨工胡乱看了我一眼,往我的铝罐舀了一勺,他心里疑惑:为什么这家伙的罐子看上去与别人有点不同。但是,为了成功诓到这顿饭,我走到位于船头的面包房,给那个胖面包师傅、一个留着胡子的法国人一点小费,他给了我一个特棒的刚出炉的小面包。我拿着面包,坐在船头舱口的一卷绳子上,在清新的海风中吃了起来,事实上这顿饭吃得非常尽兴。轮船左舷直布罗陀的山岩正在渐渐远去,海水变得越来越平静,很快,轮船完全驶入通往撒丁岛和南部法国的航道,懒洋洋的下午即将开始。突然(长久以来我一直憧憬着这次旅行:此刻全给毁了,豪华“定期邮轮”上光彩夺目的航程、薄玻璃高脚酒杯里盛着红酒、快活的法国男士、白肤金发碧眼的女人,此刻都已毁灭殆尽)我要在法国(我从没去过法国)寻找的东西有了一点线索,线索来自有线广播系统:一首名叫“Mademoiselle de Paris”[14]的歌曲,船头上所有的法国士兵与我一起坐在挡风的舱壁和桅座后面,突然士兵们变得浪漫起来,开始热烈议论起他们家里的姑娘,突然最后一切都似乎指向巴黎。

我决心沿着八号公路,从马赛徒步前往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然后开始沿途免费搭便车旅行。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马赛会是这样一个大城市。护照盖章之后,我背起背包大步穿过铁路调车场。我在家乡土地上遇见的第一个欧洲人是位留着翘八字胡的法国老头,他与我一起越过铁轨,我高兴地招呼他:“Allo l’Pere![15]”可是他不回应。不过那倒没关系,对我来说,铺路的大卵石和电车的轨道是天堂,终于到了不可理解的春天的巴黎!我漫步街头,在那些十八世纪冒着煤烟的发烟罐经济公寓间走着,一辆由一匹高大役马拉着的大垃圾车从身边经过,马车夫头戴贝雷帽,身穿条纹Polo衫。一辆一九二九年型号的老福特汽车突然咔嚓咔嚓从旁边驶过,朝滨水区开去,载着四个头戴贝雷帽的粗人,他们嘴里叼着香烟,活像我记忆中某部被遗忘的法国电影里的人物。我走进一家周日早晨营业的酒吧,在一张餐桌边坐下,喝了一杯热咖啡,服务员是一位身穿浴袍的女士,不过店里没有各式烘烤的点心——我在街对面的boulangerie[16]买到了点心,面包店飘着拿破仑千层酥和羊角面包的清新松脆香味,我一边尽情享用一边阅读Paris Soir[17],收音机里播放着音乐,并且已经开始报告我热切期盼的巴黎新闻——我坐在那里,一些莫名其妙牵扯着我的记忆涌进脑海,仿佛我从前就出生和生活在这座城里一样,仿佛曾与某人做过兄弟,我向窗外眺望,光秃秃的树正在吐出绿色的嫩芽,春天来了!我在法国过去的生活有多悠久?我源远流长的古老法国血统,似乎——所有那些商店名字:epicerie[18],boucherie[19],清晨,这些小店很像我说法语的加拿大家乡的商店,像星期天马萨诸塞州的洛厄尔。Quel difference?[20]突然,我非常高兴。

看到城市这么大,我便计划乘公交车去艾克斯,一路北上,途经阿维尼翁、里昂、第戎、桑斯及巴黎。我心里琢磨,今晚我在普罗旺斯草地上睡睡袋,但是结局却并非如此。这里的公共汽车真棒,它是一种站站停靠的短途公交车,穿过一个个小社区,爬坡驶出马赛,你可以看见年轻的法国父亲们在整洁的花园里消磨时光,他们的孩子拿着供早餐食用的长方形面包走进前门,上下公交车的人们是那么的熟悉,我真希望我的家人能来这里看看他们,听他们说:“Bonjour,Madame Bubois. Vous avez ete a la Messe?[21]”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我坐在路边一家咖啡馆,喝了两杯味美思酒,观赏塞尚画笔下的树木,还有欢乐的法国周日:一个男士拿着各式烘烤点心和两码长的面包从身边走过,暗红色屋顶点缀的天际、蓝色迷雾笼罩的远处群山证实了塞尚对普罗旺斯色彩的完美再现,他甚至在静物苹果画里也用了一种红色,一种褐红色,背景是深色的蓝雾。我想:“经历了阿拉伯世界的阴郁孤僻之后,法国的欢乐和豁达是多么美好!”

喝完味美思之后,我前往主教座堂[22],那里恰好有一条捷径通往公路;一位白发老人正好走过那里,他头戴贝雷帽(我忘记说了,除了蓝雾笼罩的群山和赭红的屋顶,整个天际四周都是塞尚春天的“绿色”),我哭了。在救世主大教堂里听见唱诗班的男孩们唱起一首极美的老歌时,我哭了,天使似乎在四周翱翔——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擦干我的眼睛,免得法国家人对我的背包(八十磅)偶尔投以好奇的目光,甚至看见六世纪的洗礼堂也要哭!地面上所有罗马风格的古老石头仍然遗留着坑洞,那么多其他婴儿曾在这里受洗,他们的眼睛都是那么清澈明亮晶莹剔透善解人意。

