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西部,在干旱的科罗拉多州界线与贫困的犹他州界线交会处,夜幕低垂之时,在那火一般的金黄色沙漠上空,无数云团堆聚。我似乎看见,上帝伸出食指,穿过光环、滚云与金褶,直指着我,看上去就如同他右手握了一根金光闪闪的长矛。他似乎对我说,你穿过这片大地,去为人们悲叹吧!去悲叹,去叹息,独自一人,拖动躯壳,叹息去吧!去吧,在我眼中,你是那么渺小!去吧,你就像豆荚里的豆子一样渺小。但是,要比较豆荚与深坑的话,那么豆荚就是世界,而深坑就是宇宙。你去吧,去吧,然后就死去吧!科迪会如实报告你的一切。

对于科迪的幻想:对于科迪,我已经有过若干种幻想。其中,印象深刻的那些幻想大多是我在抽大麻时产生的,而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个则是我边听爵士乐边抽大麻的产物,只有我在墨西哥时对他的那个幻想可与之媲美。我说过,我对科迪的首个印象深刻的幻想尚未出现。我一直都这么说,就好像我不得不尽力一直这么说似的,一直说到一九四八年,也就是我在那扇敞开的大门里遇见他的两年之后。当时,他就如同一个行走于凡间的神灵,或者就像是一个堕入人间的天使,让我无论是在行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不知所措。真是令人激动,令人激动的日子!我突然由我自身看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天使(这就像是博普爵士乐。我们很迟才间接地了解到这种音乐,但除了我们都不懂的地方,我们对它却是了如指掌)——他一直都在谈论那个时空。科迪现在说道:“时——光——飞——逝!!!——你没有意识或者注意到,也无法说出时光飞逝得何等之快!!”请注意,他现在说的是,时光正在飞逝。他不是说,时光要比你想的还要更迟才会流逝;他也不是说,生命开始了;他更不是说,时钟敲响了。他只是说,此时此刻,时间正从我们所有人身边溜走。然后,他一本正经地看着你——他很少露出这种神情。科迪的鼻子被打伤过,所以他的鼻梁骨隆起,看起来像是希腊人的典型鼻梁,而且十分脆弱。他的鼻翼柔滑,像罗马人一般,稍稍向下弯曲,不过不像是香蕉鼻——那是罗马勇士或是大主教才有的鼻子。我在达芬奇的一些素描里见过他那种鼻子。在中世纪的意大利(如其名所示,文艺复兴其实很法国化[144]),达芬奇就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画了那些素描,画的是一个鼻尖朝下的愤怒老者……科迪的颧骨高耸而平滑,显得很有朝气。每当他翘嘴、歪嘴或者嘟嘴,只需要耐心等上一小会儿,他的颧骨、鼻子以及那双机警犀利的大眼就会为嘴巴构成一道拱形遮篷。每当谈及时间问题,他通常都会这般挤眉弄眼,然后耐心地等待那些可怜的凡夫俗子不假思索、迫不及待地从嘴里喷出一些不经思考的傻话。细细思索,看着科迪的脸庞仔细倾听——看他的表情——他现在是多么沉着啊——在他少年时代的狂妄自大成为往事后——他为什么要在雨中散步(或者开车),还那样子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只不过还是有点拘谨。)他理了个日耳曼式平头:当头顶的头发过于浓密时,他就像希特勒那样子把头发梳到一边,只不过他的头发呈浅棕色,而且脖子粗壮有力。他喜欢模仿女人,总是希望自己就是一个十六岁大的小甜妞。这样,当男人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可以摆出一副娇羞模样。然后,那个男人就只要坐下来,享受着丝质短裙之下他或者她的那个俏臀的温润手感,乐得那家伙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要化成水了。科迪就想这样子在热烘烘的火炉旁边坐上一整天,用手指挑弄si处,体验裙子摩擦臀部的快感,等着嫁一个长着十六英寸长宝贝的猛男。他其实天性固执,这也让他的颧骨像钢铁般坚不可破。但是,小姑娘可能会在父亲的柔软面颊上寻找乐趣,在父亲满是胡茬、无精打采的面颊上这里捏捏,那里扭扭。科迪怀着崇敬之情品读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已经看完了该书第一卷的全部七百二十九页。他几乎天天都看,虽然有时一次还看不到半页。正如我所说,他看书时总要大声朗读出来,声音中带着罗伯特·彭斯的那种自豪与庄严,就如同卡莱尔[145]《论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中的某个英雄一般。对于他的这种举动,或许应当这样评价:“就像一道光照进你的灵魂,指引你前进的方向。”——平时,他应当是严厉、坚毅、坦诚的,但到了晚饭时间,他却变得十分安静,任儿女们坐到他膝盖上——艾米丽·波梅雷、盖比·波梅雷、蒂米·波梅雷,都长着一头金发,胖得就像玉米布丁一样——在那个宁静的下午,我们穿越新奥尔良市阿尔及尔区,乘坐渡船,全速横穿密西西比河。当时,我在下层甲板上见到的科迪就跟那一模一样。在我看来,那条渡船就像是一面旗帜,就像是从上层甲板往碧蓝天空探出的一面信号旗,高悬在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密苏里州褐色河水流上空。那时,乔安娜,他的至爱,就站在他身后无力地咧嘴而笑。如果他嗑药嗑晕了头,想要跳河自杀(就跟朱利安和塞西莉嗑药嗑得差点摔下屋顶一样),那她也准备好要跟他一起跳。主啊,我真是太兴奋了(或者说,我希望我很兴奋)……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看见他双眼冒光,或者说,他整个人都非常激动。我理解那一切,那不仅仅跟他有关,也跟美国,跟整个美国都有关。当我在墨西哥的时候,美国就已经在我脑海里概念化了。那时,我们把车停在沙漠里一间石屋前,抽了一根大麻雪茄。女主人的几个儿子就躲在挂着门帘的门内,懒懒散散地打发着时间。屋内不仅成了苍蝇休憩的理想场所,还是他们亲兄弟几个及其堂表兄弟与各色男人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尘土飞扬之中,虽然这里并没有土包子、乡巴佬、潘帕斯野猫与草原居民,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迈动双腿,往后走到那些随风舞动的绿树投下的树荫之中。树木都长得很不错,在午后的清凉(或者,是相对清凉)微风中舞动着。微风从远处吹来,吹过丝兰、仙人掌以及疯长的野草,扬起阵阵黄沙。女孩子们一边捣碎晚餐食材,一边哼着如风一般让人昏昏欲睡的小曲。她们正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因为到时候她们就可以登上塔楼(眺望美景,尽情想象)。那位虽然疲惫但神情愉悦的墨西哥老母亲就待在她们中间。她穿着一件已经褪色了的围裙,看上去更像是荷兰工人穿的破旧的黑色工作服。她卑微地弯下腰来,一只手从围裙下拿出一张纸来,摊平放好;另一只手则握住一根细长的枯茎,就像挤奶似的,认真地把喀嚓直响的荚果与枯叶弄到纸上。弄下来的荚果就如同运货马车上的小麦粒,而那一小堆卷曲易碎、枯绿相间的草叶,其实就是大麻叶子。抽完用大麻叶子卷成的绝妙香烟,科迪就开车回城。虽然口袋里有钱,但身在异国他乡,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去妓院度过午后时光。阳光下,我晕晕乎乎地看着他(他回到驾驶座,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穿过那些灰泥粉饰的窄巷。那些窄巷其实就是街道,人来人往。所以,可能突然之间,就会有阴森的目光从某个角落朝我们瞥来。这让我们如同置身于绰号“午后之地[146]”的南非开普敦,而不是在夜生活举世闻名的墨西哥)。我们完全遵从车上那个甜美天真(才十九岁大)的墨西哥小妞的指挥。她伸手给我们指明方向,直走、左转、右转、再右转、左转,而科迪则语调夸张地回答“行”、“好的”、“我听到了”、“噢”。之前,这个小妞让我们看了她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想让我们载她一程。当时我们抽大麻抽得晕晕乎乎,感觉就好像大麻烟鬼市的年轻市长给我们这些大麻烟鬼派来了一个天使。那个市长娶了一个漂亮妻子,但她完全就像身在异乡麦田的路得[147]一样,被人从黑乎乎的阿尔及利亚式大门内(石头里镶嵌着金子)窥视着。最后,科迪对这个世界感到释然了,身体后倚,突然间变得无比亢奋,摇头晃脑起来(美国人从来不抽大麻雪茄),满头浓发也随之上下飞舞。他面露异色,脸泛红光,眨着双眼,低头看着那辆一九三七年产的福特老爷车的方向盘。那辆破车载着我们从丹佛出发,一路颠簸南下,穿越了尘土飞扬、灌木丛生的美洲屋脊。科迪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握紧方向盘。事实上,他完全掌控着自己的才智与情绪,控制得彻彻底底,就像神灵一般,能够察觉到这个世界里的任何微小震动(比如露珠滴落),看见犄角旮旯里放着的小玩意(比如放在某张不起眼的绿色书桌上的一张古老精致的书夹式火柴纸板),感受到父亲怒打自己时胃部的烧灼,感觉到坐在后座的我和舍曼一个兴奋一个消沉,也能感觉到小孩、城镇、每一天、每一年、因果关系、时光流逝等变化。实际上,几乎所有东西他都能感觉得到。他突然容光焕发如初升旭日,脸色红润似红色气球,看上去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一般帅气。就好像过了十分钟,一小时,一年或者数年,他说道:“好啊!”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永远也不要忘记他的这句话(事实上我也的确没忘)。科迪如此伟大、如此善良,我简直都不敢相信——他是迄今为止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棒的一个。你知道吗,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他让大家都抽大麻,就是要让我们在初抽大麻获得的那种无法重现的快感中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混蛋察觉到我们对他的敬仰。但他是一个天使,而我是他的兄弟。就是这样!

不过,他同时也是我最大的敌人——因为,虽然我视他为天使,为神灵,等等,但我也视之为魔鬼,为老巫师。甚至,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就是一个老贱人。我过去一直都这样想,现在依然如此。这是因为,他能读懂我的心思,还会故意打断我的思考,这样我就像他那样看待这个世界。我嫉妒他,无比嫉妒他。正如瓦尔·海斯在一九四六年第一次指出的那样,要是有什么东西他无法容忍的话,那就是,跟他住同一个房间的室友,还有与他住同一个楼层、同一栋楼房的人,乃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做爱,惟独他没有。我发现,他还不能容忍跟他同处一地的其他人说话,发表看法,甚或思考。他觉得,对于他的现任妻子、儿女、前妻、我,还有——还有这片天地,这个时代,或者世间万物来说,他都不可或缺。他贪生怕死,做事谨小慎微,精明、细心、多疑、警觉,几乎做什么事情都得用眼角余光注意四周动静。他总是谈论危险与死亡。在一九四八年的那次旅行途中,他开始抽大麻,然后就很快信仰起上帝来,并且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当时,我们正开着夜车,冒着倾盆大雨,穿过渺无人烟的荒野与黑漆漆的城镇。吃晚饭的时候,他不停地跟他妻子眉来眼去,吮吸她嘴唇上的汤汁,轻拍她的脑袋,把苹果酱从罐子里倒到他儿子(女儿)的盘子里,喝了整整一瓶牛奶(却连半杯也没倒给我喝),亲自往大家的杯子里倒了少量雀巢咖啡,然后一手拿着面包(他总是把面包和晚餐肉饼夹在三明治里,放到炉子上烤),一手小心翼翼地拿来那个旧炉子。炉子的铸铁盖子很不牢靠,不时晃动,所以他一边注意保持平衡,一边像威·克·菲尔兹那样大喊大叫:“小心啊!小心呀呀呀!”那一年,每个人都因为电影《欲望号街车》而迷上了马龙·白兰度。跟白兰度相比,科迪的腰更细、臂更粗,被人誉为“欧扎克山脉的艾伯纳·尤科姆[148]”(马龙·白兰度才是真正的阿尔·卡普)。他很可能戴更大号的棒球捕手手套,使用更加粗大的棒球棍,还穿着沾满婴儿呕吐物、一周都没洗过的T恤。他就像是一台夜生活机器。如果他妻子病了(事实上,她总是生病),他一天能自慰上五六次,所以他家里各个角落都藏着擦拭身体的破布(我都看到了)。晚饭后,他先扭动脖子三到四次,再伏案灯下,开始严肃认真地写起东西来。一百码赛跑时,他不用十大步就能跑过七十码的距离;他的助跑跳远成绩达到二十三英尺,立定跳远成绩则为十一英尺;他能把十二磅重的铅球扔出四十九英尺远,而且单靠双膝和一只手臂就能把一百五十磅重的轮胎扔上六英尺高的架子。夜里,他会跟其他小伙子们在守车里玩纸牌。有时,他会戴上一顶帽檐耷拉的黑色帽子;他也曾在俄克拉何马州立联合青少年教养院里吧嗒吧嗒地走来走去。他扳动铁路道岔,让那些从缅因州山区和阿肯色州驶来的脏兮兮的破旧货运火车改变行进路线。每当一辆拖着一百节车皮的货运火车呼啸着迎面驶来,他都岿然不动。他开过一辆一九三二年产的庞蒂亚克青蜂车,也开过一辆集时尚外形与非凡车速于一体的一九五〇年产雪佛兰旅行车(有一次,在市场街那里,车流拥挤,但我一眼就从车海当中看见了那辆车。当时,候行铃声鸣响,许多女孩都挤在交通灯下,等着绿灯亮起。等待过街的人群里还有许多文员、律师[149]、商人[150]、演员[151]、华裔女孩与身材性感的办公室女职员。后者穿着紧身裙,裙摆紧贴在膝盖上,大腿性感诱人)(为什么我会说这些事情,让你勃起呢?)。他经常会大叫:“哇!”“太棒了!”“看那个小妞!”我们也会调侃警察,而不是去模仿他们。比如,我们会说:“看到没有?那家伙一定是脖子很疼,因为他老是搓脖子。他站在那里,除了工作、思考,就是担心他的脖子。”

在旧金山铁路站场的那些夜晚,阴森凄冷,就跟许久以前在丹佛的那些夜晚一样。那时,我们开车载着那些双目圆睁的小孩,沿着破旧的红色货车车厢前行——车厢上写着“伊利,15482”、“密苏里,堪萨斯,得克萨斯,1290”、“太平洋联合铁路,流线型货车专线,12807”——我们经过那个老牛仔扳道工的棚屋,还有那个手拿红色旗帜的信号旗手。后者身穿一条裤口很窄的长裤,头戴一顶马戏团演员戴的那种棕色毡帽,手上戴着一双实际已经很脏的橘红色手套。风吹日晒之下,他的脸庞潮红,显得有点怪异。他耳朵上夹着一张卡片,脚边放着一块写着“值班”字样的指示牌。他就是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普通扳道工,每天都要冒着海岸的山雾与内海的大风通勤上班。他站在夜色之中,周围一片死寂,就像被遗弃了一般。我们经过一家已经打烊的餐馆。五个街区以外的槟榔码头还是那么破旧。大海涨潮,油污斑驳的海水拍打着码头上的小艇和轮船。我们经过那辆快要散架的橘黄色行李车。那是一辆普尔曼式蒸汽火车,静静地停靠在铁轨尽头。夜里,火车冒着烟,突突地驶走了。眼里满是血丝的搬运工人一边吐痰,一边穿过铁路。这就是在铁路站场工作的父辈们一直以来的悲惨生活!“刹车时你要做的就是那些——虽然有扳道工,但火车想要通过山口,需要你去山腰那里,或者得加挂一个火车头。你不时可以看见‘小心慢行’‘小心慢行’的标志,还有手提灯的闪烁灯光。司闸员一定得配上手提灯。”有一次,他说,你可以用手提灯杀人。他跟我说:“伙计,我再没有那样嗑药发疯过。”我知道,我们过去经常嗑药,因为我们那时还很年轻,喜欢感受介于青春与死亡之间的那种极度快感。“该跟那些小妞们上床了。”我们开车回到他那栋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就在俄罗斯山上一条不为人知的狭窄小巷内。我们把那些金发女孩抱进散发着玫瑰花香的浴缸里。她们的玩具,以及满是尘土的褴褛衣衫,都静静地扔在厨房灶台下面。夜里,在父亲安逸而宁静的房子里,那些女孩们惬意地呼吸着。她们是母亲的掌上明珠,天使中的天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上帝的宠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在厨房里,在伊芙琳那个刷了油漆的小食品柜门边,挂着一叠《别挡我们的道》和《我们的公寓》[152]漫画图集——那是老科迪陆陆续续钉上去的。

在水池上方的食品柜柜顶,放着他的大麻套件,就是他吸食大麻时要用到的碗、碟、罐等器皿,一个很深的玻璃餐具,卷筒纸,镊子,大麻烟斗(其实就是一根空心钢管,上面系着一根通条。说实话,那完全就是一件艺术品),以及若干瓶种子。可能,在未来的什么时候,科迪可以到那座长满蓝莓的小山上,搭建一栋爬满玫瑰藤蔓的木屋,在周围很有小资情调地种些花花草草。伊芙琳站在风中,裙摆飘舞。当科迪像“杰克和吉尔[153]”那样跑上山顶,带着她一起跨过木屋门槛时,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女儿们都很理解他们的举动。在这个梦境里,我像蛇一样地蜷缩着躺在小山脚下,而天堂鸟则远在天边,事实上很可能远在南美洲。科迪的大麻套件里包括一些陈年大麻烟,有一九五一年的,甚至还有一九五〇年的,只不过数量很少,他们没注意到,都浪费掉了。那里面还有一个弹子,一个玻璃弹子,就跟我以前玩过的那些一个样。

如果大麻合法化了,世界上将不会再有战争。

在杰克逊山谷,我们欣赏着小欧文·加登的中音萨克斯演奏。我体验着边听爵士乐边抽大麻烟的无上快感,并且在那种快感当中产生了对科迪的幻想,而那个幻想足以跟我在墨西哥时对他的幻想相媲美。那夜,一切都开始得很早——

在墨西哥的那个幻想以及在杰克逊山谷的那个爵士乐大麻幻想(我很快就会提到)之后,我最近的这个幻想极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一个。这次也是因为我嗑药嗑得飘飘然,但所处环境完全不同。当时是在一月份的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在枯燥乏味的旧金山人行道上(童年时代,在洛厄尔市穆迪大街上,我们也有过那种无聊下午。当时,我跟伙伴乔治·J·阿波斯托罗斯[154]一起在职业中介所或汇聚了许多工人的银星酒吧里玩背僵尸游戏),科迪让我去瞧一瞧,活宝三人组[155]到底长什么样,他们又是怎样表演的。那时,活宝三人组就在街上步履蹒跚地走着,不时碰到一块。他们三人分别是莫,科里(他其实是个秃头,嗓门很大),以及一个说话晦涩的呆瓜(他把自己扮得就像一个圣贤,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秘。虽然他是一个巫医,乔装打扮、到处行骗,但其实他心地十分善良)——也就是那个头发浓密却蓬乱不堪的家伙;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但科迪知道他名叫什么。科迪当时应当是在铁路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我们坐在车里,尖叫喧闹了好一阵子,然后开车下山,钻进市场街那混乱的车流中,转入第三街,驶过小哈林意大利餐厅(两年半前,我们跟那些声音尖利的爵士乐迷以及弗雷迪[156]等人在那里狂欢作乐过。在那些雨夜,下班回家的途中,我经常戴着一顶帽檐耷拉的黑色帽子,走进小哈林餐厅,坐在角落里,看着那浅粉色的漂亮霓虹灯,那极具现代气息的门面,门口台阶下那些反射着红色灯光的水坑,以及那条笔直而长、却冷冷清清的福尔瑟姆街。在我的东部幻想中,我不记得福尔瑟姆街到底是通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布道大街,还是通向里奇曼大街或是其他什么街区。在漆黑的夜幕下,那些地方都是灯光璀璨,让你想起那些卡车和长挂车正冒着浓雾,行驶在州际公路上,前往阴冷的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县帕索罗布尔斯城、蒙特雷市或弗雷斯诺市等地。那是加利福尼亚州最新建成的一批州际公路,沿着海岸纵贯南北,尽头则是水道以及气势磅礴的深紫色太平洋海底盆地和海沟),驶过那些环境肮脏的酒吧(都是有色人种聚集之地,但它们却都有着出奇美妙的名字,比方说就开在旧金山市菲尔莫尔街的“科罗拉多月夜”、“蓝色午夜”以及“粉红玻璃”等。那些酒吧里卖的都是杂质很多、呈现棕色的劣质威士忌酒,以及威士忌酒加啤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而在经过福尔瑟姆街之前我们还驶过了布道大街。在布道大街,经常有一群流浪汉聚集在街角。有时,街上还站着成排的酒鬼,他们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即便有美女经过,他们也懒得看上一眼(但他们却会在血液中心等候卖血,以换取四美元,然后冲去购买葡萄酒和劣质白兰地,欢庆“内河码头之夜”);如果他们确实看了那些美女,那也只是意外。他们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罪孽深重,连那些长相平庸的女性都不能去看上一眼。码头上停泊着“安妮”号蒸汽船,船桅上系着许多绳结,那是挂小牛肉用的。桅杆上还粘着不少变成黑紫色的口香糖,口香糖上面留下了参差不齐的牙印。上帝啊,那可真恶心!布道大街与霍华德街的那些流浪汉就住在环境恶劣的廉价旅馆,就跟科迪和他的理发师父亲老科迪·波梅雷在丹佛时所住的云雀旅馆没什么两样。过去,一到周日下午,科迪和他父亲就从云雀旅馆出发,手牵着手,气氛融洽。但在已经过去的周六夜里,科迪在观看保留放映的夜场影片时喝醉了,以至于影院引座员还在工作时他就已经鼾声如雷。为此,他们父子俩起了争执。当影院开灯散场时,那些缓缓离场的观众,也就是那些墨西哥裔与阿肯色州流动农业工人家庭,会发现他们的美国同胞,也就是科迪,正心情不快地躺在座椅下面。这跟小科迪周六白天时的快乐时光形成了鲜明对比。整个周六白天,当他父亲一大早就忙着给人理发时,小科迪自己却在看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或者在云雀旅馆里打扫卫生,快到傍晚的时候到一家相当不错的餐馆享用可口的饭菜,或者还会跟那些大多数流浪汉待上一会(到了周六夜晚,流浪汉们就无处寻乐,会为起居室如何分配而争执不休)。到了冬天,夜晚越来越长。科迪就瞄准石膏雕像与顶棚裂缝扔纸团,一扔就是好长时间。在破旧大钟的滴答声中,一月悄然结束了。那就好像在电影里,日历翻动,大地静止,而片中人物站在表示时间的白幕中,岿然不动。通常,那个人就是科迪的父亲,而那片土地就是科罗拉多州。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间与地点,聪明的孩子们都希望出现转机。然而,现在已经到了五月,他们父子两人要去看电影,只能跟那些坐得就像法国外省城镇里的老缝纫女工一样的流浪汉们道别。五月的拉瑞姆街,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不时可以听见各种粗俗的叫骂声,就跟西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市古老的缅因购物街一模一样。在西弗吉尼亚州,卡诺瓦河奔流不息,随处可见农民的小车,只不过车上总是污斑点点。南方骄阳似火。在那座铁路沿线小镇里,在铁路对面,开了一家廉价商店,店外搭了遮阳篷。店伙计们在店内忙得热火朝天,成群的黑人却在店外懒洋洋地休息着。廉价商店旁边是一座烟草仓库,铝皮屋顶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在洛杉矶,街道两侧到处都有行人走动。在一栋濒临倒塌的破房子里,疯老头约翰·冈特手持望远镜,望着贝克斯菲尔德公寓楼群外面的小树林。他跟自己的九个儿女一起,用黑色防水油布裹住他那辆引人瞩目的一九二九年产帝国别克旅行车。旅行车的车顶已经破损,四个车轮辐条中有两个已经开裂,侧护板上挂着的备用胎就如同走廊上的蜗牛壳。冈特夫人穿着工装裤,神色忧伤。老约翰·冈特去离西斯顿停车场两个街区远的南主街射击场上班时,冈特夫人就得在家干等。到了五月,在一个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夜晚,小科迪跟他父亲一起走上了冒险之路。就如同他的整个人生,那一夜也注定要以悲剧收场,而他也只能摆出一副难以名状、让人无语、至死不变的哭丧脸。过去,在五月的周六黄昏时分,我也常常跟父亲一起,急匆匆地赶往那片美得无法形容的海滩。那片海滩空间广阔,天空中云朵飘飞,适合海鸥飞掠。在通往海滩的斜坡上,竖立着一排黄色硫灯,海鸥就朝着硫灯俯冲而下,速度飞快。斜坡上满是油污、铁锈和黑色粉尘,上面分布着多条鹅卵石大道,看上去就像德国的工厂大道,但突然之间也会看到一些潮湿阴冷的小巷。波士顿唐人街飘来一阵炒杂碎的神秘香气,让我忍不住垂涎三尺,思绪一下子就飞到挂在中国餐馆门口的大红灯笼上面。进了大门,走上那条富丽堂皇金色门廊台阶,就会见到来自中国的神秘美食(科迪梦见自己变成了基督山伯爵,被人塞进袋子,扔进大海。我被绑架了,被拐骗了,成了一个孤儿。一个古里古怪但心地善良的华人老头收留了我,这成了我回归过去生活的惟一希望。除此之外,我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了。嘿,不是吗?)。五月傍晚,在拉瑞姆街,一轮红日照射在绿色的商店门面。一个身着制服的陆军或海军士兵站在门边,喝光了一整瓶酒,先是一阵兴奋,接着就转入消沉,随手把空瓶子扔到了消防水龙头下面。(空店上面的一间房屋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窗边,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此刻,她一边幻想,一边凝望着温库普街、沃齐街以及铁路)——我们开车驶过了第三大道。一路走来,我们都开得很慢,无所不看,无所不聊,一直开到我们工作的铁路站场。我们下了车,穿过广场。当时,广场里既暖和又通风。不过,煤炭、石油、潮汐与机器的气味在那混杂,到处弥漫着一股特别的烟尘味(一只苍蝇飞过雾霭)(鞋底下是柔滑的柏油,正闪着微光)。我们意识到,生活是那么美好。在我们的人生阅历中,我们总是发现自己置身于催人入眠的下午,就像钓鱼的美妙时光,或像《荷马史诗》中的那些勇士贵族的儿子(比如忒勒马科斯[157]及其主人之子,也就是涅斯托耳[158]的朋友)享受过的那种午后时光。他们驾着战车,穿过雾气朦胧,遍布幽灵与雄性白马的平原,来到海边。这些疲倦的胜利者们到那里享受午后时光。英雄们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一边呷着杯里的酒,一边嗑着无花果。科迪和我就是那个样子。只有科迪这样的美国人才会说:“该死的,杰克,你得承认,我们现在爽得不得了,是真他妈的爽啊!”他总是说得很直接,很有趣。这种事情总是不断发生,而且一切总是十分令人满意。我们就这样闲逛着——不知何故,我们来到那辆绿色的破车边上。当时,我们跟往常一样,穿着油腻腻的破烂衣服,足以让真正的流浪汉都自愧不如。不过,没有人有权力斥责我们,并把我们软禁在他家里——不知怎么的,我们开始谈论起活宝三人组来——我们因为公务得去拜访办公室里那位某某夫人。在我们周围,售票人员、管理人员与乘客都行色匆匆。我敢打赌,那些人当中可能就有从容漫步的苏联间谍;他们有时用公文包装炸弹,有时则用破布袋子来装——真是太蠢了——车站粉饰得平滑光鲜,让人联想起棕榈树。那里很像种满了棕榈树、拱道极具教会特色、地板铺着大理石的洛杉矶联合车站。对于像我这样生长在美国东部的人来说,那里根本不像我所习以为常的那些红砖砌就、到处可见煤灰铁锈的旧火车站(那些地方昏昏暗暗之中又展露出活力来,适合人们在下雪天出行,穿过松林,前往海边)。或者说,那里就像在某个冰天雪地的早晨,我乘坐火车前往纽约,途中在匹兹堡所见的那个火车站。那根本就不像是一座火车站,以至于我都想象不出前面会有什么惊险刺激的旅程在等着我(青年时代,我们常常在火车站附近晃悠,打发时间。事实上,我最后一次在洛厄尔市的时候,我们就摇摇晃晃地经过火车站,前往最近的一家酒吧间。我们一路大笑,尖叫着跃过四英尺高的雪堤。当时,我们穿着长靴,但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什么都没有,只有加利福尼亚的萧瑟阴郁与人们的得体举止十分显眼(我猜是因为科迪在那里工作);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雪白,到处忙忙碌碌,显得十分正经。要说加利福尼亚人呀,他们既不会随地吐痰,也不会抓你的裆部;车站建筑让你感觉自己好似站在美国商旅的白色神殿的精雕拱门之下。如果你要弄熄雪茄,你得悄悄地把它往自己屁眼里一摁;或者,如果那里种着一盆藤本植物或者棕榈树的话,你也可以把雪茄往盆里的沙土一插。不过,说真的——当科迪想到要模仿活宝三人组踉踉跄跄的走路姿势时(他确实那样做了,站在拱门旁边的人行道上嚎叫,全然不顾周围那些行色匆匆的管理人员,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疯狂透顶),我对他产生了一系列幻想(那幻想真是丰富多彩啊!),但那些幻想从一开始就被另一个想法所淹没了。我臆想着他现在及以后,比如说二十五年以后,对他的雇主们、他们的商业殿堂与经商风格有什么看法。但是,该死的,我的猜测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严重扭曲。我(再次)看到他那粉红的脸庞流露出来的热情与喜悦。他瞪圆双眼,模仿着活宝三人组的蹒跚步态。他那条裤子虽然破了六七个洞,还沾满了各种污渍,如婴儿食品、精液、冰淇淋、汽油与烟灰,但还是比他上身穿的衣服要好——我看到他的一生,看到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生活画面。不知为什么,我还看见,在五月份的时候,他跟他父亲一起走在拉瑞姆街上,互不理睬——在那些周六下午,他们手牵着手走在碱厂后面,沿着小径与斜道而行,走到那根粗大的红砖烟囱脚下。那根烟囱就如同希里科[159]或奇科·贝拉斯克斯在其走过的平坦砾石路上投下的颀长阴影。

我在想,现实中真有这么一个活宝三人组吗?(在火车站正前方的大街上,我看到他们,也就是科里、莫、拉里三人,突然出现在科迪身旁。)拉里,他的名字听起来血腥可怕[160];莫是活宝三人组的头儿,总是闷闷不乐,圆张着嘴,面色苍白,疯疯癫癫、喜欢发号施令,让其他两个活宝哆嗦不止;科里身形肥硕,长了一颗坚硬如铁的大脑袋。只见科里反手打了拉里(他正纳闷着)一下;莫拿起一把大锤,尖叫着一锤砸在科里那个平底锅一般的脑袋上。嘣的一声,就听见傻大个科里在那儿叽里呱啦地叫个不停。他抿住嘴唇,像摇果冻一样摇晃着脑袋,紧握双拳,死死盯住莫。莫回过身来,低头看了他一眼,脾气暴躁地说:“你想怎么着吧?”他的眉毛长得就跟贝多芬一样,形似闪电,而这恰恰表明他性情乖戾。拉里长得就像天使一般;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他其实只是貌似天使而已。他哄骗其他两人让他加入这个团队中来,于是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不得不把自己如此辛勤赚来的薪水分出固定一部分给他。拉里理了一个傻气十足的发型,满嘴胡言乱语,还口齿不清,思维紊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被一桶石灰水给绊倒了,脸部朝下地摔倒在一根七英寸长的铁钉上。结果,那根铁钉死死地嵌入了他的眉骨。他的眉骨连着霉运骨,霉运骨连着幸运骨,幸运骨连着邪恶骨,邪恶骨连着兴奋骨,兴奋骨连上了空气骨,空气骨连着天空骨,天空骨连着天使骨,天使骨连向上帝骨,而上帝骨则连接着骨中之骨。莫猛地把铁钉从他眉骨里拔出来,却又拿了一根八英尺长的铁杆刺他。于是情况就变得越来越糟,而这一切都始于拇指的无意一戳。那一戳引来了反手一击,然后就是糕点扑面,之后是鼻子挨上一记重击。只听得鼻子里噗啦、噗噜、噗啦、噗噜个不停,最后则是哐啷一声。现在,他们就如同在糖浆世界中做了一场黏糊糊的梦。他们干了许多事情,呻吟着,拉扯着,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他们陷入并且生活在他们自己创造的一个地狱之中。红日东升之时,他们互相拉扯对方的头发,一路争执不休地前行,甚至拳脚相加,相互谩骂,摔倒在地又马上爬起来,手舞足蹈——所以我想,现实世界中确实有活宝三人组,而且他们就跟科迪和我一样,也要去找工作。只不过,他们忘记了这点,错误而悲剧地聚在一起。在职业介绍所里,在职员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开始往对方的身上砸面糊,彼此拳打脚踢起来。我想,这真是现实当中而不是电影当中的一个灰暗日子。在那些下午,我们一直都在那个黑乎乎的放映室里观看他们三人表演。周围坐着上千个逃学而来或者刚好周日休息的小孩,他们一边喀啦喀啦地嚼着花生、糖果,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活宝三人组的表演(就像我在斯特兰德剧院看过的那部精彩的B级电影一样)。他们的表演让观众歇斯底里地前仰后合,就跟爵士乐爱好者在爱乐乐团里进行演奏一样,震撼人心。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现实当中,在一个灰暗的日子里,你看到他们从第七大街那边走来找工作——比如当引座员、保险推销员等——一路上打打闹闹。之后,我看到活宝三人组出现在了人行道上,大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而科迪正和他们走在一起。那三个未开化的家伙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走得摇摇晃晃;科迪模仿他们,也走得嬉笑晃荡。不过,他们并未注意到……我就跟在他们后面……有一天下午,我发现自己在一座奇怪的城市里晃悠,眼睛里半含着泪水。或许,我是搭顺风车到了那儿,或者是从什么地方逃到那里。那时,我才十九岁,或者已经二十岁了。我对自己的亲人烦心不已,靠看B级片或其他各类电影来打发时间。突然,活宝三人组出现了(就是这个名称)。他们在银幕里插科打诨,也在街道上四处晃荡。那些街道就跟剧院外面的那些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认真的好莱坞摄制组,比如拍摄雾中的琼·罗尚克斯的那些人,已经把它们拍摄到影片当中了。只见活宝三人组正在互殴……按照科迪的说法,好多年来,他们成天互殴,多达上千次,每次都能掀起无与伦比的高潮,而且他们的互殴手段已经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到最后,要不是一切已经结束,那么如巴洛克风格一般怪诞的活宝三人组最终就只能很机械很呆板地互殴,而且有时他们的出拳力道重得别人完全无法承受(或躲避)。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不仅熟谙出拳的手法,而且也知道在被别人打到时该摆出什么样子来,就好像他们的灵魂对此无比熟谙。当然,在许久以前,他们的躯体对此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三个活宝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电影和B级短片中反复锤炼过了(高中时代,我经常逃学去看电影。他们那种电影安排在早晨十点放映,总是让我无聊得直打呵欠。事实上,我保存体力,一心一意要欣赏那些严肃的正片。在我那个时代,我说的“正片”指的就是下巴正中有一条凹痕的加里·格兰特出演的影片),所以他们再也感觉不到互殴的痛感。莫是铁人,科里死了,而拉里走了,发疯了,彻底失控了,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他留着一头无法梳理的乱发,很巧妙地把自己的面容遮掩了起来。按乔治·J·阿波斯托罗斯的说法,他那头乱发里藏了一把德林格大口径手枪),所以他们一路上就嘣嘣啪啪地打个不停。科迪跟在他们后面,突然绊倒在地。他叫道:“嘿!小心点,傻鸟!”在拉瑞姆街、主街或时报广场上,雾霭重重。他们古里古怪地行进,就好像野小子们正从一群傻瓜身边走过或者穿过一条玉米糖果拱廊——科迪跟我讲他们三人的故事,表情严肃。我们站在粉饰得平滑光鲜的火车站里,站在棕榈树下,或者这些就只是我的想象而已。随着时间推移,他那张红彤彤的大脸慢慢低沉下来,就好像大晴天里太阳慢慢落山——所以我那时就知道,在许久以前,在寒雾骤起之时,科迪发现了活宝三人组。也许他当时就站在一家典当行或者五金店外面,也可能就站在常年营业的台球房里,但更有可能他就站在那座城市的砾石路面上,站在被冷雨淋湿的电线杆下面。他想起了活宝三人组,突然意识到——人生真是奇异,活宝三人组居然存在——存在万年之久——……他觉得自己的全部愚言蠢行都情有可原,他完全不需要自责,嘣、、轰隆、啪、砰、咣当、轰隆隆、嘭、噗啦、咔啦、噗通、当啷、啪啪、噗噜、噗、啪嗒、嘎吱、咔嘘、咚、啪嗒、啪嗒、咚!

