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看吧:到了下午,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年轻人罗恩想搭个便车到蒙特利,先去看看麦克李尔。我说:“好啊,你去吧!”——“你不跟我一起去吗?”他问我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在路上”的英雄居然不再搭便车了,“不,我想待在这儿歇歇——我想自己待会儿”,这是真话,他离开后在小木屋正上方的峡谷公路上拼尽全力大吼了一声,就上路了,他一走,我就一个人坐在门廊里晒太阳,而且终于又开始喂鸟了,我洗了袜子、衬衫和裤子,然后挂在灌木丛上晾晒,在潺潺流淌的小溪边跪下来,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吨水,静静地凝视树木,太阳一下山,我就举起手来发誓,我像从前一样正常了:一切就是这么突然。

“罗恩和其他那些伙计,戴夫和麦克李尔这些人,还有以前那些哥们,难道都是一群让我发疯的巫师?”我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想起了我童年时经常出现的幻想,那时我从圣约瑟夫教会学校走路回家,或者坐在家里的客厅里,经常非常认真地思考一件事,就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在逗我玩,而我却不知道,因为每当我转身去看谁在我身后时,他就迅速恢复原样,表情也毫无异样,可是我的眼睛一离开,他们就冲到我脖子后面窃窃私语,叽叽偷笑,酝酿阴谋,他们悄无声息,你听不到声音,当你迅速回头捕捉时,他们却已经不露破绽地恢复原状,还若无其事地说:“告诉你烹饪鸡蛋的最好的方法是……”或者眼睛看着别处,嘴里却开始哼唱查特·贝克的歌,也或者说:“那次我跟你说过吉姆吗?”——可是我的童年幻想还包含这样一个事实,即世界上每个人都在拿我取笑,因为他们是一个永恒的秘密团体或者天堂社团的成员,他们知晓世界的秘密,而且特别认真地捉弄我,于是我醒过来看到光明(其实就是受到启蒙)——于是我,“蒂·让”成为世界上最后一名蒂·让,最后一个可怜而高贵的傻瓜,那些在我脖子后面捣乱的人是地球上的恶魔,是上帝把我扔到了他们中间,我是个小天使,仿佛我就是最后的耶稣!那些人都在等待我意识到这一点,然后突然醒来抓住他们的偷窥之举,之后我们会一起进入天堂,突然放声大笑——可是动物们不会跑到我们背后去捣鬼,我的猫总是闲来无事就忧伤地舔它的爪子,而耶稣呢,他则忧伤地看着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像只动物——他不从我脖子后面偷窥——这是我信仰耶稣的根本原因——因此,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事物是耶稣和羔羊(动物),还有曾给予我指导的兄弟吉拉德——同时,一些偷窥者也很善良很忧伤,就像我父亲,可他们不得不跟其他人上同一条船——可是我就要觉醒了,那时,世间万物都会消失殆尽,除了天堂,也就是上帝——这就是为什么在经历了许多年华老去之后,很奇怪的是,你一定会接纳那些童年幻想,在我看到令人眩晕的金色永恒景象之后,在其他人看到之前或之后——这种景象就包括我在树林里沉浸在佛教思想的冥想中,达到心神平静,杂念止息的三昧状态,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孤独的天使,是从天堂派入凡间的信使,告诉所有人,或者用例证向所有人昭示,他们这种偷窥的社会实际上就是撒旦的社会,他们都误入歧途了。

这就是我的基本背景,现在处于灵魂的成年灾难之时,由于过度饮酒,所有这些都轻易地变成得虚无缥缈,世上所有人都蛊惑我,让我发疯:我潜意识里肯定相信这一点,因为罗恩·布莱克一走,我立刻就好了,而且可以说是心满意足。