我离开教堂朝公路走去,大约走了一英里,起先不屑搭车旅行,最后坐在公路边绿茵覆盖的山坡上,俯瞰一派纯洁完美的塞尚风景——小农庄的屋顶、树木、远处蓝色的群山,群山很有可能是那种悬崖峭壁类的,北侧朝向凡·高故乡阿尔勒的山坡更加陡峭。公路上塞满了小汽车,没有一点空余的地方,也没有头发随风飘扬的骑车人。我艰难步行了五英里,竖起拇指向过往汽车要求免费搭车,一直没人搭理,于是走到公路上第一个公交汽车站埃吉耶时终于放弃搭车的念头,看来法国没有免费搭车这档子事。在埃吉耶一家非常昂贵的咖啡店里,一些法国家庭在露天平台上就餐,我喝了咖啡,得悉公交车大约一小时后到达,于是就沿着一条乡间土路悠闲地散步,仔细观赏塞尚家乡的内在景色,在一个宁静肥沃富饶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处紫褐色农舍——充满乡土气息,屋顶上粉红色的瓦片经风雨侵蚀已经褪色,一股灰绿色的淡淡的温暖,姑娘们叽叽喳喳,扎成大捆的干草堆成了一个个灰色的草垛,粉白色的花园刚施过肥料,樱桃树白花盛开,中午时刻一只公鸡正在无精打采地啼鸣,屋后有几棵高大的“塞尚”树,苹果树,红花草地上有几棵褪色柳,一个果园,谷仓口停着一辆陈旧的蓝色四轮运货马车,一堆木柴,厨房附近有一道用白色干树枝筑成的篱笆。

随后,公共汽车来了,我们驶过阿尔勒的乡间,这时,我在地中海北岸干冷的密史脱拉强风中看到了不停摇晃的午后凡·高树,一行行柏树剧烈地摇晃着,窗户里盆栽的黄色郁金香,一家大型露天咖啡馆装有巨大的遮篷,还有金色的阳光。凡·高,我看见了、理解了远处荒凉的险崖峭壁……我在阿维尼翁下车,换乘巴黎直达快车。我买了去巴黎的车票,但还要等待好几个小时,于是就在后晌沿着主要街道闲逛——数千人穿着节日盛装,进行着他们单调乏味、没完没了、土里土气的散步。

我溜达进一家博物馆,里头满是本尼狄克十三世教皇时期的石雕,包括一尊表现《最后的晚餐》的精美木雕,一群耶稣的使徒喁喁私语悲痛万分,基督在他们中间举起一只手,突然,深层浮雕窃窃私语使徒中有一人盯着你看,那就是犹大!顺着过道再往前走,有一件古罗马人入侵前的作品,显然是凯尔特怪物,全都是古老的石雕。随后,我走出博物馆来到阿维尼翁(灰尘之城)的大卵石陋巷,这些陋巷比墨西哥的贫民窟还要肮脏(就像三十年代新英格兰靠近垃圾场的街道),流淌着中世纪泔脚水的阴沟里浸泡着女人的鞋子,石头墙壁跟前全是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在密史脱拉风刮起的尘土飞扬的旋风中玩耍,足以使凡·高哭泣。

著名的交口称颂的阿维尼翁桥是座石桥,在罗讷河春季洪水的冲刷下如今已经坍塌一半,地平线上有几座中世纪城墙的城堡(如今用于旅游观光,曾经是这座城市男爵的城堡和支撑)。可能是某类青少年罪犯在周日下午飞扬的尘土中沿着阿维尼翁城墙鬼鬼祟祟,吸着禁抽的烟蒂,十三岁的少女们穿着高跟鞋咯咯傻笑,顺着街道再往前走,一个小孩在排水街沟里玩耍一个骷髅玩偶,嘡嘡嘡敲打一个底朝天的木盆。城内陋巷里古老的主教座堂、古老的小教堂如今已是一个个崩毁的遗迹。

鹅卵石铺地的贫困古老的阿维尼翁后街陋巷周日下午密史脱拉风呼啸,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凄凉了。我坐在主街的一家咖啡馆里看报,我理解法国诗人们对于地方偏狭观念的抱怨,令人讨厌的地方主义逼得福楼拜和兰波发狂,使得巴尔扎克陷入沉思。

阿维尼翁城里见不到一个漂亮姑娘,那家咖啡馆里除外,她坐在我的邻桌,戴着黑眼镜,像一朵纤细艳丽的玫瑰,正在向她的女友吐露私密的恋情;咖啡馆外,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走来走去,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包法利夫人正在花边窗帘背后绝望地拧着双手,热内的主人公们正在等待夜晚,德·缪塞的青年正在购买一张去巴黎的火车票。周日下午你在阿维尼翁能做什么呢?坐在咖啡馆里,读读当地一个小丑复出的新闻,抿抿味美思酒,想想博物馆里的石雕。

不过,我的确吃到了在整个欧洲最好的一次五道菜大餐,在一家看上去像是路边“廉价”餐馆的地方吃的:美味菜汤、精美炒蛋、焙烤野兔、可口土豆泥(用一个滤器捣碎,再添加许多黄油)、半瓶红酒、面包,随后是喷香的糖浆果馅饼,全部算在一起大概只要九十五美分,不过就在我吃饭的时候,女招待把价格从三百八十法郎抬高到五百七十五法郎,我没有费神去质疑账单。