“很明显,你一眼看去就下意识地感觉可笑的画面只不过是幻象而已。”——T·S·艾略特,《散文选(1917—1932)》,哈科特布雷斯出版公司,麦迪逊大道三八三号,纽约十七号干线公路,纽约,第五次印刷,一九四二年六月。当时,小科迪·波梅雷才十六岁,正开始学习那些终将引导他走出心灵迷宫的东西,使他全面觉醒——当他意识到一件事情荒谬可笑时,他会放声大笑,就像往猪圈前面扔一块干粪一样,置之不理。在科迪·波梅雷的脑海里,并未出现什么画面,让他从一开始就感到厌恶。那些画面都十分漂亮。在他心里,有种东西既清晰又纯粹。总有一天,他会意识到,他有必要回去拿上那件东西。时间与历史可不是由粪团堆成的;荒唐的恺撒不是一天之内就走上了绝路;吃素的老沃尔特既无法随意穿越种种阻力,也不会斜眼看人。啪,这是一幅很棒的沙丁鱼叫卖图。科迪在畜栏旁边的小道上看到一坨坨牛粪,闻到畜栏内垂死的牧畜发出的恶臭,有时还听见肥猪的尖叫,它们就如同邪恶的犹太铁甲兵团与丹佛雨燕兵团,四脚朝天地躺在血泊里长声尖叫。他寻思着捡起一坨牛粪,放到站台那残破的门廊上,让它在太阳底下晒干,并且像烟草一样芳香四溢。他一直等到红日西沉,但其实在更早之前的正午时分,他就可以回去了——中午,阳光照射着俄亥俄州利物浦镇,照射着消防栓、化肥和种子,照射着站台,照射着末端翘起的门廊,照射着叽叽歪歪的女人,照射着畜栏里嗡嗡哼叫、四处飞舞的苍蝇。科迪从畜栏旁边走过,看着那些苍蝇拍打着金灿灿的翅膀在热气腾腾的牛粪上面来回翻腾。那坨牛粪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堆放了许久的泥炭,像蛋糕,又像派,也像苹果木玩具汽车,也就是《阿莫斯和安迪》里的那种“新鲜空气出租车”[161](童年时代,我们最喜欢的就是苹果树,但那棵树已经砍倒做成了一张书桌,现在看上去又旧又脏)。他看见那堆粪渐渐发热,患麻风病死去的人尸体成堆,老人们在一旁哭泣;蛆虫在尸体上钻满了窟窿,还爬到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指甲上面。他看见此情此景,也看见这个世界的精髓所在——整个世界无比平静,又充满快乐,而这些都源于正午时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铁轨散发出来的气味。炎炎烈日照射着大地,将承载铁轨的柏油路基晒得都要融化了。妄想超越了现实,现实又与妄想调情。妄想在一片荒芜中茁壮成长,在山谷里盛开。妄想并非娘儿们的殿堂,而是一种微小可能,你或者希望得到,或者想要逃避、放任自流,直到你去世,才证明它一直都是正确的,它能让你的大脑自发地做出判断,或者说,它能让你的心灵电台,让你那掌控一切的大脑神经发出电波,让他弄清楚这个温暖世界(但在他的视线之外,这个世界也可能是冷冰冰的)里所发生的一切。所获信息会通过神秘的脉冲、影像或狂乱,抑或真实冲动,传回他的大脑,让你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正如你所见,让你知道那是一个可恶的巧合,有一个不好的兆头。大脑就这样运转着,然后心灵轻轻回应道:“不,不,每件事都很正常。那是妄想,那只是一个幻象而已。”科迪让自己坚信,老家伙们就在黑暗中埋伏等待着。当科迪自己埋伏进了黑漆漆的稻草堆里,他的信念获得证实。妄想、幻想都只是现实的一种表现,而不是万物的愚蠢瞬间!“艾略特把球扔向空中,好球!”艾略特在圣克拉拉队打右前锋。这是电台正在直播的一场篮球赛。

牛粪隐藏在此,苍蝇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环境下到处飞舞,科迪幻想自己可能带走了那坨湿漉漉的牛粪,并且把它给催熟了,就像秋天让农作物成熟一样……他卷起思绪的箍环。但是,那一点也不可笑;没有什么画面你一见就会觉得无比可笑。那只是他自己的内心信念。他喜欢自己的人生,喜欢自己人生中发生的故事,喜欢作为自己人生一部分的梦境(小孩子都这样,科迪也不例外),喜欢人类的灵魂(在那缭绕烟雾中,我已经看清这一点了)。人的精神面貌会随着运势的差异而有所变动。每天的运势各异(对他来说,这运势就包括圣达菲大道的那些垃圾场,它们离丹佛城内那座横跨墨西哥裔聚集区的天桥不远),人的精神面貌也会随之变好或变差。“但是我们来了,”科迪说,“按照‘老公牛’巴隆所说的,十二点整我们就来到了修车厂。老公牛就跟那些家伙一起待在楼上,帽边饰带散开了,一直垂落到他的胳膊上面。我们说起,呃,唔,呃,其实……”——(时钟咔咔走动,科迪思索了一下)“其实,我们谈起了你提过的那坨牛粪。没错,就是那坨牛粪。事实上,我在《阿莫斯和安迪》里也经常听过——”

杰克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还在听是吧!

科迪——呃,也许,那没什么,那没、没什么。我们让那个家伙走吧。那家伙的黑发长得太长了,他得离开,走到跳板那里,唔,然后跳下船去!听见那声音没有?哦!嚯!啊啊啊啊啊!那是密苏里人的浓重鼻音。我想,那里建了很多畜栏,而且人声鼎沸;我父亲就在那儿。这只是小事一桩,但它当然必须能够反映事实真相。它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想法,不是吗?

杰克它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科迪没错,一点都不重要。这件事情上上下下都毫无重要性可言,各个部分都一无是处,所以你只要将其忽略不管。你只要考虑事情要由谁来做——你自己清楚,你什么事情都已经经历过一遍了。那些事情就跟大镰刀一样,而你那些血腥的大镰刀(模仿威·克·菲尔兹)阻断了我穿过血肉之墙的道路(打了个喷嚏)。我的意思是,我们知道,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专注于他的工作),事实真相犹如灼热阳光下催人入眠的下午,或者就像恶心讨厌、嗡嗡飞舞的苍蝇。事实上,跟我一样,你很容易就知道,那些画面虽然并非让人一见就觉得荒诞可笑,但是——呃,但其中充满了人生的伤感与辛酸。

斯利姆是啊,(颤栗)你当时几乎就要垮了!伙计,在你想来——

科迪没错啊,确实是。我过去总是告诉埃斯梅拉达,也就是我那个喜欢穿一九一〇年流行的大帆船帷幔似的衣服的妻子,当梅尔·鲁滨逊和我一起冲洗底特律市麦克大道电车的车道时,我们咳嗽不止,因为土坡上灰尘弥漫,既有加利福尼亚州金矿的粉尘,也有福特A型车流出的油渍……(音乐:保罗的吉他声回荡在公路,整夜不停,高低起伏。)(《抓住那只老虎》)

杰克那是杰利·罗尔·默顿。当时他就像布莱克一样,幻想着狮子破门而入。他写道:“狮子正在破门而入。”我说的是“狮子”,但他却说,老虎,抓住那只老虎,它要闯进门来了。不,考虑一定已经闯了进来,那些妓女吓得紧紧抓住那些——门廊边的落地窗帘。你是知道的,那是在新奥尔良,一九一〇年,杰利·罗尔·默顿。

斯利姆还有他的《堪萨斯城的大便》。

科迪那个狗娘养的一定是嗑药了!我可不会那样子。伙计,你满脑子龌龊想法,到底想干吗?正如你说的那样,你跟波梅雷一起扔绳圈套老虎,但你们怎么可能一直套着它?不过啊,伙计,上帝在上,我当时确实多次走过畜栏旁边的那些小道,而且那里的老鼠就像你说的那样,硕大无比。我把那只猫给杀了——我爱《基督山伯爵》——完全一样——半印第安血统的英雄成了连环画的主角,这些完全一样;也许,他自己也把马给杀了——瑞尼克,你说得对,说得没错。费尔德,呃,费尔德,我来告诉你吧,费尔德——但是,哎呀,上帝啊,难道她说得不对吗?

杰克玉米圆饼?

科迪噗——哈哈哈哈!(大笑)噢,真是太他妈逗了。改天再跟你讲我的故事吧。把你那好打听的八卦精神放一边去。好律师已经躺进棺材,我们昨晚已经借着月色把他给埋好了。他从楼梯摔了下来,当时还满脸严肃高傲。“千年不倒”老汉尼根·本尼根把啤酒洒到欧法特蒂太太的礼服上。那是奥尔巴尼河的一个老河工送给她的礼物。我去过奥尔巴尼河,还差点乘船溯河而上,可惜最后没能成行。

杰克嗯,伙计,后来怎样了……我从那个聋哑人听说的,他把一长串事情都写出来了,在不到半个小时内,你就已经跟一群乌合之众,聚集在时报广场上,接着前往格林威治村,然后秩序井然地离开迷人的纽约,步行而非搭车。但在那之后,当你跟那帮讨厌鬼、那群恶心家伙横穿全国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科迪我们,呃,是这样,我们冒着炎炎烈日,来到一座高山前。一群口齿不清的牧民把我们围在中间。他们就如同摩尔人[162]一样,拥着我们朝那陡峭的山坡慢慢走去。山上建了很多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一个烦透了的砌墙人就站在那里朝着远处的沙漠眺望。我们匆忙催促那群牧民走进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洞穴,那是一处永久的藏身之地。但是,天命造访了他臀部上那根与生俱来的死骨。天命由上天的恩惠与惩罚共同构成,除了美利坚之王,也就是那个时代的树居人领袖,再无别人能够摆脱。不管在哪个时代,他都是上天精心打造的完美混蛋。他吐了,吐了我一身黏糊糊的口水,绿绿的,就像捣烂的草汁(斯宾塞)。你去割草了吗?

杰克是的。请你继续讲故事吧。

科迪嗯,上帝作证,那是满满一车的人。首先是那个聋哑人,也就是可怜的托尼。我们再没有见过他,因为他被开膛破肚,扔下了金门大桥,尸体漂浮在水面上。

杰克在时报广场时他是怎样一个人?

科迪你知道啦,他就靠拿一条金色破布给人擦鞋谋生。为了生计,他的膝盖都受伤了,经常酸痛,情况堪忧。他在人行道上放了些垫子,好让膝盖跪在上面时不会太疼。他穷困潦倒,无处可去,只能跟他那个又病又疯的母亲一起住在贫民窟的一间陋室里。他躺在黑暗的夜色中,无所事事,只能透过天花板的破洞看月亮,那感觉就像“力不能及,我向你哭诉。噢,主啊”。当托尼还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孩时,有一天,他去了图书馆。图书馆里装有暖气片,所以室内得以保持一定的温度。他看到一堆大部头书籍,都堆在装有轮子的手推车上,放得乱七八糟。他找到一本老旧泛黄的英语诗歌集,那是本廉价的诗歌小册子。他在书里看到自己喜欢的一个诗人的名字,也就是尼古拉斯·布雷顿[163]。布雷顿就写些“假如我有眼睛,森林也会有双眸”之类的诗篇。我觉得,那首诗的意思是:如果我有眼睛,那么眼睛能够让我看清一切,或者我会一直沉默不语,或者我会赞美她的朱唇,或者我会左右为难。一个荡妇,一笔小钱,一件紧身胸衣,几根随风飘舞的丝带,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一把折断了的扇子。还有那臀部,匀称美妙,完全配得上巴尔扎克小说中的那种蕾丝花边裙,让你忍不住想去摸上一把。不过啊,往上,往上,再往上一点——听见乔·哈莉黛在嘀嗒嘀嗒地演奏没有?伙计,他演奏得真是太动听、太美妙、太出色了。哦,老天!要是苍蝇落在你那双擦得锃光闪亮的皮鞋上面,你会做些什么?荒野?足迹?诱惑?赞扬?傻瓜?蠢材?美丽的舞者,请不要抛下我;美妙的嗓音,请不要刺痛我;请不要用你的可爱让我失去力量。要是我拥有如此美丽的心灵,我也会去干草堆里发誓。噢,五月的干草堆;噢,时代——

杰克尼古拉斯·布雷顿——一首短诗——不太知名——这是我的故事和歌声。你现在听到了。我把它献给你,给你,为你歌唱——他的双眼流露出惊喜。除了意识到尼古拉斯·布雷顿也是一个聋哑人,他就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了。这是因为,语言自有其潜藏意义。比如,“科文斯的一个邻居亲戚,布兰克姆街,德维绍旧城。”这句话其实就是说,科文斯的一个近亲就住在德维绍旧城的布兰克姆街。你听懂没有?

科迪说得好,伙计——善用隐喻,乐于奉献,性情温和。

杰克杂色的,跛脚的,孤寂的,无角的,有蹄的,饶舌的。

科迪渗漏,口水,血腥,薯虫,伤痕。

杰克让我尽力找寻意义所在,让我游走于空虚之中,

让我歌颂偶遇之人的举止。

科迪你说的是夜晚的心窝,是月亮?

杰克月亮已经高悬空中,雨夜如牛奶,海洋似红色大眼。

科迪无法决定?没有骨头?捡起石头?还是坚持自我?

杰克孤零零的斑鸠,独自颤栗,独自呻吟,独自卖弄。

科迪胡话就是胡话。或者说,胡话就像高空秋千。

杰克不,胡话就像高空秋千底下的一个孔眼;挂上一个气球,在空虚的世界里飘浮。

科迪范·多伦,真棒;《纽约客》,大卖;沃尔特·温切尔[164],堪比诗人。

杰克什么都没跟我说;扔出一个烤饼,在空中飞旋。

科迪是的,一整个下午,那个聋哑人都跟弗雷迪以及那个从北方搭车而来的法裔加拿大人在波克里诺大街瞎晃悠。他们拿关在玻璃笼子里的那只猴子打赌,还给中国佬的鸽子带了几张明信片。七点左右,我把车开过去,转进安格勒路去跟哈克碰头。哈克已经到了那儿。我跟他、菲尔以及我不记得姓名的另外一个家伙击掌问候,然后我们一起去见接头人。那家伙就坐在四十三街与勒本斯大道交会处的琳迪餐馆里。有那么一大伙人也到了这里——不过啊,那伙人里面也有警察、女孩,以及其他人等——我们载上那伙人,到了接头人的公寓,把钱付给他,然后点上火,抽起大麻烟来。那可真爽啊!你瞧,哈克跟那些家伙坐在那儿,抽得飘飘欲仙。我也坐在那里,仍然尽力屏住呼吸,结果肺部几乎都要憋爆了。我让自己放松下来,大口吸气,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吞云吐雾,唾沫四溅,洒了自己一身。你知道吗,我当时爽翻天了,而哈克则窝在一个小角落里盯着我笑,眼里流露出责备与伤感。你瞧,他的眼睛好像在说,而且其实几分钟后他就对我说道:“伙计,你这是在干吗?”他就那么说了一句,其他什么也没说,语带责备。但是杰克啊,哈克就是那种人。我们收拾好一切,跑回去和广场的那群人相聚。我们到商场里接上那个傻瓜和弗雷迪。他们两人四处闲逛,就像两个浪漫的工匠,在周六夜晚,骑上自行车、机器脚踏车或摩托车,发疯似的从新泽西州一路骑行而来。你瞧,他们站在那台镀镍机器旁边打发时间,不时摸摸对方的臀部,一看就知道是两个情真意切的同性恋。或者,他们手挽着手,透过一块深蓝色垂帘上的小洞仔细观察那些大腿裸露的女孩子们的行为举止。他们等着本·特平走进其视线中来。这个该死的老头总是穿着短裤。那个胆小鬼,就像——哈伯德母亲的橱柜——去他妈的!我可以跟你讲些故事,讲得你巴不得死掉算了。我可以说得天花乱坠,说得你巴不得自己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杰克我也能说得你脑袋发晕,说得你都恨不得我已经死去,化为虚无。

科迪但人死了也可以表达心声啊。我昨晚把收据给签了——今天请不要打电话给我,因为我双腿之间的那玩意已经很累了。昨晚,利根斯乐队那群恶棍来我这里,把我的大腿给弄伤了。去他妈的厚脸皮的混蛋(嗖的一声,一个安全套从空中飞过)!杰克啊,他们干的事可真黑呀!现在,无论是烤饼还是带骨肉罐头,都没办法弥补我受到的伤害!

杰克那就烤饼和带骨肉罐头一块吃吧。不过,诚实的王子,你先告诉我,接下来都发生什么事情了?

科迪我们碰上了其他麻烦事。罗德·莫尔特里,我想还有雷·史密斯,两人都挤进车里——对了,多利·乔丹也挤了进去。他深受其扰,总是无精打采,看上去半死不活,没什么好牵挂的。他还想干那个小妞?我呸!我们载上哈克;我们载着一车人横穿全国,简直就像是发疯了似的。接着,大家提起一个名叫罗杰·邦克尔的家伙。他来自马萨诸塞州鳕鱼角的普罗温斯敦镇,一连几个夏天都像波希米亚人似的四处流浪,而且总是夜间行进。一到夜里,他就手持蜡赶路,最终走遍了全美国。后来,他发疯了。那也许是因为他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以为带上司闸员的手提灯、几双步行鞋以及几身衣服就可以了,也或许是因为……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对了,那人是他的兄弟吗?我说的是本·邦克尔,也就是眉毛撇直的那个家伙。他乘坐墨西哥铁路公司的肮脏列车从墨西哥赶了回来,随身带着一根形似风信子枝的大麻烟卷,就裹在纹了纹身的腰际。他腰部缠了一条黑色腰带,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六翼天使或者波斯总督。那根大麻烟卷效力强大,能让人无比亢奋,足以杀死一只秃鹫,或者一只恐龙。你知道古生物博物馆里陈列的史上最大的斯威士兰恐龙化石吗?那好像是一只素食恐龙?不,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该死的,啊,该死的旧博物馆,你知道那家博物馆,我——植物园里的游泳池之类,植物群落,植物工具,野草园等。现在,所有人都任凭我沉浸在我的荒谬思绪里。呃,那就是他们留给我的一切了。如果上帝有耐心的话,我会再次试着重续我的写作之路,不会让大家因为我恶心愚蠢地停笔而受到伤害。穿越堪萨斯州的时候,我们吃着屎一样糟糕透顶的东西。夜里在衣阿华州,在篝火照耀不到的天际,星星高悬。在伊利诺斯州,我们看见一个大仓库。在印第安纳州,我们遇见了一位风琴手,但他不理解我们,躲了起来——不过,我们在印第安纳州其实也见到了一座大仓库,还有一棵树,一棵树,噢,是的。宾夕法尼亚州下雪了,俄亥俄州下雪了,内布拉斯加州下雪了,怀俄明州下雪了,内华达州也下雪了,彻夜不停。在加利福尼亚州,那些棕榈树真让人讨厌,而且那时还整天大雾。开到埃利斯街与奥法雷尔街之间时,我们的车没油了。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人行道上;婴儿哇哇大哭起来;我让卢克点燃火炉。他们把我们关进了监狱。但那已经是两个晚上以后的事情了,当时“老公牛”巴隆也在监狱里面,屁股坐在一锅热水里,因为他直肠受寒了。监狱外面有一条小巷,几只猫在围墙上吃着鱼。月光下,一个年老的陌生人匆匆走过小巷。他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几乎都把脸给遮住了。他往监狱里看了一眼,一声未吭,而“老公牛”也回望着他。巴隆在水里放了一个屁,所以你可以清晰地听见水里泛起涟漪的声音,就跟抽土耳其水烟时候发出的声音一样——他发现自己无比沮丧。对了,先生,我想告诉你那个老人是谁。他就是那个对妻子一直不离不弃的男人。巴隆拐走了他的妻子,他回来看看这个情敌遭罪的样子。哎呀,真是该死,他们两人真是疯了。但往北来到蒙大拿州比尤特市,当我告诉斯迈利的时候,结果证明——他听懂了——但结果证明,那就是一个大麻烦。而且,最近……

杰克没错,那就是一个大麻烦。

科迪——是的,他们说,呃,就是那样,远在蒙大拿州比尤特市,哎呀,该死的,听懂了,就是一个……(沉默)(科迪蜷缩在角落里)……就在不久之前,我突然想起,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人跟我一路同行。那是陌生人,我之前都没听说过他,而且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我现在也不记得他了。你还记得那个梦吧?在那个梦境中,一个陌生人追着你一路穿过白色沙漠。他头上戴着一顶兜帽,全身上下都被衣服包得紧紧的,手里拿着一根金光闪闪的棍棒,双脚看着恐怖,膝盖上裹了护膝。他还披了一件挡风雪用的蒙头斗篷,把那张黑脸给遮得一丝不漏。那时,我们离开纽约,趁着夜色穿过雨雾朦胧的新泽西州。那块白色的公路指示牌上面画着两个箭头:往南、往西。由你决定,我们开车前往南方,去看那暖水、绿草与码头。你说:“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你忘记要打包某些行李,精神上也有所遗漏,还忘了你说过的某些想法或某个十分重要的梦。你觉得你还记得那些,但你其实已经忘了。你后来说那个梦可能跟那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拉伯陌生人有关,所以你希望你能记住它,但那个梦总是——总是让人迷惑不解——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知道:你所说的另外那个人并不存在于你的记忆当中。或者,当你,当你说“科迪是我失散的兄弟”时,在你最后所说的那个意义上,他并不存在——那不是我要说的那个意思。月光朦胧,雾气弥漫。夜幕下,我站在路上,前面好似有一条天堑——但是,你知道吗?——

杰克他是谁?

斯利姆猫头鹰在追求什么?禽鸟的行为又说明了什么?

科迪他们搞出了许多事情,这才是关键所在。他们撕裂了大地——他们最后写下了描绘运河开凿的伟大诗篇——不是了无生气的运河——而是狂热的运河,疯狂的运河,立刻就变得陈旧的运河……潦倒的运河,运河。但是你真的不想听听旅途中发生的其他故事吗——比如,那个傻瓜在福尔瑟姆街上发现我疯了,根本无法跟他沟通,于是就从金门大桥上跳了下去。又如,弗雷迪留下来向一个常年吸食海洛因的家伙学习博普爵士乐。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间,那家伙在洛杉矶的船坞工作。他当时还只是抽抽大麻,后来就开始皮下注射海洛因了。他就跟那些无可救药的小孩一样,在爵士乐即兴演奏会上,靠着门抽着烟,寻找快感,同时想啊,想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音乐,就仿佛他即将敞开其美国心灵,让那谜团在地板上延伸,如同土耳其浴室里的老同性恋者迷上四处留情的斯堪的纳维亚少年。(为什么我会向你展示我所收集的皮埃尔·卢维[165]小说作品,以及色情艺术品,包括各种人物画:扮成女性的黑人男子,露出古铜色皮肤的少年,戴着羽毛饰物的男人,赤身裸体、不成体统的小妞们,年老的隐士、圣贤,采摘李子的少年,温柔的母亲,还有狂热的美国游客——他们一边抽着大麻烟,一边拿起一瓶绿茴香酒就往嘴里送。她也在其中,埃莉诺拉!埃莉诺拉也变得疯狂了!西奥多拉!西奥多拉·埃莉诺拉·罗斯福·多茨华斯,那就是……不,弗雷迪也学会了如何吹奏真正悦耳的音乐。最后,在纽约,在“大苹果”之城,他弯腰鞠躬,显得极具魅力,同时又流露出伤感之色,额头闪亮。在“博普之城”或“鸟之乐园”的灯光下,他为少男少女们吹奏起柔和悦耳的曲调,而他的金色腰带随之飘动。他吹起《一间小旅馆》、《我心激动》、《长岛惊叹》!(“—”!)嘭!:(斯坦·盖茨[166]可真是疯狂啊,他让每个人都飘然欲仙。伙计,我是否跟你说过,我在丹佛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跟赫曼[167]的乐队一起到丹佛演出——)

杰克雷·埃伯利[168]在格伦·米勒的乐队里唱歌的时候,我跟他交谈过。那是一个夏夜,在马萨诸塞州的公路上。月光照着车道,我站在车道旁边抽起烟来,结果雷·埃伯利说道:“真讨厌!”——他唱的歌可真动听啊——

科迪——接着(杰克说话的时候,他也开口说话了)接着他上楼去了那间公寓。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啊?……呃,嗯(如恺撒一般看向别处)(坚信)(如恺撒一般无比自信)。住在纽约第十大道的那两个家伙拥有它们,嗯,就是,你瞧,就是安德烈·纪德[169]很欣赏的那些非洲裔法国人肖像画,就是那些,呃——他们都离去了——唉——我偷偷拿走了一幅画,画中,那个要离开的黑人小荡妇正跪在地上,身体后仰,压着她的高跟鞋,她的一切家什都拿到外面,准备离开了。

杰克是啊——很适合放在夜晚的沙漠里。不过我得说,它也很适合放在情人房的小地毯上。

科迪那些美好的时光啊——但我们得关掉录音机了。

(录音机停下)

科迪(站在门口)但是亲爱的,我……不……想……听?她说我是一个舔女人阴道的老不死。

杰克(站在夜色下的门廊里)她没有那样说过。

科迪她说了,伙计,她那样说了。是的,(正在调电台频道)没错,她那样说过。

杰克(按住科迪的肩膀)放松点,伙计,振作起来。(狠狠往科迪脸上扇了一巴掌)怎么样?感觉好点没有?

科迪没有。

(录音机再次停下)

(开始,播放音乐。)

科迪接着,在自由日那天,我们戴上几乎遮住脸部的旧帽子,拿上笑脸气球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登上了布道山。我们去了——呃,弗雷迪最后在纽约成了像斯坦·盖茨那样的人物,而那个傻瓜却死掉了。那一夜,海湾成了他的床铺。他全身浮肿,皮肤发青,漂浮在系着航标敷设艇的桩柱与锈迹斑斑的铁链旁边。

杰克就是说,他淹死了?

科迪啊,是的,他淹死了。

杰克所以,你给我讲了一个寓意深刻的故事!教训就是,不要太早打开手提灯,也许那里比你想得还要黑暗,或许你根本就无需点灯。在我的想象中,那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似乎预示着什么。那里其实就是一个交通枢纽,四面八方的公路都在那里汇聚。路中之路,仅此而已。所以,我沿着公路南来北往,走遍了四十七个州,只是没去你的南达科他州,以及……——伤膝河,那里就是她的出生地。如今,她在墨西哥的阿吉吉克镇自杀了。她杀死自己,用毒气毒死了自己,就在古老的阿吉吉克镇。真是该死!她名叫海伦,人尽可夫。她的臀部翘挺,双眸如水,si处神秘诱人。我敢打赌,她准是靠她那动人的容貌与豪爽的酒量赢得了那些老男人与显贵们的青睐。

科迪异教徒海伦?她给自己乱上加乱。她的头发粘上了冰冷的米饭布丁。她是一个模特,像梦一般美丽动人,是一个开心果。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短衬裙坐在床边,一边听着雷尼·特里斯塔诺[170]的唱片,一边大喊:“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放开我!”她拿起放在帽架上或帽盒里的博普爵士乐鼓槌一阵猛敲。确切地说,她是在敲打沙鼓,那是货真价实的沙鼓。她用博普爵士乐鼓槌击打着沙鼓,不嗤不笑、毫无顾忌,就那样用鼓槌在24587X型沙鼓上击打出悦耳的鼓声。真是太棒了!

杰克那就跟我们那个幻想一样嘛!当时,我们想象着自己在一片白光中开车上山,结果你摔下车去了——

科迪我们有过那种幻想?

杰克噢,原谅我的意淫。其实是我自己有过这么个幻想。

科迪你要搞清楚,不论你怎么说,我永远都不会屈从于你。

杰克但在那条鹅卵石路上,正是你那雄健的体魄与美丽的双眸深深地吸引了我。

科迪你就别妄想赖在这儿跟我调情了!

杰克嘘,嘘,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对法官说过,我十分自信。

科迪所以他就把你关进了这间牢房,好让你看看我和蟑螂到底谁跑得更快?哈,伙计,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呢!

杰克要不然你以布拉船长的名义去问问查尔斯·劳顿[171]?去啊,去问他呀!去问他那个蠢货呀!

科迪先生,你玷污了我的荣誉。那可是我在迦太基花了巨大代价才获得的荣誉。

杰克或许迦太基人从未信口开河赞美过你,从来就没有。

科迪迦太基从未有过那种谣言。你奸滑得像蝰蛇,长着一条用来刺探情报的舌头,看上去像小件铁器的尖锐一端。你像老鼠一样在奶酪上咬了一小口,却发现无事可做,只能拿根杆子去玩,要么坐在上面,要么抓起来摆弄——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不仅如此,不仅如此:杆子,杆子,我有一根金杆。

杰克一根金杆?带铁环的那根?铸造铁环的材料是用起重机从那座埋有恐龙化石的大山深处吊出来的铁矿石——冒着热气的起重机发出雷鸣般的噪音,穿过泥沼。天上下着雪,到处都泥泞不堪。人们在雪中跳起猴子舞,奋力走向尽头,披荆斩棘,到小屋里面会合——

科迪啊,我看到了启明星!

杰克那是一朵蓝玫瑰。启明星犹如别在大天使秀发里的一朵蓝玫瑰。

科迪圣徒、信徒、罪人——你认为你的伊波利特[172]们都是白痴?你以为你的拉斯科尔尼克[173]们都是使徒?都是犹太人?都是虔诚的信徒?——我们认识一个叫哈罗德·裘的印第安人。你不要问我他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反正他最后在迈阿密一家旅馆的客房里发疯了。到了午夜时分,他因为嗑了过量的仙人球毒碱而即将死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他在天花板上看到了神的影像,看到神那张无比悲伤的脸庞正俯瞰着整个世界。他自行了断,彻底断气了,犹如爵士乐正在自我毁灭;(用颚骨乐器敲击出的爵士乐着实乏味):当神的脸庞从他那双肉眼凡眸中消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神性,重返尘世。

杰克那次不是有个孩子说电视上会直播神性如何重返尘世吗?他说,到时你会看见,在纽约市曼哈顿区的全国海员工会前面,或者在附近的第十七街上,有个被警察“杀死”的恶棍,穿着灰色衣服,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摊血泊之中。电视直播信号沿着海岸一站接一站传送下去,最终传遍全国,而这还只是系列节目的第一部分而已。但是,突然之间,每一个美国人都会震惊地回过味来,所有人都会站立起来,惊叫出声。到处都能看到那个家伙帅气却面无表情的影像。那个死气沉沉的恶棍,那个一丝不挂的小流氓,仰面倒在地上,一根棒球棍插在他的头骨里。一个妇女,我身边的一个西班牙妇女,因为喜悦而非惊恐,高声尖叫起来,还问我为什么会那样。那个恶棍躺在那里,邮递员让他走开。他两次向邮递员求救,但他那幼稚行为过火了,邮递员没理他。他演得太出色了,就仿佛他也是从飞机上掉落下来,摔伤了,于是他脑袋上裹着绷带的照片就出现在报纸头版上了——只不过他现在是出现在电视上,而且已经死了。每个美国人都意识到了,所有人都匆匆跑到某个地方,跑得到处尘土飞扬,仿佛战争就是世界之幸,是狂欢盛会。开战了,他站起身来……电影里,一群血红色的鸥鸟在空中飞翔,出现了一个半抽象的背景,还同步配上了曼波乐曲。伙计,他死了!

科迪是的,大概就在那个时间点——但是这个哈罗德·裘站起身来,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于是返回他的家乡,也就是温哥华岛上的一个瓜基乌图人村落。温哥华岛部分位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境内,在雅基马或是什么地方附近。不过,说真的——你瞧,哈罗德·裘要回去唤醒家乡人民,结果却攀到了他人生的最后巅峰——某些衣着时髦的家伙正在那里享受仙人球毒碱——最后却在印第安冬季赠礼节上高声尖叫,把他母亲最珍视的宝贝扔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种彰显主人公骄傲与英雄气概的熊熊烈火。最终,他自己也跳进烈火,被烧成一团焦炭,颧骨附近的皮肉被烤得香飘四溢。是的,当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印第安人时,我就已经认识他了。他是个杰出人物——事实上,他父亲在新墨西哥州格兰茨镇一带是个远近闻名的粗人,性格火暴,长着一双黑色大眼,经常坐在山顶上看星星。伙计,你要知道,那里海拔很高,气候干燥,而且特别寒冷。他老爹憎恶那些五大三粗的长途大巴司机,曾在堪萨斯州阿比林市郊开枪杀死了一个。当时,他坐在大巴后排,突然怒火中烧,把枪口对准司机的脖子,开了一枪。大巴撞上了一台谷仓升降机,十七只鸽子从谷仓顶部飞走了。阿诺德·本涅特[174]的一册《老妇故事集》掉落在一片碎玻璃和一坨干鸟屎上面——去年春天,一只野鹅恰巧在路边那里拉了一泡屎。该死的,他的脸皮可真厚啊,就像英国佬一样!不过,我是不是太多嘴多舌了?(杰克:不,老爹,你没有。你得多讲一些)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说那些旅伴的下落——在那之后,我青春不再,而他们也不再理我。但他们一开始怎么会在意我呢?每次旅行,我总是非常在意路线问题:我得去哪里,我得去——当然,我可以四处晃悠,而我在旅途当中也确实经常到处瞎晃荡。但是,那通常牵涉到许多问题——呃,你是知道的,那牵涉到诸如距离、时间、里程等等东西。换句话说,那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杰克这话说得更确切。

科迪跟以为雨水就是真正的牛奶一样蠢不可言,懂吗?

星期日下午,杜洛兹懒懒地坐在科迪家里婴儿室的椅子上。一月的东部异常寒冷,刺骨寒风鞭笞着万物。他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了,刚刚回来,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在旧金山那一栋栋白房子前面,一条灰色的台阶小巷笔直地延伸着,看起来像是画笔刷出的一条直线(站在这种小巷里,你会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虚无世界中,而不是站在圆圆的地球上面。你的内心无比空虚,整座城市也同样如此)。一个老妇人站在她的灰白房子里面,向外窥视着。她的下巴饱经风霜,略显下垂,但依然无比匀称;她的双颊红润,看上去就像一位慈母。她正从脏衣服堆里抽出一两件来洗,因为每到周日下午,她都要找点事情来做。不对,一件又一件,她越拿越多……最后就只剩下(我是八卦的偷窥狂)一条毛巾,两片围嘴,还有一条衬裙。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如果她知道我坐在这儿全神贯注地看她一件又一件地洗着衣服,她会说些什么?(这会儿她正抬头望天,倾听飞机掠过时发出的声响)(从少女时代至今,她的生活一直都索然无味)她也许会想:“那个年轻人疯了!他的脑袋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或者他总是在自慰。”我闭上眼睛躲在衣橱里,大口喘气。正午时分,我母亲偷偷地溜进萨拉大道的房子来看我。她是想看看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按她所想)才把手帕给弄湿了,但我其实只是在洗自己的手帕而已——在那方面,我妈妈对我特别粗暴。她绝不允许我在家里做出任何与性有关的事。他们都说,那样会让一个男人彻底发疯。我想当时我准是疯了。他们说,你知道太阳、月亮、星星。

呃,杜洛兹心想,这个老太婆还真像我妈妈。我希望自己能让妈妈搬来旧金山居住。是的,那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在白色的木制楼梯上(在旧金山,每到周日下午四点钟,老科迪在楼下都会被接替《阿莫斯和安迪》播出的粗劣节目逗得哈哈大笑。我想我将成为《旧金山纪事报》记者杜洛兹,而不是成为司闸员杜洛兹,就像我不会成为《太阳报》记者一样)。

他凝视窗外,看见一片尿布在对面玻璃门廊的窗户里随风飘舞,还反射出道道阳光。玻璃门廊本身也反射出一道道涟漪般的阳光,犹如艾略特笔下的迷雾,在几乎不知不觉之间,悄悄溜进他的思绪。那个意大利家庭的房子前面有一段白色台阶,打扫得十分干净。台阶上面放着两锡罐橄榄油,罐体呈绿色。(那一刻,杜洛兹心里想到:噢,家乡的豆子啊!)杜洛兹坐在摇椅上,摇个不停。他决定了:我今晚要写信给A·A·奎因[175]。

科迪是我失散的兄弟。

昏暗中……哦,在风中,在风中伤悲,失散的兄弟离开了。哦!不!——他朝着昏暗的天际走向,或者在躲在圆顶大钟里生闷气,或者在山谷外横冲直撞。一天!又一天!

可是,没过多久,我又看到她了。那次,她对我说:“喂,查理小子,你肯定是哪里不对劲了。我不知道,也没办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你小子,你小子就会吃吃糖果骗骗人,就会在月光下闷闷不乐,就会玩女人泡小妞,就会在同样那堵石墙下面闲荡度日,就会让你的紫红阳根受创,像个伤兵似的走路。想知道祷告的种种奥秘吗——去学习,去追求啊——现在就去吧!

是的,科迪是我失散的兄弟——他本就可以成为我的好兄弟,虽然我其实有过一个亲兄弟,只不过他已经去世了——他死得其所?还是生不如死?——科迪有过一顶老旧的黑色帽子,两边的耳耷子垂落下来,帽顶起了许多褶痕,看上去就像一片矮树林。当然,他现在已经不再戴这顶帽子了。前几天晚上,他碰巧在阁楼里找到一顶全新的褐色绅士帽,就戴着它去奥克兰换换环境。我跟他同行,看他跑去开那辆正在启动或者即将启动的货运火车。他拉开门把,步履轻灵地登上驾驶室。他再一按启动按钮,那辆货运火车,或者说,那辆敞篷货运火车、平板货运火车、油罐车或冷藏车,就启动了。在雨夜里,任何抽大麻烟抽得迷迷糊糊的老练司机都会任凭货运火车一路滑行,因为内燃机车制动性能强劲,能够一节又一节、不知疲倦地将上百节车厢刹停下来。科迪戴着那顶新的褐色帽子,看上去十分潇洒,很有点爱尔兰情调,不再像是破公路旁边的英雄,倒像是年轻的奥立弗·圣约翰·戈加蒂[176]。他其实放荡,好斗,容易洋洋自得,但工作起来却全神贯注。奥克兰铁路站场里有无数条轨道,而跟科迪戴着新帽子开车经停过的其他众多轨道相比,这一条只不过是辅助轨道而已。年轻的时候,科迪的敏捷身手曾经让他在昏暗的赛场上跑赢了许多人。但是,这种身手现在却错误地用在了青少年教养院或周日下午的铁路站场里。但有人会否认某个男人是他的父亲吗?科迪是我失散的兄弟……戴着那顶黑色宽边软帽时,他就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俄克拉何马州民兵,正在追捕逃犯;但当他戴上那顶新帽子,他的形象就完全改变了……在落基山脉,在拉瑞姆街,到处天昏地暗,雨水沿着斜坡直往下流。他的牙齿长得整齐抢眼,下巴突出,胡子拉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刚谋杀了元帅的最高统帅。成年后的科迪最终也有所成就,因为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是罪犯与地方法院助理检查官合二为一,无法区分,而且随时都可以转换角色。哇塞,你现在瞧瞧这个混蛋,他快把我弄疯了。他让我觉得他一无是处,就是一个心灵空虚、茫然无措、过于小资的一个爱尔兰无产阶级,一个轮胎翻新工,但他以后将会成为另一个普鲁斯特,也写出《追忆逝水年华》那样的巨著——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没什么事情跟我休戚相关。不管你们想不想,关不关心,反正我才不会去思考,甚至不会去说你们可能会提到的‘思维’一词。操!”

