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来告诉你在纽约发生的事,事情发生得很快,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看纽约是什么样子的。我记得,我们是在五月二十九日那天到的,但是三天后,我们又收拾上路了,所以你知道吗,要在纽约生活得需要多快的速度,我们就是那样的。

看到纽约时我还在巴士上面,斯利姆在座位上推了我一下,说:“我们到纽约了,”我往外看去,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太阳,我又看了看,揉揉眼睛让自己完全醒过来,因为你知道吗,爷爷,我们那个时候正从一座又大又长的桥上驶过,下面有很多房子的屋顶,我向下张望,看到小孩们在房屋间奔跑嬉戏,斯利姆说这还不是纽约,是霍博肯,他抬手指指前面,告诉我纽约在哪儿。不过我看到的只是远处一堆一堆的墙,还有那些细细的尖顶,都藏在厚厚的迷雾之中。然后,我又看了看近处的,告诉你吧,爷爷,那是我看过的最乱、最大的一片地方,一大片一大片,伸出去很长很长,有屋顶、街道,有桥、铁路,还有船和河,还有一些很大很大的东西,斯利姆说那是煤气罐,还有那些墙,堆着乱七八糟东西的院子,电线,中间是一块沼泽地,上面有很长很绿的草,泥地的水里面漂浮着黄色的油,边上有已经烂掉的木筏。这样的景象我从来没想过会看到。我们在桥上转弯时出现更多这样的景象,一切都是那么雾蒙蒙的,一眼看不到头,延伸得那么远,我根本看不清楚,看到的只是在浓雾里面出现的一堆一堆的东西。不过,爷爷,还有别的——我之前告诉你太阳很红很红,那是因为太阳刚好从云层里的一个缺口里面照射过来,光线像手指一样摸到了很多地方,玫瑰色的,非常漂亮,好像是上帝穿过雾层来看这个世界了。对了,我猜想,就在我醒来以前,每一个纽约人都已经把灯开开了,我猜想开灯之前天肯定很暗,而现在太阳照过来了,那些灯在红色的阳光下显得微弱而奇怪,我看到很多地方都闪烁着这样的灯光,在街道和巷子的深处,在墙上、在桥上、在浓雾的中间、在玫瑰色的平稳的水面上,灯光摇曳着,抖动着,就好像是人们在太阳下山时点燃的篝火,人们不想把篝火熄灭,因为他们知道白昼不会很长。还有,太阳这个时候变成紫色和蓝色了,在云块的边上留下一圈火焰,这时天黑下来了。

斯利姆说:“啊,又是五月了。真希望今晚能去个什么地方,”我问:“我们没有地方可去吗?”

他说:“我是说一个男孩和女孩们可以在一起玩的地方。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也没有找到过这样的地方。这是那些男孩们此刻正考虑的问题。”

“你是说哪些男孩?”我问道,他指了指纽约,说道:“今晚在监牢里的那些男孩子们。”爷爷,然后我就问他,他在纽约时是不是也被关过监牢,他说是的,有一次他被抓起来关进监牢里,但是他没有做什么坏事,是他的朋友做的。他说他的朋友还在牢里面,情况并不比他差。