在火车站,我把五十法郎塞进口香糖自动售货机,可是机器吐不出口香糖,所有官员都明目张胆地推诿(“Demandez an controleur![23]”),还有(“Le controleur ne s’occupe pas de ca![24]”),我对法国的不诚实有点失望了,在那艘地狱邮轮上我就立刻注意到这一点,经历了穆斯林的诚实虔诚之后感受尤其深刻。这时,火车靠站了,将要南行前往马赛。一位身穿黑色网眼花边衣裳的老妇人下了车,向前走去,不一会儿掉了一只黑色皮手套,一位衣着考究的法国男士奔过去捡起手套,本分地将之放在一个标桩上,于是,我不得不抓起手套去追赶那个老妇人,将手套递给她。那时我明白了为什么是法国人完善了断头机——不是英国人,不是德国人,不是荷兰人,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印度人,而是我同族的法国人。

更加糟糕的是,火车到达时车上没有一个空座位,整整一夜我只好待在冰冷的通廊里。困倦时,我不得不将我的帆布背包铺平在冰冷的通廊铁门处,蜷缩着躺在那里,双腿高高跷起。这时,我们飞速穿越令人咬牙切齿的法国地图上看不见的普罗旺斯和勃艮第。六千法郎换来这样的特殊享受。

啊,不过,早晨,在巴黎郊外,曙光渐渐展现,照亮了阴沉沉的塞纳河(像一条小运河)、河上的一艘艘小船、城外的工业烟雾以及里昂泊船站。当我踏上狄德罗大道时,我想我一眼就看见了好几条通向四面八方的林荫大道,街道两旁建有恢宏的装饰华丽的八层公寓,建筑的临街正面富有帝王气派,“是啊,这些建筑本身就构成了一座城市!”随后,穿过狄德罗大道去喝咖啡,在一个满是劳动者的大城市里,品尝用蒸汽加压煮出的香浓咖啡和羊角面包;透过玻璃窗,我可以看见穿着长裙盛装骑着摩托车急匆匆赶去上班的女人、戴着傻乎乎防护帽的男人(热爱运动的法国)、出租车、宽阔的大卵石铺地的街道,那个无名的城市飘溢着一股咖啡、消毒水和葡萄酒的味道。

从那里开始,在一个干冷清新艳红的早晨,我走过奥斯特利茨桥,经过伯纳德街车站附近的动物园,那里一只瘦小的老鹿站在晨露中,随后经过巴黎大学,我第一眼看见巴黎圣母院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一场遗忘的梦。当我在圣日耳曼大道上看见一尊白霜覆盖的巨型女人雕像时,我立刻回想起我的梦:我曾经是一个巴黎的法国男生。我在一家咖啡馆停住了脚步,要了杯仙山露牌苦艾酒,意识到这里赶着去上班与休斯敦或波士顿一样喧闹,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希望、无尽的街道、街道、姑娘、地方、意义,我能够理解为什么美国人留在这里,有些人终生不离不弃。我在巴黎里昂泊船站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戴卷边毡帽、模样庄重的黑人。

在我餐桌前经过的人真是川流不息形形色色:法国老太太,马来姑娘,中小学男生,上大学的金发男生,上法律课的黑头发黑皮肤身材高挑的女子、臀部肥大脸上有小脓包的秘书,戴贝雷帽和风镜的职员,戴贝雷帽系围巾的送奶工,身穿蓝色实验室长外套的同性恋女子,像在波士顿一样紧皱眉头阔步行走年纪稍大身穿双排扣雨衣的学生,身材矮小体格结实在口袋里摸索的警察(头戴蓝色警帽),手持拉链笔记簿脚蹬高跟鞋梳着马尾辫娇小可爱的金发女郎,戴护目镜自行车后部安装马达的骑车人,戴眼镜和卷边毡帽读《巴黎人》杂志在薄雾中深呼吸的行人,嘴里叼着长卷烟头发浓密的穆拉托人[25],提着牛奶罐和购物袋的老妇人,醉醺醺的威·克·菲尔茨[26]们朝阴沟里吐痰双手插在口袋里又逛了一天他们的商店,一位华裔长相掉了几颗牙含着泪水的十二岁法国少女(皱紧眉头,胫部青肿,手里拿着课本,漂亮可爱一脸严肃,很像格林威治村的黑人女孩),头戴馅饼式圆帽的行政主管夸张地奔跑着追赶他的汽车然后消失在车里,大胡子长头发的意大利青年走进酒吧喝一杯早晨提神的酒,巴黎证券交易所妄自尊大身材臃肿的银行家身穿昂贵套装在他们手心摸索硬币购买报纸(在公交车站碰撞了女人),一脸严肃的思想家们叼着烟斗夹着文件袋,一个戴深色眼镜的可爱的红发女郎鞋跟咯噔咯噔一路小跑赶公交车,一个女服务员把拖把的脏水随便弄进阴沟。

迷人的黑发黑皮肤女郎穿着紧身裙,剪了孩童般短发的学校女学生用嘴唇蹭着书本焦躁不安地背诵课文(盼望放学后在公园里约会年轻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可爱的十七岁少女身着红色长外套脚蹬低跟鞋迈着自信的步伐朝巴黎闹市区走去。一个明显的东印度人吹着口哨用皮带牵着一条狗。表情严肃的年轻恋人,男孩的手臂搂着女孩的肩膀。丹东的雕像不知指向何方,戴着深色眼镜、留着稍许胡子的巴黎爵士音乐迷正在雕像处等人。头戴黑色贝雷帽身穿套装的小男孩跟着富裕的父亲早晨外出找乐子。