就这样,他戴着黑色帽子,龇牙咧嘴扮鬼脸,模仿完这个又模仿那个。有个周六,就像今天这样,他开车载几个女孩去购物。他说道:“让我来瞧一瞧。我们得买牛奶、啤酒和绿色蔬菜——”科迪是我失散的兄弟;他就跟我曾经拥有的那个兄弟一样。迈克·福蒂尔吐了一口痰;说话叽里呱啦的老迈克穿着长靴,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手电筒,穿过夜色下的那片森林,寻找他在垃圾堆后面设下的捕熊陷阱。科迪跟迈克完全相反。他变态、放荡、压抑、焦虑、烦乱、躁动、聪明过头、迷恋尘世,就是一个风流种。但是,伙计,他垮掉了,确确实实已经垮掉。(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科迪下巴突出,鼻子挺翘,使得他的脸庞就好像凹陷下去似的。他一脸浑浑噩噩,让人看得稀里糊涂。但他就是一个野小子,你可以从他眼中看到那种兴奋的亮光。或者就这么说吧,他会让你觉得,他的脸庞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他就是要走遍全世界。)“那个什么来着,杰克是吧,(模仿哈伯德)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我跟我妈想买下新泽西州菲尔威尔城的那家纸厂。我跟上一任代理人谈了,但那家伙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对我说:‘哎呀呀呀,哎呀,你的想法真是太棒啦!’”

长期以来,科迪的喉咙一直有个特征,就是经常咳嗽。有一次,他咳得实在厉害,去看医生,结果把我们的钱,至少是我的钱,都花得精光。或者说,花光的其实只是他自己的钱?

科迪是我失散的兄弟——一到周六夜里,他总是笑个不停。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过他——周六晚上,科迪站在门廊内的洗衣盆旁边,把几个儿女逗得又哭又笑——他们长大之后将会成为人类学家,或者时尚的爵士乐乐手——有时候,科迪的玩笑声中流露出无边痛苦。小家伙们喜欢那声音,但伊芙琳却说:“哦,你别把声音弄得那样啊!”再后来,她又说道:“科迪,你没听见那声音有多可怕吗?”科迪一笑置之,嘴巴里发出更加新鲜也更加可怕的声音来。孩子们被逗得咯咯直笑。盖比[177]似乎总是笑个不停,眼睛闪啊闪的。吉米说她的眼睛长得跟她爸爸一模一样:“她一定很高兴。”当时,科迪行事就跟我失散的那个兄弟一样,而盖比总是微微一笑。但盖比太爱他了,所以科迪不得不挨那个女人,那个已经当了伟大母亲、跟他朝夕相处的女人的痛骂。这也正是我爱盖比的原因所在——她爱科迪,而我也爱科迪。不过,科迪对盖比态度粗暴,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大女儿艾米莉有所亏欠。在一九四九年,当科迪离家时,艾米莉总是眼泪汪汪;在她母亲家里时,她就更是如此。所以,当盖比说她要扒掉艾米莉的裤子时,科迪会将她一把拉过来,双手抓得紧紧的,将她拽到那张碗状椅子上。她似乎被扔飞过整个房间,最后才掉到椅子上面,但她就只是笑。于是,我明白科迪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害她,而是陪她玩一个冒险游戏,换了别人可不敢那样。那天是周六下午,她玩得饶有兴致……在外面的大街小巷逛上几圈,夜幕就降临了。丹尼·蒂姆维特肯定会坐在月光下的洗衣盆里,而猫则会坐上栅栏。在纽约市的布朗克斯监狱里,杀人犯们坐在跟铁槛大厅隔开的铁槛狱室内,收听着广播里拉瓦肥皂[178]广告以及《驯匪记》[179],眼睛睁得老大,听得无比入迷,把扑克牌扔在桌子上,一连半个小时都没去动一下。周六夜里的那个时段,全国各地的起居室里都是气氛热烈,小孩子们坐在摇椅上,同样听得津津有味,但后来又从现实角度对节目提出质疑与批评——事实上,当广播里传来枪声与吼声时,已经当了父亲的哈皮兴奋地摇晃起椅子来(而在布朗克斯监狱里,杀人犯们也变得紧张兮兮)。哈皮全名哈皮·伯尼尔[180],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他既在洛厄尔市的劳里埃俱乐部里做过保镖,也曾经在湖景游乐园里操作过过山车,其实就是帮忙修建和上漆。当可怜的生病的母亲莱佑[181](这是邻居那帮小家伙们给她取的昵称)在厨房里摆弄一罐什么东西时,他厉声尖叫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要弄出那种鬼叫声,好吗?”她尖声大笑着回答了一声,孩子们也听到了那笑声。过去,隔着六个街区,隔着河,我都经常听到她那种笑声,听得我耳朵发痒。但是,紧接着,全世界的所有观众都把注意力放到《驯匪记》最后一集上。《驯匪记》已经播到最后一幕,正要引出点道德说教来。莱友走进屋里,哈皮也不再摇晃椅子,而布朗克斯监狱里的犯人们慢慢地露出微笑来(屋外,一轮红日徐徐落下。整个世界,美国各地,从鳕鱼角葡法裔加拿大人的房屋,到圣路易斯奥比斯波郊区的石南花,都被照得血红一片)。

科迪也经常收听《驯匪记》。他坐在或者想要坐在暗处静静收听节目,但伊芙琳讨厌《驯匪记》,反而更加喜欢《法网》[182]。伊芙琳碰到的问题是,昏暗的厨房里放满了家具,所以吃饭时他们就没办法在那里收听广播节目。跟宾夕法尼亚州的波兰裔煤矿工人,马萨诸塞州的法裔加拿大籍工厂工人,或者美国西部的爱尔兰理发师一样,他们的客厅也都闲置不用……他恳切地央求起他的儿女们:“嘘,别出声!”“听着!”、“马上安静!”所有人的眼睛,不管大眼小眼、有神无神,都盯着收音机的血红刻度盘。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只公鸡打起鸣来,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公鸡一样。元旦前夜,伊芙琳欢叫起来。科迪娶了个出身高贵的妻子,而她想让他在收听《驯匪记》时腰挺直了坐在亮处。

科迪是我失散的兄弟——他是我心目中的主宰者。我会听他的话。我说过不听他的话吗?或者,我说过要他听我的话吗?——我们坐了下来,猜想物价会升到多高,务实地讨论起真实物价来(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咬咬指甲。“真他妈的可耻啊!”科迪说道:“没错,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咳嗽一声)。”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看那里有没有被蜜蜂蜇过,或者检查一下有没有沾上头发,或者思考起来。“咳,”他说了一声。他想入非非地望向远处,那架势就跟凯撒一模一样。我开始觉得他已经知道我正注视着他。他的双眼慢慢地转了过来,直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很怪,但他没有笑出声来。他直直地盯着我,涨得满脸通红,看上去就好像他屏住了呼吸。哦,没错,他就是在屏住呼吸,想要看看我是否注意到他能够憋得多久多棒。他也肯定会说:“啊,真是帅呆了!”

好吧,世界因人而成。

我们且把镜头往下拉,对准科迪,看他像雾中的琼·罗尚克斯那样疾冲上斜坡。但是,上帝啊,摄像机都跟不上他的步伐——他步履轻灵,速度飞快,连闪电之神都会为之震惊;闪转腾挪,四处晃动,令人眼花缭乱。他甚至都不配当恶棍之子,因为他看上去如此狡诈……操!他是英雄,是勇士。他写过《劳拉》;他为弗兰克·辛纳特拉主持过婚礼;他把初吻献给了大卫·罗斯[183],阿克塞尔·斯托达尔[184],或者索尔·海尔达尔[185]。《康提基号》[186]!有人因为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歌,于是自杀了。美国居然发生这种事情,这让我十分震惊。“兄弟,你看见照射在铁轨上面的星光没有?”哦,他们一头雾水,飞一般地,飞一般地冲向铁路站台(废纸篓里那封撕碎的信件本应当扔下站台,随风飘走,或者说,随水流走)。

哦,属于夜晚的科迪·波梅雷兄弟!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在那雾蒙蒙的傍晚,是谁引发了你的无边恐惧?在那浓雾笼罩的傍晚,在那雾气朦胧的傍晚——作为司闸员,科迪站在内燃机车最前方的驾驶室平台里,关掉引擎,火车以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的速度在铁路站场里滑行五十码,驶入第十转辙轨道。科迪站着,无法平静下来,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他面无表情,几乎都麻木不仁,严肃到有点滑稽。科迪·波梅雷,正向我展示,他干得多好,而他又将怎样死去。他不向任何人流露出任何情绪,就只是站在那里,怅惘失落得要死。(科迪·波梅雷孤单单一人待在铁路站场里)“他在黑暗当中,”那个法裔加拿大人这样说道:“在货运火车所到之处,谋生、怒吼。”他父亲就是在那些地方失踪的。当弗兰克·辛纳特拉首次动情地演唱《我的这份爱》时,科迪才十四岁,正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当时,他站在节目丰富多彩的酒吧外面,隔着大门,听到了这首歌,让他想起自己那只猫咪刚刚死去时的焦虑不安与爱痛交织。他非常喜爱那只猫咪,把它当成自己的小兄弟,但它却死了。它受尽折磨,小小头颅被碾成了碎片,血淋淋的——为什么科迪要坚持在铁路工作?“都是铁路惹的祸。”他第一次对我这样说道。那是在去年秋天,在他首次打台球的十年之后,他摔倒在铁路上,几乎被一辆货运火车的铸铁轮子给碾死。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由其少年时代就约略可以看出一个人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但在其颠倒无常的黄金时期,科迪却重复着先辈的习惯,重复着已逝的历史。同样地,他喝点甜酒,也只是为了缓解一下嗓子的干渴,而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酒鬼。有哪个酒鬼会一直忍着不去喝酒?有谁会?——但是,心理学是一把双刃剑,而小家伙们也都已经长成了呆瓜。有他够受的了!!

跟科迪打交道时,我觉得,宇宙就是一个板着老脸、下巴突出的家伙(脚趾柔韧,但绝不妖异)。

杰克(想了一会)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尿闻起来更像尿了——一整天,我都坐在马桶上,闻着尿液散发出来的氨味,憎恶不已——黑人忘了他们的迪齐·吉尔斯比,却记得查理·帕克;白人记得本尼·古德曼,却忘了阿蒂·萧。

科迪(表达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那个女人嘴巴不干不净。她伸直修长的双腿,站在角落里,就像一个老泼妇,任凭车辆从她的汉尼根身旁驶过——啊,呃,他是——呃,对科迪来说,他就是一个大麻烦——真该死——他没有完成他在做的事情,所以,上帝啊,我没办法整天都站在那里,就像今晚这样,站在面包店前面。他站在人行道上,跟我这个大作家聊起天来。上帝啊,他怎么能——这家伙——我对他说——我不能——哦,是啊(打了个哈欠),但杰克是——呃,那时他还在芝加哥,但他——啊,呃——杰克戴着那顶旧帽子,盯着我,心想我眼睛怎么这样神采奕奕——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皮条客。该死的,我不是,呃——我没办法给自己弄到大麻烟。我也不是丹尼·蒂姆维特,正如我不是该死的古巴山脉,也不是泡泡糖推销员。我就是科迪·波梅雷。我跟那些没半丁点儿关系(啊咳);我不会跟那种狗屎玩意沾上关系;我生来就不会去玩短笛那种鸟东西;我才没工夫去侍候那个该死的、恶心的、欠操的连襟,因为他就跟电影或者漫画里的那些混蛋一样,从来就不会支付房租或者购买食品,就只会整天待在屋里怨东怨西。他就是那种货色,什么该死的连襟啊!呃,他算什么玩意啊?狗屁不是的东西!我比希德·西泽[187]更有话要说,更有话可说——狗屎!我做些什么才能摆脱这进退两难的局面,走出这困境,脱离这窘境?是不是?——那个狗屁不如的家伙啊,那个——(叹了一口气)上帝啊——(其间,科迪一直都在表演你刚才所念的内容——就好像我能够用第二人称来写一本书,而不是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好让他念念不忘的那些女士们惊讶不已,就如同狂放不羁的老汤姆·卡拉布里亚[188]居然化身为马屁精,把茶杯放在膝盖上面,把网球塞进耳朵里。啊,伙计,我说错了,他不是往耳朵里塞网球,而是别出心裁地在双腿之间夹了一个网球。他坐在一本书上面,整个下午都在跟那里的小姐与老太打趣搞笑。一直以来,科迪思考起来就如同一个愤怒的爱尔兰人;他在美国酒吧里抱怨的时候,就跟法国人席琳在法国酒吧里手足乱舞地怨东怨西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措辞更强、用词更多——好!他的儿子蒂米·波梅雷[189]哭了起来,如同火山爆发一样,直冲云霄,同时还双唇啧啧、啪啪个不停,表现出当地人的那种无边活力。现在,科迪又回到他那“严肃而有启迪意义的”思考中来。)

科迪我将这样子消磨时间——在这家停车场工作太累了,但在充当司闸员的两季之间,我得找点事情来做。这个国度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不做事儿就没钱。那边那个女人开的是一辆一九五二年产凯迪拉克轿车。她用指尖操纵方向盘,结果轿车驶得歪歪扭扭,就像鱼尾巴来回摆动似的。当她从轿车的脚踏垫走下来时,她都不敢抬起她那条漂亮的细腿让我看上一分钟——嘿,那是你的顾客,是吧,先生?为什么可以呢,先生?不,他要走另外一条路。他不是我的顾客;他是一个大麻烦。天空阴阴沉沉时,没什么更好的要求可提,只能希望空气暖和,阳光明媚,过一小时再下点雨。杰克会说,他不是顾客,而是一个黑夜煞星[190]。听到我这样子开玩笑,书虫杰克会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会这样——不管怎样——啊,你呀!我空虚地直打哈欠——为国王开道,皇后猝死,他还看到希腊悲剧作家波罗尼奥波罗斯掉进粪坑里。他们啮食蒙田的作品,好证明经典名著里有什么什么,而这点得到很好的验证。好吧,我得上山读读蒙田的作品。但是我想,我只是到处玩耍,没有读书,也不会去读书,因为没时间去读——呃,读书就是读书,读书的关键在于自省——该死的,那都一个样——这附近出什么事情啦?我在哪里?哦,我在停车场呢!钢筋混凝土让我背部痉挛,冷飕飕的。这个世界吹来了一阵风,让我在思维漫游时还能呼吸顺畅。这样好啊(可以锐气十足、严肃认真地审视这一天)!啊,墨菲夫人就站在那边楼上的窗户里,用力甩着小地毯,好抖掉上面的灰尘。然后,她把住在对面大楼的塔伦蒂诺夫人叫了出来,两人隔楼交换了几罐意大利面条。一整天,两座大楼之间都处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十分明亮(小苍蝇振翅飞舞在其间)。那里挂了许多换洗下来的衣物,随风拂动,就像天使的翅膀,为家庭主妇们创造了一个奶白色与金黄色相间的色调氛围。下午,一个身穿黑衣的陌生人坐在井边,看着所有这一切,就如同贝多芬在聆听妇女们在欧洲某条小河里洗衣的哗啦声一般。或者,如果你觉得他比贝多芬更棒,那么你可以说,他就如同莪默·伽亚谟[191],坐在树荫下休息,看见周围的大多数人都在抽大麻烟,而且看上去就像是在做白日梦,神色平静。再或者,如果你觉得他比伽亚谟还要更棒,那么你也可以说,他就如同比属非洲刚果小镇里的那个又老又瞎非洲乞丐先知,整天坐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根打狗棒和食物,捻动念珠,独自一人,嘴里却不停地在念叨着他在竹林下、在黑暗中畅思冥想的成果,就仿佛他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黑人,是犹太先知亚伯拉罕,是人类始祖亚当,甚至是……现在,我们两人联合起来,两颗心灵也合为一体,我们就成了伽亚谟!

我要对全世界说,和平之神降临了。他带着金色的桨橹,激起阵阵浪涛,打在我们身上。我们都准备好带上当做钱袋的水手袋,飞入风中。真是胡扯啊!——巫医变弱,女士们依然在等,于是巫医重拾信心——据说,他是在女鬼窝里长大的,不爱自吹自擂、夸夸其谈。笛声回荡,宣告着国王的到来。他摇摆着自己那根装饰着长羽的巨矛,想要驳倒先知的最新预言。老巫医雷穆斯·伽亚谟·杜洛兹就只是坐在那里,任美国政府再遭打击。“战争使美国健康!”“战争过时了!”“战争客观存在!”“哪里都没有战争!”好吧,炸吧,宝贝,炸吧,炸吧!去吧!好——操!——该死的芝加哥,算什么城市——这是纽约,伙计,这是纽约,这是纽约的玉米肉饼,世代相传的传统食品。与此同时,迈尔斯·戴维斯吹起他那把掉了漆的小号。他很喜欢太阳,或者说,太阳很喜欢他。在哈克特[192]与麦克帕特兰德[193]之后,他吹出的号音最为悦耳动听。当然,为了让一些略显粗犷的声音变得更加丰满,他往那个成长主题里加进了一些狂野、抽象的新思维。那个成长主题一开始像是一棵树,后来却变成一个钢铁结构。他在这个成长主题上串接了精彩乐句,或者添加长短休止符,以延展乐曲,让人一路听下来都能感受到无上愉悦与刺激,内心也跟着汹涌澎湃,所有暗藏或积极的心思都被触动。然后,他引入悦耳的中音,吹奏出无比精妙的曲调,让人收获良多。正因为如此,我喜欢迈尔斯·戴维斯,还给他寄过一张廉价明信片。“整人,”小扎克过去经常无比严肃地说道,“去吧,整人去!”钞票堆积成山,真是可耻至极!夜里,他沿街而行。凌晨两点,在曼哈顿,就只剩下这家杂货店还在开放。小扎克说道:“看我们怎么整惠兰家玻璃窗外的那些猫。他们不会知道是什么打到猫。”(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兴登堡。兴登堡是道尔顿男孩组合中仅剩的一个,道尔顿本身就是他的假名。)小扎克和鲍勃·兴登堡一路走去,抄近路赶到了那里,就如同法裔加拿大人常说的那样,“赶到他们前面去”。他们两人都头戴华达呢贝雷帽,身穿华达呢夹大衣。小扎克真的是身材瘦小,看上去奸滑狡黠;而大个子鲍勃·兴登堡看上去却是剽悍粗野。他们继续前行,但一路上总是看向街角的那些家伙,看看他们的衣着效果如何。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其实就是打发时间而已!“当然啦,我在俄勒冈州就认识她了。”站在加油枪旁边的那个家伙这样说道。他留着一撇小胡子,手里拎着推销员常用的那种手提包,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抽了起来,等着他那辆德·索托敞篷汽车加好油。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怕有人说他在俄勒冈州认识的某个人的闲言碎语——他说过自己认识的是个女人吗?他说的一定就是女人。至少我会。我会说,女人。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妈的!操……操……操!我闻到那只狗的味道——它拥有英国血统,就站在发动机旁边。我们正朝着阿拉帕霍路特立狂欢露营区驶去,那里位于古老的D城,也就是丹佛。操,真是酷毙了!

思维碎片:该死的,科迪总是在停车场工作。从这里到墨西哥,到亚拉巴马州,再到内布拉斯加州麦库克城,他总是在工作。呀!——现在……她……去……那里了!她们这些女人啊,双腿岔开得有一英里宽。我是说,她们的双腿都很修长。啊,好吧,其实大巴都能钻进她的si处了。门廊东拐西弯,犹如迷宫。我倚在门口,双眼瞥见她的si处。对这个女人啊,我爱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唉,我不喜欢这样——呃,其实,他长得很俊朗,但我不喜欢看到他喉咙时的那种感觉。他(现在变得奸滑;没有时间放逐自己或者保持沉默,保持沉默或者放逐自己)——他站在那里,脖子上露出很大的一道吊痕,像是被绳子绞吊过似的。他成了浮士德那样的老骨头,但是又肥又丑,皮肤也呈现惨白色,就如同美国白领,虽然工作轻松,但身体其实已经垮掉,看上去十分可怕。他站在这里,一边等车,一边告诉老板,我就是一坨狗屎,我太老了或我太年轻了,等等,诸如此类。我得说,我讨厌他那张脸。

啊,一大早,就跟人这么大吵大闹一番——他站在那里,接受责骂。他是我这个职位的中流砥柱,我不会连一美分都舍不得奖励他。我总是说,借来一美元,那一美元就是你的财产。而根据卡夫特保险公司针对华裔的互利型附带保险业务,民众所纳税款的四分之一只相当于他们金融贷款的五分之一再除以三分之二——该公司的一间重要分公司办公室就位于该停车区中间。

真该死!才过去多长时间?看时钟,才过去几秒钟而已。但我的工作拖拖拉拉,进展得十分费劲,无聊。我不想工作,我就想消磨时间——消磨时间。哦,曾经,圣徒出现在窗台前;曾经,鸽子飞翔在黎明时分的明朗的丹佛天空。那时,欧文穿着圣雄甘地的那种长袍,悲伤地躲在格兰特街阴湿寒冷的地下室里,用钉子将自己的双手钉到桌上,低下头,倒下去,几乎死去——但他又活转过来,比先知约伯还要坚强上十五倍之多。因此,今天他在纽约成了一个成就显著、受人尊敬的年轻诗人。没人了解他,但他的名字源于古希伯来语,意思是“高山部落,金手指之子”。他曾经写过如下诗句:“照着镜子/细看脸上忧惧/脸虽黑却俊朗/多年无爱。”他还写道:“看罢电影回家/心里没着没落/走过第八大道/又到十五大街/眼前一片空荡/静候一艘客船。”(这让我清晰地想起了一个梦境。在那梦中,一艘大客轮横停在一处度假胜地的海岸上。在涨潮时会被淹没的沙滩上,有些碎玻璃。一个女孩对我说:“喂,去那片沙滩的话,我的脚会被割破的。”一天夜里,砰的一声,附近的海盗乘坐一艘破旧的重型巡洋舰,冲破我们的防御线,把我们吓得屁滚尿流。我们全都瘫倒在沙滩上。情况好的时候,那里会有遮阳伞和长尾小鹦鹉出现,还会有伞兵妻子给我们戴上象征荣誉的桂冠,是用南方生长的有毒常春藤编成的……天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呀?——不,另一方面,沙滩就是那样。那时,我看见自己在沙滩上奔跑着,就像杰克过去看见我在跑步机上奔跑一样。但那沙滩,过去是,现在还是,相当……令人痛苦。但不管怎样,就是那样子了。不过,那个梦好怪啊,亲爱的查得)“船将入海/我住在公寓阁楼/靠近港务局/巨大的城市货栈/渐渐变成褐色/远处那破旧的褐色大楼/垂下防火梯/金门之外/有条街道/应是俄罗斯/或似回到中世纪/但绝非美利坚。”

阁下,那是诗啊,

彻头彻尾的诗啊!

阁下,诗本虚无,

但必定全然为诗!

“有条街道/应是俄罗斯”精确地表现了这个以前是理想主义者的犹太年轻人站在他幻想中的曼哈顿大楼窗前往外张望时的那种渴望。那也近乎疯话,几乎会让你患上恐高症,或者,让你在死亡秋千上荡来荡去。金门之外,有条街道,应是俄罗斯(克里姆林宫的金色球形门把手,毛皮;旧金山市俄罗斯山下的金门海峡),或似回到中世纪,但绝非美利坚……这个“但绝非美利坚”说的是什么话啊?真不像一个害怕发疯、内心无比恐惧的聪明人会说出来的话。然后,你来,不是,我是说你现在来听一听,听一听他的这几句诗:“床上两本书/杰克·伍德福德[194]/与保罗·德科克[195]/桌旁敬畏读/书说大城市/于其上不见。”你从中可以读到一个杰出诗人的非凡诗句。“书说大城市”、“于其上不见”、“于其上”,这些都使用了非常规话语,以及桌子、书籍等具体名词,还有点睛之笔的感觉。一句强有力的“于其上”,展示了其诗句表述之精确,直指内涵,壮观而庄严。“突闻众乐师/一曲《红木馆》。”后来,他继续写诗,涉及其他主题,而我所知道的就有前引这两行精品诗句。我们都写过都德似的人物与各种巴洛克风格——应有尽有的类型——特性——大小——胸围——测量——暗淡时光,快乐,快乐时光——住在小旅馆的时光,节奏,属于诗歌的节拍——时光,时光流逝,一去不复返——科迪走了进来,坐在炉子旁边:“唉,可是,在这个怪异的黑夜,我累了;唉,可是,在这个夜晚,我疲惫不堪;白天,我都在捣腾卡车轮胎;昨夜,我彻夜驾车飞驰。”——我站在门道里,想起了那些旧的思维碎片:“那个双腿修长的老妇站在角落里,看着他的汉尼根从旁边走过。他就叫那个名字。我们把他的克莱斯勒轿车停在这里。只有他,以及那个得克萨斯州工厂工人,会给我们小费。‘我的汉尼根,’她,那个老女人,这样称呼他。她记下了自己的故事,不错,我很喜欢她。将来什么时候我会问问她。她多久以前离开了那个台阶?”

我见过红日洒落在科迪放在阁楼地板的那些衣服上。地板上放满了他的工作手套,粗蓝布工作服,斜纹棉布裤子,衬衫,短袜,鞋楦,硬纸板,摞成一堆的白色衬衫,在旧皮带之外还有现在满是鞋印的旧铁路加班文件,闪着微光的夹克内衬或围巾,一个哨子,一……一份铁路官方的工资计算图表与考勤簿,零乱的皇冠牌工装裤。这些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状况不佳、入不敷出的铁路员工的形象(在这红日照耀下的阁楼里),穿着他那符合建筑学原理、甚至就如同上了铆钉的皇冠牌工装裤,脸上带着自豪而腼腆的微笑。那种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生活,他过得如意;跟那个圆脸女人一起生活,他也自得其乐。他站在一块皇冠牌工装裤广告牌前。那里是一家检验公司(美国检验公司),已经将皇冠牌工装裤装到运载牲口的火车(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里,进行过一次碰撞检验。在广告牌上,你可以看见实验室出具的合格证明:“我们定期检验皇冠牌防皱工装裤,证明它们质量很高,结实耐用——”其后有一个特别声明:“如果缩水,我们将免费提供一套新产品。”我想说:“科迪在这栋暗红色阁楼里也梦见过这个吗?这栋房子是他成年后的家,他在里面突然为这个世界养育了三个孩子。”在他留下的一张纸上,在引擎编号、车次、剩余时间、数额、加班费与公里数各栏下面,写了一千零一个数字,千变万化却全都毫无用处——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真的填写了这些栏,瞧,就是这样:“日期:九月二十三号(从圣荷西市到特雷西市,X2781号列车,下午一点三十分开车,傍晚五点三十分到站)。英里数:一百。赚了13.40美元,没有加班费。列车长:来自新西兰的韦宾顿。”——都填写好了,字迹潦草、差劲,但他也已经用这种字迹写了如下字句:

“蛋糕叠着蛋糕,辛劳的岁月年复一年,就像大学时代的凌乱桌子,这周的资料又堆在上周的资料上。”——或者——“相当遗憾(就该是这样),那时我老爸无法分辨目前在剧院舞台上流行使用的某些词语的意义,所以我们走在无知的阴影下。带着孩子气的礼貌,实际上就跟过去‘壮丽地’照亮了其人生的这个同性恋舞台一样,曾经是他最具救赎性质的特征。但当我问他‘杀害’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它却被同样具有救赎性质、同样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所取代。”

“‘咳,’他说:‘它是指你用一根长矛杀死某个人。’”

“‘嗯,大概就是这样,’一分钟后,当我们坐在一辆停在干草机咖啡馆前的福特牌轿车的挡泥板上用牙签剔牙的时候,他补充说道:‘嗯,大概就是这样,科迪老伙计。嗯,大概就是这样。’”——如果他以这些东西为写作主题的话,他大致就会这样写。干完体力活之后的夏季黄昏时分,在他快乐地吃着咝咝作响的汉堡包的晚餐时间,他的劣质衣服就堆在旧金山的这间糟糕的阁楼里;好样的科迪;工作的男人就是好样的,这是流传在那些老年人当中、你无法否认的一条格言——还有那本书,那本书,上面写着一九三五年的某个日子。它现在怎样了?就像悬挂在这座城镇这间阁楼里的那辆绿色老爷车一样,离那公路是如此之远——“但在午后,特别是在比较迟一点的时候,在四点左右,红日照亮了科迪生命中用到的这些脏兮兮的东西。它们无言却雄辩地躺在那里,无人注意,随意丢弃在那里,成为一幅三维静物画,展现了科迪如何艰难地尝试在满是灾难的年景里毫不动摇地生存下去。”

科迪曾经在公园里勃然大怒。那很令人惊奇——太平洋上日落时的粉红晚霞,无边静寂,墨西哥上空的雨云跟向下俯冲的小鸟与湿漉漉的丛林中小鸟的啾啾叫唤声融为一体——丛林中到处颤动颠簸——跟雾层从远处吹来的浅红棕色云朵融为一体——迎来第一个春夜的小鸟,经历了寒冬考验的不幸昆虫——公园里的黄昏,长椅,昏暗的小道,天色渐暗。内心空虚的科迪经常出没于这种幽暗环境,也经常来看这些墨西哥纪念碑与喷泉——它们就跟我们在路尽头的查普尔特佩克公园里看见的那些一样——科迪死了。

那些久经风雨磨难的爪状树木在晚霞辉映下展露它们破败难看的模样,一棵被压垮了的松树,远处一艘深棕色汽艇缓缓行驶在圣巴勃罗湾的高耸群山间,不断传来乘风破浪声;湿漉漉的草地,青草疯长的世界,儿童玩耍于其上的泥地,树篱(稀疏,洒满了街灯余辉);那座社会主义公园里被铁链缚住的垃圾桶;云杉的针叶——科迪之死令人无比悲痛。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他曾经带着莎剧中花园英雄的神秘与优雅在这里嬉戏——这是他加以神秘化的那部分森林——这是我随着灯灭发现他所在的地方。他现在是一个幽灵,行走在郁金香和树篱顶端上面,闷闷不乐,遮遮掩掩,变老了——不再像以前:“我们经过那排树篱,抚摸着一株郁金香。我与之同行,自己内心深处想着那些关于你的祝福话语,还以为他会在某个细节上跟你纠缠不清。但是,不——现在杰克不会在某个细节上跟你纠缠不清——这正如我们,或者说,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在这座公园里,有一侧的景致非常棒。在你看着那儿上空那团越聚越大的雷雨云时,我的童心勃然而生,在公园里玩耍起来,带着我在心里所找到的全部乐趣,以及我能够用来让自己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的一切事物,就像发疯了一样,对着黑夜甩手踢脚、又晃又跳。在这个骷髅似的可怕地球上,死亡在黑夜里极其寻常。夜空中满是数以亿计的灰蛾,那种情景既令人无比恐惧,又极其壮观。它们难道不就像从那座建有缆车的高山另一边飞来的预言春天到来的燕子一样,一大群一大群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再会,亲爱的杰克,人生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玫瑰花香。”但直到昨天,科迪对我说:“我爱你,哥们,你应当已经了解这一点;伙计,你应当已经知道这一点。”而一年多以来,没有人说过这些东西。我突然意识到,女人,那些香水的肉体化身,也会爱我。但我的内心完全漆黑一片,我已经忘了这一点。我内心勤奋好学,总是伴着司闸员用的小手提灯,在知识的大地上辛勤劳作,而那个手提灯刚够照亮在上帝金矛之下努力学习的这具躯体。“好的,科迪,”我说道:“我听到你说的话了。我现在当然知道这一点了。”这是佩奥特尔日,审判之日。我正走下楼梯,像印第安人一样平静,脖子上挂着我的次中音号;那也就是说,它正挂在我的颈带上。我才第一天当次中音号手,但当我带着心爱的旧次中音号,或者平躺或者直立,我理解了所有音乐,学会了那诞生于柴房之中、经过初步改良、充满了无上快乐的美国爵士乐的基本原理。你高举着你的号,让那首歌曲,让那首唧啾婉转的美妙歌曲,从号里啭鸣而出。你一直清楚你会犯下的所有错误,同时意识到你得以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些时刻的可贵之处,让那首歌,让那首歌为你所熟知。然后,你举起号,举得像莱斯特与李·柯尼兹一样平稳,吹进、呼出,从那铁号里吹出这个曲调时刻的完美和声,吹出那首博普爵士乐曲,吹出那首歌,吹出那首优美动听的美国交响乐曲。那首交响乐曲就在你脑海里持续鸣响,是美妙的和弦,是爵士乐商店里那些绕梁回响、美妙动听、宽距八度音阶的改编乐曲。那些爵士乐商店里充斥着现代爵士乐,汇聚了这个世界,这整个世界的音乐。一首歌曲之所以被人斥骂,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它那完美的、令人心碎的和声暗示——正如爱就暗示着上帝一样。我一直看着所有音乐怎么融入这即将到来的伟大的抽象主义——抽象战争(就像现在),抽象艺术,以经典为基础的抽象现代交响音乐,抽象广告,抽象棒球(电视及后来的其他发展形式),抽象戏剧,抽象小说,抽象现代爵士乐。弱音次中音号吹响了,悦耳、幽远、响亮、激扬,激情四溢地演奏起《女孩,去纽约》。我也见过那个脸色苍白的次中音号手(我自己脸上也是如此),斯坦·盖茨,布鲁·摩尔[196],格里·莫里根,以及吉米·福特[197]的脸庞)的苍白,那个穿着红色衬衫、童话人物般的女低音歌手(她就像科迪和我在芝加哥见到的那一个,我会在一分钟内弄清她的底细);查理·帕克,桑尼·斯蒂特[198],莱斯特·杨,乔·霍利迪[199],还有神秘的詹姆斯·穆迪[200]与他的搭档金·普雷瑟[201];名字听上去就像大英语诗人的一些人,比如古吉[202],斯玛特[203],考利[204],沃恩[205],希德尼[206]与乔治·赫伯特[207],以及并非斯宾塞表弟的罗伯特·约翰斯顿[208](他写了那些鲜为人知的荒诞不经的费解赞美诗,并将其他编入那些奇怪的大型五幕戏剧的合唱曲中。那些戏剧里充斥着有趣角色,都是从布莱克作品里抽象出来的疯癫人物。而他总是在午夜时分,在大街上、在绞刑架上写那些戏剧。也正是在那时,他们抓住了他,并以盗用皇室财产的罪名把他关进大牢)。谁会知道布鲁·摩尔的命运?我在人行道上见过他。他就像一个幽灵:头发蓬乱,双臂前后晃荡,让你在被吓坏之前不得不再看一遍(啊咳)。从事运煤工作的史上第二下流的英语诗人克莱德长什么样子?……但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是如此专注于音乐,以至于我不记得科迪在说他爱我,直到那天,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不,科迪没有死。科迪就是那种普通人:为谋生而去工作,有一个妻子和几个儿女,到了三月为交税忧虑不已,专注地收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灾难新闻,以及处境尴尬的电台编剧(当他们在写《内陆律师》的时候,他们却无法兑付支票)心里想出的每一种让人觉得不可信的恶棍形象。科迪没有死。他(当然)跟你或我一样,同样是骨肉之躯:他就像你和我一样,有血液循环,有静脉;有能够让他知道祸福的神经系统。他,他为什么会紧张兮兮地收听广播里的篮球比赛,却经常一边听比赛一边看书或者聊天,或者就只是听着在那刺激的高中年代的喧闹比赛大厅里小姑娘们激动叫喊的回声,而不去关心比赛结果,其关注度跟你或我一样,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不过,他却跟你或我一样,不会错过他心中的哪怕一丁点性需求,而会以内心需求的方式去听篮球比赛(就像我们做过的那样,在我带着手提箱出发去五月百货公司上班之前,他和我在纽约有时候也会那样做)。在雾气朦胧的夜里,在黑暗的曼哈顿停车场的栅屋里,我们就那样倾听着。小屋里灯光昏黄,寂寥无声,气氛沉闷,就跟他父亲以前居住的栅屋一样。时间过了如此之久,记忆失落衰朽,止于失落,死于凡尘,死于永生的希望。我们将在那里收听篮球比赛中观众的尖叫与一位著名电台体育节目播音员(马蒂·格利克曼[209])的数学音乐:“跑到罚球线外远投,唰唰”,“回到前场,过人”,“跑到中线,投篮”,“界外球,继续比赛”,“唐·德·肖特走到罚球线”,“莫顿持球来到右前场”,“最后第四节还剩下六分钟”,“远投来了——”,“太糟糕了,斯坦福队的塞萨拉什抢断,球传到索普手中,索普将球回传给塞克斯,塞克斯又将球抛给詹姆斯,詹姆斯立定投篮,好远,哦,噢,唰,球进了,太棒啦!”(女人的尖叫——“传进,传出,再次传进,太棒了!”)——但科迪不伟大,因为他很平凡。我见过他眼中犹如天使之星的精光,见过他那漂亮的褐色皮肤与眼角侧骨;我也已经注意到他的儿女长得很漂亮,而他对他们生活的安排也很到位;他儿子骨子里有贝多芬的架子;他的女儿加比身上带着伟大圣贤与修女们的那种孩子气的极大悲伤;艾米莉则是一位皇后,将会成为其疆土的破坏者,虽然她不会戴上盔甲,而是会戴上丝质手套——可能如此;不过她也可能会在雪夜里哭泣。科迪不可能平凡,因为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人。我自己是这个“平凡”世界中的一个陌生人。嗯,我们都将在地狱里碰面,策划起另一个故事情节。朱利安·路西法,将会成为新天使兼长了撒旦羽翼的黑鬼。他将利用舌头的力量,开始发动地狱革命。在这场革命中,我能够看见科迪就只是站在人群当中,甚至目不斜视;在某些下午,他就在放了洗衣机的门廊里洗着东西,面无表情。为什么他应当平凡?他如寒霜一样神秘。

他信仰金钱,出去工作,把钱花掉,但仍然信仰金钱——为了花钱而付出精力,有所得就会有所失。上帝作证,我信仰教会;在——他们无偿地为我敲过警钟。

任何一个男人,尽管明明没有必要,却不得不说“我爱你”,这个事实(还有他对我说“我爱你”这个事实)让我感觉很好;我也会说,我会对我爱的女人和我爱的男人(如科迪)说“我爱你”。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坐在车里咒骂着彼此,就如同两个即将冲到人行道上大打出手的男人;科迪完全可能就是那样,而我不管怎样,总是要时刻做好准备。如果我跟科迪打上一架,那会显得非常奇怪。我会踮着脚尖恨不得马上杀了他。是的,我们会杀死彼此,我杀死他或者他杀死我,不管机会如何;他就是如此强大,而我以前就是经常打架,而且除非我足够强大,而且还得强迫他不要笑场——但那不可能。他不是柔弱挣扎的婴儿;他是一个愤怒的厉害男人。

“我阿姨掌控着你,哦,宝贝!

我阿姨掌控着你,哦,宝贝!”