好了,现在我可以来跟你说说我第一次见到的纽约是个什么样子,真大,真有点吓人。我们的巴士钻进一个隧道,哇,速度真快!边上的车子也都是那么快,擦着墙过去,隧道里一点也不黑,而是敞亮敞亮的。“我们现在在哈得孙河下面了,”哥哥说道,“你说要是河水穿过隧道的顶,从上面下来,那会怎么样?”我都不敢想象这个事,只是盼着快点出隧道,等我们从隧道出来后,我也忘了那件事了,我想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爷爷?不到那一天真的发生,谁也不会去想那些事的。巴士从那个叫做林肯的隧道里出来,前面是一片黄色的光亮,马路上只有一个人在行走,我朝他看,他也朝我看。我猜想那个人肯定是在心中对自己说:“那个男孩第一次来纽约,除了盯着我这样的人看之外,什么也不会,知道吗,我可有很多别的事要做的呢。”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纽约,到了城里面后,纽约不再那么大得吓人了,因为你看不远,到处都是房子的墙壁。你知道,在这以前我朝天上看过,现在我又一次朝上看,除了那些很高很高的房子上方的天空中飘浮的奇特的棕色云层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我能看到那些云层是因为纽约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夜空,在天空中照得很远很远,灯光那么亮,天上没有几颗星看得见了。“那就是摩天大楼,”斯利姆看见我仰着脖子朝天上看,对我说。我们的巴士这时转到一条大街上,斯利姆说这是三十四街,这会儿我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了,告诉你,爷爷,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那些灯光上上下下穿来穿去,在墙上晃来晃去,红色的,蓝色的,还有人群和穿梭的汽车,远远看去,就好像蚂蚁在挪动。爷爷,你看到那些人和他们在做的事,看到了那些街道和那些地方,同时还得在脑中记下所有没有见到的人和街道,他们在近处,在远处,在各个角落:摩天大楼上,地铁里……所以,你知道了吧,这一切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除非他亲自来看一看。

巴士停了下来,我和斯利姆下了车,朝地铁走去,那是一种在纽约地下隧道里开来开去的火车,大家都乘坐地下列车,那是去他们要去的地方的最好办法。“巴士在城市外面是很快的,但在城里面就开不快了,”斯利姆说。我们给机器付了钱,列车门自动打开后,我们上了车,到里面坐下,列车开动了。没有人在开这个机器家伙,因为我朝前瞧了瞧,没看见有人在驾驶。我知道这东西行驶得很快,虽然外面黑乎乎的,但是这骗不了我。

哥哥和我在哈莱姆一百二十五街下来。

“嘿,小朋友,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斯利姆对我说,“看到了吗,我们终于回到家了。”我们朝街的上头走去,还要上几个台阶,街上是那么敞亮,气氛是那么惬意,一切都和三十四街一样,知道吗,爷爷,我们到的地方离城中心有一百多条街,所以纽约城真是大,再怎么走也走不到城外去。

“站着别动,在见希拉以前,让我把你的脸先洗一下,”斯利姆说道,他让我站在街道旁边一个突突冒水的水龙头前,用他的一块手帕擦我的嘴巴,一大堆人在我们旁边走过,这个夜晚真是美好,我真的很高兴来了纽约。“斯利姆,”我说道,“我很高兴,真的,我不用再在加斯塔尼娅姨妈家里了,不会再害怕了。”我看了看我们刚才走过来的街道,对自己说:“是的,我不会再去北卡罗来纳了。”

“嗯,你可以这么说,小家伙,”斯利姆说,“也是因为一切这么顺利,我要在这里的小店给希拉买点东西,这样我们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大家都开心。”

于是我们就走进一家唱片店,里面都是人,大家在摆放着唱片的架子旁穿来穿去,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好像等不及似的。店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音乐和吵闹声,买东西的人都挤来挤去的。哈,真有意思!斯利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会儿拿着一张唱片过来,嚷嚷道:“嗨,看我找到了什么。”他冲到柜台前朝那个店员扔过去一美元。接着我们转过一个街角来到一条不太亮堂的街上,但是气氛还是很热闹,黑暗中很多人在走动,我们上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老旧楼梯,在门上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

希拉就在里面,我一看到希拉就喜欢上了她。希拉是一个苗条漂亮的女孩,戴着红边眼镜,穿着一件很漂亮的红色毛衣,一条很漂亮的绿色裤子,手腕上戴着一个很好看的手镯,我们进来时她正站在炉子前煮咖啡,一边还在读报纸,看到我们进来,她很是惊讶。

“宝贝,”斯利姆大声叫道,冲过去一把抱住她转了个圈,在她嘴上吻了又吻,说道:“快来,看看你新来的儿子,你要当他的妈妈啦,这个小男孩怎么样?”