第二天,我迎着春风沿着圣日耳曼大道散步,拐进圣托马斯·阿奎那教堂,看见墙上有一幅令人感到忧伤的巨幅绘画,绘画表现一位勇士被敌人刺中心脏,从战马上跌落下来,他用高卢人悲伤谅解的眼神直愣愣地望着敌人,伸出一只手,好像在说:“这是我的生命。”(它有那种德拉克洛瓦[27]式的恐怖)。我在色彩鲜艳的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边沉思这幅绘画,一边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从身边走过。我忧郁地走过一家广告上映《战争与和平》的电影院,影院旁边两位手持俄国军刀、戴貂皮帽子的精锐部队士兵正用法国的挑逗方式与两位美国女游客亲昵地交谈。

手持一瓶干邑白兰地,沿着一条条林荫道久久地漫步闲逛。每晚租一间不同的房间,每天花四小时寻找房间,背着塞得满满的帆布包步行。在巴黎的几个贫民区里,当我在灰色巴黎的昏暗光线中求租没有暖气满是蟑螂的房间时,许多肮脏邋遢的女人冷冰冰地说“complet[28]”。我气呼呼急匆匆地走着,在塞纳河畔撞了人。为了平息怒气,我在一家小咖啡馆里点了牛排和葡萄酒,细嚼慢咽慢慢品尝。

中午,巴黎中央批发市场附近一家咖啡馆:洋葱汤、自制馅饼和面包,二十五美分。下午,圣丹尼斯大道沿街身穿皮外套的姑娘们,香水味扑鼻。“Monsieur[29]?”

“嗯……”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房间,可以住三整天,一家由两个土耳其皮条客经营的阴暗肮脏冰冷简陋的旅馆,不过他们是我在巴黎遇见过的最友善的人。在这里,打开窗户便是四月阴沉沉的雨水;我酣睡了几觉,积蓄精力,准备围绕“城市之女王”进行一天二十四英里的徒步旅行。

但是,第二天,不知为何原因我突然非常开心:我坐在圣拉扎尔车站附近三一教堂前面的公园里,在一群孩子中间,随后走进教堂,看见一位母亲正在虔诚地祷告,这让她的儿子感到惊讶。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位瘦小的母亲拉着个子与她一样高、赤露双腿的小儿子。

我四处转悠,在皮加勒区天开始下起了冰雹,突然太阳出来了,照亮了罗什舒阿尔大道,我发现了蒙马特高地。此刻,我明白如果我有机会重访巴黎我应该住在哪里了。供孩子们玩耍的旋转木马、奇特的市场、开胃小吃摊、酒桶商店、壮观的白色圣心堂跟前的咖啡馆,妇女和孩子们排队等候德国现炸环形甜煎饼,里面包着新鲜的诺曼式苹果汁。漂亮的女孩正从教会学校回家。一个结婚成家的地方,狭窄的街道上满是拿着长条面包的孩子。我在一个摊位上花两毛五买了一大块格鲁耶尔干酪,随后又买了一大块肉冻,味道美极了!接着,在一家酒吧里静静地喝了杯波尔图葡萄酒,然后上山去看悬崖顶上的教堂,俯瞰被雨水淋湿的巴黎屋顶。

耶稣圣心大教堂是漂亮的,就它的风格而言,也许是所有教堂中最漂亮的之一(如果你像我一样喜欢洛可可风格的话):彩色玻璃窗上一个个血红的十字架,西边的太阳将金色的光束投射在对面奇形怪状的拜占庭艺术风格、代表其他圣器的蓝颜色之上——蓝色海洋里司空见惯的血洗——所有可怜悲伤的饰板都纪念着俾斯麦血洗之后教堂的重建。

我冒雨下山,来到克利昂库路上一家出色的餐馆,喝了一碗极棒的法式浓汤,吃了完整的一餐,一篮法式面包,配上我的葡萄酒和我梦想的高脚酒杯。我的目光落在了对面新婚女孩羞涩的大腿上,她正在与她年轻的农民丈夫共同享用丰盛的蜜月晚餐,两人都默默无言。他们会在某个乡气的厨房或餐室里像现在这样默默无言地度过五十年。太阳再次大放光彩,吃饱了肚子,我开始在蒙马特射击场和旋转木马中间游逛,看见一位母亲抱着她手拿玩偶的小女儿,让她弹跳、使她欢笑、紧紧抱她,因为她们在旋转木马上玩得那么开心,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圣的爱(在俯瞰蒙马特的山上,他伸出了他的双臂)。

此刻我心情愉快,四处闲逛,在北站兑现了一张旅行支票,沿着马真塔大道一路朝共和广场走去,继续往前走,有时穿小路走近道。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沿着寺院大道和伏尔泰大道(朝一家家朦朦胧胧的布列塔尼餐馆的窗户里偷偷张望)朝博马舍大道走去,在那里我想我会看见令人沮丧的巴士底监狱,但是我甚至不知道它早已在一七八九年被拆除了,我问一个家伙:“Où est la vielle prison dela Révolution?[30]”他哈哈大笑,告诉我说地铁车站里还有一些遗留的石头。于是我就走进地铁站,惊人整洁的艺术广告,想象一下在美国有一张这样的葡萄酒广告:一个头戴一盏车顶灯的十岁裸体女孩搂抱着一瓶葡萄酒!一幅绝妙的地图:当你按下目的地按钮时,一连串灯亮了,用彩色钮指示你的路线。想象一下纽约的跨区域快速地铁(IRT)吧!还有整洁的列车,长椅上一个流浪汉处在一种整洁的、超现实的环境中(卡纳西捷运线的十四街车站无法与之相比)。