旧金山,充满悲剧色彩的周六。黑夜中,我正下班回家,持免费票乘坐往旧金山的火车,在火车上沉思冥想起来。我想起了科迪、红色霓虹灯、夜晚。相反,在回家途中,我在第三街与霍华德街交汇处街角那家美国最狂野喧闹的酒吧里喝了几杯啤酒。每隔一小时,都会有警车开到那里。我们,你和我,有时还有其他男人,就只是在那里喝酒。但不管怎么说,我喝高了,把钱丢到地板上,有人向我要钱。酒吧里播放着歌星鲁斯·布朗[210]的磁带,一群醉醺醺的黑人妓女聚集其间,而黑人男子与白人酒鬼则在一个墙上污水渗漏但通风良好的破旧房间里逛荡。那里绝对是美国最狂野喧闹的酒吧,但我已经拿来我的手杖、司闸员用的手提灯和带帽雨衣,感觉很棒、很疯狂。即便那些警察进来逮捕一些颓废闹事的醉鬼(通常是抽大麻烟的亚拉巴马州移民)时对我说:“你待在这里很久了吧?”——他们的意思是,滚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但我还是留了下来,喝醉了,跟和蔼可亲、衣着整洁的黑人弗兰克结成朋友。我绕过街角去小哈林意大利餐厅观看一九四八至一九四九年度的大型爵士乐即兴演奏会。迄今为止我一直将其留在城里的惟一一个女人——黑人酒吧女郎兼孕妇玛丽[211],就在那里上班。我跟她的侄女——身材高挑的黑人女孩露露[212]一起去了那里,激动地打电话给科迪(他正在床上跟伊芙琳做爱)。他冲出门(“快点,科迪,让我们一起庆祝你的生日吧!”那天是二月八日,他的生日),走下楼来。正值午夜时分,我们找了一辆旅行车,所有人都挤了进去,急匆匆地去找四英尺高的毒品贩子查利,他已经出狱了。砰砰,我们敲门进了他的房间。你知道,第一件事情就是喝茶。然后,脱衣扑克牌戏开始了。脱衣,露露一定得输!周围一片咯咯笑声,她则是死一般地沉寂,开始在我们面前脱掉衣服——硕乳,肩膀,大腿,双股,小腹,肚脐,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完美的贝蒂·格拉布尔[213],只不过她是黑人罢了——砰,出生并成长在巴拿马的四英尺高色魔查理[214]摔倒在地。他父亲在那里经营彩票赌博,也只有四英尺高。查理盯着她直看,科迪叫道:“哇……哇……哇塞!”不管怎么说,我注视着她,而她的女性朋友也注视着她。那人刚从青少年教养院出来,名叫……(她的名字我忘记了)。她告诉我们青少年教养院那里的环境,以及当其他女孩出去买菜的时候,她们如何将其独自关在小屋里——所有女孩都有要去买菜的时候,黑人女孩替墨西哥女孩买菜。在所有那些下雨天里,科迪都避开妻子,听那五位黑人姐妹或堂姐妹讲这些故事。她们在玛丽住处的简陋小屋附近逛荡,旁边围了一圈懒男人。科迪整天就坐在床上,跟这些女孩嘻笑玩闹——露露变得很尴尬,拿起衣服,重新穿上。从那以后,灾难来临了。科迪跑去他妻子那里拿茶喝,这也是为了驱散他跑出去玩耍而她在黑夜中枯等、现在更开始啜泣的罪恶感。我喝醉了,带了两个姑娘来到科迪那黑乎乎的房子里。我们屏住呼吸,站在小蒂米·波梅雷的婴儿床旁边,而伊芙琳啜泣着,歇斯底里地把我们赶了出去。我们,两个女孩和科迪,还有我,离开了,睡眼惺忪,开车到加利福尼亚的森林里去狂欢。有一个姑娘溜走了(她叫卡萝尔),露露则跟我待在一起。她醉倒在地,但(另一个脸型酷似拳王乔·路易斯的姑娘加入了进来)。我们一整天都在毫无目标地开车乱逛。科迪的下巴轮廓模糊,看上去并不显得坚毅,但他实际上就跟他的父辈,也就是那些举止粗犷、惹人注意的流浪工人,以及那些在这世界里经历生死、阅历丰富、适应力极强的酒鬼一样,坚如磐石、无比顽固,而这种顽固还兼具宿命论与悲剧性色彩。科迪就只是开着车向前疾驰,并在这大雾中撞上了那辆一九三二年产的破旧不堪的庞蒂亚克牌汽车。加利福尼亚乡村的丘陵就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那样,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而我们就在丘陵里上行下驶。天气暖和,我们穿着夏威夷衬衫,在森林里狂欢。然后,我们带女孩子们回到住处。一个黑人男子来带露露出去。我们没有注意,他们就走了。周六傍晚时分,红日洒落在万物之上,夜晚即将来临。在周六夜晚的旧金山,喧嚣狂野。露露已经喝醉了,把大衣都给扯破了。嗯,科迪和我回到家里,灰溜溜地面对着正在黑暗中歇斯底里地摇着婴儿的妻子。一连几天,屋内沉寂无声,却令人悲痛不已。之后,科迪就向他妻子讲和了,明白吗?

(在绞刑架上,)杰克:我想说说——但是这老茧,那——

今夜别对我唱《月下的浪人》

今夜不要唱《月下的浪人》

男孩,到高塔里当公主吧

但是靓妞成了高塔公主,

忧郁地梦见我们可怜的爱情

或梦见到船上成为一名金发的客舱服务员。

(咔地一声响,他被绞死了)

佩奥特尔狂想。嗑过仙人球毒碱之后,我下意识地开始抽烟。那根烟在我手里翻转腾挪,摸起来就像一把奇怪的小蔬菜,像一棵卷心菜。但那只是因为科迪把大麻烟给卷得糟糕透顶,以至于那根烟正在他手里倒转着。我以为我最终会看透一切。我再也无法靠抽食大麻来让自己亢奋起来。从那以后,我一定就已经看透了一切,因为在我吸食过仙人球毒碱之后,再没有什么东西拥有那种令人惊喜的特性了。科迪正站在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对我说道——“可怜的科迪,你说什么?我嗑过海洛因与水化吗啡,许久以前也嗑过其他那些狗屎毒品,但在抽那些无害的叶子之前,我从未嗑得那样神志不清过。”“你说‘无害’?”我眨了眨眼,就像我母亲过去做的那样;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她的脸庞。仙人球毒碱的毒性要强上两倍之多!“科迪!这是心脏终结者。你肚子里的这些绿色海棠有毒。”——我未曾想过仙人球会是毒药;我应当更仔细地看那些刺。仙人球长满了凌乱毒刺,像大蜥蜴一样披着绿装,潜伏在沙漠中,等着生吃我们的心脏,噢——“这狗屁玩意会杀死你。这不是普通的狗屁玩意,吃它的印第安人都活不长久。这东西会让你实现自杀。你的心智会告诉你将怎样死去,随你挑哪一种死法;我明白了。”我告诉伊芙琳:“我今晚怎么能够出去,用尽我的全部力量,声嘶力竭地去吹这个号呢?我可能要死了,我将要死去了。”

“在此之前你会知道吗?”她问我。

“不会——会——我想是这样——哦,当然会,但这东西是如此可怕如此强大,虽然你只是有点想要,但你一定会去嗑它。约翰·帕克曼[215]就做过这种事情,嗑用仙人球毒碱这种新型安眠药,结果自杀身亡了。从可悲的卡萝尔到悲伤的时髦约翰,他们也都那样,噢——”我正在告诉他任何事情,一切事情。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在空气中鸣响,就仿佛现在正跟你我在一起一样。但伊芙琳是一个小怀疑主义者——“喂,我想吃东西。”科迪对埃德说(他让我们染上了毒瘾)。“不,”埃德说,“在我说可以之前没有人可以吃饭。”

在这天气尚可、寂静无声的周五下午,我们在楼上或楼下,在地下室或阁楼里,闲坐着消磨时间。埃德正目不斜视,既理想化而又严肃地大声朗读着欧文·加登的诗歌作品,就好像塞巴斯蒂安[216]很久以前在波士顿之类的地方朗读诗歌一样。在我对埃德这个旧金山本地人的幻想中,我看得见他身后旧金山城的那些电报线,以及灰雾笼罩下的旧金山思科大楼阁楼里的男人。科迪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胃,轻拍了几下,说道:“哦,嗯,我想我现在是不会放弃的;我应当很快就能吃了。我不激动,你呢?”

与此同时,我正坐在床上,脖子上挂着那把号,嘴巴里含着一根牙签、一口茶,一边想着女孩、女孩,一边看着那些脏兮兮的照片,不禁感觉恶心,连忙克制住自己。我的胃在颤动,心脏跳得失去控制,胸腹肌肉动个不停(害怕得躺着一动不动,预卜起未来),大脑因为下面心脏的跳动而颤抖着,视线在头顶天花板平面上移来移去。只有那么一次,我说我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而后脑勺理成四方形,就如同一个印第安人。科迪三番五次地说我看上去像一个印第安人。我告诉他们,在一七〇〇年,我回溯数代有个祖母是易洛魁族印第安人,住在加拿大北加斯佩地区,所以我拥有印第安人血统。但印第安人却被赶出西半球新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只有美国除外,哈哈——一整天下来,那些小孩都吃惊地看着我们。他们不敢跟我们说一句话,也不敢触摸我们,就好像我们是仙人球似的。我们喝得醉醺醺的,肩并肩地一起躺倒在长沙发上,仰面看着月亮,双臂悬垂,吐着舌头。

“我真的很放松。”我说道——

“该死的,我也一样。”科迪承认,神情温和平静。是的,他不激动,他就像欧文·加登一样。

“该死的,我知道快感的所有秘密,听到我说的没有?——这可不能错过,绝对不能——”因为科迪并没有在听,只是他嗑了仙人球毒碱,所以不自觉地突然说道:“你说什么,杰克?”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嗑了仙人球毒碱,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脑海里回看,就像我回看这一页一样,以便弄清我说了些什么。“我知道所有秘密,懂得怎样获得快感,保持快感,并且始终看透一切。他们说那会让人亢奋,而我现在就亢奋了。我知道我现在就很亢奋了。但我做了一个演讲,不是吗,科迪?”

“是的,你做了。”他像个爱尔兰人一样点了点头。他就像一个单纯的爱尔兰小孩,如同我以前认识的那些爱尔兰小孩一样。当时,每逢周六清晨,天空碧蓝,我坐到那条小巷(它俨如丹佛或者洛厄尔市的那些小巷)两边的木栅栏上。烟雾,还有快乐,散入假日的空气中,为这老旧地区送来一个清新早晨:我就在那里,而科迪就紧挨着我坐在旁边。他妻子正通过西联国际汇款公司向我发送快乐的信息,因为这种仙人球毒碱没有让他亢奋,相反还让他整个白天就像植物人的性器官似的坐在他妻子旁边,而到了晚上却跑到一百五十英里以外工作,坚强而有男子汉气概地抽动他的阴jing,直到午夜(那是我的兄弟)。“是的,先生,我已经做了个演讲,说的是如何保持快感,以及我是多么飘飘欲仙。”为了给我的记忆宝库增加多样性,我正在模仿黑人口音。仙人球毒碱是如此影响巨大,给予我们如此多的快乐,如此漂亮得扣人心弦,但有时又是如此恶心。“有些人就是通过恶心而获得快感。”我曾经听人说过这句话,我想是从布尔·哈伯德那里听来的。在那些日子里,到了午夜时分,我们并排躺在两张单人床上,撒下了长长的影子。我们衣着整齐,手臂上插着吗啡注射器,懒洋洋的。我想着我即将死去。然后,我躺了下来,在脑海里欣赏着彩色电影。电影里有音乐,舞女,作为舞台背景的共济会镀金教堂,池塘里的佛蒙特州红色磨坊,以及大海。那大海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那个样子,极其暖和;我正仰面漂在海面上,听着格伦·米勒的萨克斯片断和莎拉·沃恩[217]的歌曲,跟女孩们聊天,向上帝祈求帮助,弯腰去找阴道,选定诗歌,列出写作提纲,重新整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言性抽象小说。那些小说里的角色是如此奇怪,以至于文学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说道:“仅使用他们的名字而不用其绰号之类,整部小说就是一座‘幻想之城’,这使得一切变得很不真实。”我伸出舌头舔着嘴边,心里在想,我的所有糟糠之妻去了哪儿,我的老伙计迈克在哪里,第九局比赛的比分又是多少。布尔也在,他说:“有些人就是通过恶心而获得快感。”他那时正在阅读神话书籍——他到处都能找到神话书籍;他有波斯小地毯,能够跟许久以前大西洋海滩俱乐部里那些所谓的豪华地毯相提并论。“我说的是,获得快感,保持快感,并且始终看透一切。”仙人球毒碱的药效如此强劲,所以在另外一个时代,它会让你再次获得快感。在这个时候(一九五二年二月),仙人球毒碱是合法的,除非法律介入,并通过宣传而使它广为人知。因此,每个人都开始在他们的后廊种植仙人球,开始毒害他们自己。但他们应当得到教训了。

快感,我跟你说,快感。有什么法律禁止快感?没有快感会怎样?你会无精打采?

仙人球毒碱起作用的最后时刻,我想起了诸如此类的各种东西。“嘿,”我对科迪说道:“这么说你就是科迪·波梅雷了?”我(告诉自己,同时也)大声地对他说:“嘿,那么坐在那里的就是你了。”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肖像艺术家,我更感觉他是我将会看到的一个幽灵——这恰恰是我离开纽约来到这里时他的形象。

现在我将离开旧金山。我正动身去找另一个幽灵,去报告……我希望它是一个女孩,是一个宝贝女儿。(我在什么地方有个宝贝女儿吗?我还没有费心去找到她,小鸟又要展翅飞翔,而我就错过了机会)(也迷惘了)——我的幽灵坐在旁边他那张神奇的椅子里。我前来向自己报告他的到来,去表现或表露他日复一日的报纸物质人生,他的故事,他的心灵对我的心灵及跟我的心灵结为一体的其他心灵的重大意义。这是多么漫长的道路啊!我感觉多么寒冷啊!白昼看起来却是多么黑暗啊!古老的十二月是多么荒芜啊——到处都是!(狂风往来,把铁路上的旗帜暴甩怒扯,但甩也甩不出去,只见到裂开的鞭条呼啸得一团模糊;家具的碎片、草地上的云雀,黑暗一片片地袭来,歇息的第欧根尼着火了)分辨那种飞旋舞需要一点智慧、诱惑、体魄、耐心与松弛感;回旋中会看到美女;兰米顿看到了他的河流;山谷吞噬着血。一组毁坏的管风琴被吹到了树上。一块石头将我吊在上面。风从海上来,振动着带着水气的风翅,于是这个地方就有了风;海湾田野里的牛在低吟,我觉得农夫要建好大的筒仓,最大的那种,知道吧?公鸡在那里漫步啼叫,直到耗竭的湖中灰尘凝固。我的王,别对我训示!——我的船队有船王,我认识一个柯朗式的法国人,身着紫衣,戴着尖塔状的皇冠,好像内斯特的矛那样闪亮。莎士比亚,你的艺术是那个时代的关键,那个时代的代言。(精巧的表演,精妙的戏剧。)

时间极其重要,我必须继续前进。“不是吗?”我对科迪说道。他正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却用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掌控着整个房间。每个人都出神地注视着他的行为举止,除了我——我正盯着地板。“嘻嘻!”我说道,“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我随即意识道:它不是等着我,或者你,去了解;它已经发生在你头上了。现在是这样,最后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我怎么能够怀疑科迪背着我对我妻子说的话呢?尽管我后来总是了解到,除了他们自己,他们没什么好谈的。我能够做我喜欢做的任何事情。比如,在易燃的阁楼里点燃火柴。音乐,性,萨克斯管,闪烁的灯光,小号,声音,灯光,摇曳;一切都正在发生;声音,歌,玩偶世界,唷哟,长颈鹿,动物园,马戏团,硬币,停车场,钻头的声音,玩偶世界,周年纪念,红色的大狐狸,红鼻子,高大的杰克·利特尔,男男女女,布鲁克林的道奇橄榄球队,快乐,夏天,纽约,蛋筒冰淇淋;古老沙龙里的布鲁斯音乐,在新奥尔良,矮个子们,在酒吧里,科尔王,拳击场的故事;雪茄烟,盛放打火机的皮箱,高尔夫球袋;透过地板的神秘对话,房间四角的褐色防蛾灯,微尘,小玩偶。地板上沾满了肮脏尘埃,糟糕透顶,到处是微小的(斑斑)污迹,玩具随便乱丢在地板上,就好像经历了一次大战似的。小孩子们的小玩具总是使得它们所在之处的气氛变得神秘。人们总是希望玩具拥有一个身份,能够呼吸,进而能够生存。听着,我希望自己进入天堂,那里死人比活人更多。死气沉沉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死气沉沉的眼睛看得见东西。

雨睡着了。

一切都好。死气沉沉的眼睛看得见东西,没有失明。玫瑰到处乱开。向日葵,啊!我爱你。抽象。你以为呢?看见了雨。随风而来。滴落而下。雷雨云从北方天空吹来,雨点从云上滴落而下。在这世界的上空,在堪萨斯州的上空,广阔无垠,却电闪雷鸣,狂风将一团团雷雨云吹得歪斜欲散,就像天气温暖,霜冻将融。(基姆城的大片尘埃云!)基姆城,科罗拉多,一九三二年;有可能从墨西哥吹来的仙人掌。灵魂悲痛不已。内心富有创造力,却昏暗难明。我透过万物看见天堂。脑袋低垂在断头台上。卡萨布兰卡的泥水坑。关于蒙特卡洛的沉闷电影。未曾寄出的信件(或者就只是信封而已)。棒球,古诗,回家。

降下商船上的帆桁;

无名威士忌酒的商标;

关于妒妇的漫画书。

用来支撑架子的地图册。

(有苦有甜的诗歌)

(埃德·威廉姆斯像一个年轻的

理想主义者,在阁楼里朗读着,

让我们,科迪和我,满意而又惊奇。)

小船载满了人,人们唱起了关于它的歌曲。

对过去的火焰打了声招呼。

在午夜时穿上了你的大衣。

万物都有一副骗人的平静面孔,野兽其实已经准备跃起攻击——小心——但去年春天那些法国梦又如何呢?——什么,甜蜜的大肆宣传?无法写作?——找不到机器为你喜欢的家具打上标签;皮毛,丝绒,或者天鹅绒,我们知道那在法语印刷体里写成 main(手写),我们不会忘记——

哦,电报山!

奇特的优雅充斥着汽车后座,你的心灵,(自有其)潮流。(时间会接受吗?)光鲜闪亮,便宜而俗艳的服装,无用的东西,没有煤炭的黑,没有煤炭的灰,没有煤炭的尘,不要跟脚手架较劲——(去证明我能够高效地继续下去,或者我会开始画抽象画。)

(一张抽象画)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死亡放到道路上——给它最后的明亮,然后结束,或者那是欺骗?善良的国王,爵士,我的主啊,上帝,请把我引入其中——一开始就再次谈到那些旅行;也就是说,在这次之后马上又谈起。那些旅行,每次都是一口气就说完,就好像是你自己的旅行一般,预示这个或后示那个!我第一次遇见科迪是在一九四七年,但直到一九四八年,确切地说是在那年年底,圣诞节期间,我才跟他一起上路旅行,在三十六个小时内,走了四百五十英里从北卡罗来纳州来到纽约市,然后回到北卡罗来纳州,接着又来到纽约市。其间,我们在费城洗过盘子,在(奥松公园)吸了大麻,更在(落基山脉里)慢慢地往南夜驰。

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科迪就只是聊啊聊,聊啊聊。

一九四七年,当他第一次从丹佛来到纽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碰面了。当时他带着他的第一任妻子,十六岁的乔安娜·道森。道森在丹佛和洛杉矶两地跑,因为她那个已经跟她母亲离婚的英俊帅气的虐待狂父亲在洛杉矶当警察。当我们,我、埃德·格雷与瓦尔·海斯,第一次敲门的时候,科迪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一间没有热水设施的公寓门内。他们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我的密友。在那个时候,瓦尔更是我无比珍视的亲密朋友。他们告诉我,科迪是一个出没于监狱与暴力组织的疯狂天才;不管他去哪里,他在女孩子眼里就是一个戴着巨大王冠的神,因为他喜欢谈论自己的经历,并且经常自信地提及,而女人们也乐于谈论,并且写信提起那些事;他有时会发癫;在青少年教养院里他读叔本华的作品,在下着大雪的西部荒野中他则是一位尼采式的英雄;他还是一位冠军。他站在门内,身材完美,长着一双蓝色大眼,但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他眼里满是疑问,甚至是隐秘的、害羞的或腼腆的怀疑,但并不是说他很腼腆,或者甚至忸怩;就像下巴硬朗、骨骼粗大的吉恩·奥特里[218](恰恰就是那副相貌)——但他那时也来回摆动脑袋,总是得意洋洋地俯视,摇头,点头,就像一个在听人指导的年轻拳击手,让你觉得他真在听每一个单词,甚至早在一九四七年就奉上了上千种各式各样的“是”与“没错”;检查他的膝关节肌肉,想起他的下一篇文章,秘密地构思起来,而他的妻子从一开始就守口如瓶。当我们走进来的时候,乔安娜不得不从床上跳下,站直身体;科迪没有警告她,也没躲闪;她匆忙地整理一下头发与皱巴巴的裙子(我猜是那样)。我盯着她猛看,毫无惭愧之意。我很惊讶她是如此年轻漂亮,尽管那时她长了点粉刺。看了他从科罗拉多州青少年教养院里写的一封信以后,我一直希望自己就是科迪。他是那种又矮又瘦又腼腆的家伙,留着一头黑发,在监狱中还保持着这种诗人似的忧郁,就像一个讨厌的犯罪天才,或者就像一个圣贤,一个年轻的美国圣贤,但他甚至可能很令人厌烦,而且最终皈依了基督复临安息日会之类的奇怪宗教,就如同你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公交车站碰见的那些人一般。他的一双大眼里充满了激情与具有欺骗性的情感,这让他的身体皈依宗教,或者他就只是一个悲伤而又粗野的家伙。不过科迪看上去不是老实人,而是一个贼,一个偷车贼。这恰恰就是他的职业;他已经偷了五百多辆轿车(并因为其中一些偷车案而坐过牢)。他不只是一个贼,在夜里可能还是一个真正的愤怒杀手。对于我由其信件想象出来的这个“家伙”,我从未给他强加上任何罪名——除了某些出于好心的罗宾汉似的盗窃行径,以及在傍晚时分为伤心寡妇开门开窗的风流逸事。科迪狡诈阴险;他一点也不悲伤——科迪鬓角很长,就跟我小时候在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认识的某些法裔加拿大人一样。那些人真的很剽悍,有时是拳击手,或者在午后(带着吉他)到竞技场、体育馆、汽修站与门廊周围闲荡;有时则穿着锃光发亮的靴子,弄来摩托车,骑车远行,最远到过马萨诸塞州的福尔里弗市以及纽约市,还带上那些最漂亮的女孩子,心迷神醉地在时报广场待了半个小时。夜里,你会看见他们这一对情侣沿着棒球场围栏,从垃圾场与河畔地走了出来,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他乌黑的双眼在夜色中扫视了一下,就将安全套随手扔掉了。科迪活力十足,他的行为受其意志驾驭——这“家伙”从未有过机会;我立即就把科迪看做一位驯狮人。在我看来,他有点像著名驯兽员克莱德·比蒂——在几个雷声轰轰的五月夜晚里,我到波士顿大马戏场观看到访的林林马戏团进行表演。我远远地看见了比蒂,发现他长得坚毅而强健。我那时并不把科迪看作朋友。

我以为那天夜里我在椅子上睡着了,拂晓后才惊跳而起,而参加这个典型的纽约年轻人派对的其他人则会在喧嚣清晨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刻才三五成群地离开。科迪与乔安娜(以及公寓主人的那个朋友)一定已经穿着衣服睡在长沙发椅上,而那家伙,鲍勃·玛坎,则睡在厨房洗碗槽或者地板之类的地方。清晨,我正坐在灰色的窗户旁边抽烟,苍白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蒂。此时,古老的东哈林区慢慢醒来,迎来新的一天。而最早醒来的一批女人,就像在圣胡安市一样,已经站在屋顶,四下张望或向下俯视。这些广阔印第安世界的屋顶哨兵——你在所有印第安城市,从哈瓦那、墨西哥城、特立尼达、库斯科,到草木丛生的西伯利亚大陆上的蒙古城镇,你一整天都可以看见他们——肯定是体面的失业收藏家,会花上一整天跟鸽子待在屋顶上,俯视着街道。仅此而已!——事实上,我曾经对他们评头论足过。我后来也对薇琪·拉萨尔评论过他们。当时是在某天清晨,屋内只有我们两人,她对我说:“哦哦,甜心老爹,我一直都欣赏那些狗娘养的混蛋。”乔安娜长着一张朴实的大脸,头上留着浓密的金色卷发。她就仿佛身处在一九五〇年的一幅乏味的法国油画当中——那不是莫迪利阿尼的作品,而是那个身材瘦削的布列塔尼天才的作品;后者的房里常聚集一些身材修长、衣着邋遢的波希米亚人,我在纽约时报上见过——坐在床沿,双手垂在大腿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就好像一个农妇正等着轮到她去水井汲水,而她丈夫则刷锅刷得哗哗作响。只不过,在那幅油画里,红日映照在湖面上,松树上沾满了露水,农妇和她丈夫就站在凉爽的树荫下;而乔安娜则身处在纽约的一间公寓里,听别人讲述西部的那些事儿,听得瞠目结舌。

科迪正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在对我谈到上述那些屋顶保姆与圣贤的过程中,他下定了决心。“嗯,乔安娜,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打扫地板,然后把那些鸡蛋炒掉,吃顿早餐。没有完美的知识与行动,不管是在哲学与情感方面,还是在实用与简单方面,我们永远都无法让我们的计划成形,或者达成任何彻底、纯粹的领悟与决定,无论是哪一种,或者做成任何事情。”

乔安娜自觉起了床,开始做早餐。科迪已经做了演讲;他极度不安、脆弱,但还是完全支配、控制住了自己。在他偷车、泡妞、打台球、设骗局的无法无天的人生中,我发现他需要秩序及一定数量的帮助。他朝气蓬勃、行事严谨;我对他惊叹不已——我对自己毫不隐瞒,我把他看做一位令人心碎的新朋友。但他其实很美丽,而我对他惟一可说的话就是:“啊,但你的美丽将会消逝,你的生命与这个世界也会消逝。”我踮着脚尖走与他同行,我不想打扰这位天使与我之间存在的脆弱平衡。至于乔安娜,由于她是一个女人,所以我对她存心不良。我一直盯着她的乳房看,想着她的双唇,以及她那伸展开来并露出阴处的双腿。我趴在她心脏上方的赤裸之处;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双眼,就如同巴黎的明信片与色情小说里那些低能的法国演员或皮条客,特别是背部纹身的那些人,(有时还有那个阴道很紧的女孩)。我对科迪的感情就如同对待书中角色一样超凡脱俗,但我对乔安娜的感情则很世俗——也就是说,我对她是男人本“色”,居心不良。科迪容忍我们,就像容忍其他每一个人一样,秘密、严肃而(尤其是)冷淡。对此,他的现任妻子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科迪那时没有关注,后来也从未留意过乔安娜和我。我们下班后在哈林区聚会,她将我紧紧地贴在墙上又压又挤,而科迪就站在不远处;我们——真的,我们俩曾一起倚躺在长沙发椅上;还有,在一九四九年,我和科迪开着一九四九年产的哈德森牌汽车去穿越得克萨斯州,而她却金发披散地坐在前座,就坐在我们中间,给我们的身体分别涂上雪花膏,科迪还是没有关注我们。卡车从对面滚滚而来,高高的驾驶室里灯光闪烁。司机坐在尾窗里,似乎就像喝醉了一样,开着车东拐西弯,这当然令我吃惊不已。在一个下雪的糟糕冬夜,我们就在纽约城内那些廉租公寓旁边的上约克大道辞别了朋友,并且在那三四天里,从纽约开车驶到新奥尔良再到旧金山。这是纽约冬天下起黑雪以来第一次暖日当空(一小时又一小时,慢慢地接近黄昏下古老的埃尔帕索城)。阳光下,乔安娜的古铜色躯体显得美丽动人,柔软而又芬芳。噢,科迪用他的手指反复插入其中,加以润滑。他一边继续开车前行,一边深深地嗅着乔安娜(他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欲望)的味道,想要回忆起她、感觉到她。她坐在那里,涨红了脸,大笑起来,却跟伊丽莎白女王一样沉着镇静。她的双乳炫目动人,在灯光下显得坚挺、丰满、柔软而又真实无假。当着彼此的面,我们没人敢去碰,但过了不久,我就开玩笑似的熟练地用我的手掌搓摸起她的大腿内侧,直到她发痒并大笑出声(在埃尔帕索,当我们在等科迪与一名爵士乐手的时候,她隔着我的裤管挤压我的睾丸。那名爵士乐手年轻却狂热,刚从青少年教养院出来。我们是在公交车站碰见他的。当时,那里除了他与那个一直说“我们打烂某某的头,拿走他的钱”的女人,再没有其他人,而他试图从我们三人身上骗取前往亚利桑那州图森市所需的车费。科迪兴奋、激动、大笑地带他离开,去逛街逛酒吧,而乔安娜和我就在黑暗中温柔地玩了一些小游戏)。甚至当我们应他的请求,睡到同一张床上时,科迪也几乎都不关注我们。我父亲就死在那张床上,我也已经把它搬到我们的纽约公寓里,但那张床其实归欧文使用。欧文目前都在上夜班,因此那张床就得以延长一些使用寿命。但是,那床上塌陷之处已经给了我们不少暗示(由于曾经有个体重超常的人物躺在上面,床板中央已经塌陷)。科迪僵直如铁板似的躺在床沿上;乔安娜火辣辣地躺在床中央,面露微笑,但有一点点尴尬,正想着其他什么事情(“哇,同时拥有科迪和杰克两个男人可真是荣幸啊!”);我则躺在床的另一端,内心震惊、杂念丛生。我们没有一个在喘气呼吸或者动来动去,直到科迪说:“虽然我们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但我们必须冷静、放松。哦,乔安娜,尽管去摸索吧。我们必须内心坦诚,不管有什么情感都要承认,并且立即行动,不要虚度哪怕一秒钟!”——他的话就像是冲锋号,或类似的任何东西,充满激情。那就照做吧,开始,行动,就现在。于是,我们相互抚慰、纠缠,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好像逃学的高中学生,带着可口可乐与阿斯匹林,汇聚到一间卧室里,然后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房间,好让对方单干。屋内一片漆黑,事实上还有那种神秘的嘎吱嘎吱作响声,那种哲学意义上的空虚感觉,价值的沦落,以及那种不得不死的无尽悲伤,都把我们吓坏了。我们从不知道万物与自身的某些东西——尽管我们每个小时都渴望了解并且立刻依之行动——那可能就是莱奇所说的性,是骨子里的神秘,而不是内心的阴影。不,跟科迪一起的那第一个清晨里,我正走在人行道上——

一九四七年夏天在丹佛,在这些初会之后,欧文为我们拍了一张照片:我们的手臂搭在彼此肩膀上,严肃地盯着彼此的眼睛——那张照片到底去哪了,我从未见过它?(他让我给其回电话的某个护士拥有了它)但人生如此庞杂,我无法找到那个护士,现在,或者在一九四七年的丹佛,或者其他什么时候,时间飞逝……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我们碰面的第一个晚上,一会儿和瓦尔开开玩笑,一会儿戳戳科迪的肋部,什么事也没干。瓦尔是科迪在丹佛时的导师,就是跟他同龄的那个家伙;他对科迪说过,诗歌比哲学更加重要。每当他发表某些指导性的、积极乐观的、有教育意义的或者忠告式的评论,我就会戳戳的科迪肋部。至于乔安娜,她将瓦尔的脑袋放到她的大腿上。我猜我一开始很讨厌她,但我记不清了。所有家伙都说他们曾跟她做过爱,但他们当中有半数是在吹牛。几周之后,在他们的宽敞公寓里,乔安娜跟科迪之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打起架来。乔安娜报了警,让警察把科迪抓了起来。科迪大叫:“听着,亲爱的,婊子,妓女,或者,哦,不,亲爱的,是的,不,哦是的,你,不,哦,婊子,妓女,该死的,操!”

乔安娜:“……你没有告诉我,你说的是街道的另外一边。你没说清楚这一点,因此得以把那该死的狗娘养的给藏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藏的是什么——”乔安娜很快就学会藏得更好,似乎就是这样。后来,她开始对科迪撒起谎来。但他跟这个女人的关系就像某些东西,我不论何时都无法凭之去理解以下这个事实:在某个暖和的春夜里,在东海岸,我碰巧想起我在前往加利福尼亚的一路上所见到的那些高耸山岳,一切的一切都映照在那同样的红光下;这是我的一个普通想法,我只是为了让心灵放松一下,或者想出一幅漂亮画面在我脑海里高悬再高悬;我看见科迪的脸庞就像一大团云朵笼罩着西海岸,那一定是因为他后面就只有水,然后再往后就是在那里等着我前去的中国,或者他展现了美国留给我的全部东西。像我一样地热爱中国,我已经尽力了——

直到后来的某个时候,科迪和我才重续这些初会,那也包括从东哈林区——他在那里待了一两个星期——一起走到晨边高地上的校园。其间,他说他想让瓦尔与其他人——比如我——去弄清楚怎样让他作为一个普通本科生、一个大一学生进入哥伦比亚大学。这样一来,他就能够加入橄榄球队,就能够让卢·利特尔[219]大为惊奇(我肯定他会)。但是,如果有谁能够调查清楚的话,就会发现他甚至都没有上过高中,或者甚至没有修完初中的全部学分。我们还有过一些一起闲逛,为他租房的经历。后来,当他不在的时候,乔安娜就在那间屋子里,就在床上,忏悔似的、亲密无间地、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往我耳朵里倾泻科迪、科迪还是科迪的令人啜泣流泪的故事,一直说到我听烦了那个名字的发音,想起了那间旅馆的平纹细布窗帘和外砌红砖。在那旅馆里,一定有跟在丹佛同样的事情,同样的眼泪和同样的故事。我们一起吃过一顿饭,也就是一顿意大利面;那实际上是在科迪和乔安娜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校园的第一个晚上,到阿姆斯特丹镇的杰克家中吃的。桌上的每一个人,汤姆·卡拉布里斯(那天晚上我才第一次碰见他)、麦可、格雷、瓦尔、艾伦·明科,都祝福了他。

科迪来到我门前——可是这没啥意思,但也不是那么无聊——啊,传来一声巨响,吓人一跳——瓦尔·海斯说,科迪干净利落地一脚踹在门上,踢开门,同时转开把手,顺着门厅大踏步走进门来:“如果你想干乔安娜,就问问科迪。”我没想——但到了后来,正当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见科迪,并因此沉浸在永恒悲伤之中时,他自己却来到我门前敲了起来。

“我想学习写作。”他说。那是在某个晚上,吃完晚饭之后。我对科迪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印象。但由于他时而疯狂时而不那么疯狂地继续着他的人生,这些印象后来都为人们所怀疑——但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是的,坟墓——就在那里——

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四七年冬天,当他还在纽约的时候,科迪就跟欧文·加登结成了朋友。他每周大约会来我家两次。一天黎明,在我的卧室里,我躺在床上,而他躺在先父的床上。(在我们移开床铺,喝起草莓苏打水之前)他为我朗读了《读者文摘》上刊登的一整篇浓缩版的杰克·伦敦生平介绍。那时,我马上就适应了他的嗓音和朗读风格,以及那独特的西部语调。那声音听起来就仿佛他正戴着一顶黑色旧帽,面无表情地走在雨中的荒原上——但实际上那却表明,他对言语的无比热爱犹如他对铁拳的热爱一般——但我们从未真正亲密过,我们做过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商定——在一个令人感伤的温暖下午,他与我大踏步走在雪中的林荫大道上。他要到更远处一个汽车站乘车前往纽约,而我则是要去位于哲罗姆大道与克罗斯贝伊大道交会处街角大概是一个儿童图书馆的地方。在那里(当然也有成人图书),银发老妇会回答你关于在哪里可以找到锡马龙河的所有问题(如果你是好问之人的话)——商定在那个春天一起去西部,去丹佛他的故乡。那时,我想象着我们数夜狂醉,给草坪造成了巨大破坏;想象着在那雪顶高山脚下,巨木林立,月光照在加拿大短叶松上……没有拉瑞姆街的有轨电车轨道。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带着一台偷来的打字机,或者说,那是一台刚刚买来的打字机,或他极其需要、极其迷恋的某件东西,过早地动身去了丹佛。(我在三十四街的灰狗巴士汽车站为他送行,跟他一起吃起豆子。他穿着那套新买的细条纹西装,前去多买了一些面包,用手拍打着肚子,就好像它很鼓似的,还抽起了雪茄,我默默觉得他抽雪茄的样子像我父亲——还有欧文,也在那里。那个坏蛋,就是那个,为什么是那个家伙呢?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我说道:“我说,科迪有点瘦,难道不是吗?”欧文奸笑着说道:“他的肚子又硬又平,很不错。我一见就知道那是一个好肚子。不要说服他长胖点,要不然好肚子就没有了。现在你要知道,我可是肚子鉴赏专家。”我们在二十五美分自助照相亭里拍照——我的照片冲洗出来后显得十分怪异。科迪拍到的是侧面,看上去很腼腆,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就像邮局里的侧景,一团糟。欧文摘掉了眼镜,看上去就像到处可见的那种戴着角质镜架眼镜、行为浪荡的时髦家伙。就比如,他在斯特兰德剧院工作的那年,爵士乐名星莱昂内尔·汉普顿突然发疯似的离开舞台,跳到过道上来。据说,纽约城市学院某些疯狂的学生爵士乐迷跑了上去,在他面前和着音乐节拍起舞,狂热而色情,欧文不禁说道:“整个剧院就像一个生命体,颤动起来,犹如一只野生章鱼突然呈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但它就只是像黑人牧师般对着上天拍手,要求摇滚之神下凡。空气中还传来鸟身女妖哈比的那种尖叫声,就如同水神的邪恶咒语。”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他说得满脸严肃,不停点头。上帝呀,这就是科迪和我的好兄弟啊……拍照之后,我们送别了科迪)(我的照片当然被一分为二,都被放到他们各自的钱包里。我看上去“就像一个,一个要杀死任何说他母亲坏话的美国佬”。关于我那张快照的这条评论是由某个人发表的;我想那是朱利安后来说的——)在公交车站,欧文一直说个不停。当时钟走到科迪所乘大巴出发前的五分钟时,T·S·艾略特说道:“请快点,时间到了。”科迪点了点头。我从未去过泽西岛西面。坐在一辆外面写着“芝加哥”三字的大巴内,我的双眼瞪大起来,因为我突然看见了科迪。这个家伙,如此急切,如此忙碌,正要回家,回家。他乘着大巴轰隆隆地驶入夜色当中。在那之前,乔安娜已经独自回到丹佛,在某个地方工作。她跟科迪在纽约有过激烈争吵——大巴飞驰而过。黎明时分,一群马匹疾驰而过——仅仅几个月前,马群还未失去它们的草场。他们在灰狗巴士里一起见过马群飞奔着穿过平原,朝着纽约而去的情景。破晓时分,灰蒙蒙的马群朝着隐隐约约的晨曦跑去,但马群前方还是漆黑一片。往车窗外看去,可以看见一些春光。那时,可怜的小乔安娜很可能正将头倚在科迪的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梦想着她将取得非凡成就。而科迪自己很可能正睁着一只惺忪睡眼,看着急驰的大巴窗户外面即将到来的白昼。大巴哐啷直响,他伸直双腿,放到车内的深色毛线地毯上。可能他就像一个农夫,在第一缕阳光照在达科他冰雪上的冬日凌晨四点,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轻轻地拥抱他的妻子,然后闭上双眼,不去看天地之间的那转瞬即逝的景象,也就是凌晨的天空。科迪也很可能会看见那些一大早就飞奔的马群——嗅到他梦想中东部第一片田地的清新空气——但他现在正坐在一辆往丹佛回开的大巴上,消失在夜色当中,很失望地说道:“你们回去吧!”写着“芝加哥”的大巴隆隆作响,而我们就看着他离开。

直到两三个月以后,我自己才开始旅行。而在我开始旅行的时候,欧文本人已经到了丹佛。但他绕道得克萨斯州,到巴尤镇去看布尔、琼和哈克三人。那里靠近特里尼蒂或者布利丁哈特等地,而他们的农舍或简陋或破旧。将来有一天,这个身体佝偻的时尚家伙将变得如此干瘦、漠然、冷淡、复杂。到了那时,尽管他还披着同样一身皮囊,但他看起来会有如一只佝偻的类人猿,一个干瘦如猴、衣着花哨如涂鸦一般的花花公子,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时尚明星,一个爱打篮球的铆工(他还是一个诗人)。在露水中,在沾满露水的万物间,我朝着西部夜空中的星星出发了。经过多日的煎熬与疾驶,我终于有机会看见那些夜星。一到傍晚,我就像一辆动力不足的老爷车,浑身汗水直流、四肢虚软无力,躺倒在“玉米带上的金搭扣”衣阿华州基奥塔市已经脱粒的谷堆上。蓝天为床,夜星闪烁,流光溢彩,无穷无尽,无限轻柔,让你睿智如蓝色沙漠里的雅利安国王。诸如此类,诸如此类。我终于又在丹佛看见了科迪,但我跟他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我继续我的西海岸之行,登上了一艘轮船,遇见了德尼·布勒;我是说,我乘船继续旅行。在这之后不久,科迪就跟欧文一起,搭车去得克萨斯州看望他过去的导师戴维斯,已经……——那就是说……但等一下,我想回顾一下这位戴维斯。他是科迪在丹佛的一位成年老师,或诸如此类,你想怎么称呼他都行。但每一个人,也包括我自己,都已经一清二楚了,所以我现在似乎烦透了一次又一次地讲述科迪在丹佛的历史,除非我要加入一些奇奇怪怪的内容,或者发表一些评论。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完全不知所措,真该死!