“他就是皮克吗?”希拉说道,她过来拉住我的两只手,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出来你最近受了不少苦,是不是,小家伙?”她说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是她就是知道了,我想试着笑一笑,以表示我喜欢她,因为她对我那么好,但是我太害羞了。“嗯,你是会笑的,我知道。”她说道,我定定地杵在那儿,傻乎乎的,只会说,“嗯,嗯,”然后就把眼光挪开了。咳,真是的。

希拉说道:“瞧瞧,这孩子穿的衣服都是洞,这一路上还不冻着了?袜子也都是洞,裤子后面也有。”

“还有我的帽子,”我说道,把帽子给她看。

这下轮到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是笑呢还是做出难堪的样子,最后她脸红了,还笑了起来。我想,爷爷,那是因为当一位女士在帮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解决问题时,他就没必要再替自己辩护了,你说是不是?不管怎样,她是一个最好最好的人,从看到她脸红这件事上我就知道。

斯利姆说:“明天早上头一件事就给他去买衣服,”希拉说:“没有钱你怎么去买?”但是斯利姆只顾把新买来的唱片放到角落里的一个唱片机上,你真的应该看看他那个样子,很快他拍起手来,两只脚也开始前后滑动,头摇摆着说道:“哦,我的小号在哪儿?哦,我的小号在哪儿?”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眼睛往上看,大笑着,因为他特别喜欢这个音乐,他叫道:“快放那张唱片。”爷爷,那是张歪下巴琼斯灌录的唱片,他吹的是萨克斯管,背景音乐是很多人在弹奏钢琴,还有很多人在喊叫的声音,这样闹哄哄地进入你耳朵的音乐在乡村里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好像是城市里的人喜欢找乐子,他们没有时间去想让他们焦虑的事,除非焦虑找上门。

“你说没有钱是怎么回事?”斯利姆说,希拉回答说:“我不想告诉你和你的斯洛普佳,还有皮克,大前天我的工作丢了,因为他们把麦迪逊大街上我上班的那个饭店拆了,在那个地方他们要造一个新的办公楼。”

“办公楼?”斯利姆大声说道。“你是说办公楼?他们盖办公楼做什么用?办公楼里大家去哪里吃饭?”

“你尽说傻话,”希拉说道,一脸悲哀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只要拐一个弯他们就能找到一个饭店。”

“他们在那儿竖起一个办公楼,那你去什么地方?”斯利姆问道,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见鬼,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关掉唱片机,在厨房里左顾右盼,来回走动,焦虑万分。我看到过斯利姆以前有好多次着急的时候,他的脸拉下来,拉得老长老长,他的眼睛直直地往前看,脸上的颧骨突出,看上去老了很多。可怜的斯利姆,现在想到他我马上就会想起他那个表情。“见鬼,”他只是说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见鬼。”说了几次后,他看着希拉,希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脸抽搐起来,就好像来自他心底的痛楚,接着他又回过头来说:“见鬼!”说完后眼睛紧盯着前方,好长时间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主啊,斯利姆总是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告诉我和其他所有人他脑子里想着的事情。“见鬼,见鬼,我们是要这样一直落魄下去,还是在这儿再寻生活?什么时候我们的烦恼会结束啊?我讨厌做一个穷人,我妻子也讨厌当穷人。我猜想这个世界讨厌贫穷,因为我就讨厌贫穷。主啊,仁慈的主,谁手中有钱?我知道我没有钱,不骗你,请看,”他说着把一个空袋翻出来看。