巴黎的囚车飞驰而过,发出嘀哒嘀哒的声响。

第二天,我边溜达边仔细浏览一家家书店,于是就来到本杰明·富兰克林图书馆,历史悠久的伏尔泰咖啡馆原址(面对法兰西喜剧院),从伏尔泰到高更到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人人都在这里喝过咖啡,现在看到的却是美国图书馆学专家们一本正经、毫无表情的景象。随后,我信步走进先贤祠,在一家拥挤但很不错的餐厅里吃了一碗豌豆浓汤和一块小牛排,餐馆里挤满了学生和一些素食主义法律教授。随后,我坐在保罗·潘勒韦广场的一个小花园里,做梦似的看着弯弯一行美丽的玫瑰色郁金香,刻板的郁金香花摇晃着羽毛蓬乱的肥麻雀,漂亮的短发女子散步走过身边。这并不是说法国姑娘漂亮,而是她们的嘴漂亮性感,她们说法语时那种甜蜜的样子(她们欢快地噘起嘴),她们梳理短发那种完美的样子,她们走路时那种轻松从容的样子,温文尔雅,当然喽,还有她们穿衣脱衣那种时尚雅致的样子。

巴黎,心上最后的伤痛。

卢浮宫——在巨幅帆布油画之前,数英里数英里的远距离步行。

在大卫[31]的拿破仑一世和庇护七世[32]巨幅画像里,我能够看到祭台助手在画景深处抚弄宝剑手柄(画上的场景是巴黎圣母院,约瑟芬女皇跪着,像林荫大道上的女孩一样漂亮)。弗拉戈纳尔[33]在凡·戴克[34]身边显得那么细腻精美,一幅烟灰色的鲁本斯[35]《迪多之死》巨幅绘画。不过,我越看鲁本斯的作品就越觉得好看:奶油色和粉红色的肌肉色调、重彩勾画的明亮眼睛、床上晦暗的天鹅绒紫袍。鲁本斯是幸运的,因为给他当模特的没有一个人向他索取费用,他明快的画作《狂欢节》中有个老酒鬼即将呕吐。戈雅[36]的《索拉娜侯爵夫人》几乎不可能更新潮了:她银灰色的鞋子头尖尖的像两条鱼交叉着,一条半透明的粉色大头巾围住了一张慈爱的粉脸。一位典型的法国女人(未受过教育的)突然说:“Ah,c’est trop beau!![37]”“太漂亮了!”

但是,勃鲁盖尔[38],哇!他的《阿柏勒斯战役》至少清晰勾画出一场混乱不堪的、没有结果的疯狂战役中的六百张脸。难怪塞利纳喜欢他。对世界的疯狂的一种完整的理解,数千个清晰勾画的持剑人物,他们的上面是平静的群山、山上的树木、云彩;那天下午,观众看到那幅疯狂的杰作时,每个人都笑了,他们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还有伦勃朗。朦胧的法国城堡掩映着昏暗的树木,暗示特兰西瓦尼亚吸血鬼城堡。紧挨这幅画的是他的《悬挂的牛肉》,血色泼画,绝对现代。在《基督在艾莫斯家》中,伦勃朗勾画人物脸部的线条旋转;《神圣的家庭》中地板板条和钉子的色彩十分细腻。为什么除凡·高外所有人都应该模仿伦勃朗呢?《沉思中的哲学家》有着贝多芬风格的暗部和亮部,是我的最爱;我也喜欢《隐士读书》,画中隐士的眉毛柔软苍老;《天使启迪圣马太》是一个奇迹——粗犷的笔调,滴在天使下嘴唇上的红色颜料,以及圣人自己准备撰写福音的粗糙双手……啊,犯错天使的面纱在多比亚司即将离去的天使的左手臂上冒烟,这也很神奇。你只能感到震撼!

突然,我走进十九世纪展厅,眼前猛地一片亮光——金光灿灿,日光闪耀。凡·高,他疯狂的蓝色中国教堂,还有匆匆行走的女人,秘密在于日本式自然的笔划,比如,使女人的背部显现出来,她的背全是白的、未上颜料的帆布,只勾画了几条粗黑线。随后是屋顶上粗犷的蓝色,凡·高在那里举行了一场舞会——我能看见喜悦的红色的疯狂的欢乐,他在那个教堂中心尽情狂欢。他最疯狂的绘画是花园,疯狂的树木在蓝色旋转的天空中打转,一棵树最后炸裂得只剩下黑色的线条,几近荒谬,但却神圣——颜色厚重的螺旋曲卷和黄油的色块,美丽油画色料的赭色、棕黑色、米色、绿色。

我仔细观赏了德加[39]系列绘画——管弦乐队里一张张完美的脸多么严肃!随后突然舞台上一下子感情奔放——芭蕾舞女粉色轻薄的舞裙飘起展开,色彩的舒展张扬。塞尚的绘画就是他的亲眼所见,而且比神圣的凡·高更加精确更少宗教——他的绿苹果,他的疯狂蓝湖,似离合诗[40]一般;他的隐秘透视画技(湖中的一个防波堤,一条高山的线条就能表现这种画技)。高更,看见他与这些大师齐驱并驾,我觉得他几乎有点像一个聪明的漫画家。与雷诺阿[41]相比也是这样,雷诺阿画的法国午后色彩如此艳丽,就像我们所有童年梦想中的周日午后一般——各色各样的粉色、紫色、红色、秋千、舞者、餐桌、玫瑰色的脸蛋和兴奋的笑声。

明亮展厅的出口处悬挂着弗兰斯·哈尔斯[42]的绘画,他是有史以来所有画家中色彩最艳丽的画家。接着最后再看一眼伦勃朗的圣马太的天使——当我观赏的时候,天使滴了红色颜料的嘴唇动了!