(换句话说,我不太熟悉科迪,只知道他是我所认识的一个西部佬——我是说——在一个不是很热的夏夜里,我们在丹佛做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乘坐一辆无轨电车,从市中心去丹佛大学校园,一路上谈论着改装汽车与袖珍汽车比赛。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夜晚,因为我无法看清窗外的任何东西。电车沿着一些褐色街灯而行,偶尔会经过那些大西部常见的白色自助洗车店——在漆黑的夜幕下,那里流水汩汩,车灯闪烁,喷洒出一片白色)——他们去得克萨斯州看望哈伯德,还拜访了一对夫妇——因此我没有去——而是再次等待——我现在很渴望——去看他的新女友伊芙琳在易卜生的《社会栋梁》里扮演一个纯真角色。她是一个妩媚动人的金发女孩,观众席里的老妇们如是评论——我坐在很靠后的地方。在这座回声荡漾的大厅里,我表现得就像一个法国诗人兼无政府主义者——科迪被伊芙琳抱在怀中——这是那次我最后一眼看到他。直到一年半以后,我才再次遇见他——但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他跟乔安娜在丹佛或者旧金山离了婚。为了离婚,他冒着可怕的暴风雪,载着她穿过唐纳山口与贝索德山口,从旧金山回到丹佛,然后又跟伊芙琳在旧金山结了婚。这件事情发生在他跟欧文跪在路上示意,最终搭车去了得克萨斯州以后(就像兰波有他的魏尔伦一样,每朵玫瑰都有它自己的夏天,朱利安有他的戴夫,我也有我的塞巴斯蒂安。朱利安的魏尔伦被谋杀了,我的魏尔伦在一场战斗中被杀死了,但科迪的魏尔伦却是欧文——或者曾经是——)。我跟德尼·布勒一起到峡谷里的自助餐厅偷窃食品杂货,度过了几个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却很怪异的夜晚——但那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故事了——又跟一个漂亮的墨西哥女孩到圣华金河谷摘棉花。到一九四七年十月,我从加利福尼亚州回来,但又一次,科迪刚刚离开了我的房子。跟我在得克萨斯州擦身而过之后,他又在印第安纳州的乡村跟我擦身而过了。我猜他是要去“美国终极之地”加利福尼亚州金门湾寻找他的世外桃源——因此我直到一九四八年才见到他。当时,我在加利福尼亚州北部探望亲戚。十二月的某一天,轰隆隆,一辆泥泞的哈德森牌汽车停在正前方的沙路上。穿着T恤、头发凌乱、形象凄惨的科迪走到圣诞节的严寒中来,敲了敲门。我只是在一封信里含糊地提到圣诞节前后我会在哪里,随后他就这样来了。其间,他做的事情包括:结婚一年,升级为父亲,到铁路公司工作,口袋里装满了钱,或者没有,不是那样,而是口袋空空但银行里存着钱;他在拉尔金大街的橱窗里看见一辆一九四九年新生产的哈德森牌汽车,被迷住了,便把它买了下来。预付定金,分期付款。斯利姆·巴克尔,也就是他在丹佛的台球房生涯里结识的那位瘦高个好友,跟他在一起。他们决定横穿全国,于是突然离开,就像现代印第安人所做的那样:一时心血来潮,开着老爷车,从埃尔帕索出发远行,比如说,远至蒙大拿州。但为了筹到这次旅行的费用,科迪说服斯利姆娶了海伦,于是后者就变成了海伦·巴克尔[220]。但他们在图森市抛下了她,因为当时她不情愿付钱,或者她花了太多钱在汽车旅馆上,而那足以让一个男人心生烦腻。在洛杉矶——他们开着哈德森牌汽车往南,走那条没有下雪的南方公路前去纽约——他们收钱搭乘了一些旅行社旅客,然后哄骗他们特别是那个水手的钱去吃饭。脖子紧绷,轮胎爆了,科迪推着那辆车穿过新墨西哥州拉斯克鲁塞斯市。那时,他的旅行前景突然破灭:乔安娜!——他开车偏离原定路线,往北去了丹佛。在旅馆房间里,他跟乔安娜之间出现了一些令人惊讶、催人泪下的情景。他们泪水纷飞,还进行了口交。之后,他带上乔安娜,离开了丹佛。他们三人,冒着大雪往东飞驰,穿过堪萨斯州(他在那里偏离了路线)和密苏里州(那天,雪花纷飞、天空灰暗。他的亲戚都来自那里,而且仍平静地在大雪中思量生计,不时拉一拉他们的背带),越过大河,进入田纳西州,翻过大烟山(狂风猛吹,差点把他们甩下冰崖),来到了落基山(我毫不知情,正跟家人一起度过一个值得深思的圣诞节)。然后,我们开车去了两趟纽约——去帮家人搬东西;当元旦到来时,我们开了多个派对——跟朋友们一起——但这些是我初次细察科迪时形成的看法(当然,我跟这一整帮人回到了西海岸。我们一丝不挂地开车穿越了得克萨斯州的大部分地区。在新奥尔良,科迪、乔安娜和我把巴克尔留了下来,跟布尔·哈伯德和琼一起待在阿尔及尔街区的那栋古老而潮湿的公寓里。在那里,当科迪南下返回旧金山时,海伦已经前来躺下,或者是君临该地,等待斯利姆归来)——(我认为,科迪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所见过的最了不起的男人之一)。他的激情是如此炽烈,无所不包——但是,等一下,乔——

无论如何,在一九四八年圣诞节,我们可以感觉到某种疯狂——我购买了《狩猎》,那是迪克斯特·戈登[221]与沃德尔· 格雷[222]用次中音萨克斯一起灌制的专辑;我买了四张唱片。当科迪跟乔安娜与斯利姆停下车来时,我正在乡下的小白屋里播放这些唱片,音量很高。当你从窗户往外看,你会发现他们就像死人一样;他们是科迪那疯狂而悲惨的命运的受害者。科迪总是急于离开某个地方;他铁石心肠而且举止怪异。“嘿,伙计,你好啊!”我们彼此致意。他有点惶恐,抚摸着肚子,立刻播放起我的唱片来,但比我以前所敢于播放的音量还要更高,因为我妹妹对博普爵士乐有所误解,我都不敢高声播放。他差不多就是一个陌生人,跟几个行尸走肉开着外面那辆车从加利福尼亚州而来。他只穿着一件T恤衫,在留声机前面又是拉奏弦乐器又是吹奏管乐器,就像吉特巴舞那般循规蹈矩、陈旧过时。不过,吉特巴舞其实已经坦然地从爵士乐大厅里面消失,而科迪却想要让他的爵士乐强力而简单,就像柯尔曼·霍金斯与楚·贝里早期的摇摆乐一样。实际上,我母亲,妹妹,还有其他人,以及一帮南方亲戚(他们性情阴郁,拉着大长脸,就如同内战将军与边陲女族长一般)——哦,该死的——(我模仿起已经写好的一个流浪汉故事提纲,但犯了大错)——正惊奇地注视着他,后来也注视着其他两人——他俩刚刚醒来,满脸疙瘩,脸色苍白,表情冷淡。

坐在车里,我发现科迪完全掌控着斯利姆与乔安娜的灵魂,而且数千英里以来一直如此。“好,宝贝们,我们都坐在前座。乔安娜小乖乖坐我膝盖上,杰克老弟坐我身边,斯利姆大好人坐到车门旁边——他用得着那车门。该死的,那很好,呸,印第安人,哇,纳瓦霍人,毛毯,隆隆隆隆。”他突然把车开到公路上。几个小时之后,夜幕已经降临,圣诞灯串亮起;我们四人吃了一餐,往北飞驰。他是一个绝对完美的司机;砰,咚,他每时每刻都兴奋莫名,有时候尖叫得犹如埃德·温[223]在大笑。我们到了华盛顿,然后继续前往巴尔的摩和费城(我们在那里洗过盘子)——但是,由于很久以前我们在雪路上过于激动,也由于一些我们早已遗忘的原因,我们从未去过,注意,我说的是,从未去过纽约。那就是我突然想到这些历史问题的原因所在——从那以后,科迪一直在前进,尽管他仍然像一个恶魔。我看见他在急驰,在飞掠,就好像升入天堂的格劳乔·马克斯[224]——我有足够的证据说,在加利福尼亚,在乔安娜已经——我们开着车艰苦跋涉,一路东行,最终停在旧金山。之后不到五分钟,他就抛下了我与她,当时我们身无分文。那就是说,他刚刚开车离开奥法雷尔街和格兰特街交叉处的街角,嘴里说着他还会回来。我们的衣服就扔在人行道上,她的高跟鞋从我的毛衣里探了出来。他的激情澎湃结束了——但其实没有,数夜之后——事实上,当我离开时,他正计划跟乔安娜来一次破门入侵——但其实没有——她傍了一个有钱的老头,他也有一处安乐窝;他们站在人行道上——谈论着它,很是兴奋——有一些值得纪念的爵士乐之夜——斯利姆·盖拉尔德[225]玩得正来劲,吹得一塌糊涂。科迪说:“他知道时间!”——然后我独自一人,乘坐大巴,穿越全国,回到步兵学校,回到纽约。我途经蒙大拿州比尤特市,在比特鲁特国家森林公园过了一夜,天上下着雪;路过北达科他州时,暴风雪咆哮;经过明尼阿波利斯市与芝加哥市,在宾夕法尼亚州的食杂店里偷过苹果。我再次来到了纽约,恰好赶上为埃德·格雷[226],戴夫·舍曼与比夫·巴弗德送别;他们要乘坐“玛丽皇后”号轮船去法国巴黎。真是走了狗屎运的混蛋!——但事情拖拖拉拉——但时间流逝——我甚至不会再提及时间问题——最后在一九四九年春天,我自己出狱了,独自一人去旧金山看望科迪。他开车到内布拉斯加州某处接上我,以每小时一百一十迈的速度载着我一起返回纽约。但那一切——上帝啊——乔安娜随身带着枪,瞄准了太阳穴——“那一整个冬天都有一支枪指着我的头,的的确确就是这样!”——“透过她门上的投信口,他能够看见她正在跟水手们做爱。”——更多争吵,解决问题,重新解决问题,婴儿出生。在午夜时分,比方说,铁路方面打电话给科迪,于是他就在大雾中离开家里,身上穿着李维斯牌牛仔裤,手里拿着司闸员用的小手提灯与钥匙,没有戴上帽子,郑重其事、激动万分地行走在雨夜的耀眼灯光下,(直到后来,他变得成熟、认真,身为一名司闸员却穿上了列车员的蓝色制服,看上去很棒)。科迪和我们驾车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这次旅行,一九四八年有两次,(那首歌《慢船去中国》很流行,它实际上就是我们那辆哈德森牌汽车的名字),一九四九年又有一次,总共三次,被怀疑我们长相的警察给中断:一次是在底特律我前妻所住街区里的一块草坪上;一次是在街上,我们被搜了身;另外一次是在衣阿华州的公路上——但后来问题解决了,就那样。我们的命运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盲目抓瞎!

如果我想的话,我能够混混日子、打发时间。那就是这一章的标题。可是,聊天是不能打发时间的,继续游历倒是可以——那时,我所无法忘怀的就是汽车旅行途中看到的壮美景色:在几个小时之内横穿一个国家,从一个海洋到另一个海洋(其中当然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海上旅行总是如此有趣),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田纳西州到达科他州,从马萨诸塞州到缅因州,从基奇古米海岸到佛罗里达州阿巴卡达布拉海岸,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与其说那是令人恐怖的经历,不如说那是生命之道。它存在于一个必然文化之中,一路呼啸而过,就有如那天气或者那声音,又如同纽约所有工厂与公寓楼群里全部吹风机发出的海浪似的巨大噪音。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一个成功的有产阶级,是一个修理店业主,会修理收音机,为什么那就不可能是你最初想要说的东西?但是——但是,住在纽约的杰克逊高地——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在布道街,嗯,是在霍华德街,在那家喧闹的酒吧里。昨夜我在那里喝醉了)。

旅行继续,就像由众多完成时刻与完成事件构成的一大团丝线正铺展而开。我想现在就走,你最好现在走。哇,那个女孩,我多么想让她坐到我的膝盖上,温柔地说声“我想现在就走”,意思就是“我想做爱,让我们开始吧!”她了解新生一代,也就是时髦一代、新潮一代的全部脆弱之处。这一代人,在从现在算起的一万年以后,将会埋没于废墟之中、压在腐烂化石之下,就好像石油就藏在旧石炭纪的白菜叶子下面一样——那时,恐龙什么都吃,在环境更好的时代也是如此。恐龙在一片涛声轰隆的海洋里翻转着它们自己的弓背,摩门鱼从泥沼的污秽淤泥里竖起那又软又滑的尾巴,惨淡,黎明,爬行动物的无声黎明。在一九五二年二月左右,白鲸莫比·迪克最终被一艘斯堪的纳维亚捕鲸船的船员们用鱼叉炮(注意,他们称之为“炮”)捕获。随后,当船只甚至还没到达日本时,它的躯体就在海上被切分完毕了。它比那些形形色色的恐龙、蜥蜴还要更加可悲,尽管后者遭遇厄运,成了别人午夜点燃的灯油——莫比·迪克现在死了,它不得不死——它比亚哈[227]多活了一百年,比梅尔维尔早死了一个世纪,一整个世纪,可能还要更久;长寿是它惟一的秘密。它应当已经变成了梭罗,或者梭罗也看见海里的那条鲸鱼,那鲸背就像一座雪山,白茫茫的视野、白化、信天翁、西藏的圣餐杯、腐败:梭罗将会说声“哼”,预测那鱼叉炮的出现,然后转身离开。“受鱼眼齐发的光亮所启发”不只是梅尔维尔的亲身体验,也是A·P·希尔与丹尼·希特芬思在南卡罗来纳州的红土大地上获得的亲身体验,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惠特曼与戴着高筒大礼帽站在布尔溪临时胸墙上的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亲身体验(梅尔维尔在应召入伍的骚乱的人群里转悠着,像巴妥比[228]、脸色苍白。在二十三街的那家旅馆里,他们张贴的布告还在。他们将一桶桶啤酒从江滨舷梯上滚动着离开,恶心的酒桶扬起一撮沙土甩进了他的眼睛,烈性黑啤酒在阴沟里流动。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他们砍下鱼头,扔给猫吃。他们懒洋洋地躺在法国画家修拉笔下那种游艇的阳光甲板上,数着船帆,云朵。惠特曼没戴帽子,却显得神圣,就像梅尔维尔(从黑暗当中)想象出的所有白人一样,奇特,庄重,古怪,可能戴着一顶帽舌耷拉的帽子,或许还带着一本书,一本《圣经》,《草叶集》,孟德斯鸠,亚布纳·道布尔戴[229],《古兰经》,天文学,物理学,林木学,文件,站在头发上的鸽子,落在额头上的粪便,一个怪异的梦,一道奇怪的闪光,一件具有暗示意味的什么东西,热切的,几乎就像黑暗中站在栏杆旁边的一个身体健康的躁狂症患者,斜倚着,鸥群一分为二,点缀着月光,宁静,脆弱,犹如中国,毛茸茸,暴烈,蹙着眉头,下雪,优雅,陡峭,骨瘦如柴,流着汗水,像科迪一样,一边说着“没错”,一边想着如果,俯视着脸色苍白,双手正刺、戳、击、那个随性的自我,吐出梅汁,将橄榄挤出油来,他时常出现在篓筐索具店里。我的忠仆,老素食者惠特曼,长岛圣贤,海滨盗尸者,花岗岩韵诗的创造者,甜美音乐的制作者,音槌大师,汉人、中国明朝善良的崇祯皇帝,涂鸦之翼,鹰,爪,力量,山顶,星星,短诗,江河之雨神,极至的心态,海浪飞溅,浪花,空气,野鹅,松树,飞翔者,思索者,领步者,历史创造者,坟墓幽魂,夜里孤独地来到街上,在路灯或者月亮下面,站在角落里,寻找女人。

——梅尔维尔老是拿一些小事大做文章:炮台公园的黑暗面、街头黑帮“黎明男孩”(江河破坏者、木筏匪徒、马车骗子、散发着山上的匪气)——帅气的赫尔曼、涡漩印刷的埃塞俄比亚国王、亚述人令人眼花缭乱的大胡子、织网者、信天翁、信天翁之粪、伏波者、拳击赛上的歌手、星之保姆、火花制造者、掌轮的思索者、栏杆、瓶子、桶、裹上套子的离合器传动嘎吱声;海员,划手,桨手,捕鲸船,捕鲸船,捕鲸船……伯克郡岩石构造的观察者,皮雷市的梦想家……哦,老梭罗,森林隐士,芦苇地里的晨雾之灵,弯月之光、雪中午夜、冬日森林、五月清晨矮林、十月果锈葡萄、大篮苹果与青苹果(这些青苹果在清晨掉到湿漉漉的草丛里,变成了褐色)的暗恋者。水坝,比弗布鲁克河,突然出现的磨坊令河水变色,上游的纯净雪水汇聚成溪,花谷,八月花田的暖香,《荷马史诗》与木片,《古兰经》与斧头、蚱蜢热热的夹痛、干草、热岩。三月里,星星照在雪地上,闪出一片清晖;寒风吹过冰雪覆盖的森林与田地,吹得仓房大门砰砰关上;月亮照在松果上面,清光耀眼。夏天蜘蛛织网,水面吹起涟漪。夜晚,夜风。夜里,在田里唇齿紧贴;夜里,在草地里做起爱来;情人们在草丛里做爱,牛奶似的精液四溅。我和她,在草丛中做爱,在苹果树下,在遮住月亮的云团下,在这广阔世界里。她腿间潮湿的水珠闪亮着,世界融化在这天际之下,手感温暖,她腿间潮湿的水珠闪亮着,那里面的温润有力。在草丛上运动起来,腿脚碰撞出声,热得脱光衣服,蚊子饥渴,眼泪,颤栗,撕咬,舌吻,交缠,呻吟,移动,震动,拍打,高潮一次,两次,三次——

空虚,还是空虚,他的心中一直无比空虚。

一九四九年,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那些。就只是因为我到了那里,仅仅因为那是一个高潮时刻,他妻子把他撵了出去。我们驾车疾驰,回到东海岸。那次旅行是如此忙乱疯狂,但还是有始有终。它始于最为狂热的强烈激情、伟大的爵士乐、高速驾驶、女人、意外、拘留与通宵电影,最终却全部消失在长岛的黑暗当中。在长岛,我们在我家附近散步,走过了好几个街区。那只是因为我们都习惯于走动,而且已经如此迅速地走了三千英里,还一直聊个不停。它始于旧金山——带着那副神情,而那神情则来自那些因素,来自他的老爷车与他跟他父亲在一起的生活。当他走了霉运,正值人生最为黑暗的时期,他父亲一定会那样对着他微笑——我们花了两个夜晚在爵士乐上面,然后就开始旅行。

那时,由于某种原因,旧金山爵士乐正处于它的最低潮期。那个狂热的次中音号手的年龄恰好赶上博普爵士乐的正常发展历程,就仿佛迟几年则太迟、早几年则太早。当然,他其实还是生得太早了,博普爵士乐直到现在才流行起来。因此,在它流行之前,那个狂热的次中音号手演奏得真诚而狂热,因为没人欣赏或者关心(除了孤独的爵士乐迷会尖叫着奔跑)(“走!走!走!”)……即使是朋友与爵士乐爱好者,他们也不关心;“公众”和酒吧顾客则把它当作爵士乐来喜欢。但它不是他们正在演奏的爵士乐;它就是那疯狂的“它”。

“‘它’是什么,科迪?”那晚我这样问他。

“当他做到的时候,我们就都知道了——就是那样!他做到了!——有没有听见?——有没有看见每个人都在摇摆?它就是令四周和谐融洽、让他摇摆起舞的那个重要时刻;就是爵士乐。欣赏他,欣赏她,欣赏这个地方,欣赏这些爵士乐迷吧!这是硕果仅存的一切,你和杰克还能去其他什么地方呢?”这绝对真实。我们肩并着肩,又蹦又跳、汗流浃背地站在他们面前:一些戴着帽子的狂热的次中音号手——他们是船坞工人,在褐色的房顶上吹奏,乐曲声从他们的鞋尖飘过来。还有中音萨克斯手——他们也是歌手。一些鼓手——他们就像是柯兹·科尔[230]与麦克斯·罗奇[231]的混合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短号手——那是小个子黑人祖母的最爱。一个冷傲的博普爵士乐手——他穿着没有翻领的衣服,手里的号急起急落,演奏得就像是沃德尔本人。但最棒的是那些工人号手——他们是一些爵士乐迷,有工作,却需要通过典当东西来购买他们的号,进行演奏,还有自己的女人问题需要处理,但他们似乎醉心于他们的号。那些号就好像有自己意志似的,十分健谈,正在诉说着什么,但还有许多东西要说,而你几乎能够听懂那些言辞。比那更棒的则是那种和声,它能够让你听见用你的双手、呼吸与心灵演奏出来的曲调去填满时间空白的那种方式。妇女们狂野地跳着舞,天花板在咆哮呼号,人们拥到街上、拥入门来。没有警察来打扰任何人,因为夏天到了,现在已经是一九四八年八月。旧金山正变得很疯狂,圣华金河谷内田地里的麝香葡萄上沾满了露水,金钱正在流动,因为旧金山是一个季节性的城市,火车滚滚而行,人行道上放着大箱大箱的甜瓜与冰块,还有一箱箱葡萄散发出冰凉的气息。在第三街与福尔瑟姆街交汇处,小哈林意大利餐厅人声鼎沸。餐厅后面有一条有趣的小巷,似乎通向酒吧,却未与大街相连。一二十个大麻瘾君子,有男有女,一边狂声尖叫,一边喝着斯波迪奥迪酒,也就是威士忌酒、啤酒与葡萄酒的混合酒。我们也喝了一些斯波迪奥迪酒,砰,喝醉了,也兴奋起来了。我看见一名矮小的黑人中音萨克斯手。他穿着一件硬高领衬衫和一件样式古板的西装,看上去就像一个古板乏味的亚拉巴马州黑鬼,正站在他棚屋前面的荒野路边,转动着他的钥匙扣。他父亲就坐在棚屋的门廊里,腿跷在一张靠椅上,而那腿已经被田野劳动,贫穷,数十年的营养不良,年老——一般人必经的致命年老——给毁了。周日下午,那个年轻人就站在那里(戴着一顶崭新的灰色浅顶卷檐软呢帽),看着到城里的汽车经过这里,听着荒诞不经的传闻:古老的凯西镇——中音乐器之乡,古老的旧金山市——次中音乐器之乡,古老的底特律市——上低音乐器之乡,古老的纽约市——移民之巢、蓝鸟之镇,古老的芝加哥市——开放之乡,古老的佩德罗市——海员之乡,飞堤镇、天涯镇、飞跃镇。他看上去就像那样纯真,而且还要更加纯真;那天晚上,他演奏得头晕脑涨。一个男子下班后跑来了,走进屋内,那里的爵士乐在狂嚎:“吹吹吹!”我们听见他一路狂嚎着上了楼(几小时之后,在杰克逊荷尔巷),很可能他是从市场街一路狂嚎而来。但那个矮小的中音萨克斯手双眼直盯着科迪,双脚猛踩,猴跳似的跳起舞来。那恰恰就像欧文·加登在丹佛、得克萨斯与纽约时用来吸引他人注意的那种猴跳,但当他追随科迪以来,就放弃了那种举动。那个矮小的中音萨克斯手一首接一首地演奏起合唱曲,每一首都很简单,一直吹了两百首,那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数字。他就只会吹:“嗒波嗒嘟拉普,嗒波嗒嘟拉普”,然后吹“嗒波嗒嘟啦嘀拉普,嗒土豆啦嘀拉普”。就像那样,每首都重复两遍以示强调,就像语法学校里的小孩子嘴里含着一条橡皮擦在学习写字或者年轻的林肯挥着铁铲干活那样简单。他微笑着,一心一意地吹着号,完全镇定自若地用肺与手指演奏出一阵疾风骤雨似的音乐,对科迪说:“嗒啦嗒嗒,天使加百列其实是黑人!”,就好像他刚刚用他的号,在纽约圣约翰大教堂楼顶把天使加百列吹往哈林区屋顶上空……迪齐·吉尔斯比的石头雕像。

“他就是那种整天睡在祖母家里的人,”科迪怒不可遏地大叫:“他在柴房里学会吹奏乐器了,你发现没有?你见过他那种人吗?他就是汤姆·沃森。他就是那种人。汤姆·沃森学会吹奏乐器,吹奏个不停,摆脱负面影响,完全放松下来,不过不是全神贯注,或完全沉浸其中,但也不是演奏得不到位,或者滥竽充数,同时也意识到,比方说,意识到我正在说些什么,但他却不等待杰克,也不听我说话。现在我想让你知道真相——但先听听他怎么说,听听他怎么说。它,记得吗?它!它!他做到了,明白吗?那就是它所指的东西——或者就是我想要解释的东西,更早以前,明白吗,所有这一切。是的!”当那个矮小的中音萨克斯手跟坐在他后面的那支乐队站起来时——三件套乐器,钢琴,鼓,贝斯——他累得就像快死了的猎狗,砰砰,跟那名鼓手撞到了一起。那人一身肌肉,充满了力量;直挺挺的粗硕脖子在轻轻摇晃着,一只脚踩到贝斯里面,嗡嗡直响,老式的间歇、砰砰恰恰、隆隆。他的手指舒展开来,和着车辆行驶时发出的弱拍和弦似的叮当声,在那架钢琴上快速弹奏起来。那把爆音吉他发出的弦音音质极棒,让人听了就好像看见了漂亮色彩。布鲁斯音乐。那把贝斯弹奏起来就像一台机器,突突嘀突突,奏出非洲大地上特有的大节拍,穿越时空的局限。那种节拍源于以下这种情形:在一个热闹的夜里,坐在篝火前面,无事可做,只能在高大的藤墙边上,击打节拍消磨时间,啪嘀啪嘀,啪嘀啪嘀啪嘀啪嘀,让你悲叹,为人类、为世界的多灾多难、为人心之险恶与山石之纯净而悲叹……偶尔突地传来刺耳尖叫,每一个人,所有鼓手、露臀癖者与拿着金属线的板球手(在比属刚果,这东西有一个专有名词。那里是“心跳之鼓”康茄舞鼓的故乡,全世界的中心,亚当与夏娃,伊甸园就在阿比西尼亚[232]),全部意识到他们已经得到它,它。他们最后生活在一起,一切都很好,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爱你,太棒了,好耶——!

支撑着架空电线的那些高大的罐头似的输电塔林立在黑暗当中,形状倒悬垂(上边用绝缘材料制成的杜斯卷饼利用电线的拉扯之力牢牢地绑在那里——那其实不是杜斯卷饼,而是空悬在南旧金山灰雾当中的日式高塔——以防受到冲荡。空荡荡的加利福尼亚州天上灰白一片,只有雾云翻滚,与伯利恒钢铁公司锤式粉碎机的冲击声遥相呼应)。远处的薄雾中霓虹灯闪亮,那里可能是飞机场附属的那些又小又旧的餐厅,里面售卖着炒蚬肉、冰淇淋与蛋奶烘饼。或者,那里就是一家空荡荡的工厂,夜空中霓虹闪耀,在不知什么地方宣传着它自己,宣传着行业资讯。这里有一片荒芜的杂草丛生的沼泽地,不是真正的沼泽地,而是一条充斥着玻璃罐头瓶与夜壶的矿渣废水渠,但它就像沼泽地一样泥泞,里面栖息着在黑暗秋日里疯狂鸣响的青蛙和蟋蟀,呱呱直叫。

卡车低吼着爬上了科迪工作的那些南城庭院上方的一〇一立交桥,将一线线车头灯的灯光照到远处的沼泽水沟,朝着城里进发。远处石油、雾气、引擎蒸汽、纯净的太平洋海水与加利福尼亚州独特的寒白空气混合在一起,气味扑鼻,到处都能感觉到雨点与水汽。

畜牧场站台下的巨鼠都在欢呼!——夜里,那些可怜的白脸奶牛就睡在畜牧场肥美的草地上,伴着远处火车鸣叫声与几乎就像衣阿华州的那座峡谷里的柔软绿草。到了明天,当工厂齿轮转动,将其剧烈搅拌,它们就将变成汉堡包,经历生存与死亡的转换。

夜壶杂想集

思想的夜壶

一整夜,斜飞的雨水

给地面铺上了一层精液:

夜晚不是未来。

而在西部,你总能获得

最好的价格!

难以击败!无法比拟!

声音悦耳地丢掉

那些带有凶兆沾满血腥的

施舍,挖些洞穴

埋掉他们的粪便;

毫无意义,

但云雀是可怜的笨蛋。

在那个下雨的午后,那些家伙们开车带女服务员米莉(克劳馥)去的那个地方是劳伦斯墓园的哪里?后来在那个夜晚,在一九二〇年夜间,我在那里,从轿车里或火车上,看见了一片奇怪黑暗,工厂,或者畜牧场,或者其他任何东西。

伟大的航行准备开始了。我跟中音萨克斯手老埃德·劳里埃[233]一起,都很兴奋地站在福尔瑟姆街与第四街交会处的那个街角,不过离那条小巷更近。我们正在等科迪。他刚刚走进那家酒吧去打电话叫厄尔·约翰逊开车载我们到处转转,这就像过去在丹佛的时候,在白天或黑夜的任何时刻,科迪也常常叫厄尔跟台球帮其他成员在破纪录的短时间内安排狂欢活动。在那些狂欢活动里,他恰恰偶然碰见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乔安娜(金发售货员,在一家高中经营冷饮柜台),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只是现在厄尔·约翰逊自己娶了个靓丽、苗条、可爱的金发女郎,一个玩具娃娃似的小甜妞,来自怀俄明州,名叫海伦·约翰逊[234]。她住在旧金山,所以厄尔只能花很多钱才能去享他的婚姻之乐。“海伦有麻烦了,”科迪撇撇嘴角说道,声音尖利得就像在得克萨斯工作的俄克拉何马州农民工中的男孩。但他们现在已经是身材硕大、经验老到的农场壮汉,留着络腮胡子,经常在车厢地板上狂欢滥饮。他们刚刚从日常杂务中偷偷溜走,到他们常去喝酒的田地里打架闹事,松松垮垮耷拉着乖戾的脸,映衬在俄克拉何马州老旧而冒着酒气的别克车里,凄凉的无休止的暴风雨敲裂了老车,弄得都是尘埃,干旱的云烤焦了汗涔涔的农夫的灵魂。他们咧着嘴唇,烈酒在他们的衣服、大杯子、鼻头与嘴巴上面闪着光,就如同雨夜里星光闪烁一样:“去休斯敦要走哪条路?”司机问我。他刚刚硬要我在这暗难视物的倾盆大雨中到路边去问问路线、问问方向,而科迪和乔安娜却睡在后座上。恰恰就在最后一刻,我将哈德森牌汽车来了个急转向,因为迎面而来的车灯表明,它们其实不是驶在公路的错误一侧,而是在公路的对面。“去休斯敦要走哪条路?”倾盆大雨带来的黑暗席卷得克萨斯州全境。犁耕过的泥泞田地,急流峡谷,沙洲,灌木丛,以及隐藏在坚墙之后随风呼啸的稀疏林木,我们都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它们的轮廓。我将车急转向,幸运地开到水平沙地上,走下车来,叫醒了科迪,由乔安娜掌好方向盘,而我们背部靠着车头保险杠往后推,任凭头发拂进我们的眼睛里,泥水溅到我们的牙齿上。我们花了一整个早晨把自己弄干,然后继续开车前行。科迪就那样尖利地说道:“她的鼻子太长了。”

呃,怎么说呢,上帝作证,海伦·约翰逊的小鼻子和小脸蛋确实漂亮迷人。上帝保佑她那漂亮的翘臀。已经,(现在回到电话,)结束——科迪跑出来重新加入我们,他的伙伴,他的爵士乐同好(全美国的白人,他们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跟某个非比寻常的黑人朋友或熟人一起长大的。他们对此一再吹嘘。那是一种令人惬意的荣耀)。但科迪来了,飞奔出门,走入夜色,走入加利福尼亚州那细腻却疯狂的夜色当中。听到我的说话声,他却没有飞跑起来;更确切地说,他是飞掠而过。他踮起脚尖,身体像格劳乔那样前倾,以至于他的T恤(不是普通的后掠式衣尾)飘动起来,而穿着西装的傀儡乐队成员就跟在他身后(想象一下那个情景,想一想莫就那样子俯身飞掠而过)。科迪飞掠而过,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一个驼背却狂热的侏儒英雄猛冲向他想象中的头骨,砰地将它打到俄国墙壁上面以及他的朋友们身上。但此时,任何人,即便是格劳乔(上帝保佑他那颗伟大的犹太心脏;我为它出价一百七十亿美元,却还是出价最低的那个),都不可能为科迪而变得极其严肃、焦虑(时间的焦虑),莫也一样不会。科迪来了。风吹过天空,又从他的鼻腔呼啸而回。“万能的上帝啊!”埃德·劳里埃这样说道:“那真是疯狂的爵士乐迷啊!伙计,那真是疯狂的爵士乐迷啊!”——放眼去为之喝彩,跺着双脚,闲谈起来,而且他的全身实际上都在颤栗不止——过去在南亚拉巴马州的台球房里,杰利·罗尔就是那样跺脚、摇摆,手里还握着一枚闪光的五十美分硬币。那是争论中的笑点,是他站在那里表示强调的方式。这样做更有活力,更能突显他说的整个意思。他确实说了——“是的,你的同伴是一个疯子混账——我看见他滚出了那间酒吧。那里所有该死的家伙都转头看了两次,以便确定,就在一秒钟之前,到底是什么从他们的眼睛前面唰唰而过。上帝怜悯我,哦!他都知道这一点了。他毛骨悚然,因为他说他打破了他妻子的脑袋。该死的,整个脑袋都裹着绷带,竖在空气中就如同骡子的阴jing。嘿,科迪!——你什么——嘿——嗨哈嗨哈!”(拍拍科迪的背部,而科迪看着他,以一种荒唐愚蠢的疑惑语气问道:“是吗?是吗?它是什么?你在说吗?哦?是的——那鞋子,不——是——我是说,那——那些——是的!” 他沿着街道寻找警察,心不在焉地系好皮带,偷偷地瞥了瞥我前面的某个地方,然后清清嗓子,抠抠鼻子,微笑地说道:“是的!我知道,我明白,我的拇指!像气球一样竖起,是的!我听见你了!咦咦咦!”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发出一阵白痴似的咯咯大笑声。)轿车一到,他就急忙冲进车内。为什么在走出那家酒吧的某个时刻,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疯子?实际上,他刚刚摆脱看守他的那些人。他们热切地带他前去公路那边群山里的一间关满了人的小牢房,却因打赌而到酒吧里喝了一杯。这就是他做过的事情:他跑了出去,看看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约翰逊在接电话,打听方向,到处寻找指示路牌,脚步打转。灯下,裹着绷带的拇指竖起,就如同夜幕中的一只白鹅——到了盐湖城,绷带才变成了灰色。

这些就是我猜想中科迪生命里最美好日子到来之前的时刻。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的某天;我想是在八月二十五日,或者是一两个夜晚之前的周年纪念日,也就是八月二十二日。那天夜里,他够疯癫够狂热了。后来,由于那爵士乐,由于那中音萨克斯手、那些歌手以及那个悲伤的小家伙(穿着一件好看却脏兮兮的麂皮夹克,眼中是黑暗世界的随意目光,闲唱着《闭上你的眼睛》,对着麦克风发泄,就如同一个伟大的爵士乐音乐家——那时他确实就是)的缘故,他到那间喧闹的木屋酒吧里学爵士乐——科迪现在清楚了,那里是他可以去学爵士乐的惟一去处——直到后来碰到弗雷迪·斯特兰奇[235](他就是叫这名字)。他跟我们一起在车里高声大唱,还打电话叫他那里的小跟班用一辆鱼尾形凯迪拉克车载着我们横穿旧金山市,“甚至无人注意他闯过了所有红灯,他太棒了”,诸如此类;后来,弗雷迪·斯特兰奇还跟迪齐·吉尔斯比在纽约一起演唱过。为了这音乐,我们跟着埃德去了其他地方;既有曙光,也有离散。

我跟斯利姆·巴克尔的可怜妻子海伦一起玩单人纸牌游戏。那时,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在新奥尔良市堵住了斯利姆,正等待他结束另一次重要却疯狂的旅行。这次,他是在汤姆·沃森的陪伴之下,前往缅因州。沃森现在留了一脸时髦族的标志性络腮胡子,跟数以百万的时髦族一起朝着现代性进军。“他们为何什么事情也不做,就只是坐在浴缸里面?”海伦这样说道——说实在的,那很明显,他们就是到那里高谈阔论。或者,每当斯利姆去洗澡,沃森都会冒失鲁莽地坐到那里跟他闲聊。这在近东地区是合宜的社交安排,因为在那里,人们甚至会跑到正在洗浴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女群中去。当然啦,她是希腊人——她的头发在小地毯上飘动。她本人无法跟她的斯利姆坐到浴室里,所以海伦当然有权发疯。而且,她也厌恶科迪。就在我们离开之前,就在那房间里,当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英雄似的一群人的面,她怒斥了科迪一顿。那群人其实就是约翰逊一家,一些小孩,住在邻近的一位单身母亲——我兴奋不已地去接近她(我记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待在布道大街海伦那套公寓的客厅里。“科迪,你怎么能那样呢?——科迪,你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该死的傻瓜。你是他们制造的第一个白痴。你是他们创造的讨厌鬼。你总是跟你妻子打架,但当她把你赶出家门,你就摇尾乞怜,欺骗每一个人。你只对你双腿之间的老鸟感兴趣,仅此而已。你抛弃幼小可爱的孩子,跟着杰克离家出走。你什么时候才会改正错误、解决问题,才会意识到你必须直面你对人生、对妻子、对家庭的责任?这里不是共产主义俄国,这里是美国。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皇宫后院?你想让所有美国妇女都变成妓女?你会喜欢那样的,当一个皮条客;第一;白痴——”就我所知,她对着镜子,假笑着发表评论,往里面添加了不少花絮趣闻……神色愠怒地盯着科迪的脸庞。当时他就站在神圣旧金山的那个地方,翘起拇指,汗流浃背,前额颤动,满面红光似火,双目无神,呈现蓝色、灰蓝色,但眼仁中却闪现着对我与其他任何人来说都很神秘的强烈情感。他听着她所说的每个单词,就好像在倾听与我们所有人的心灵音乐一样,对她说的每一丁点都表示赞同,就像一个合唱团,独唱接着独唱,轻柔,甜美,刺耳或尖锐,圣贤,蠢蛋……在这里,周围是他少年时代在美国丹佛的地下室里、旧车内与草坪上结识的伙伴中仅存的几个,而他已经变成了我们所有人当中的大白痴……完全不负责任,都到了无法无天、需要净化涤罪的地步,不值得我们学习,更不用去接受,就如同那个脸色苍白的犯罪天才杀死了我们的老郊区皇后,好向我们表明,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是可以做到的,但没有必要去做。“啊,可怜的科迪!”我这样想着,同时大声说了出来。这打破了我在旧金山的中立状态(有一些我们所有人合拍的照片,照片中我们的影子洒落在草地上。等到我们的儿女步入褐色暮年时,他们会重新审视这些照片,猜想我们那时正处在年富力强、鲜明成熟、头脑清楚、富有判断力的年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是多么可笑啊!)。“现在请稍等一下,海伦……”但在英语文学方面,她让我很被动;她畅所欲言,就像一个冒冒失失的女主角,真是令人惊叹。“你自己会很迟才发现,科迪其实可能是、确实是一个多么不好的家伙。你,你们所有人,怎么能够让他变得比实际情况还要更坏呢?”