我真是特别心满意足——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比以往更快活、更健康、更有决心,我的老朋友大瑟尔又属于我了,善良的老伙计阿尔夫来了,我给它喂吃的,拍拍它粗糙的长满杂乱鬃毛的脖子,远处的米恩莫山不过是座阴郁的老山丘,滑稽的灌木围绕在四周,山顶则是一片安静的农场,我整天悠然自得,自娱自乐,再没有那些巫师和豪饮的打搅——我又哼起了小曲:“我的灵魂不下雪,你知道吗,我灵魂的颜色是中间极!”以及诸如此类的傻玩意——我大声叫嚷:“要是马亚瑟是巫师,他准是特别搞笑的那种!哈哈哈!”——还有那只傻乎乎的蓝鸟,一只脚钩在门廊横杆上,正在啄肥皂吃呢,对那些谷物则视而不见,我冲它大笑大叫,它却抬头看着我,一副酷酷的可爱表情,似乎在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哈哈,走错地方了。”另一只落在旁边的蓝鸟说完就突然飞走了——我生命中的一切似乎又变得美丽了,我甚至开始回忆起这次狂饮作乐的疯狂记忆,甚至走得更远,想起了我这辈子所经历的所有疯狂之事,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们自己的灵魂深处居然能够升腾起如此巨大的力量,我觉得这种力量大得能够移动山脉,能够让我们再次抬起沉重的双脚前行,似乎幸福来得毫无缘由,其实美好的原动力就在我们的骨子里——我看海时觉得它不再可怕,我就随口唱着“海里的七万个阴谋家”,回到小木屋静静地倒了一杯咖啡,这样的下午,多么舒适惬意!

我出去砍柴,用斧子砍倒后把木头拽到林外放在路边,最后再轻松自在地扛回家去——我还调查了一下小溪下游的一个小木屋,那里面有十五根火柴,正是我急着要用的东西——我喝了一口雪莉酒,太难喝了——还找到一本很旧的《旧金山年史》,里面从头到尾都有我的名字——在小溪中间劈砍了一大段红杉木——就这么过了一天,太完美了,这一天以我一边缝补那件神圣的毛衣,一边唱着“没有像家的地方”结束,然后又想起了妈妈——我甚至一头扎进满地堆放的书和杂志里,我读完了“玄学和灯光下目空一切的叫喊”“无厘头玩笑的禅学理由”,把杂志扔到一边,说了句“绝对是肤浅之辈喜爱的东西”——接着我那不断转移的注意力又停留在两位不熟悉的世纪末诗人身上,一位叫特奥菲·马纪阿[1],另一位是亨利·哈兰[2]——晚饭后我小睡了一会,梦到了美国海军,一艘船在战场附近锚定,是在一个岛上,不过四周一片昏昏欲睡的样子,两个水手拿着鱼竿,沿着踪迹前行,一条狗走在他们中间,他们到山丘上静静地做爱:船长以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同性恋,但他们都并不因此而发怒,反而被这种温柔的爱情蛊惑得心醉神迷:只见一个水手拿着个双筒望远镜在船尾偷窥:本来应该有场战争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洗了洗衣服……