巴黎的四月,皮加勒区雨夹雹,在巴黎最后的少许时光。在我贫民区的旅馆里感觉很冷,天仍下着雨夹雹,于是我穿上了蓝色的旧牛仔裤,戴上了有护耳的帽子、铁路手套,套上了拉链雨衣,我在加州山里当司闸员和在西北当林火瞭望员时曾穿同样的衣服。我匆匆越过塞纳河到巴黎中央批发市场去吃最后一顿晚餐:新鲜面包、洋葱汤和肉馅饼。现在是寻找快乐的时刻,在巴黎寒冷的黄昏,漫步于巨大的鲜花市场,随后将就在北风呼啸的街角摊位吃了细细脆脆的薯条,还有重油香肠热狗。随后走进一家乱糟糟闹哄哄的餐馆,店里挤满了欢乐的工人和中产阶级,我在那里一时恼火了,因为他们忘了给我上葡萄酒,他们端着干净的高脚酒杯面红耳赤,太忘乎所以了。晚餐后,我从容地漫步回住所,整理行装准备明天去伦敦;接着,我决定买最后一个巴黎油酥点心,原来打算还像往常一样买一个拿破仑千层酥,可是因为售货女郎以为我说的是“Milanais[43]”。我接受了她递上的点心,一边过桥一边咬了一口我的“米兰人”,哇!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油酥点心,我生来第一次感到被味觉所征服,一种褐色的香浓摩卡咖啡巧克力奶油,外面裹了一层杏仁薄片,稍一碰酥糕,一股浓烈的香味直窜我的鼻孔和味蕾,就像加了咖啡和奶油的波旁威士忌或者朗姆酒。我急忙返回,又买了一份,在萨拉·伯恩哈特[44]剧院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就着一小杯浓缩咖啡品尝了这第二个点心——我在巴黎的最后乐趣,细细品味点心的美味,注视着普鲁斯特戏剧的观众走出剧院招呼出租车。

清晨六点,我起身在洗涤槽洗漱,龙头里流出的水用一种伦敦音述说着。我背起塞得满满的背包匆匆出门,公园里有一只我从未听说过的鸟,清晨灰蒙蒙的塞纳河边一只巴黎的刺嘴莺。

我乘火车去迪耶普。我们启程了,穿过灰蒙蒙的郊区,经过诺曼底,通过翠绿阴郁的田野,一栋栋小石屋,有些是红砖的,有些是半木结构的,有些是石头的;在毛毛细雨中沿着运河似的塞纳河行进,天气越来越冷;途经韦尔农和一些小地方,有着沃维以及谢河畔的什么这样的地名,前往鲁昂;鲁昂是个可怕的地方,阴雨连绵枯燥乏味,应该一把火烧了。一想到傍晚就要抵达英格兰,我的心情一直很激动,伦敦,真正的古老的雾都伦敦。我像往常一样站在冰冷的通廊里,车厢里没有空余地方;我有时坐在自己的背包上,跟一群喧闹的威尔士男学生挤在一起,他们文静的教练把《每日邮报》借给我读。过了鲁昂就是更令人沮丧的诺曼底灌木树篱和草地,随后是迪耶普红色的屋顶和古老的码头,铺着大卵石的街道上骑自行车的人来来往往,烟囱管里冒着黑烟,阴冷的春雨,四月里刺骨寒冷,我终于厌倦了法国。

海峡渡船拥挤极了,数百名学生,数十名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姑娘,有的梳马尾辫,有的留短发。我们很快驶离法国海岸,经过一片白茫茫的海域后,我们开始看见绿地毯似的地面和草地在白垩悬崖处戛然而止,好像用铅笔划了一条线似的,那是王室的小岛,英格兰,春天的英格兰。

所有的学生齐唱欢乐的歌曲,直接登上他们包租的伦敦长途公共汽车,但是我还得等候(我是有座位的人),因为我太傻了,承认我口袋里大概只有十五先令。我坐在一个西印度洋群岛黑人的身旁,他根本没有护照,随身携带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旧上衣和裤子——对官员们的提问他的回答很奇怪,表情非常茫然,事实上,我记得途中他在船上心不在焉地撞到了我。两个高个子英国蓝制服警察正怀疑地注视着他(还有我),面带伦敦警察阴险的微笑,那种奇怪的、好刨根问底的、忧思的专注就像福尔摩斯老电影里一样。黑人看着他们,害怕极了。他的一件上衣落到地上,但他没费心把它捡起来。那个移民局官员(一个年轻有知识的纨绔子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此时,在某个侦探的眼里又闪过一丝光芒;突然,我意识到我和黑人被围住了。一位红头发乐呵呵的大胖子海关人前来讯问我们。

我对他们说明了我的情况——我打算去伦敦,到一个英国出版商那里去取版税支票,然后取道法属安的列斯群岛回纽约。他们不相信我的话——我没有刮胡子,我背着背包,我看上去像个流浪汉。

“你们认为我是什么人!”我说。那个红头发人说:“正是这个问题,我们一点儿也不清楚你在摩洛哥或者在法国干什么,或者带了十五先令来英国干什么。”我让他们打电话给我的出版商或者我在伦敦的代理人。他们打了,可是没有人接——那天是星期六。那些警察盯着我看,用手轻抚着下巴。突然我听见一声可怕的呻吟,像精神病医院里精神病患者凄惨的声音。我问:“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你的黑人朋友。”

“他怎么啦?”