“伊芙琳把他赶了出去,我没有——我是说,那不关我的事,但你不能把一切都归咎到科迪身上。想想你自己的卑鄙欺骗吧!”我应当往窗外或者对着他们或者朝着天空大吼。这时,科迪就在楼下,像一个幽灵似的站在公寓门口,等我们定好时间,摸摸肚皮,汗流浃背,用手指抚摸睾丸,叫声“哎啊”,准备去横穿荣耀与悲吟并存的美洲大陆,其父辈已经全部消失于其中。

下午两点,或者是中午的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出发,乘坐旅行社的一辆轿车前往丹佛。那是一辆普利茅斯牌轿车,由一个男同性恋驾驶,车里还有一对无聊夫妇。那确实是一个男同性恋,一张怪脸长得就像是一个罪犯,在普通人看来完全无足轻重。只不过,你无法说出他是哪一方,是性虐待狂还是性受虐狂,喜欢从哪头开始,是否手持鞭子,身穿裙子,或者爱吃牡蛎派,还是藏在壁橱里的恋物癖者。他以前肯定花上整个下午在浴室里不停假笑。傍晚到达萨克拉门托市时,旅行才开始,但那些无聊人就决定睡觉了。前往萨克拉门托市的一路上,我和科迪已经聊得吓坏了他们,就如同我们当前在轿车后座上所做的那样,聊得喧闹、疯狂,就仿佛我们二人都在大发脾气似的。事实上,我就是发怒了。我俩都无比激动,都激动得非比寻常。而且,我们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些人就在那里,或者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就在车里,也没有意识到我们一度弄得轿车来回晃动。“喂,你们是在摇船吗?”那位丈夫从前面抱怨道。他们三人正在前面聊天,可能在谈论我们,但我们对一切完全是听而不闻,除了我们自己。我们正在谈论我们童年时代的大镰刀。那时,我正骑车走在新英格兰的小路上,一路上都是巨石,路标与长满藤蔓的山丘;在我的想象里,当我父亲掠过那车时,我会用镰刀把它砍翻。而周日下午在科罗拉多州东部路况糟糕的炽热公路上,当那些黑帽坏蛋冷酷地驱赶小孩时,他,科迪,就从轿车旁边飞掠而过,或者徒步,或者从轿车里挥舞着一把制作精良的大镰刀。那把大镰刀不但割下旁边的路标、鼠尾草或小麦,还在一个可怕梦境里延伸到地平线上,就像奥克兰湾大桥或者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县五角大楼的斯威夫特式框构这类现实事物那样,重量惊人——当他们用高耸入云的长颈鹿式起重机将八角形胸墙抬放到位时,慢得就如同永生天堂之鸟用嘴将大世界之蛇叼到迷失之地一样。那镰刀的铰链是如此奇妙,能够横扫平原,接着自动调整,砍开高原,让一处山口在远方升起,然后延伸到地平线,劈开所有山脉;同时,镰刀最前方的小刃仍然能够将那丛生禾草砍成一团团飞舞的草屑——我们谈论着这些东西。“但不仅仅是那些,我还已经——”

“但等一下,我,我已经——”也在爵士乐中“得其要领”,发现玄妙或者旋律,呣哈呣哈,真音魔力无限!“巫医的神秘狂乱”,在一次吹奏吹奏吹奏个不停的大型爵士乐演唱会上令每个人都神魂颠倒的那个汗流浃背的次中音号手,或者像独一无二的“大鸟”查理·帕克一样以号为诗、能言善辩、声音甜美的中音萨克斯手。“你绝对能够将你的内心吹奏出来,然后再死去。在他逝世之前,去听听他吹奏吧,他们这样说。”

“谁说的?”

“在蓝色小丑酒吧吹奏的那个约翰尼。”镰刀让我出汗,我浑身湿漉漉的。我一边吹奏我自己创作的关于那个主题的大合唱曲,一边忧虑地紧紧抓住科迪的T恤,就仿佛那块褴褛破布能够让他听见我说的每个单词。科迪则不停地大叫“是的”。他一边声声叫着“是的”,一边来回摇晃着身体。“我听得见你说的每个单词!”我说得越来越快;他让我沉迷,就好像置身于一个疯狂梦境之中。我不停地回忆我的人生;那太遥远了。我一边滚动眼珠看着屋顶,一边吸气,就跟小哈林意大利餐厅那个活力无限的次中音号手一样——他转而一边吹奏一边狂想地看着天花板裂缝,轰隆隆,那个它(就在这里,把它给你,它潜藏在天花板的层层灰尘下以及科迪红润完美的神色中)——

就像在那座花园里面一样(那是科迪的客西马尼花园),在缆车高山脚下时,我时刻注意他回答的每个单词,就仿佛我会因为它而死去,而它将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单词:疯狂。与此同时,那辆庄重大气的轿车,那个衣着朴素的性变态,带着我们翻过瓦列霍市的那些青山,前往古老的萨克拉门托市。那晚,那伙人乘坐的大轿车少了科迪和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恶心:黑暗中,科迪在地毯上干了他,干得用力、骇人,就跟奥林匹亚神族的那些性变态一样,那鸡奸姿势声大音响,让我恶心。为了钱,我跟他一起沉沦堕落;但那钱从未到过我手中。他把那个男孩当成女孩来干!“一旦你给了他们(恰恰)想要的东西,你就无法信任这些人了。”我坐在底部漏风的厕所里,一边偷听一边偷窥。有时,似乎科迪抓住他的双腿,就像扔一只死母鸡似的把他扔入空中。这让我大吃一惊。上帝啊,我被吓坏了,这是谋杀!我现在有足够理由不屈服于这些阿拉伯玩乐活动中的任何一种,特别是跟一个黑鬼一起——什么,他其实是爱尔兰人,名叫奥赛罗?——“这事我可不在行。”塞利纳在非洲说道。

但是,够了,那不是科迪的本性。他现在是一名工人,有他自己的生活与婚姻。

拂晓时,我们喝起咖啡,喝得飘飘然;我们五个现在再聚首了:然后在唐纳山口,科迪开车,平稳地来了个倒驶,没有注意,突然撞向山口,就像他在蒂哈查皮山脉与东马德雷山脉的斜坡上所做的那样。修建山口的工程师们议论纷纷,称那撞击声很有韵律,抑扬顿挫、错落有致、萦绕土堆、环绕四周——在一个明朗的早晨——砰砰不绝,一个下午就穿过了内华达州,速度飞快,没有绕路,没有再出现状况……经过雷诺市,战斗山小镇,埃尔科市,天黑前来到了大盐滩。

就如同色情杂志一般,我们向前座这些白痴指出美国的邪恶与新奇。我们脸上脏兮兮的,长满了小疙瘩,就像那些已经十几岁却裤膝肮脏、行为愚蠢的山区女孩一样。她们在高山社区的后巷里卖淫,因此被交由法律审判。他们憎恶我们的勇气;他们在半山要往下走的时候我们把他们截获了。

“为什么,呃,什么?为什么?我做什么了?为什么这样敌视我?你是说西部的爱尔兰理发师?”

“西部的爱尔兰理发师。”

“这个老波梅雷就是,我发誓。我可以证明。”

“你的证词没有足够效力。”

“我那最受宠爱的兄弟也注定被判有罪?”

“你不正当地处理法律之意义,你也抄录了那封信。因此,你被判处十年牢役。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谢,阁下。”

“语含讽刺可不会让你走得更远。我父亲过去同样出言不逊——法庭已经宣判结案。所有法官、法官侍从、擦洗大衣者、骨灰盒制造者、衣衫褴褛的受雇暴徒、身着礼服者上前一步,在临别前看一眼被告席上的囚犯,还有时钟上的那只公鸡。好小子,你叫声‘布谷’吧。”

“布谷。”

“现在你所要做的就是写一封致歉信,不只是写给英国国王,也是写给你以前的体育教师。他们这么些年来一直焦虑不安,担心着你的身心健康。他们躲在蒸汽浴室的暗处,汗水泪水齐流。”

“如果法庭准许,请务必准许,我有话要说,我要为自己辩护:自从我弟弟吉拉德在我四岁时去世以来,我,杰克·杜洛兹,就跟原来不一样了。我真挚地请求——”

科迪·波梅雷(走上前去,穿着防风雨的毛皮衬里工作夹克与工装裤,钥匙扣直响,钥匙也在晃动,钱包鼓胀,脚穿步兵学校工作鞋,带着一件上班路上穿的防雨工装,但口袋里空空如也)先生们,被告是来自新英格兰的一位冒名行骗的法裔加拿大人;无论如何,他应受惩罚——(事实上,朱利安,欧文和我经常在想,如果法庭把他一丝不挂地关到冷柜里折磨一下的话,他会做些什么,他会如何疼得尖叫。)

杰克我不许——屈从——那太过分了——任何人尖叫——

科迪法官(戴着夹鼻眼镜坐在审判台上,装腔作势)我听说,在布莱克摩尔,一场绞刑已经在进行当中——因此,如果你跟毕恩法官近乎一点——我喜欢干净利落的绞刑——有许多次,我跟老布尔——(对科迪说道)伙计,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事情在所难免;有时候你不得不预料到它,预料到那些坏消息,最糟糕的消息。欺骗自己毫无用处。

杰克我会失去什么呢?

科迪我们谁也不知道。

杰克那么开始吧。

科迪当心,杰克,当心——伙计们,绞死他!

(在绞刑架上,)杰克我想说说——除了那些老茧,那些——(被绞死了)

科迪有本事让我或他的妻子,甚至他的朋友们难过不已。我观察到其中有些东西很有趣,就是:在冲过蒙大拿州沙尘暴时,他那张坚毅有力的大脸总是流露出那种性虐意味。当时,我跟他一起面对着这世界的无边阴沉惨淡。问题是,那境况是如此恶劣,我们只能不屈地去忍受与反抗。科迪很难过。他让我们也很难过。再没有什么比那张旧照片更令人难过却无言的了。那照片拍的是他父亲一九二八年建的房车;他就乘着它从西弗吉尼亚迁到西达科他,无缘无故地。还是婴儿的科迪也在那张照片里,小小胖胖的,缩在一张藤条秋千里,正冲着这世界微笑。褐色相纸经达盖尔银版照相法曝光而呈灰白色,一轮太阳就在这灰白天空中照耀着。房车屋顶探入那些可怜的树木里,就像过去常出现在印第安印花布里、现在却已不复存在的古矿镇棚屋,令人失落,难过,永无休止——已经过世的母亲站在一旁,双手放在背后……这张照片就仿佛大胡子克拉克·盖博所演影片里的一张旧内战剧照。科迪坐在那里,疲惫不堪,坐得歪歪斜斜。他留着络腮胡子,神情自负,双手强劲有力却很放松;高耸的颧骨让他的双眼显得神秘,眼睛里流露出对印第安神话与历史的强烈情感:这就是那个神秘的科迪,那个难过的科迪,那个在母亲子宫里就遇到悲剧的科迪;他现在正朝着他热烈谈论的坟墓与长期热望的长眠进发。

“夜之女王,”他对着月亮说道:“让我长眠吧。”(一九二六年,乘着夜里被露水打湿的老爷车,从家乡衣阿华州一路颠簸到洛杉矶。)崎岖不平的道路没完没了地往前延伸。“妈妈,麻烦,苍蝇拍……”

他父亲意识到该停下来了,就让他在盐湖区边上,拉屎溺尿……一个金发男婴,唇边含着一支满满的勺子,乌木的财富。但在内布拉斯加州格兰德艾兰城外的那辆平板货车里,一个县治安官用木板砸在他父亲的脚后跟上。一支陶勺,一根陶矛。那画面令人不忍卒视……

嗯,科迪总是对他自己很感兴趣:坐在被告席铁栏后面,他整天都是在聊天或欺人。就像流行歌曲的歌词一样,你一个字都无法相信。我从远处就听见他在说话;他的声音急促,焦虑,尖利,像是在解释些什么,满是劫掠的东西。他在床上想要说服她,而她却厌恶地把头转开,因为现在,她什么也不需要担心,他根本没有溺死小猫,是它们自己掉进了下水道,或者那不是因为他想要看望吉米所以迟到了,而是因为(她已经不会拿迟到来大做文章了)在经过面包店的时候,想起她曾经提过,那天早晨她病了,讨厌吃商店里卖的面包,所以他径直走到那家店里,买了一些面包,花了二十二美分……事情差不多就是那样子。多年以来,我一直见证着他欺骗女人;上帝啊!第一个是那个迷糊可爱的金发女孩乔安娜,那是他早年在怀俄明州吹来的狂风中,在旅馆窗户旁边那些凄冷的霓虹灯下面收获的第一份感情,第一个就是她;然后是伊芙琳;最后是那个恐怖的戴安,每个人都被她惹上的官司与养成的怪癖给吓坏了。在哈林区的第一次欺骗是通过做早餐实现的,接下来是……该死的科迪,我烦透了他,我要走了;我的恩人在黑暗中对我悄声谈论着他的妻子。

一提到苏城,他脸上就弥漫悲伤的神情;如果是他本人提到苏城,尽管我从未去过那里,但我知道那是一座美国城市。对我们来说,对美国来说,一个真而又真的美国人就是一个谜;不知不觉间,他变得就像科迪一样,跟我们一起站在这里。在我的浪漫史里,我曾经远行,去希腊找一个堂弟。在我的浪漫史里,我曾经远行,去看望一个美国人;他让我想起那张旧照片里的那个内战士兵。那是在一个下午,在亚拉巴马州白茫茫的原野里,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松针底下又湿又阴,而那个士兵站在一堆木材旁边,等着被捕。他身旁站着他的上司,是一个上校或者上尉,一个行为莽撞的帮凶,露着牙齿,臂上挂着大衣,直面风暴。“嗨!不要忘了木材旁边的那两个罪犯。”那个纽约佬上尉注意到那两个罪犯,但没看见那台相机,于是大叫起来。长得很像科迪的老强尼·杨潘茨就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那个猪头联邦警察旁边,等着明天的抓捕行动开始。他看上去悲伤难抑,而又有点憔悴,就跟他心目中苏城的外观一样——我是指他父亲曾经拥有,而当前在那张照片里依然拥有的那个苏城;悲伤沮丧,满眼悲痛,泪眼朦胧如雾;古老的世界里古老的鬼门关与好心的悲剧结果。“我为什么要停在谷堆里扒食?”一个农家出身的毫不起眼的可怜妓女,或者老实人,坐在玉米田里,双腿舒展,看上去再糟糕不过了。(我呸,或者就像B·O·普林蒂[236]所说的那样,我吐。)但是,就让我们听听我的法裔加拿大亲戚是怎样评论他的吧:悲伤难过,性虐待狂,等等,不一而足。现在,我们本性善骗。“如果你想谈谈科迪,为什么你想这样做?——在我有机会继续之前,你想阻止我,但你阻止不了!听着,我想告诉你——好好看看吧:你必须照顾好自己,听到没有?——给我一个机会——你以为我没有艺术细胞,我,法国人?——哦?——白痴——没用的家伙——狗屎——狗娘养的——混蛋——猪猡——小丑——满嘴喷粪——长嘴——丑脸,裤里拉屎,狗屎,舌头,大蠢材,想要裤里拉屎,那更糟糕——就在脸上!——闭嘴!——啐!——打它!(阴道太大!)——打呀!(冰镇饮料)——吃掉它!——操!——挠抓我吧,加文!——吞掉塞利纳,生吞活剥掉,就像你阅读热内与拉伯雷的著作一样?他会把你的脖子拽过来在他屁股上蹭。但是,够了,那并不有趣。它并不有趣,该死的法语。听着,科迪就是垃圾;让他走;他是你的朋友,让他做梦去;他不是你的兄弟,他不是你的父亲,他不是你的圣米迦勒,他是个同性恋,他结婚了,他有工作,去世界的另一侧睡觉,在欧洲的夜里思索。我正在向你解释他的一切,用我自己的方式,不是你的,小孩,狗——听着:——去找你的心灵,去闻闻风的味道——远行——人生就是一种遗憾。合上书,继续——不要再在墙壁上,在月亮上,在狗窝里,在大海里,在雪地上,写一首小诗。在夜里找找上帝,也找找云朵吧。它何时才能阻止科迪颅骨里的这场狂热旅行;许多男人,外面要做的许多事情,在心中的非洲沙漠里,热闹非凡的众多巨墓,那些黑天使,年轻时躺在床上为你张开胳膊的女人,隐藏在同样一张床上的某种温柔,新大陆上的大云团,行走各地劳累不堪的脚是如此神秘,你在而立之年不要从另外一侧下山,一无所获。

致科迪,一具尸体。盐湖城位于美国高原上一个曾经广袤似海的湖泊边上。那里到处是崇山峻岭,山顶冰雪覆盖,山间溪流潺潺;高山挡住了从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北部与蒙大拿州吹来的狂风,不让风吹到犹他州的农业小镇法明顿镇。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小镇是如此整洁明亮。就像我们那时候一样,你初次看到黄昏下的小镇时,会发现它就像在水面上闪耀的珠宝一样;没有一丁点湖水拍打在岸上,所以夜里的盐湖水总是显得如此神秘。小镇建在一个盆地里,没有青蛙,没有茂密植被,极其干燥,沙漠,盐,平地。在上帝诅咒或祝福的地球曲面上空,上帝之云显露出来,向我展示着它自己。你能够看见许多整齐划一的电线杆,上面挂着的电报线起伏不定,渐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地球曲面。“那是你在全世界都无法看见的东西,”我告诉科迪,“曲面。”

“噢,”科迪这样说道。我刚刚告诉他一切:山下的蛇,蝙蝠神出鬼没的城堡,修道士,胸墙,以及楼上的饲料槽。“从未听过你讲这些,”他说道。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焦躁不安,狂野激动,连绷带都颤动得就像黑暗中扑面而来的空气。他枕在我胳膊上睡着了——好像这是非做不可的事儿。绷带已经解开了,全都变成了灰色,但艰苦跋涉一千英里回来后,伊芙琳很可能已经将其清洗得洁白如新了。可怜的科迪,我看着他在轿车里睡着了。前面,他们说:“握紧方向盘,他会醒的,再开一会儿。”那个丈夫说:“不要怕,亲爱的。”那个男同性恋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事情;你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由百分之百的怪人们组成的。”他们在浴缸里用百叶窗当他的胸针,他和他的屁眼夹得紧而又紧……就像下午三点时一个老妇在一家珠宝店里说道:“关于海滩的一些事情。”

我们进了盐湖城。太阳下山,夜幕降临了。当他们开车去一所建在高地上的医院游览时,科迪从小睡中醒了过来。科迪往车窗外面看去,在梦的浅滩中,看着夜灯下的这个盐湖城;夜灯组成各种几何图形,就像一串串形状各异的项链。他的双眼里映现了丰富多彩的影像,但他都一掠而过,就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出生地。这座城市边边角角现在都隐没在无边夜幕当中,而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众多单调沉闷的日子。“这就是我出生的城市”。他宣布。坐在前座的三人都听见了,但他们就只是谈论着盐湖城里那些有趣的医院。当那些游客在吃饭的时候,科迪和我站在那个青少年专区里;他们对我们怒目而视,而我们就直溜溜地瞪回去,瞪着这座城市。那天下午早些时候自由活动时,那些游客又吃了一餐,而我们则去了洛夫洛克市汤姆·索亚去过的那片绿色树林,一边咽着难吃的烤肉卷,一边狂侃来消磨时间——那就是洛夫洛克市。我在那里看见两个小男孩以及一个黑人小屁孩(他长得尖嘴猴腮,年纪也很小,才十岁)坐在铁轨上削着什么东西,旁边还带着一只狗——该死的,那是在一九四七年。当时我信任这个世界,所以在去丹佛看望科迪的一路上,我就睡在那些加油站的草坪上。轿车滚滚前行。在盐湖与丹佛之间,那是科迪心灵的神秘所在。他生于此,而长于彼。在那广阔空间的最高处,在那个无名之地,在那西北角落,在那些野生松林里,竖立着一根矿井筒杆,顶上站着一只老鹰。在这里,那只鹰最初跟俄国一样,是让人心生回忆的厌物,让人想起科罗拉多州,犹他州,辽阔西部的大阴天,科罗拉多州崎岖不平的大地与人心,那片土地。在草莓山口,有一座四周长满红色鼠尾草的大水库,在月夜中波光粼粼。“那个傻瓜不知道在群山中要怎样开车。”科迪这样抱怨到。但到了犹他州弗纳尔市境内青河与一条公路(就是那条公路)的交会之处,他们累了,于是就让科迪去开车,而他们三人就像朋友一样一起睡在后座(迷失在狄林格旷野的可怜羔羊,三个软趴趴的人偶,或者就是宇宙里的三个梦中幽灵,三种流行的灵异现象,将性别简化为性。那个男人不信任男人,而他的妻子只信任女人。瞧,事情可不就是那样嘛!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刚好符合他们的需要。我要作呕了——哗!)。一整夜,我们都自己开车。在寒冷刺骨的黎明时分,我们来到了科罗拉多州克雷姆灵镇。途中,科迪向我指出一家青少年教养院的所在;它位于最高峰附近的那些高山上,就建在其中一座高山上。他还指出一些矿山的所在;那些都是钼矿。晨霭笼罩着克雷姆灵镇的美国屋顶,上面的仙人掌直到中午还沾着露水,而我们就懒洋洋地坐在土坯墙旁边。我感觉自己离科迪的神秘越来越近——科迪过去也是一个牛仔。贝索德山口的峭壁高高地矗立在直布罗陀云层中,显得漆黑而惨淡;那就像一座大门。冲上山口,我们做到了;到了山口,继续前行,贴着峭壁通过关口,往我们左边(一英里处)有被人丢下的松树,在右边有从高耸的路边悬崖(就像小孩在漫画里画的那些)丢下的吓人黏土。在科迪的出生地落基山脉,在一个叫做“再见”的街区,年轻女孩们在酷热的汽车里举行派对。丹佛突然炎热了起来,就如同海底平原上的一块扁平烙饼。芝加哥是他成长于彼却绝望连连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他能让霓虹灯自己闪烁,就好像它们属于托莱多市似的。他放弃了丹佛;他是他自己城市里那个头发蓬乱的科迪·波梅雷——他沿着那堵墙急走,手里拿着一把奇怪的钥匙,而轿车里还有一个女孩正在等他。

科迪就在这个时候偷车,学坏,与尘埃同受鄙视,与缺乏教育的人一同成长,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在丹佛心神不宁,但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继续前行。在那些你无法想象的嘈杂事件中,我高声说话(在电话里冲着那些谴责我破坏家庭、包庇罪犯的男女们尖叫),手里拿着五分之一瓶的“老爷爷牌”波旁威士忌酒,伸出舌头,卷成特殊形状,只有灰尘,没有颤栗。我们在一间客厅里(就像他现在的厨房一样)喝那东西。那客厅里满是小孩,连环漫画册,书籍,糖浆,狗,以及垃圾;还有枕头,杂物,电话机。那是一位朋友的房子。客厅里十分亮堂,你可能会说那是月亮给照亮的。月亮高悬在屋外的天空中,照着我们的疯狂。我们喝得如此之醉——我们正走在前往纽约的路上——从旧金山——每条路线,任何路线——科迪消失了——又回来了——砰,他正往一个女孩(我认识她,那女孩;她膝盖上长了很多小脓疱)家里的窗户扔石头,结果她母亲冲了出来,手里还拿了一支猎枪。我们两个高中生小混混正坐在角落里的一辆旧车上。她朝着我们骂个不停,威胁说要打电话给她那正在上班的丈夫。月光照亮了那条脏兮兮的公路,而她和科迪就在路上争吵不休:这个场景真让人郁郁寡欢——科迪不会离开,而我不得不作为一位“年长的”顾问接管了这个骂局。科迪和我大踏步地穿过一行行苜蓿,像往日一样大喊大叫。(“我才不管呢!”科迪叫道,)回到那房子里,喝起“老爷爷牌”波旁威士忌酒来。所有这些就发生在丹佛郊区的西阿拉梅达大道;那儿到了夜晚一片漆黑……几只狗在众目睽睽之下狂吠个不停。西部的夜空中,星辰高悬,照耀着白天被烤化的柏油公路。你想象着在贝索德山口,即便在午夜时分,你依然能够看见它高悬空中,就像深蓝天幕上的一个老牛仔—幽灵—骑手,照亮了沙漠上空。那个该死的国度……我们跟一个女人一起走。她就是弗兰琪·乔尼,长得多少有点像一个流动工人,嘴里咒骂不停,但本性善良,冬天时常为了孩子而开卡车运煤,夏天则跟她的女伴一起骑马(其中有一个红头发的老马戏团女皇,有一种雪白骏马的感觉……向着未来美好的地方,属于她们的地方而去)——为什么? ——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们,只有一个十四岁大的射击爱好者除外;科迪和我彼此都不得不小心这小家伙,而我最为担心。我们跟那个母亲一起走了出去,坐上一辆打电话叫来的士,前往一家路边旅馆,尽情享用啤酒。这个地方满是音锤与疯狂的吉他发出的深沉声音。在科罗拉多州的旅馆、客栈,人们在耧斗菜旁狂欢。你有时候会觉得他们跑了出去,无缘无故地把某个人绑到柱子,用棍子打他,就像高山脚下、平原边上的阿肯色州疯子、甜菜农民。也有一个白痴恰好在那天结婚——为什么我说他是白痴?——他是一个醉鬼,一个可怜的混账东西,醉起来就像个白痴。他很年轻,大约二十,长得极其帅气。他在酒吧里喝醉了;当其他年轻男子都走了,他还懒洋洋地坐在里面,嘴里嘟囔抱怨着。他迈动瘦小的双脚,膝盖外撇,摇摇晃晃地走向科迪。没一会儿,他们就成了哥们——科迪说:是的!而他则说:我就是那样对他们说的,今天我不得不结婚?(高叫,大笑,讨厌……真受不了——)“是的!”科迪不停地对那个傻瓜大叫,他会让他激动不已、兴奋至极——他的呻吟抱怨——音乐在嘶叫,任它叫吧——屏幕上的蜘蛛网,八月夜晚,大平原,西夜山巅,库尔斯啤酒,星期五,菲利普·莫利西斯,改变,啤酒瓶盖,潮湿的厕所地板——科迪出去了。我看见他走入黑暗当中,一双光膀子急不可耐地摇来摆去。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那晚早些时候,他剩下的亲戚要跟他做一个跟他父亲有关的肮脏交易——“我们不把他当做任何人的父亲——在他永远留在关押酒鬼们的县监狱或者精神病院病房之前,我们想让你和他签署一份文件。”(他那长辞人世、令人悲哀的母亲的亲戚,来自衣阿华州)其后,我们在一个嘉年华狂欢会上散了一个小时的步。由于某种原因,科迪自乔安娜时代以来第一次穿上牛仔裤(对我来说),在星夜里散着步,周围则是笨头笨脑的青年与旋转木马,长着漂亮嘴唇但太过年轻的墨西哥女孩,坐在摩托车上抽烟的男孩裹着帐篷的布,锯末,糖煮苹果,苹果核,插座,长颈鹿,马戏团里受伤害的小姐们,微型秀里面如薄片一般的墙壁,奖金,吃剩的不新鲜的三明治,大象拉走车房,尘云遮蔽群星,大刀从黑暗中悲鸣着刺透科迪的心脏(离我住的威尔顿街与二十三街交会处有二十五街区之远,真不幸)——他被公路对面汽车旅馆院子(这是巡回演艺团的最后一站,小孩玩耍之处,放了不少橡胶玩具)里那个四英尺高的墨西哥侏儒美女迷住了。“该死的,哇,开枪!”科迪一只手伸到T恤下面,另一只手则放在他自己身上摩搓着,看上去很可怕。他在北卡罗来纳州落基山脉里与弗吉尼亚州特斯塔蒙特市大街上做出这种事情来,实在是太糟糕了,人们一定会对他产生什么看法吧?因此,我们现在喝醉了——他乘坐某个可怜喝酒者的轿车里去兜了一圈,再开着那辆车回来了。砰,他在私人车道上偷了另外一辆轿车,就在那些警察与更早就被吸引来的议论纷纷的人群的鼻子底下,把车开走了——他快发疯了;他想让那个白痴跟他一起兜风——“快来啊,快来啊!”他恳求道,但那个白痴说不,突然间被吓坏了,直往后退。我说:“没有为我而偷的轿车。”她也一样。科迪失望地离开了,浑身大汗,满脸通红,发狂地偷了另外一辆轿车,绕着他童年时的闹市街道开了起来——情况就是这样了。灯火通明、懒汉云集的拉瑞姆街,(嘎嘎的)理发店,B级电影院,自助餐吧;当铺;铁路,占城,阿拉帕霍;柯蒂斯街现在就如同洛杉矶的南大街一样,到处灯红酒绿,一切都已经变了,变得更加喜庆,但或多或少也变得更加冷漠了。他开车经过了台球房,汤姆现在可能就在里面。他的人生意义是什么?谁能说清楚呢?他兜了一圈,回到酒吧里——他跟在我们后面跑走了,接管了的士,吓坏了,等待起来。

让我的心灵喘一口气(在一节行李车厢里)。夜班工人了解夜晚。我胃口不好。我不能跟他们相提并论。这是加利福尼亚州。美国的最后希望。让墨西哥英雄们成长起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是黑人英雄的热血兄弟。获救了!因此,所有那些家伙都是工人。在那个夜晚里,他们急促兴奋地谈论着报酬。我跟苦难斗争良久,无所事事。苦难已经让一个聪明的美国男孩长到现在这么高:那是因为那些工人已经变得如此聪明。(我跟拖拉机司机“墨西哥佬”托尼很熟。我要问问他的真正全名是什么。我是合众社记者。但他爱我;我不必非得是合众社记者。)

我跟骑自行车的老人与后脑勺上斜戴罩帽的汤姆·索亚式的年轻人一起在美丽的夜色里工作,在午餐时间到街道对面喝啤酒,离小哈林意大利餐厅有一个,两个,三个街区之远。那里充斥着古老疯狂与无用空想。一只大象的毛皮,一只公鸡,以及一只山羊的眼睛。

阴沉笑声再次传来!