我从这个有点荒唐但又奇异美妙的梦中醒来,感觉非常愉快——现在每晚都能看到星星。我走出去坐在门廊里那张帆布椅子上,抬起脸,直面上空发生的隐秘闲散的事情,星星在天空躲躲闪闪,所有的星星都因幸福的哀伤而哭泣,“傻冒”银河中到处都充溢着白色奶油,上面布满了光年形成的小径,这些小径都同戴姆·梅·惠蒂[3]和山岳那么老——我在月光里朝米恩莫山走去。八月的月光照亮了小山,能够看到薄雾笼罩的华丽山脉从地平线升起,仿佛在对我说:“你不必用无尽的思考折磨你的意识。”于是我坐在沙子里审视灵魂。我又看到往日那些未曾开放的玫瑰——太奇妙了,仅仅几个小时就有了这样的变化——我还有足够的体力走回海边,突然间,我觉得整个峡谷形成了一幅如此美丽的东方丝绸画卷,你从一端把这美丽画卷慢慢打开,然后一直延展,延展,画卷中一片山谷,之后是悬崖突现,忽又看到独坐在灯光明亮的小屋里的菩萨佛祖,小溪、岩石、树木突兀闪现,接着是突兀的白色沙滩、突然现身的大海,大海之后画卷便到了尽头——忽浓忽淡、朦朦胧胧的玫瑰夜色,还有重重叠叠的疏影浓阴,都诉说着夜色是多么短暂——长长的一幅画卷从薄雾笼罩的小山间的畜牧栅栏那里展开,经过沐浴着月光的牧场,甚至还有小溪旁的干草堆,往下延伸到小路,渐流渐窄的溪水,之后就是大海的神秘——于是我细细观察峡谷处的画卷,嘴里却唱道:“人类是忙碌的小动物,可爱的小动物,他对一切的思考,还不如一泡屎。”

其实回到小木屋,做入睡前的热饮料的时候,我甚至像天使一样唱起了《甜蜜的十六岁》(我敢肯定比罗恩·布莱克唱得好)。一切往日的记忆,比如老爸老妈、马萨诸塞州的立式钢琴,旧日夏夜的歌唱——我就是这样入睡的,在门廊的星空下面,黎明到来时,我带着幸福的微笑翻了翻身,因为猫头鹰在跨越山谷的两棵巨大枯树上呼号回应,哇呼哇呼哇呼。

也许密勒日巴[4]说得对:“尽管你们这新一代的青年居住在被欺诈之灾侵染的城镇,但与真理的联系仍在”——(公元八九○年就说了这样的话)——“当你独居幽静之地时,不要留恋城市的欢乐……你应当审视内心,反省自身,这样才会找到方向……我找到的财富是神圣的无尽财富,我找到的伴侣是虚空的永恒福祉……在这狮虎咆哮之地,母虎充满伤感、声音颤抖着吼叫,让我想起它那些调皮嬉戏、招人疼爱的小虎……我像个疯狂之人,无欲无求……我对你说的尽是诚恳真实之语……这是我疯癫之中说的话……啊,你们这些不可尽数,怀有母爱的人啊,由于想象中命运的驱使而见到无数幻象也经历了无穷的情感历程……我笑了……对着瑜伽信徒,一切都美好而灿烂!……自我愉悦的天穹庇佑的这美妙寂静之地……在这样令人愉快的地方,在一片孤寂之中,我,密勒日巴,幸福地存在,静心冥想被空寂照亮的心灵——经历的盛衰浮沉越多,我越感到快乐——恐惧之心越强,我越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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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heo Marzials(1850—1920),19世纪英国诗人。

[2] Henry Harland(1861—1905),19世纪美国小说家。

[3] Dame May Whitty(1865—1948),美国女演员。

[4] 密勒日巴(1052—1135),西藏著名哲人及诗人,极受藏人爱戴。此处译文为按照英文内容译成的现代汉语。因这些诗句原选自密勒日巴《尊者道歌集》,故将其诗歌之原译文引注在此,供读者对照阅读。“汝辈青年之学尼,虽居杂染村镇中,由宿善故闻佛法”;“寂静山中谧居时,莫思城市之娱乐……摄入内心得成就……内藏无价如意宝,广大法身似虚空……于此药磨狮虎崖,母虎吼生动心弦,令我忆起诸小虎,围绕母侧戏疯癫,浑真可爱令人怜……心如狂人无所求……我仅告汝真实语……此乃吾之疯癫语……无数如母有情众,尔为幻命之力驱,尔见万相历万情……我笑……光明瑜伽乐遍满!于此寂静妙善地,化自在天自受用,合时音声皆朋辈……如是寂寥山隐处,有我密勒习禅定,乐哉观心本空寂,乐哉心空显光明——乐哉猛起与狂跌——恐怖之境增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