“他没有护照,没有钱,显然是从法国一家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现在你有什么办法证实你的说法?否则我们将不得不拘留你。”

“拘留?”

“对!我亲爱的伙计,你不能只带十五先令进入英国。”

“我亲爱的伙计,你不能把美国人投进监狱!”

“噢,我们能这样做,只要我们有怀疑的根据。”

“你们不相信我是个作家?”

“我们没法相信。”

“可是我要误了我的火车啦!火车随时可能离站啦!”

“我亲爱的伙计……”我迅速翻查我的背包,突然发现一本杂志里有一段有关我和亨利·米勒[45]作为作家的介绍,并将它递给海关人看。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亨利·米勒?这太巧了。前几年我们扣过他,他写过很多有关纽黑文的东西。”(比起康涅狄格纽黑文,这个纽黑文比较恐怖,黎明时刻煤烟缭绕。)不过,海关人非常高兴,他再次核对了文章上和我证件上我的名字,然后说:“好吧,现在恐怕要握手言欢啦!非常抱歉。我想我们可以让你通过了——条件是你必须在一个月内离开英国。”

“别担心!”黑人在里边某个地方尖叫和砰砰地敲,我感到一种极度的悲伤,因为他没能成功登上另一个海岸。我飞奔着去赶火车,勉强及时赶上。欢乐的学生们都到火车前面的某个地方去了,我一个人独据一节车厢,我们静悄悄地启程了,漂亮的英国火车风驰电掣,奔驰在古老的布莱克绵羊的乡间。我安全了。

英国的农村——宁静的农场、奶牛、草地、沼泽、窄路,还有在道口等候的骑自行车的农民们,前方,周六伦敦的夜晚。

阳光穿透午后的树木,后晌伦敦的郊区就像一场旧梦。走出维多利亚车站,有些学生在那里有高级轿车迎接。我背起帆布背包,心里十分激动,在夜色渐浓的黄昏中,开始沿着白金汉宫路漫步,平生第一次亲眼看见行人稀少的一条条长街。(如果说巴黎是个女人,那么伦敦就是一个在酒吧里抽着烟斗的男人。)经过白金汉宫,沿着林荫道穿过圣詹姆斯公园,来到斯特兰德大街,车水马龙,废气烟雾,一群群穿着破旧衣服的英国人外出看电影,穿过塔拉法尔加广场继续前行至舰队街,那里车辆较少,酒吧的灯光也暗淡些,小巷小街阴暗凄凉,几乎可以直达圣保罗教堂,那里变得过于约翰逊式的凄凉。我感到疲惫了,于是就转身往回走,走进勒德国王酒吧,花六便士点了威尔士干酪和浓烈黑啤酒。

我打电话给我在伦敦的代理人,告诉他我的困境。“天哪,我的朋友,真是不巧,今天下午我不在城里。我们在约克郡探望母亲呢。五英镑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吗?”

“行!”于是我乘公交车去了他在白金汉门的漂亮套房(下火车后我曾路过那里。),上楼见了这对受人尊敬的老夫妻。留着山羊胡子的他点燃了壁炉,给我端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对我说起了他百岁的母亲通读了特里维廉[46]的《英国社会史》。卷边毡帽、手套、雨伞,全都放在餐桌上,这足以表明他的生活方式,而我觉得自己像一部老电影里的美国英雄。已经远不是那个在一座河桥上梦想英格兰的小孩了。夫妻俩招待我吃了三明治,把钱给了我,随后我在伦敦四处漫游,细细品味切尔西的迷雾,警察在乳白色的迷雾中巡逻,我心想,“谁会在迷雾中扼死这个警察呢?”昏暗的灯光,一个英国士兵一手搂着他的姑娘悠闲地散步,另一手用来吃鱼和油炸薯条,出租车和公共汽车的喇叭嘟嘟鸣响,半夜的皮卡迪利大街上,一群男阿飞问我是否知道格里·马利根[47]。最后,我在梅普尔顿旅馆找了一间十五先令的房间(在阁楼里),开着窗美美地睡了个长觉。第二天早晨大约十一点,钟琴整整响了一个小时,我躺在床上感到十分惊奇,这时,旅馆女侍端来了一盘子烤面包片、黄油、热牛奶和一壶咖啡。

耶稣受难节下午,圣保罗教堂的唱诗班出色地演唱了《马太受难曲》,有完整的管弦乐队伴奏和特别宗教仪式唱诗班伴唱。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流泪,我看见了母亲厨房里天使的幻象,渴望着回家,再次回到可爱的美国。我明白有过失并不要紧,我父亲因为没有耐心才死去的,我自己所有那些小牢骚也不要紧。神圣的巴赫在对我说话,我前面是一尊恢弘的大理石浅浮雕,画面上是耶稣和三个罗马士兵:“他对他们说不要伤害人,不要无端指责,不要计较报酬。”走出教堂已是黄昏时刻,我围绕克里斯托夫·雷恩[48]的伟大杰作散步,看见希特勒对伦敦空袭在大教堂四周留下的凄凉的杂草丛生的废墟,我看到了我自己的使命。

在大英博物馆里,我在《纹章集》里查寻我的家族,第四册第二百四十页:“勒布里·德·凯鲁亚克,加拿大,原籍布列塔尼半岛。金条纹三银钉蓝章。纹章铭词:博爱、勤奋、容忍。”