我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市的酒吧间里勾搭女孩,跟她们一起在路边旅馆里跳舞。在那里,在月光下,在悲剧车道上,疯狂英雄们将另一个人踩踏至死。我把妓女们放到北卡罗来纳州达勒姆市城外一块小麦田旁边的狭长草地上,在路灯下洒上发用香水。在罗斯福担任总统期间,在一个轻柔的夜晚,我在马里兰州矮林里把喝空的威士忌酒瓶扔过树顶。怀俄明州的公路延展,我在州际卡车上五瓶又五瓶地喝了许多酒。我在第六大道,在旧金山,在黄金年代的伦敦,在佛罗里达州,在洛杉矶,灌了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酒;在四十七个州里,我把浓汤当成烈酒。在隆冬的暴风雪中(朝你扑面而来),我从守车后部,从墨西哥公交车,从轮船船首,跳了下去。从马萨诸塞州到圣华金河谷,我在煤堆上,在大雪中,在栅栏上,在床上,倚靠在郊区车库的墙壁上,到处干着女人。在美国,别跟我科迪长,科迪短的。我跟他的兄弟在上千家酒吧里喝过酒;我跟摆弄缝纫机的老妓女们宿醉疯狂过——她们比十二年前(那时他的内心还很纯真)的他的母亲还要大上一倍。我在精神病院里学会如何抽雪茄;我在新奥尔良攀上货车车厢;我在周日下午跟印第安兄弟姐妹们一起开车穿越柠檬田;我坐在……的就职典礼上。别再跟我说田纳西州孟菲斯市,别拿蒙大拿州斯里福克斯市说事。我还是老样子,在北大西洋自在游荡。那就是我的感受。我听见悲伤的吉他声在山谷另一边,在好早以前的大雾夜中,响起:

辽远神秘的

烟雾弥漫的

荒山之夜的

男人。

那时帕·格兰特已经从加利福尼亚返回。隔着这块广袤而悲伤的土地,我无比伤感却又豪情满怀地站在音乐殿堂的入口外面。

我正在写这本书,因为我们都将死亡——在我的孤寂人生中,父亲去世,弟弟去世,母亲离我远去,妹妹与妻子也离我远去,我这里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自己的悲剧双手曾由整个世界守护,曾受到一种甜蜜的关注,现在却要指路,消失在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死亡黑暗当中。我睡在冰冷的床上,孤苦伶仃,愚蠢至极。恰恰带着这种骄傲与慰藉,在那种普遍绝望之中,我的心碎了,心门也对上帝开放了。我在这个梦里祈求起来。

我们坐在的士里,狂按喇叭,但他来劲了,超了过去——他——他一个人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辆偷来的双门轿车里,在我们前面猛冲,笔直地冲入正前方夜幕下的群山中。“哇,那人是谁啊?”的士司机问道。“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回答道;那司机挺佩服他——感觉膝盖很冷(当时正值黎明,该上床睡觉了,所以我没穿衣服)——我看见最后他离开,走上了他的命运之路;他先后换乘了三辆轿车,在寒夜里飞驰,红色排气管里冒出阵阵红色废气——他带着一伙人(乘坐巡逻警车的真警察)上演了一次甜蜜的追逐戏,在午夜雾中的群山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在山外某处,有人放养了一群水牛;水牛正在一座破旧畜栏里休息——科迪正要开车从水牛旁边驶过,但它们毫无反应,依旧大睡特睡。真是个疯狂的男人——即便到了今天,他仍旧像是吃了一肚子怒火,对着桌子咆哮,把果酱甩到天花板上去。你再也看不到比他更加疯狂的面包师傅了(面包都烤炸了,烤箱里溅得到处都是碎屑)。他就像是一个木偶,焦虑中又带着点狂野与恍惚,对着火腿与煎蛋开始自慰。

科迪(想了一下)没错,我偷了那辆双门轿车,超过那辆喇叭狂鸣的的士,拐入她那条路口,扔下车就走了——快要天亮的时候,我穿着短裤,出来把车藏了起来。杰克很是着急——我开着那辆车,轧过一排又一排的紫花苜蓿,发出砰砰重响。这时我才发现那是一辆警车,知道我该离开丹佛继续前进了。我们搭乘旅行社的车……开的是一辆一九四七年产的凯迪拉克轿车。

杰克(想了一下)当车主不情不愿地将那辆凯迪拉克交给我们照看时,科迪立马开着车跑了……“就开到芝加哥,汽油费自己付。”哇,科迪要去接一个名叫贝弗莉的女服务员。他在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勾搭上了她,而当时我正在中西部某个路德宗教堂前面的草坪上打了个盹。教堂里播放着音乐,草坪四周树木成荫,许多鸟儿在树上叫个不停。昨夜偷完车之后,又在电话里跟几个白痴和一个老头儿对吵了一番,所以我早就精疲力竭了——生活就是如此残酷。科迪把凯迪拉克车停在一块空地上,把她劝上了车,跟她做起爱来,用手帕擦擦身体再随手扔掉,然后开轿车回驶,送她回去。她发誓说会去东部嫁给科迪(她会跟他同行,就如同乔安娜一般)。科迪回来了,接了两个乘客,那是圣文德大学[237]的两个爱尔兰裔学生,选择在夏日出游。然后,我们就往东飞驰……什么都被我们甩到后面。过了旧金山,抽了根烟,又到了盐湖城。其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时,我们在男厕里方便。他提醒我要小心肾亏,我觉得他是侮辱我年龄大了,于是便发起火来,冲他大吼大叫,还解开裤子前裆开口,让他看看我有多威武。(“别玩女人玩得不知节制,因为你一旦老了,会肾亏。再没什么比那更糟糕的了。”)与此相类,当我跟我父亲一起在中餐馆厕所里小解时,他心生妒忌,总得发火。(杜洛兹家族全都有病。)科迪搞不懂我为什么会生气,会心烦意乱、大吵大闹。通常,吃烤牛肉三明治可以让我们平静下来,不再烦躁,但我们有时也会因此争吵起来,科迪甚至会在人行道上大喊大叫,或是怎样。我真是弄不明白,明明所有要事昨日就已经平息了,但他却真的在哭个不停。他热切地伸出双手,他的双手总有一天会静静地埋在土中。他伸出的其实是寂寞;寂寞抓住了他。我真是太蠢了,居然会为他考虑,为他祝福。但是,我们成功地把那些放到脑后,朝东方走去——

科迪(想了一下)我们来到美妙惬意的东部。我跟杰克疯闹起来,但因为我答应过别人,明天日落之前得赶到芝加哥,同时——

杰克(想了一下)这条就是直通东部的准确路线,要经过内布拉斯加州。他以前去兜售苍蝇拍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科迪(想了一下)杰克把双脚搁到仪表板上,自顾自地想着他自己的事情。车速提到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时,我把速度表给砸坏了。这辆车又大又笨重,而公路凹凸不平,过往车辆又多——那大概是车流最多的时间段——我脱掉T恤,光着膀子,朝科罗拉多州格里利城飞驰而去,这样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一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埃德·韦利的大牧场。

杰克我同意去韦利的大牧场。科迪在那里当过牛仔。

科迪我让他看了斯特林城外那段尘土飞扬的公路。以前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我每天早上都得骑马跑上十或十二英里为老韦利跑腿干活,帮他把牛群赶去吃草。在牧场里,其他牛仔都是骑马,就这个老家伙开着一辆崭新的别克车,不时大叫:“跟上,跟上!”

杰克在空旷荒凉的大草原上,正下着雨,道路泥泞,但科迪驾驶着那辆大凯迪拉克车,还是开得太快,像赶马似的,嘴里叫着:“嘚儿!驾!”然后他又大叫:“哇,妈呀,惨了!”因为他把车给开到水沟里去了。好在车子只是打了个转,没人受伤。在大草原的暴风雨中,科迪踉踉跄跄地走去向农夫求援,要找辆拖拉机来把轿车拉上来。坐在后座的那两个圣文德大学学生问道:“他是你兄弟吗?他真是太疯狂了。”我简直气疯了。那时我也算是有点分量了。但在科迪的世界里,他自己才是说话算数、掷地有声的那个人。他冒着大雨,穿过浓雾,踩着泥泞,在这大草原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去寻求帮助。那就好像当年在新墨西哥州的时候,他蹚过洪水,躺到一辆破旧的无盖货车下方,努力想要点火启动车子。货车车厢四周都是洪水,方圆几英里之内都看不见餐厅——

科迪那个农夫把我从泥泞当中拖出来,收了我五美元。他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继续往大牧场走去。牛群在门外绕着圈子。透过夜色,我看见牧场的房屋,里面亮着一盏灯。我们沿着沙路穿过牧场。埃德·韦利正在畜栏里挤奶。我看见他的手电筒射出的光线在畜栏里摇曳闪烁着。我又回到了大牧场。

杰克正是在这个大牧场里,他帮瓦尔写了第一封信。我看过那信。

科迪过去,埃德经常跟我玩游戏。到了收获季节,我们就是好搭档。

杰克我感觉前方有草原狼在活动。在这广之又广的草原深处,在这凄凉的周六夜晚,埃德的妻子听起《流行金曲》来。

科迪杰克激动不已,但表现得很有礼貌。

杰克我凝视着厨房外面的夜幕,但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楚——外面的夜幕无边无际,笼罩着整个科罗拉多州东北部。

科迪半夜,我们打起地滚球来,声音响彻云霄。

杰克内布拉斯加州就在这片广袤大地上延伸开来。小屋随处可见,人们就躲在自己小天地里。

科迪道路永无尽头,天际一片漆黑。他们前面出现了灯光。

杰克我们开着车,车轮滚滚,碾过一颗又一颗砾石,击打在挡泥板上面,又反弹开来——我们以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的速度,朝东方晨曦下的衣阿华州飞驰而去。在我们右边,是老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铁路路线,流线型火车在上面来回穿梭着。散热风扇的电线都冒出了火花。我们在前进。

科迪变速杆都快被我弄炸了。这辆凯迪拉克车真是不听我使唤!

杰克后座阴冷,那两个大学生都已经睡着了。

科迪给芝加哥的肉。

杰克我们开着车从一群流浪汉旁边驶过。他们躲在一个水塔下面,生火取暖——我们都没有停下来打听一下——衣阿华州大地一片暗绿。科迪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我们彼此相爱,整晚闲谈,评说往事。汤姆·索亚的冒险生活绝不会比我们更加快乐。科迪跟我说起他的往事:“是,但也不是,呃,算是吧,我确实记得,实际上,是在埃德·韦利的姑妈家的客厅,我们玩各种下流游戏,整天不是聊天就是玩耍——但是,等一下,我确实觉得那是发生在我弄丢那本与艺术电影有关的书籍之后,而不是在那之前——”

科迪关于我那时做过的事情,我已经谈过许多了。

杰克渐渐地,各个小镇教堂的钟声都鸣响起来了。已经到了周日早上,阳光将空气照得金灿灿。这片贫瘠的大地上建了许多浸信会教堂,教堂里传来阵阵赞美歌的歌声,比如《收成归天家歌》。

科迪小餐馆里,那个白发老太给我们额外上了一份土豆。

杰克我们继续前进。科迪跟一个疯狂的意大利裔古惑仔飙起车来。那家伙来自芝加哥,衣着入时,带着他母亲同行。他想用他那辆崭新的别克车跟我们的凯迪拉克车较量一番。他跟科迪飙车,一连飙了九十英里之远。真是糟糕,科迪撞上了他的保险杠。那家伙在一个拐弯处领先了一百码,但科迪噘起嘴唇,猛踩油门,一气追了上去——当我们开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时,那个意大利裔疯子认输了。他举起双手,面露微笑,使劲地为我们喝彩——他母亲也放弃了。衣阿华州的公路弯来绕去,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躺倒在后座,整个人蜷缩得像一个球似的——我怕撞车怕得要死。

科迪我恰巧知道那家伙有多大的本事。他开得歇斯底里,简直就像是浑身冒火。我操!——

杰克我听着流行音乐想入非非。但是,那天下午实在是吓人,我快被吓死了。刚才,我们开车来到一座小桥,那里挤了许多车辆。小桥刚刚放下,他就强行决定,开着车冲了过去——于是我们就跟一辆西行的载重卡车迎面对掠而过。四周不是丘陵就是沟渠,来来往往的车辆都是按着喇叭狂飙。我们成功了。在衣阿华州的那个红日高照的下午,还好没有大卡车翻车。今夜,他们将会高唱《沃巴什的月亮》[238],因为我们成功了——但是我没办法休息,因为前方的道路扑面而来,风吹得我的头发咝咝作响。科迪就像疯子亚哈,握住方向盘,迎着车流疯狂飞奔。公路两旁的树木,还有阳光,都在闪烁、跃动。车开得实在太快了!

科迪那场无聊的飙车发生在德梅因市,一九二六年我父母就是在那里相识的。飙车结束之后,到达衣阿华州中部之前,我开车闯红灯,撞上了一个混蛋黑鬼的车,把他那辆车的水箱给撞破了。他把我们告上了法庭,控告我们肇事逃逸。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车主的姓名与地址等等都给了他——就这样,麻烦事惹上身来了。我们在警察局里待了两个小时。其间,警察甚至还打电话给了身处芝加哥的老板——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即将进入伊利诺斯州,但我已经疲惫不堪了。

杰克那是一片梦幻般的红色大地,点缀着许多村落与城镇,还有若干美丽小河流淌其间。

科迪我开着车一路飞驰,很快就从衣阿华州达文波特市来到伊利诺斯州西塞罗镇,再往前就是烟熏火燎的芝加哥城了。我们搭载了几个无业游民,向他们收了五十美分的汽油费。芝加哥,我们来了。

杰克八月,黄昏,我们开车进入芝加哥城。

科迪刹车坏了,变速杆也毁了。我们驶过麦迪逊大道两旁的贫民区。那里无比恐怖,有些人甚至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阴沟里。

杰克卡尔·桑德堡[239]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比如许久以前芝加哥夜生活的大英雄们。在某个夜晚,他们观看了一场拳击比赛,由此认识了威拉德。当威拉德经过的时候,他们碰了他一下,但他却重重地摔倒在地,死了。在美国,那种悲剧频繁发生,其数量之多,令人费解。这夜晚毫无乐趣可言。带着你的小虫子到油布上玩乐去吧,要不纱门可就会砰地关上了。

科迪我们在国际青年旅馆洗了个澡。那是我第一次入住该旅馆——我是到什么时候才有权来芝加哥看看呢?——用手指着街上那辆漂亮的豪华轿车。那车停在一条宽阔的巷子里,车头沾满了泥巴,车尾对着一堵砖墙。红砖墙上面有一盏防尘灯,灯光照射着坑坑洼洼的后巷,让夜幕下的这座城市变成了地狱,让我们城市的夜色变成了那种困惑难言的暗红色,夜之红。我们把凯迪拉克车停到停车场里,然后到一家小餐馆吃了饭。

杰克科迪逛起这座老城来——红灯区,高架铁路,同性恋,妓女。在芝加哥,你会听见人们说道:“啊,纽约有时候也还不错啦!”但在纽约,你从来就不会听到有人说起“芝加哥”这个词。但是,芝加哥毕竟是一座大城市。一到夜里,到处都可以听见爵士乐——

科迪在酒吧里。

杰克——夏夜柔和、惬意——中国佬们走在北克拉克街的人行道上,挺着巨乳的妇女们从卧室窗户往外看着街道,透过色情场所的窥视门孔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穆迪大街的夜生活让我惊讶不已,但在这个世界里,其他地方的夜生活也概莫如此。

科迪我们嗑药提神,聊天,开着车到处转悠泡女孩。看见我们乘坐的那辆大轿车,她们都被吓坏了,就好像我们是——

杰克就好像我们是偷车贼或者拿消防水龙头疯狂砸车的古惑仔——还好,我们有爵士乐可以欣赏。

科迪那支小型爵士乐队。

杰克其中一个次中音号手才二十一岁,身体很瘦,大嘴肥唇,神色散漫;他吹出的号声柔和,极具现代感;穿着一件运动衫,看上去很酷;肩骨突出,十指抚弄着号上的按键。他身旁的那个次中音号手长着满脸雀斑,是一个拳击手,名叫佩雷斯。他穿着一件敞领西装,翻领较长;脖子上系着一条领带,以及一条颈带,上面挂着一个金黄色的号,已经磨得锃亮;吹出的号声圆润洪亮,就跟莱斯特一样。他们聚集在北克拉克街酒吧以及后来的时尚夜总会里,掀起阵阵狂潮,成为嘻哈一代的英雄。科迪和我都在那里。他很想听爵士乐,和着节拍,点头、拍手、跳动,汗流浃背。他们吹奏起《爱达荷州》这首曲子来。黑人号手“大鸟”查理·帕克身材高大,大嘴肥唇。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双手拿号,手指拨弄着按键。他上过高中,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平常爱看《荷马史诗》,更喜欢泡妞。另外一个次中音号手是一个金发白人,有点女孩子气,衣着入时,穿着一件红衬衫。他可能来自丹佛柯蒂斯街,或者南大街,或者市场街,或者普拉特电车站。他是一个招人喜欢的新人,手里拿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号,喜欢吹些幽婉动人、令人心碎的曲子。他就那样把号拿在手里,等到该他吹奏时,他才轻轻地长吸了一口气,吹起号来。一开始,号声哀婉而穿透力极强;然后,号声就完全变得轻柔而又轻柔——上帝在上,伙计,那声音真是优美之至。

科迪那个贝斯手是一个满头红发的小家伙,看上去有点迷糊。他嘴巴张得老大,使劲地吹着贝斯,乐音深沉。

杰克那个鼓手对爵士乐十分痴狂,嘴里嚼着口香糖,满脸自鸣得意,就好像是一个傻瓜似的。他就跟所有艺人一样,穿着褴褛的无领T恤,对着乐迷挥舞着鼓槌,契恰恰,契恰恰,保持着一定的节奏。钢琴琴键按下的声音,就如同冬日早晨在水汽蒸腾的布鲁克林,一匹沃尔番马正在排便似的。

科迪然后,(因为我在纽约叫他为“神”)杰克说:“瞧,神来了。”乔治·雪林[240]站在角落里,一只手托着白发苍苍的脑袋,正聆听着美国的音乐。他就如同老象张开大耳[241]一般,听得极其认真,极力要将其转变为济慈笔下夏季雾夜里震撼人心的那种爵士乐。跟乔治·雪林在一起的是青筋突出的登齐尔·贝斯特[242]。只见贝斯特身穿硬领衬衫,坐在鼓旁,就如同法律专业学生那样一丝不苟。(“他一激动,青筋就会突起!”科迪喊到)——那些年轻乐手戏说乔治进行演奏。他照做了,引爆了整个业余俱乐部。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当大芝加哥城新的一日开始,到处人声鼎沸时,俱乐部依然还在开放。我们走出爵士乐的梦幻世界,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惨不忍睹的美国现实。我们的全部真理,都只存在于夜晚,都只有在夜晚才能发现,无论是在陆上还是在海里。为心安而祈祷吧!我们只能在往事当中为自己讨个公道,所以就让自己在夜里浪漫一些吧!什么是真理?真理就是,你无法跟其他任何人交流,永远都不行。科迪迷失在自己的私人世界里——如果我是神,那么我就将拥有话语权。科迪是我的朋友;我们同命运、共荣辱。我们要做些什么呢?哦,杰克·杜洛兹,你要做些什么呢?噢,科迪·波梅雷,告诉我那个的秘密吧——是什么的秘密来着?科迪·波梅雷,就是那个什么的秘密,告诉我吧!请为我唱一首你自己的歌,对我敞开你的心扉。你为什么会死?你有没有询问过?你说话呀!就餐,斋戒,思考,准备祷告,或者径直进入将死的无助状态,在自己的茫然无措当中,失落地盯着自己头颅下面大脑空间里的亮光,却一无所见——大号小号都无法使过去成为现实,也不会把你对生命的领悟带回到没有死亡的监牢里。谁叫你去死啊?

科迪在芝加哥——

杰克每当我意识到自己将会死去,我就再也无法理解生命的意义。

科迪我们乘坐大巴,一路颠簸地去底特律看他的第一任妻子。黄昏时,我们沿着杰斐逊大街,走了五六英里,在底特律的废墟间徘徊。等到夏日的月光洒落在树林上,我们就坐在旁边的草坪上聊天。但是,当我们正在卷大麻烟时,邻居报了警。

杰克第二天,我们见到她了——

科迪他跟他的前妻早就不再是伴侣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跟她接触。他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投球命中的机会了——

(脑子有问题才会干这种事)

走吧,宝贝,走吧!

杰克我们在底特律留了下来,就住在市中心偏北的地方,待了三天——那真是太搞笑了。我们穿街过巷,玩得很愉快。与此同时,每天下午乱云飞卷之时,我们都乘坐她那些青少年朋友的车,就坐在敞篷后座上,去那些红砖工厂寻找弗诺斯姜汁汽水——

科迪一天晚上,我们在黑斯廷斯街的一个娱乐场所里看见一名大个子低音萨克斯手。他吹得还行,那里的女孩子也很不错——但是——

杰克当时,科迪没有女朋友,他睡着了——我的女朋友让我步行五英里回家——真是对我漠不关心。于是,我就坚持不回家,一直等到黑夜即将结束——我们坐在一家通宵营业的B级影院的包厢里,观看埃迪·迪安[243]与彼得·洛瑞[244]参演的影片。看着看着,伴随着电影的各种声响,我们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黎明时分,一群穿着暗色服装的清洁工差点就把我们扫到一大堆垃圾里。比莉·哈莉黛在哪?哈克又在哪?我们去了底特律的贫民区。我们来到一个寒冷的公园里,坐在有轨电车轨道之间的草地上。科迪说我印堂发黑,没有富贵相;他还说,我们都是乞丐命。

最后,我们搭了一辆计划前往纽约的崭新克莱斯勒轿车,去领取一小笔钱。夏天来临的时候,整个大陆上不是骤雨就是高温。但是,现在夏天已过,天气渐凉,我们在风中挤成了一团——因为,在科迪和我的一般认知当中,东部就是我们的最后空间了。即便如此,那里也不行了,他没什么好期待的。他就是做无用功;命运之神只是给了他一个借口而已。还有关于去意大利的谎话与虚假承诺——我说:“我出钱,我们一起去意大利。”但那钱根本就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出现——他面对着凄凉的东部与寒冷的冬天——那天夜里,我们迎着冷风去了贫民窟,想起了他的父亲。那夜预言了未来。他一到纽约,立刻就碰上了他未来的第三任妻子。

时间是命运最为单纯也最为廉价的表现形式。

在一个派对上,一看到她走进来,我们就被这个绝色美人给震撼得目瞪口呆、语无伦次。她说道:“我总是想着遇上一个真正的牛仔。”于是我就把他叫了过来。几天以后,我自己也泡了个小妞,真爽啊——我们在“大苹果”纽约,在曼哈顿,过得异常精彩。科迪离了婚,又怎么怎么着,还答应做这做那的。但我发现,他经常待在家里:傍晚下班后,他就穿上一件中式半长袍坐在那里,里面什么也没穿,咝咝地吸起土耳其水烟,人也变得亢奋起来。他的爱床下面,放着他的手提箱。那是他开始打台球以后就买来的,但现在已经坏掉了。他的儿女们都出生在西海岸。我们收听起篮球比赛来。一天夜里,我们约好在酒吧碰面,但我迟到了。当时,他自一九四七年以来头一回穿着西装。我对他说道:“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他说:“我还以为我们第一次约会你就要失约了呢。”还冲我眨了眨眼。我们试图聊得严肃一些,但没能继续下去。在那次凯迪拉克东行之旅途中,一切都给毁了。我很郁闷。我坐在家里,听着长岛上货车驶过时的砰砰声,心里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忧虑。科迪穿着他那件中式浴袍,创作起一部史诗小说来:“科迪·波梅雷,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生于盐湖城。”我在那蟑螂成灾的屋里帮他编辑文稿。我们去了“鸟的天堂”爵士乐俱乐部[245]。桑尼·斯蒂特正在那里引领爵士乐演奏狂潮。

但是,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却想离开纽约。我得去听听弗吉尼亚州谢南多厄国家公园的鸟鸣声。我离开纽约,途经弗吉尼亚州列克星敦市,在那里参观了“石墙”杰克逊纪念墓园[246],然后又前往丹佛,最终的目的地。到了丹佛,我正准备乘火车南下,科迪突然开着一辆一九三七年产的福特老爷车出现了。他想干吗呢?——独自一人,开着那辆卡嗒作响的破车,驶上一千八百英里,穿越大平原,返回西部?哎呀,他把一切都抛下了;他其实是要去墨西哥城跟伊芙琳离婚。以前,经过深思熟虑,他本来觉得自己可以当好丈夫这一角色,但现在却没办法了。所以,他要回伊芙琳那里离婚,要不然也只能过得装模作样、三心二意。

最后一次长途旅行的目的地是墨西哥,但始发地就是丹佛。

墨西哥之行始于丹佛。我们乘坐一辆一九三七年款福特车——也就是福特T型车——使用V8引擎——一路上咔啦作响,往南飞驰。这是科迪的回乡之旅。他站在门廊里,手臂上挂着一件大衣,表情坚毅而严肃。凌晨一点,他跟当地的几个前运动员绕城狂飙,消磨时间——我跟斯利姆·巴克尔和汤姆·沃森一同坐在前排,其他人坐在后座。戴夫·舍曼第一次抽大麻,亢奋异常;他一直拍着膝盖,狂笑、高喊,还尖叫着:“你个狗娘养的——去死吧!”我们也都看得兴高采烈。真是疯了!科迪爱上他了。早上九点,在达官显要聚集的丹佛郊区,科迪为他煮咸肉煎蛋当早餐。从我居住的那间地下室,可以听见地面上传来声声“好啊”“行呀”,地下室里,科迪和舍曼坐在床上,东聊西扯。那是一直以来,以戴夫为首的这群丹佛人第一次欣赏科迪其人。他们之间有过一段仅仅延续了四十八小时的师徒关系。舍曼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丹佛人,高中时练过跳高,入伍服役四年,刚刚当了半年的办公室白领,现在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与此同时,科迪跟小镇另外一端的一个跛腿女孩发生了一段十分复杂的恋情。她差点就跟着我们去了墨西哥。就跟法国电影或现实生活当中的那些老人一样,舍曼的父亲同样郁郁寡欢。一到下午,他就待在潮湿、杂乱、无比阴郁的客厅里。他很怕儿子会离家出走……当戴夫宣布他将要前往墨西哥时,老人非常害怕从戴夫口中听到科迪的名字,就好像“科迪”二字具有魔力似的。当我如约赶去帮戴夫拿行李时,老人坚持要称我为“科迪”。有人举办了一个派对,向当地的某位年轻作家致敬。在这个派对上,科迪从头都在跟人家装疯卖傻,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白痴一般。上帝啊,他怎么啥事情都干得出来?!他居然自慰,还揩女主人的油,还站在那排自助餐桌旁边笑得前仰后翻、手舞足蹈,把糕点都打落在地,劈啪作响。他似乎施了魔法,把我们弄得神魂颠倒,呆愣愣地看着他在表演。屋内参加派对之人对此反应各异,但最终大家都跟着肆无忌惮地胡闹起来。斯利姆总是跟在海伦·巴克尔屁股后面(他现在可高兴了),厄尔·约翰逊与海伦·约翰逊夫妇也是形影不离(厄尔还是过去那个厄尔。在过去那些年少癫狂的日子里,他打起橄榄球来总是兴奋得跑个不停),还有其他人——尘云来袭的时候,我们离开了丹佛,告别了那个言语风趣、魅力十足的网球高手兼酒友,还有那个万事通——我发现来送行的人明显少了。只有埃德·格雷来给我们送行,看着我们前往墨西哥。出城两英里,所有行李都完好无损,但舍曼被虫子给咬了。那只虫子是从科罗拉多州金灿灿的麦田飞来的,因为这里的环境跟科罗拉多州差不多,就像是它的老家。但舍曼手臂中毒,肿了起来,所以我们不得不在圣安东尼奥买了青霉素。现在,月亮升起来了,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灼热的灯泡。星空之下,新墨西哥州十分闷热,只有到凌晨起露时才会凉一点。地平线另一端的远处,是炎热无比的得克萨斯州达尔哈特镇。拂晓之前,我们将会到达那里。月亮在天空中显得格外的大,格外的美。清冷的月光之下,有头体形肥硕的牛斜眼看着一个人,只是它似乎已经去了势,目光有点躲躲闪闪。我们开车驶向墨西哥。让我们痴迷的不是撒马尔罕,而是这个新世界。北美屋脊[247]纵贯南北……“想想吧,伙计们,我们将像豆蝽那样翻滚着穿过这块大陆,越过这个延绵起伏的世界。”——这真是可怕的想法。毕竟,那得翻滚过多么大的空间,得翻滚上多么长的时间啊!为什么上帝把我们留在岩脊上面?他为什么不提醒我们一下?上帝犯下罪孽,而我们将会死去。

我们开着车,滚滚而前,途经科罗拉多州的普韦布洛市与特立尼达市,拉顿山口,以及绵延起伏、岩石突兀的山地。到了半夜,我们躲在车里休息,吃了一个汉堡包。跟我们一样朝气蓬勃的人类学家们在路标旁边生起篝火,讲起他们的人生故事,就跟我们在车内做的一样。科迪回想起他童年时代的一些事情,当时他一定已经认识了戴夫。“当我穿过樱桃溪购物中心旁边的小巷时,我经常会仔细打量你家,因为我总是觉得你一定已经看见我了。有时,我会拍着球,就仿佛我已经看见你骑着自行车或是什么。但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有那种感觉。”在这夏夜里,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我们三个美国人开车驶向墨西哥。“伙计,一直开,不要停,”科迪睡在后座,在梦中大叫起来:“天亮之前我们就有女人可吻了。”我们花了一整天才横穿得克萨斯州,穿过无边无际的灌木丛,驶过科尔曼镇、布雷迪镇。一路上尘土飞扬,炎热无比。到了下午,我越来越困,靠在科迪身上睡着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科迪不是科迪,而是其他什么人,而我们的车则是天堂里的飞车。旅程漫漫无期,令人筋疲力尽。其中一些路段,是我开的车,因为得克萨斯州广袤无垠,一个县接着一个县,舍曼开着开着就困得趴在方向盘上了。在艾比利尼市,我们看见许多红脸的得克萨斯人在晒得滚烫的人行道上穿梭往来。过了弗雷德里克斯堡(一九四九年,我、科迪与乔安娜三人到西部旅行时,就曾冒着大雪经过那里),天色就暗了,也变得凉爽起来。我们一路下坡,直达圣安东尼奥市。拂晓时,我们来到位于“水牛平原”[248]的阿玛里洛市,只见风儿吹得野草上下起伏,大加油站里的旗帜飘扬,还像鞭子一样劈啪作响。到了傍晚,我们从高原来到了海拔较低的里奥格兰德城,气温渐高。光线渐弱,越来越暗。但我们还得再过很长时间,才可以看到墨西哥领土。圣安东尼奥市地处热带地区,到了夜里还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舍曼在医院打针,我和科迪到贫民区(那里是墨西哥裔的集中地,草木青翠)的大街小巷里猎艳,到当地墨西哥裔的台球房里打台球,到自动点唱机那里听了几张唱片,包括维诺尼[249]吼唱的《我喜欢爱人做的布丁》[250]。在台球房里,几个台球高手正在捉弄一个驼背青年。科迪说道:“你看,他很像年轻时的汤姆·沃森。”但我觉得他像是詹姆斯·卡格尼[251];从他身上,我看得到卡格尼的神采。

我独自一人坐在后座上,喝了一品脱的酒,差不多醉了。他们则开车继续南下,一路驶过迪利镇、科希纳尔镇与拉雷多镇。时值六月,夜里越来越热。凌晨两点,我在拉雷多镇的滚滚热浪中醒来了,整个人傻乎乎的,反应迟钝。虫子扑打在餐车的纱罩上,真是恶心!热浪来袭,那是古老的得克萨斯州最让人难熬的时刻。把热浪赶走吧!周围来了一些跨国毒贩,还有几个失望不已的警察。我们心不在焉地吃了几个三明治,然后就走入墨西哥边防警察聚集的过关通道,没把那些放在心上。

我幻想着沃恩·门罗[252]出现在那牧群的奇诡上空——哦,哀婉的叫喊声!——我听见火车呼啸在远方大城城外,看见成群白马蹄声轰隆地穿过夜色下的美国地平线,看到树上的鸟儿啁啾、河中的波光变幻、床上姑娘的目光闪烁似月儿——这就是为什么科迪·波梅雷在西部山巅会说:“我看见他在成长!”

我们满怀希望地进入墨西哥。当边防警察检查我们的行李,我们看见了那些,就在公路对面。他们说,到了那里,就是墨西哥了。我们确实来到了墨西哥。在那里,还有不少夜猫子,有的坐在椅子上。虽然已经凌晨三点了,但一家提供歌舞表演的墨西哥风情夜总会还在营业,人们可以在那喝点啤酒什么的。我们明白,墨西哥是夜生活胜地。即便到了夜里,沉寂而闷热的街道上还站着或年轻或年老的男人……百叶窗拉上了……在新拉雷多市,在夏夜的山谷里,一些人坐在烟雾缭绕的柜台旁,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吃着东西。站在门口的门童大多穿着白色制服。他们也戴着软边草帽,穿着旧式鞋子。“什么?”科迪也没想到会碰到这种情况,惊叫起来:“这些夜猫子晚上就干这些事?——伙计,我们要去那里,跟那他们一起生活。我们要走遍这个世界。”很快,我和科迪就认出他们是印第安人……我们在美国那边的潘左村也看到过印第安人。“这些男女都是印第安人,颧骨很高——”而且,男的帅气女的漂亮——科迪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一辆轿车行驶在全美高速公路上。我们看见丛林空地站着一些小姑娘,她们的父亲则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大砍刀。但丛林越来越低矮——出了新拉雷多市,一些人拿着墨西哥比索,兴高采烈地向我们买啤酒——一眼看去,只有沙漠,晨曦中的灰色洼地,沙子,以及丝兰。太阳就像一轮巨大的红色火球,从非洲那边升起,升到墨西哥湾上空,照耀着远处马德雷山脉上方的云层,照耀着这片云淡风轻、山峰耸立的神秘高原。这就是墨西哥,位于世界之巅,荒芜,但极具印第安风情,无比美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广袤无垠——“我说,伙计,”我告诉科迪,“以前那些逃犯骑马逃往老蒙特雷时一定就是走这条路。他们背井离乡,骑着杂马飞驰,聊着南非,来到了这里。”

“往那边走,”——科迪说道——“那里有间土屋,里面一定住着农夫一家——快去那里,跟动物为伍。那里有一只墨西哥骡子,一只小毛驴。但那里环境恶劣,不宜居住。到了夜里,那里甚至都比不上南卡罗来纳州的乡村,没有灯光,连星星都没有,到处漆黑一片。我操!这里就是荆棘丛生的荒山野岭,还是聊聊你的阿肯色州吧。”

清晨,露水正浓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第一个小镇——萨维纳斯伊达尔戈镇,看到一群山羊和牧羊犬,还有几个膝盖上沾满尘土的女孩子。

我们开着那辆破福特车,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缓缓驶进小镇。那些相貌清秀的小孩子向我们打招呼:“你好,叔叔!”——科迪看着土屋内部,被里面的奇特景象搞疯了:“快看,那个母亲已经在炉子上煎了馅饼,还准备了龙舌兰早餐酒——小孩子们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床后面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肯定还躺着一个小天使。该死,这是一个什么国度呀!”

“我们拐个弯,带上那些小妞吧。”

“看那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他手里拿着一根牧羊杖,正插在山岗投下的阴影里,像是要过什么节来着——”

“是郁金香节——那些革命者戴着中产阶级常戴的黑色宽边大帽,对着装满国产汽油的油泵冷嘲热讽。他们的别克车停在羊群旁边,车上沾满了灰尘,而他们的随从与护卫就等在车旁。”

“郁金香节——戴着中产阶级戴的黑色大宽边帽的革命者在嘲弄装着国有汽油的气泵,他们的服务员、护卫在羊群旁边等待,灰尘侵袭了神气不起来的别克车。”在那里,情况就是那样。我们的旅游手册里说萨维纳斯伊达尔戈镇是一个农业小镇。“我来开车,你慢慢读,读得清楚一点。”科迪吩咐到。我们开着车,朝着有美冠鹦鹉活动的那片丛林驶去:“据说,那里植被稠密,五彩缤纷,惊艳夺目。”

“好耶,我们走吧。我们去开个舞会,找几个女人到干草堆上做爱。就去找化着浓妆的塔希提女孩,给她们父亲点钱,带着她们私奔,撵走恶狗,让她们的兄弟气疯。让我们代表美国人把墨西哥永远毁掉吧!”

前方空中飞来大片云朵,就像山脊上方的薄云那样透明、清冷,随风而动。我们开始爬上一个巨大的山口。“德意志万岁!”有人在岩石上用白色涂料漆了这几个字。真是发神经!那里就跟新罕布什尔州一样,空气清新,但是十分寒冷——我们已经离开了墨西哥沙漠,正慢慢地驶过高原上的一处低谷。前方海拔更高,但也更加美丽,称得上是世界奇观。

科迪继续开车前行。他一直都没怎么休息过——迄今为止,我们已经驶过一些色情行业发达的城市,匆匆忙忙地经过了蒙特雷市,穿过了维多利亚市南部的丛林,通过群山与云雾笼罩的山口。但他仍然紧咬下唇,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在蒙特雷市,他换了一个轮胎,还修了什么东西。我本想打个盹,但抬头看见了萨德尔山的双子峰。两座山峰海拔都很高,险峻异常,山石嶙峋。我以前都还没有见过这种山峰;那感觉就如同在天堂里看见了一群乱七八糟的鹅。双子峰很像俄勒冈州的钻石尖与纽约中央公园里的克利奥帕特拉方尖塔碑,只不过它们扭曲得一团糟,有点像前鞍。

我开了一会儿车。车里笼罩着一股莫名的悲伤气氛。科迪与我都不怎么说话,戴夫则睡着了。长途旅行就是那样。那种悲伤气氛来得莫名其妙,让我们颇有想象空间。我们在这片大地上疾驰。这辆老车跑得很不错。我们开始亢奋起来,证明我们不是在幻想。我们碰上的第一条热带山脉位于莫克特苏马河北侧。那是一条黄色丝带般的大河,在山脉里蜿蜒而前,形成了大片河谷。塔马孙查莱镇位于山脉脚下,那里污染严重,空中黑云笼罩,到处气味难闻。我们在塔马孙查莱镇附近的路边岩脊上停了下来,一边聊天,一边思索。我看见这条公路在葱葱郁郁的巨大河谷里延伸。河谷就是一个小小的绿色世界,跟我儿时所梦到的一般稀奇古怪。公路两旁都是陡坡,坡上长满了岩生农作物,那是山里的农业部落种植的。山顶上种着一些香蕉树;香蕉已经熟得发黄了,使得那里看上去更加美丽。我变得无比兴奋:这个世界很大,但在我心中,它就是一个笑话;我觉得这些山峰全都装在一个寂静的大房间里。我跟他们说了这个想法,但他们无法理解。但是,时报广场也是《纽约时报》的客厅呀!再往南,在一个小镇里,我看见角落有一栋两层土屋,大概是自住房或者出租房。对我来说,它无比真实,因为那就是我当年出生的地方,只不过许久以前他们就把我带到了阳光明媚之地去了。墨西哥让我疯狂。科迪对它无比着迷,迷得浑身是汗。我们当时都还涉世不深。

我们在丛林里睡了一觉。科迪披着一条毯子,躺睡在沙路上。一匹白马幽灵似的从黑夜下的丛林里小跑了出来。它如同一个温顺的长脸幽灵一般,轻轻地从科迪睡意朦胧的脑袋旁边跑了过去,后面追着许多丛林野狗,一路追跑着穿过了小镇(那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镇,名叫利蒙,到处都建着简陋小屋。主街上开着一家卖油灯的小店,店里仍然灯火通明。香蕉、苍蝇、光着脚的小女孩。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农夫永远的乡村生活,阴郁与快乐并存)。我睡在车顶,因为下面实在太热了——不可计数的飞蛾虫子朝我朝上的双眼袭来,像下了一阵绵绵细雨似的,又好像从天上群星降下了一道虫雾。这里就像是上帝最早创造的伊甸园,但我从来就不知道它会是如此“美丽”、如此“悦目”,而我的脸又是如此“安全”。蚊虫军团铺天盖地朝我全身上下袭扰而来,叮咬、吸血,那种感觉着实难受。因此,生平中第一次,我不得不退回到那难忍的热浪中去,并且几乎有点享受起我们旅途的率性来。“科迪,快开车,吹吹风。”黎明时分,我抱怨起来。他照做了。前方,轿车行驶在沼泽地里,车载天线看上去就如同螳螂的触须一般。天上升起一轮太阳,红光照耀着大地,我们仿佛身处内布拉斯加州。晨曦在空中越散越开,就像得了麻风病,传染开来。我们来到丛林中的一个加油站。拂晓时,那里虫灾肆虐,数以百万只各色虫子在一夜吸血享乐之后,落在我那双破鞋子周围,了无生气地缓缓爬动着。即便是见识过大西洋致命白光[253]之人,看了这情景也会被吓得脸色发白。我跳进车里,想要避开这种恐怖情形。科迪和戴夫在加油站冰柜那里喝着布道牌橘子味苏打水[254],结果两人就被淹没在虫山虫海里了,但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在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就是北回归线上的危险沼泽——该死的服务员居然光着脚丫……那里面有毛毛虫,甲虫,翼长一英里的龙翼虫,黑色黏虫,什么都有——密密麻麻,我们都没有空气可以呼吸了。当科迪把那辆滚烫的福特车推出来时,一阵夹杂着死虫子的丛林清风朝我们吹来,拂去我们饱受蚊虫叮咬的皮肤上的血块与汗水。真爽啊!那就跟托尔斯泰的寓言式中篇小说《哥萨克》中生活在沼泽地的伊罗什卡老爹一样(享受丛林中的闷热天气与蚊虫叮咬,做一个亲近自然之人)!七月,北回归线地区变得无比炎热,所以你最好还是出门。七月夜里,在新奥尔良市,还是聊聊你在烤箱里面烤了些什么吧!