“你不该买那个唱片的,”希拉说道。

“可是,”他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啊。现在到哪儿去弄那个我们生活需要的钱呢?要是我有一块地,我可以自己种东西,不需要钱,也不用管别人是不是有钱,也不用担心买唱片的钱,那我再高兴不过了。但是我没有地,我需要钱吃饭。我到底上哪儿去弄吃饭的钱?对,我得找一个工作。是的,一个工作,得去找,我——得——找——一——个——工——作。希拉,”他叫嚷道,“明早头一件事就是出去,找工作。你知道我为什么肯定我能找到一个工作吗?因为我需要工作。你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吗?因为我没有钱。”他就这样一直唠叨着,越说越焦虑。“希拉,我真的希望我明天能找到一个工作。”

“是的,”希拉说道,“我自己也得去找一个。”

“要找到一个一辈子都可以干的工作还真是很难,”斯利姆说。“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在俱乐部演奏的工作,可以靠这个生活,还可以用我的小号来表达我想要说的东西。用我的表演告诉大家我的感觉,让他们知道我是多么高兴,他们是多么高兴。让他们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在生活中做好事,如何去理解这个世界。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有时还可以演奏演奏关于上帝的乐曲,知道吗,我可以用我的小号吹出祈祷的蓝调,我会双膝跪下来表达的。我可以用我的演奏告诉大家一个人可以多么努力,也可以让一些人以我做榜样。我想去学校教小号,或者做牧师做的事,告诉大家一个演奏音乐的人看起来像是在做一件简单的事情,手上拿着一件乐器,手指在乐器上移动,但是这件简单的事情就像一个牧师或者教师做的事一样有意义。走到哪儿,我都感到万分沮丧。我走遍了这个国家,但是因为我的肤色不一样,那些人不喜欢我,他们爱管闲事,不希望我在这个国家出人头地,但是我的小号把我的心展露给他们看了。吹小号是唯一让别人来聆听我的方式。他们不说在街上谈论这个事,但是我在台上时他们会拍手叫好,大声欢呼,还朝我微笑。当然,我也朝他们笑,我不是那种很冷漠的人,我对什么都有热情。我喜欢回应别人,倾听他们,和他们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就那么开心地去做。哦,仁慈的主啊,我是真的想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有立足之地,我只准备好和我的小号一起工作,因为那是我想要的工作方式,再说我也不懂怎么去开动一个机器。当然,我还没学过,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我的小号,我是真的喜欢。艺术家,我是一个艺术家,像梅胡迪·卢因[1]那样的艺术家,还有那个在报纸上写专栏的人一样。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完全可以用我的小号倾诉出来,当然,不用小号我也可以做,还做得不错,是不是,希拉?”他对希拉说:“我们吃晚饭吧,把烦忧留到明天吧。我饿了,我要吃饭了,吃了饭才会有力气。放一点豆子,晚饭后再把明天的午饭准备好。”

“我也得给自己准备一份,”希拉说,接着他们开始为我发愁了,不知道明天怎么安顿我,斯利姆最后决定,明天我跟着他一起去找工作,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做多一点。有面包吗?在面包里夹点东西,就可以了。要是我们有一个咖啡杯就好了,你有咖啡杯吗?你说保温壶?对,是保温壶,里面装上热咖啡。皮克,”他对我说,“你和我还只刚刚开始旅行,是不是这样?我们刚走了五十多英里,现在又要走了。吃吧,吃完我们去睡觉,早上起得早一点。明天给你穿一件我的毛衣,还有干净的袜子。我们会成功的,我们会的,女士们,先生们,瞧着吧。拭目以待吧!”他大声叫喊起来,然后闭上眼睛,就那样站在那里。

这就是在纽约的第一夜,我们的晚饭吃得很开心,在桌子旁一直坐到十点,说着往事,希拉说了她在我这个年龄时在布鲁克林的事,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说了一个晚上,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每次我朝窗外的纽约看,都会想象明天是怎样的。我对自己说:“皮克,你离开了家,来到纽约了!”

晚上我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单人床上。

但是第二天就不像第一天晚上那样让人开心了。

* * *

[1]斯利姆大概是想说耶胡迪·梅纽因(1916—1999),美国小提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