我可能已经铭记在心。

最后一刻,在等待去南安普敦的轮船时,我发现了老维克戏院。上演的剧目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真是出色、流畅、优美的表演,克莉奥佩特拉的台词和哭泣比音乐更加优美动人,埃诺巴柏斯[49]高尚坚强,李比达[50]在庞培[51]的船上喝醉酒闹事显得固执逗人,庞培好战粗鲁,安东尼具有男子气概,恺撒阴险毒辣,尽管文人雅士幕间休息时在穿堂里批评克莉奥佩特拉,但是我明白我看到了莎士比亚戏剧应该如何表演。

在乘火车去南安普敦的途中,莎士比亚的田野里正在长出智慧的树木,梦幻般的草地羊群星罗棋布。

* * *

[1] Jonah,《圣经·旧约》中的先知,曾被抛入大海,在鱼腹中待了三天三夜,常被比喻带来厄运的人。

[2] Berbers,居住在北非。

[3] Jacobs’ ladder,《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以撒之子、以色列人的祖先雅各梦中所见的天梯,也有“轮船软梯”的意思。

[4] Ezekiel,公元前6世纪的以色列祭司、先知,相传《圣经·旧约·以西结书》为其所作。

[5] Hercules,大力神,罗马神话中称为赫丘利。

[6] Hesperid,希腊神话中为赫拉看守金苹果园的众仙女之一。

[7] Cadiz,西班牙西南港城。

[8] William Seward Burrough(1914—1977),美国小说家,作品有《裸体午餐》等。

[9] Cabell “Cab” Calloway(1907—1994),美国爵士歌手、作曲家和乐队领队。

[10] zoot suit,流行于20世纪40年代的一种上衣肩宽而长,裤子高腰裤口狭窄的男子服装。

[11] Sufi,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苏非主义的信奉者,企图通过个人对真主的亲身体验以寻求神爱与知识。

[12] 法文,这儿有人吗?

[13] long ground swells,远方飓风或地震等引起的海涌、激涌等。

[14] 法文,《巴黎小姐》。

[15] 法文,你好,老爹!

[16] 法文,面包店。

[17] 法文,《巴黎晚报》

[18] 法文,食品杂货店。

[19] 法文,肉店。

[20] 法文,有什么不同吗?

[21] 法文,你好,杜布瓦夫人,你去做弥撒了吧?

[22] Cathedral of St Sauveur,又译作“圣索弗尔大教堂”,天主教艾克斯总教区的主教座堂。

[23] 法文,去问检票员!

[24] 法文,检票员可不管这事!

[25] mulatto,指黑人与白人的第一代混血儿或黑白两种血统人。

[26] W.C. Fields(1880—1946),美国喜剧演员,擅长讽刺及装腔作势的幽默表演。

[27] 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对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均有影响,代表作有《但丁和维吉尔在地狱里》等。

[28] 法文,客满了。

[29] 法文,先生。

[30] 法文,革命时期的旧监狱在哪里?

[31] Jacques Louis David(1784—1825),法国古典主义画家,曾任拿破仑宫廷首席画家。

[32] Pius VII(1742—1823),意大利籍教皇,与拿破仑签订1801年政教协定,宣布法国以天主教为主要宗教。

[33] Jean Honore Fragonard(1732—1806),法国画家,原坚持洛可可风格,法国大革命前不久转向新古典主义,作品有《秋千》、《洗衣妇》等。

[34] Van Dyck,即Sir Anthony Van Dyck(1599—1641),佛兰德斯画家、英王宫廷画师,作品多以宗教、神话为题材,又以贵族肖像画著称,作品有《穿猎装的查理一世》等。

[35] 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巴罗克艺术代表,作品有《基督下十字架》、《农民的舞蹈》等。

[36] Francisco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西班牙画家,作品对欧洲19世纪后期绘画有很大影响,作品有《狂想曲》、《战争的灾难》等。

[37] 法文,太漂亮了!

[38] Jan Bruegel,the Elder(1568—1625),佛兰德斯画家,来自16—17世纪佛兰德斯的画家家族勃鲁盖尔家族,擅长画静物、花卉和风景画,主要作品有《蓝色花瓶中的花》等。

[39] Edgar Degas(1834—1917),法国画家,早年为古典派,后转向印象派,主要作品有《芭蕾舞女》、《洗衣女》等。

[40] acrostics,数行诗句中的第一个词的首字母或最后一个词的尾字母或其他特定处的字母能组合成词或词组等的一种诗体。

[41] Pierre 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尤以人物画见长,作品有《包厢》、《浴女》等。

[42] Frans Hals(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代表作有《圣乔治市民卫队军官的宴会》等。

[43] 法文,米兰人。

[44] Sarah Bernhardt(1844—1923),法国女演员,扮演过《李尔王》、《费尔德》等剧中的主要角色。

[45] Henry Miller(1891—1980),美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北回归线》、《南回归线》等,因露骨描写性生活,曾被列为禁书。

[46] 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1876—1962),英国历史学家,曾任剑桥大学历史教授,著有《19世纪英国史》、《英国社会史》等。

[47] Gerry Mulligan(1927—1996),美国爵士乐萨克斯管演奏家、乐曲改编家、作曲家。

[48] Christopher Wren(1632—1723),英国建筑师、天文学家和数学家,1666年伦敦大火后,设计了圣保罗大教堂等50多座伦敦教堂,还有很多宫廷建筑、图书馆和府邸等。

[49] Gnaeus Domitius Ahenobarbus(?—前31),古罗马将领、政治家。

[50] Marcus Aemilius Lepidus,(?—前13或前12),古罗马政治家,刺杀恺撒后统治罗马的“三巨头之一”。

[51] Sextus Pompey(前67—35),罗马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