在高山顶上,风儿吹着浓雾卷过灌木丛,带来阵阵凉意——阳光照得云团金灿灿,在空中飘动——我们看不见矮墙下方情况如何,因为那里白雾太浓。我们只看见下方有一道丝带似的黄色公路和一座海洋似的绿色山谷,以及二者之间的蜂巢似的楼房。

沿途碰上的所有印第安人都想向我们要些东西。但要是我们有那玩意的话,我们就不会在这路上了。

我们开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生产的前进型福特车。该车型拥有前突的车鼻,因而得名。这辆车历经多年风雨,已经破裂、磨损,还被我们的父辈弄得脏兮兮,好不烦心。美国民众一小群一小群地拥入广袤西部:遮篷马车带来的是野蛮行径,福特汽车带来的则是流动推销员、碧眼金发的白人、西尔斯百货公司的商品目录以及杰克·本尼[255]主演的电台节目。我们坐在这辆V8引擎的旧车里,活像三个傻瓜。过往的印第安人向我们伸出手来,希望我们过来给他们一些美元。他们都还不知道我们发明了原子弹;他们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过有这事。给他们钱?垃圾!给他们个原子弹吧……科迪没有刮胡子。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观察着群山。“他们要来的东西早就烂成垃圾山了——他们其实想要银行。”

科迪把他的腕表给了一个小女孩,换来“她在山里专门为我捡来的最小巧但最完美的水晶”。一般说来,那些玩意就值五美分,甚至更少。“该死的,我真希望我有东西可以给他们。”科迪心想:“难道我再没什么东西给他们了?”他可能还会朝着群山大喊;但当然无人回答。不到一美分,我们就可以买到好多菠萝: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公平交易。阳光照着岩脊上面的石墙,那些印第安人都懒洋洋地躺卧在石墙下面。他们身上穿着沾满灰尘的暗色长袍,头上戴着帽子,帽檐低垂得都遮住了脸。傍晚的时候,人们聚集在小镇里的那座空寂、肮脏的市场里,信仰基督教的家长们颂念《圣经》,祝福人畜两旺。妇女们手里抱着亚麻,有序地走在田野里,一边迈着大步,一边聊着天。广袤的荒野上下起阵雨来。那里生长着大量杂刺丛生的仙人球,随时会刺到你,让你失血。一群耶利米[256]似的流浪汉闲荡在荒野上,但他们其实是牧民。在这片白色荒漠里,生长着一丛丛郁郁葱葱的低矮树林。林中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走来一个给黄牛饮水的男孩……天空上云团翻滚,就好像鲑鱼在水中游荡一般,但高原岿然不动。我可以看见上帝之手在动。未来掌握在农夫手中。从阿克托潘城开始,我们就进入了这片信仰《圣经》的高原——但只有信仰坚定如山之人才能到达那里。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生活在这样一片土地上——许久以前我就知道了。

唉!当我还在科罗拉多州的时候,他们唱着关于耧斗花[257]的伤感情歌——夜里,当我们开车驶过俄克拉何马州郊区与畜栏时,收音机里传来《科罗拉多州的耧斗花》——再未听过,哦,再未听过那首歌!这种花也为许久以前的科迪式人物开放过……就如同它现在为可敬的俄克拉何马州汽车工人的儿女们开放一般——他们生活在阿拉梅达大道尽头,百老汇街沿街,或者东科尔法克斯大道另外一侧,就住在那些长满玫瑰花的小巷里……这个糟糕的世界折磨着它自己的心灵……科罗拉多州,阳光灿烂的周日下午,路边旅馆,大片麦田,还有远处的白色山脉,都再未在梦中出现!

在墨西哥,透过所遇一切,科迪看见了天堂来的天使。他对这可恶人生已经烦透了,但他还是忍住了,继续开车前行,开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阿克托潘城或伊克斯米基尔潘城或萨夸尔蒂潘城——我现在都弄不清是在哪个城市,我们经过的是什么地方——阳光照在一片大树上,将树荫投往另外一个方向。一群穿着长袍的印第安人手拿篮子,带着爱狗与小孩,站在大树底下。阳光下,万物都隐约闪烁着金光,天空一片蔚蓝,空气清新、凛冽,田野则显得五彩缤纷。树下还有一些妇女。她们的脸清纯得就像圣母马利亚,却低垂着半掩在睡袍里——那是纯手工织就的亚麻粗布睡袍,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染上了杂色。她们的姿势让人禁不住心生绮念:男人坐着,吮吸女人的酥胸,而女人则把左腿盘到男人臀部,右腿挺立,任自己的si处向男人勃起挺进的阳物开放,就如同交欢中望月的贵妇一般,享受着翻云弄雨的美妙感觉。科迪正在打盹。我对他说道:“嗨!科迪,快看那些人。他们就像是《圣经》里的那些牧羊人,沐浴在亘古不变的阳光中。”科迪从小睡中醒来,睁开熬夜熬得都红了的双眼,瞥了一下,就说了一声:“哦,是吗?”然后就看着福特老爷车的破烂车顶,就像是要把撞弯之处给弄直似的。我们看见一座村庄,村里岩石林立,到处长着仙人球。村庄对面看上去就像是耶稣年轻时的家乡,人们正在赶山羊回家。潘特里奥迈着大步走在路上,路边长着一丛丛龙舌兰,香气四溢。他的儿子一个月以前就抛下了他,带着一个自制的曼波鼓,赤着脚一路走去墨西哥城,而他的妻子整天收集花朵与亚麻来制作刺绣等等。村里那些好奇的年轻木匠们在羊圈或其他什么地方痛饮起龙舌兰酒来。沐浴在穆罕默德的圣辉之中的整个世界都黄昏了,日落了。保佑阿里·贝比吧!科迪看到那些了吗?——后来科迪说,当他(朝窗外)看去的时候,他想起了所有那些,但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不过,英俊潇洒的科迪对这可恶人生并非那么腻烦。他开着那辆破旧的福特车,驶进那座农庄,被墨西哥农场主与雇农们一路围观。这真是一块乐土!——我们驶向墨西哥城所在的那片高原。肥沃平原渐渐消失,地势渐行渐高,其间夹杂着《圣经》中的那种平坦盆地。不过就是再往上一步,我们就看到了众多修道院。这段旅途就如同教堂、市镇与城市的一段发展史。最后,到了夜里,我们来到圣胡安·莱特朗小教堂,也看到了这座大城市的众多大教堂。在我的此行记忆中,有个地方记得很清楚,真是讨厌。我还觉得,科迪根本就什么都不记得——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

科迪只有一个母亲,但他母亲却有七个儿子。就跟我一样,他也跟他父亲闹翻了。只不过,他把他父亲孤单单一人留在了奥格登市,而我则把我父亲孤单单一人留在了纽黑文市。

我见过科迪母亲与他父亲的某个朋友的一张合照。那张照片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冲洗得十分清晰,极具现代感。照片中,他们站在一辆磨损严重的老爷车前面。我们看到那辆破旧老爷车的车龄也就比我们墨西哥之行中驾驶的那辆福特车(那是一辆一九二五年生产的钱德勒或里奥或别克)大上几年,但挡泥板上的烤漆依然熠熠生辉,车顶上则罩着帆布车篷。科迪的母亲下身穿着一件工装裤,上身穿着一件男式白衬衫,卷着袖子,衣领敞开;头发全都梳向后脑勺,再用发绳束好。她长着一张长脸,十分憔悴,虽然才四十五岁或五十岁,但已经生了许多儿女(我们在丹佛等着搭乘那辆凯迪拉克车时,弗兰琪·乔尼拒绝买辆老爷车供科迪临时使用。当时,科迪恼火地破口大骂:“该死的俄克拉何马混蛋!”)——那张老照片肯定是在某个周日下午的松林里拍摄的。他们开车出去兜风,带上啤酒,来了一次具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风情的周日自驾野餐会,跟其他家庭在十字路口的路边旅馆里喝起啤酒,喝得大呼小叫。其他家庭甚至还带上了儿女。小孩子们有的在旅馆后间里打起瞌睡,有的在纱窗上又抓又搔;纱窗外面放着一个垃圾桶,苍蝇在那上面飞来飞去。这时,有人提议拍张照片。这个提议者可能是科迪的父亲,或者他的某个兄弟,吉姆,乔或者杰克。照片中,他(或她)的影子映在脚底下的草丛中——她跟加利福尼亚州国际海员工会的一个面包师一起摆着姿势。时值经济大萧条,那家伙头戴一顶贫民区里常见的全白帽子,下身穿着一条土黄色的斜纹棉布裤(或是一条脏兮兮油腻腻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袖口已经磨破卷起的衬衫,套着破旧鞋子的双脚踩在杂草中,一只手抚着臀部(现在,他还有什么乐趣呢?)。他所熟悉的科罗拉多州正红日西沉……而加利福尼亚州却红日高照。

拍摄那张照片的时候,丹佛开始模仿起洛杉矶来,城区往外延伸了数英里——而科迪也一路不停,直奔加利福尼亚州。在那张照片的底部,是一片杂草,草丛里开了一簇簇花儿……赏心悦目的绿色田野里长着不少耧斗花,但可怜的耧斗花却被风儿吹得起伏不定,像是泛起阵阵涟渏,有的几乎伏倒在灌溉渠中。科罗拉多州是科迪的起步之地,但现在科迪记得最为清楚的不是丹佛的铁路站场,而是偏僻的森林——圣诞节时的旧金山城内,一辆绿色的老爷车停在那些货车旁边,显得无比孤寂。跟那类似,这辆老爷车却迷失在现实空间当中。它射出红色灯光,映出那些身穿罩衫的妇女以及拉瑞姆街那个人的相貌——那个人笑脸常开,我记得他就叫做斯迈利,斯迈利·莫尔特里。每逢周六下午,他都会去购买一些食杂用品,把它们丢到车里,等晚上看完电影再载回家去。其间,他会跟柯蒂斯街台球房里的那些家伙打打牌,再到一家露天酒吧里喝点酒。酒吧里挤满了牛仔、当地货运场职员、飙车族与酒鬼,乱得一塌糊涂。夜里看完电影之后,斯迈利·莫尔特里才会开车回家。到了家里,他对他儿子雷德许下了好多愿望。雷德对父亲许下的愿望半信不信,但他还是安静了下来,一只手搂着父亲,睡着了。可惜,斯迈利是个没用的笨蛋。拍过那张照片之后,他在丛林中被人袭击,被打倒在地,钱财也被洗劫一空。后来,在得克萨斯州还是在缅因州,他死于轻瘫。这是他诅咒犹太教徒的报应。

一转眼,科迪自己就从照片中那个五岁的光脚男孩(一九三一年)长成了大人。在那张照片里,烈日炎炎,科迪站在水泥台阶上,当众撒了一泡尿。他穿着一件小号的肥大罩衫,在草地的映衬下显得滑皱有度,十分好看。在他身后,是一片草坪,以及一座玫瑰园。午后的丹佛,那些永世长存的云朵已经飘荡到了群山上空。一九三一年以后,科罗拉多州的天空毫无变化——但现在,科迪已经长大成人,身材魁梧,性格坚毅,脸庞瘦削,却极具男子气概。我还见过科迪十一岁时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背景里有花朵、阳光与树叶,这种组合本身就表现出希望来。他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有些自得,又充满期待。为了照相,他露齿而笑,头发梳成了整齐的学生侧分头。他穿着一件吊带裤,裤管上印有自行车小子条纹图案;手肘上则放着一件折成四方形的白净衬衫——在他十一岁时(一九三七年),双眼中可以看到人类的所有信念。但现在那种信念已经丢失了,或者说那种信念应当已经成熟了。难道它还没有成熟吗?

我们开车来到了墨西哥城(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天已黄昏,空中刮起了狂风。那几块人声鼎沸的橄榄球场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在平原小镇外面的平原上,修道院与建有庄园与葡萄酒厂的大农场毗邻。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狂风的威力。平原上,有一棵高达一百英尺的巨树,正在风中呼号着。我站在树下,跟着大喊大叫。我双眼注视着路尽头的那座修道院。修道院的外墙涂成了粉红色,十分平滑;因为已经到了下午,一些苹果树的树影投到了墙上。现在,从葡萄园里吹来一阵夹杂着沙尘的大风,呼啸着吹过墨西哥城郊偏远工厂里的橄榄球场。狂风肆虐,一些东西被吹得掉落在地,引起阵阵混乱,但车流依旧前进,停也不停一下。“看呀,真爽啊!”

啊,悲伤的街道上

到处是散落的土砖,

这就是“弃儿之城”。

“小心车子,伙计!”科迪喊道——我们刚刚进入城中——我发现科迪不知所措,因为四周车流都在横冲直撞。我们突然意识到,大家的车上都没有消声器,到处噪音喧嚣。前方可以看见一个斗牛场,名叫“四方路斗牛场”,建在一片平原之上。那里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是墨西哥城与瑙卡尔潘城马德里广场之间城际地铁的终点站。每逢周日下午,人们就在那里斗牛、杀牛。走过旷野,穿过石墙,我们似乎可以听见从远处的阿兹特克族遗址传来阵阵咆哮声。那座村庄里都是石砌建筑。那座遗址位于一座村庄之内。村庄建在一条脏兮兮的溪流旁边,好几座石桥横跨小溪。石桥中央已经毁坏,留下一条足有千年历史的大沟,所以你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一辆轿车——把我们挡了下来——我们想要嫖妓吗?夜色渐浓,前方都市里出现了第一道灯光;我们意识到自己已经穿过了一片土地。

我做个一个梦。梦中,一个浑身包着裹尸布的蒙面陌生人死命追我,一路穿过了沙漠,最后在永恒之城罗马的城门处抓住了我。他整个人都掩藏在其暗粉色衣褶之下,露出了一双白色眼睛;双脚似火,踩在尘土之中。他那模样差点让我窒息而死。要是我们进入墨西哥城的城门时他没能抓我,那么他就永远也别想抓到我了。他来自那片土地,在同一个时辰跟我同路而来,就在那瑟瑟秋日,黄昏时分……我还做了另外一个梦,梦见一条金色小路,一栋房屋,一片树荫。那个包着裹尸布的陌生人装扮成我母亲,躲在树荫下,然后从树荫下飞掠而出,冒着烈日炎炎,追起我来。我向母亲要了一把玩具枪,想用它来射杀那家伙。现实生活中,他以前从未抓过我。或者说,如果他以前确实抓过我,就像现在一样;要是我还知道他在那虚构美梦的哪个部分——在哪里——把脚踝给扭伤了,我父亲肯定会对我破口大骂。一轮金色月亮照耀在那个贫穷村落上空,向人们展示着它的影像与光辉,使得那些在屋顶睡觉的人们起来,到一片险峻的岩脊上面制作被褥与裹尸布。那月亮就如同夜幕中的一只泪水汪汪、蒙蒙眬眬的眼睛,映照着亘古长存的艺术之星——耶路撒冷的牧羊人,给小镇留下了烟花爆竹。半夜,起了露水。往窗外看去,就是现实世界中塔毛利帕斯州巴格达镇的蓝色天空。金黄色的城堡矗立于其中,背倚夜空。细心的牧羊人看守着城堡,他们只在黎明牛铃响起的时候打个盹休息一下。就在这个城市,那个蒙面人把我给杀死了。他用衣服把我窒息致死。其间,我苏醒了一次,看见了蓝天下面的那些城堡。那是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我给你十美元。拜托,不要让我再做这种梦了。好吧。既然这样,我敢打赌,只要躺在蓝色泡沫上,我就不会再做这种梦了——牛铃叮铃铃地响着。

墨西哥城就位于这条公路的尽头,因为到了那里我们就没办法再走下去了。这条美洲干道越来越宽,从四车道到五车道再到六车道。但这真是一条可怜的道路。过了墨西哥,就不那么美国化了,或者说,就不那么有北美味儿了。因此,科迪从未想过要开车驶过墨西哥城,比方说,驶向库埃纳瓦卡,因为,真该死,他驶到一条环形交叉路口就找不着北了——“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我觉得那是救护车。”我心里暗想。雷福马大道的交叉路口显得奇形怪状,又偏僻又昏暗。一辆车横冲直撞地驶了过来,映入我的眼帘——那辆乡下救护车驶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些光着脚丫的实习医生,印第安人,没穿衬衫。他们低声议论着那些又胖又蠢的车主,就仿佛他们是潘丘·维拉[258]领导的烽火连天的革命战争中英雄人物一般。救护车驾驶员的驾驶风格就像是来到墨西哥城的科迪……他来了!狂鸣喇叭!墨西哥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但他却加速到每小时七八十迈,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美国和欧洲(包括法国)的救护车司机会顾忌交通堵塞,到了车流密集的迪比克闹市区与麦库克大街也只会突然加速、突然减速或迂回前进,因为那片大地经历了一九五二年的暴雨悲剧,现在建满了白色平房,应当允许救护车在城中穿行时鸣响喇叭。那个印第安人开着车,就像是一枚炮弹,飞向城市。所有印第安人,全知道他的开车风格,都给他让开道来——要不然,就会灾祸降临了。他喝醉了酒,开着车疯狂飞驰,车轮飘忽,就像是海鸥飞离水面一样。他坐在一尊圣像下方,沐浴在绿色灯光之中,显得十分阴郁。那辆救护车随时都可能爆炸。医生、实习医生、病人,以及手拉着手、感到有点不对劲的情侣都一股脑地冲上了洒满碎玻璃的人行道,畏手畏脚,东躲西藏。瓦尔·海斯走上前去,伸出了一个指头——

科迪我还是说说那辆救护车吧。我开车来到一个环形交叉路口,几乎就跟那天早上我们南下新奥尔良,在弗吉尼亚州境内遇上的那个一样,你还记得吗?我都懵了。但那个音乐节目主持人却在广播里对着我们大喊:“别担心,没啥好担心的!”

杰克我坐在后排——满眼望去都是海湾,也就是墨西哥湾。它正在我们左边车窗外流淌着。

科迪我们现在过了环形交叉路口——刚才在那里的时候,我脑袋里想的是——那个环形交叉路口其实就是一块巨大的环形草坪,其上建有一个边长为一千码的正方形广场。那里就像是一个车轮,四周共有六条辐条,也就是有六条大道在这里交会。草坪上面布置出诸多玛雅风格的图样,还放了不少岩石,以及马克西米利安·皮卡迪耳塔斯的石像。那个环形草坪如此广阔,所以开车期间我都忍不住扫视良久,结果当我必须决定走哪个方向时,我选错了路线。那个梦让你苏醒过来,但是,你瞧,你变成了缠在轮胎上的铁链,随着轮胎转动,哦哟,绕着那个种满桑树的广场兜起圈子来。你完全忘了要走哪条大道,走进了一个大圆圈——

杰克在公路尽头,在公路尽头。

科迪你有没有看见,那辆该死的救护车闪着红灯挤进了远处拥堵混乱的闹市区,就仿佛那里没有车流,道路通畅?

杰克——驶到圣母马利亚大教堂,那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呀!快看那些女人!

没错,半夜,我们,也就是科迪和我,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那条小巷实在太窄了,快把那家小热狗摊边的自动点唱机挤到阴沟里面去了。小巷对面沿墙站着四十个漂亮的拉丁妓女。她们长着圣母马利亚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那情景根本无法用她们觉得我们想听的语言来表达出来。小巷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自动点唱机传出普拉多的曼波舞曲,就像是射出了一根长矛,将科迪钉在地上,使得他笔直地站在小巷中央。那乐曲卷过他的身体,传到那些排队祈祷的妓女那里。“杰克,从巷尾数上来第三扇门里的那个像赫迪·拉玛[259]那样美艳惊人,简直就是一个天使(哇,那门廊里在玩什么呢?掷骰游戏还是什么?好多人蹲在那儿!)。她脸上有一大片难看的痘痕,就是小孩子染斑疹伤寒症会得上的那种。你在黑暗当中看不见那痘痕,但我又看了她一眼。那时她转动明眸,四下张望,恰巧迎着光线,所以我看见她的脸颊油腻反光,就像是涂了止痛膏似的。”

空气中散发着沤麻的刺鼻气味。那气味来自高原下的丛林,随着雨水传播而来。那是一种古老的气味,海员闻了更加舒服,更加爽快!不过,天上下着倾盆大雨,人行道都被洪水给淹没了,水上还有虫子游动……你瞧,虫子从灰泥里爬了出来。夹杂着蔬菜的雨水把人行道弄得滑不溜秋。瓦片上雨水急泻,将毛毛虫冲了下来。北回归线地区……在墨西哥城里开车来回兜圈很不过瘾,于是我们到那些设施齐全、服务周到的酒吧里吃喝玩乐了一夜。我们把绳子扔到房屋门廊上面,然后像雾虹一样溜到街上。其中一家酒吧配备了一台自动点唱机,就放在一个经久未用的音乐演奏台上面。酒吧里人潮拥挤,无比喧闹。一些小姑娘在那跳舞,每跳一支舞就收一美分。和着曼波音乐,男男女女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腿脚蹭来蹭去,放荡耽乐,就像是做梦一般,异常疯狂。在墨西哥,他们最后跟上了我们这群疯狂的波基普西人,啊!“噢,看那女人——咦呀!——噢!”科迪发疯了。他两脚抹油,跑得飞快,又突然出现,(像魔法玩偶)像香槟酒瓶的软木塞砰地弹开来似的。他跟我耳语承认:“我从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科迪骨子里是个到美国拓荒的爱尔兰人,为失去家园而哀伤不已。他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家……“在丹佛,要是少男少女们这样成群结队,警察会一批批地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哟呀!”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冷漠,一声不吭。他就像乌鸦似的飞来飞去,在大街小巷里扑腾扑腾。通常,他就像格劳乔那样走马观花,探索着那个幻想世界——其实他就是傻瓜似的(他现在完全沉浸在那种阴郁与空虚当中)在现实世界的大街小巷里疾行,而我和舍曼就跟在他身后大步疾走,一路欢笑——我们一路欢笑着从丹佛走到了这里。当我们漫步到那些偏僻、昏暗的大街小巷,就看不见那辆车了,因为那些街巷跟杂草丛生的田野相连,还有小路、空荡荡的电线杆,真是一个怪地方。我突然记起来,我们身处墨西哥——我以前就想过来墨西哥——但那又怎样呢?不过,跟科迪一样,我也是第一次来到国外旅行(在国外总是这不懂那不懂的),我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我看见一个牧牛人或牧羊人,一脸失魂落魄。我还看见有个人正在中学校门外的公交候车亭里等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圣徒,神情和蔼;他莫名其妙地凌晨四点就起床到附近散步,手里拿着一根手杖,或者也很可能是一根烟管——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的历史老师,烟管都十分重要……在雨中,我看见一个乡村幽灵,一个悲伤的塞巴斯蒂安。那个农夫喜欢听曼波音乐,而他的伙伴很可能却在大街小巷四通八达的闹市区里贩卖耶稣受难像与烟草,得躲那些尔虞我诈的街头帮派与仿佛长着四臂八手(玛雅文化)的神秘警察,钻进街头巷尾忙个不停的华人当中,藏到酒吧中去。酒吧里,每个人都是爵士乐迷:拉斯布鲁杰斯酒吧里的那个曼波乐手是个大男孩,正在为那些跳舞的妓女们演奏,嗒啼嗒,嗒啼嗒(同样的节拍,康加舞曲是孕育于刚果河的大鼓,借用西班牙语言而获得发展。艺术家以感伤恋歌式的风格在焦虑、痛苦与烦恼中爬藤式地传递艺术信息)。孤零零的街灯柱让科迪与戴夫想起了丹佛,让我想起了洛厄尔市的波塔基特维尔街区。那个男孩说他要去教堂做礼拜,我们都深信不疑。透过街灯洒下的光辉,我想象着自己看见那些美国风格的白色平房,就跟美国老街里的那些一样,比如在加利福尼亚州特拉基市、威斯康星州欧克莱尔市、纽约州水牛城以及其他地方。不过,夜色当中,那里其实是一栋墨西哥风格的破破烂烂的土屋。在闹市区的街道上,不少乞丐按家庭成群结队地躺在地上。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耶稣的可怜虫,胡子拉茬,双臂瘦骨嶙峋,戴着一顶喀土穆风格的破草帽,但双眼有神,容光焕发。他正对着他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妹妹吹着笛子。这招还真奏效,因为她咯咯笑了起来。整个世界都愚弄了我,印第安人存在的历史比音乐还要久远。在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时,希腊人从印第安人的哀号中窃取了他们的挽歌。他们渡过白令海峡,然后南下:套用布尔·哈伯德的话来说就是:“墨西哥是一个东方国家。”与此同时,在战争中落败的第一批暗肤色印第安人向北狂奔逃亡。这支白令海峡的古老势力一路败逃,后来就变成了哥特人,也就是日耳曼人。当前在西欧,在法国,在美国,乃至在圣巴巴拉市的公寓大楼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到朝鲜半岛南端,逃亡停止了。他们所到的最东边就是最靠西的那条经线附近,在中太平洋波利尼西亚群岛的某个地方。因此,科迪是红皮肤的凯尔特反叛者的后裔,骨子里透着曾被美国人屠杀的水牛的印记。东方人的狡诈在爱尔兰这个小地方消失了。农夫的世界里一片寂静。但这对科迪毫无影响。在这农夫之夜里,那些墨西哥人正在机场上玩纸牌,对着一些笨蛋与丛林空气狂侃。科迪直直地盯着他们,脸抬得高高的,都感觉到麻木了。科迪就是科迪——你不能把他衣服上蚀刻的怪兽装饰品刮下来,笨蛋;他是我所有朋友当中最为突出的一个。

“你瞧,关于这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告诉过你,我是——换句话说,一切都好。我们不聊过去的事儿,因为我们已经说过了,看过了。我们付出了巨大努力,我们对它有所了解。我认可你;我也知道你或多或少也认可我的人品——换句话说,这世界还不错,而我们都有一定的责任感。但那责任感非常轻微,其实也并非必要。我们都在抱怨(清了清嗓子)——咳(那动作就跟我父亲一样),“真他妈的可耻!”科迪冷静地冲着地板摇摇头。他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苦也都吃过。我想,他恰恰就是在墨西哥饱经磨难——他没办法走得更远了,谁都没有办法找到答案,因为时间十分紧迫——在那七天里,他说过:“我要回到纽约,我要回到加利福尼亚,我要回到美国。”

“什么?”当时我坐在我那张深色大班桌上在看信,听到他的话,猛地抬头大叫起来……阳光从打开的百叶窗射进来。“什么?”我调整羽毛笔上的翎管,说道,“你要走,要回去?”他要回到纽约,回到他现在的女人那里,娶她为妻,然后返回他的第二任妻子那里(现在,科迪已经跟她离婚了,因为她把科迪给折磨得够呛)……我看见科迪沉着的脸庞渐渐变得阴郁。

“错误的废话。”——前国务卿艾奇逊,一九五二年

“应该使农夫合法化。”——杜洛兹,一九五二年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正待在厨房里。厨房里有几个墨西哥啤酒托盘,里面放着大麻,而科迪就如同一个忧忧虑虑的老太婆,正在给大麻去籽——他变得形销骨立,神情颓废,脸庞耷拉着倚在别人脑袋上。

以前,他求我像个白痴似的对他言听计从;现在,他又求我跟他一起去工作。

南下途中,在圣安东尼奥城外山谷里的一个加油站,我们停下休息,度过了一个闷热的夜晚。我们从油泵旁边的冰箱里拿了冰镇啤酒来喝。形形色色的墨西哥人经过人行道时都在喝啤酒。我陶醉在狂野的喜乐中,沉醉在对热带的挚爱中。这么迟才看见这美洲大陆上最为狂野最具乡村气息的小镇,我感觉无比遗憾!——圣安东尼奥市是我错过的惟一一座充满快乐与激情的城市——但你的这座圣安东尼奥城似乎比不上墨西哥城——它要比作为整体的美国来得乏味——油画里的红脸得克萨斯男人总是穿着的白色的法兰绒衣服坐在开着空调的酒店大厅里,而他们的老婆就如同格兰特·伍德[260]画作里的那种农妇,表情严肃,耳朵上挂着长钉式耳饰,守在筒仓里——看看报纸——墨西哥可真让我陶醉。科迪陶醉得一直都没能缓过神来。一个月后,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做出了其人生中最后一个决定。在他受伤的短短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明白了许多(啊咳,但是我得说,他在一周或两周之内整整干掉了十罐啤酒,以缓解其骤然改变人生方向导致的愧疚。)他乘坐夜班飞机返回美国——那是他第一次乘坐飞机——心中想着他在下面那片土地上犯下的可悲错误。现在,科迪要么去跟伊芙琳结束婚姻,要么就去死。科迪现在真得最后一次调整自己,以便适应一场板上钉钉的婚姻。那是不可反悔、与时共舞、永世相戏、快活迷人、纠缠不休、连哭带闹的婚姻。在丛林里度过所有那些夜晚之后,在墨西哥城经历过那种疯狂虚幻之后,尤其是在经历了我刚刚说过的那最后一幕,你会觉得科迪回到旧金山时就像是一个死人——而不是……但还是等着瞧吧。在那座公园里,我们两颗心灵之间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但我其实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太过沉溺于墨西哥的生活,他也一样。我们坐在马克西米利安公园露天商场的围栏上,旁边就是水池,里面种着百合花,还有墨西哥人带着娃娃般的日裔女友在水里划船。太阳照耀着小孩子手里的气球;事实上,太阳本身就像是那个最为巨大的气球。空荡荡的大楼旁边种着许多树木,树上藤蔓缠绵,旁边还生长着野生的红色公鸡花。这座位于北回归线上的公园看上去更像是一片灌木丛林,蟋蟀在林中不停鸣叫着。公园里会突然出现一些来野餐的印第安人。他们蹲坐在山谷里,就像一支失落的队伍。阿兹特克神庙的墙壁讲述着历史,法国君王双目含泪,下巴长痣的可怕美女痴情地坐在他身旁,迷得他神魂颠倒,就像是福楼拜笔下那种激情四溢的女人。那座公园名叫查普尔特佩克(布尔的儿子威利不悦地称之为“查普佩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在那里野餐过)——我们正在喝风行全国的布道牌橘子味苏打水。我们冒着烈日,顺利地走完了旅行路线——一辆普拉多轿车从我们旁边飞驰而过,传来一阵呼啸声,就像那个印第安人的自动点唱机传来的超重低音,差点把我们的耳朵给震聋了。我多少有点突然地说:“喂,科迪,说说你经历的事情吧——不要讲故事,就说说你在维多利亚城的更衣室后面与妓院里碰上的事儿。”——我问科迪他做过什么事情。当时我自己正跟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士打得火热——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还不是都一个样,伙计。”

“你说什么?什么都一个样?”

“就是那些事儿。那些回忆,陈词滥调交流、亲热,就是那些——”

“我不是要听这些事儿。”

科迪没意识到我有多爱他。

“——再不然就是忧虑,不是忧虑就是穷找乐子——但是现在那也没有什么用了,真是该死!”——他的眼睛忽然往远远的地方看去。他记起戴夫会猛地一拍膝盖,露出戴夫式的快乐神色来,蛮开心地冒出一句:“婊子养的,去死吧!”但科迪没那么开心,茫然若失地回忆起以前的那些巷弄,抽取那些锻打成形、扭曲沉淀的回忆,“婊子养的,去死吧!”他的话音无比沉重,流露出愠怒与敬畏,声调也有些变化:“还有的郁闷啊,还有的郁闷啊!”他想起那些事儿及其缘由就十分感伤,惨啊,糟糕——“科迪,我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现在太迟了。”

“没什么啦!”科迪听都没听,随口说道。诅咒从远方袭来,使他的双眼黯然神伤——面对深深的寂寞与无法摆脱的绝望,我很无助,就在那儿晃晃悠悠地不敢开口说话。“你要怎么做?”他什么也没做。过了几周——没有几周——我们度过好多个猥亵的夜晚,妓院、葡萄酒、女孩。不知咋回事,就在其中一个晚上,在墨西哥一家叫做“漫漫黑夜”的印第安公寓的厨房里,科迪坐在桌旁整理行李,然后走了。那天晚上我因染痢疾而发烧,模模糊糊地注意到他要出发了,要开着那辆破福特车前往三千英里以外的纽约。听到科迪离开时,我对他说了一句:“再折腾一遍?”……我的意思是他得重新经历漫漫长途与驾驶极限。但是他走了——“我有事要做。”——开夜车回去,往北,就沿着我们来的那条跌宕起伏的道路。就着上帝创造的第一缕星光,他驱车驶过神圣的《圣经》时代的平原。黑暗之中,墨西哥铁路公司的铁路时常在他那辆轿车的左边隐隐现现。远处是带着露水的仙人球,小狼对着燕麦谷粒咧嘴长叫,像是在大笑。一个结实的大袋子挂在钉子上,一幅画像在树上摇曳着,忏悔的葡萄酒在溪流里流淌。科迪像个疯子似的弯腰俯到车轮上。他既没穿衬衫,也没戴帽子。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肩膀上,掠过深沉夜幕之后很快又隐没不见。泛美大道崎岖起伏,不时碰上土墩与凹坑,颠得他那辆福特老爷车车门的焊接点都断裂开来。他开车驶过这片空旷的古老大地……这个可怜的冒险家,他居然把车开进教堂所在地的大理石长凳区。移民老农的酒杯被从星星的北边掷出,又被“懒惰的国王”的光溜溜的庙宇顶弹回。星星带来和谐的讯息。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科迪还很狂热。他开车穿过沙漠,回到得克萨斯州,再北行。现在,夜色正浓,他孤零零一个人开着车,再次翻山越岭。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他开车翻过矮墙,穿过有人定居的峡谷。他有没有看到灯光啊?在维多利亚城,科迪·波梅雷那辆轿车的前灯射向庭院角落。他在那里等待维克多[261],后者进去庭院一会,想要看看他妹妹是否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事,比如跳宗教舞蹈,到龙舌兰酒馆里喝酒,或者到特奎拉广场旁边的小型曼波酒吧里吃花生、喝桑基斯特牌汽水等。等人期间,科迪听到也看见一群壮实的小孩在他周围咯咯直笑。已经到了晚餐时间,小孩子们还在另外一条墨西哥小巷里玩捉迷藏游戏,但现在轿车前灯却让他们露出了身影。就这样,当科迪最后将轿车调过头来时,维克多回来了。但他并未跟围墙上的小孩子们告别,而是对着他们猛喷了几口大麻烟。那些小孩根本就不在那里,因为根本不存在。科迪出现了幻觉。

现在,他回到加利福尼亚州了。福特车在查尔斯湖抛锚了,于是他就乘飞机去纽瓦克市迎娶戴安,然后再次穿山越岭来到西海岸(你会觉得他已经死了),在一张照片里,他跟伊芙琳一起走在旧金山市场的人行道上。当时他们正好去度蜜月,一大早就出去闲逛。人行道上走满了浪漫的男男女女,而他们两个就有如迈向未来的活广告。科迪黑亮齐整的头发飘荡在风中,拂过他的前额。他穿着一件雪白的T恤,外面套着一件斜纹软呢大衣,搭配得当;裤子熨得笔挺,他在阳光下走动起来就飒飒作响;在暗灰色的人行道上,他的鞋子显得十分醒目。他拉着伊芙琳的手,露齿微笑,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漂亮的爱尔兰小伙儿,当然,他很是帅气,还带着点男孩子气。她呢,则是一个身材匀称、魅力十足的甜心,白肤碧眼,金发盘起,身着款式别致的套装,脚穿高跟鞋,手里拿着一个手包(小山羊皮夹克,天啊,还有小山羊皮腰带),还贴身穿着一件匀称飘逸的斜纹软呢灯芯绒便装裤——这就是科迪在依照新教教义完婚后的第一天拍摄的照片。他自己已经为人们所熟悉。他渴求名利,勤劳坚毅,却处在社会的最下层,破落潦倒。他是彻头彻尾的马克思主义者,他还年轻啊……拍完那张照片不久,他就打开他那个又老又旧、只能用塞子堵住破洞的烂箱子——我还记得,在一九四九年元旦,在奥松公园里,他跟一个潮人争抢起这个箱子来。我第一眼就看见那箱子里装着一些有点眼熟的袜子和衬衫,显得阴沉灰暗,传播着空虚的感觉。那个箱子放在我的房子里——其实是我母亲的房子——但那张照片就是那样——我们的,不对,是他的儿女,看着那张照片,会说:“一九五〇年时我父亲还是一个魁梧健壮的年轻人,高昂阔步、魅力十足地走在大街上。尽管遇到了一些麻烦,但他还是凭借爱尔兰人的坚韧与力量克服了困难——啊,完蛋了!他现在老得连吃顿饭都会耗尽力气,有时甚至都会呕吐出寄生虫来!”

可怜的孩子们怎么可能说得出他们父亲经历过什么苦难、享受过什么快乐,他们在田野里收割庄稼有多么开心,又有多么辛苦,就像是果蔬被风吹落,掉到垃圾箱里一般……伙计,肥料匮乏。

“他当时怎么可能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们说,他开着破旧汽车,横穿大陆,完成了一系列令人筋疲力尽的旅行。他经历了熬夜、打斗、流泪、妥协、打包与解决问题。实际上,要拍摄那张照片之前,他就已经结过婚了。这点举国皆知——所以,在那张照片中,他,我的父亲,我的科迪,面露微笑,朝气蓬勃——但现在,他干的是什么工作,住的是什么盒子间啊——”孩子们会把父亲想象成神,而把他们消沉中不知谁犯下的错误添上神话色彩,献上感恩赞美诗。我们不可能弄清我们祖先的秘密。他们男的耕作,女的收获。他们在庄稼地里歌唱。两个灵魂结合了,温柔的人有福了,上帝祝福,阿门!让我们在那简直会杀人的阴郁大雨中祈祷吧……想弄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去找张靠背椅,坐上去想一想我们的疑问。

“宏愿尽显,宏图尽展”。这些诗行是实现伟大计划的基础。

那条道路凹凸不平,人迹罕至。绕过那个弯,道路就通往最偏僻的瓦萨奇雪山。从那里,我们肯定可以远眺西部,看到世界尽头的那些高山,看见星空下的蓝色太平洋海岸——月亮像是一个断了脊梁的家伙,又像是半根香蕉,斜挂在雾气朦胧的夜空中。浓雾中,车流排得很长,十分烦人;车里挤成一团的可怜虫们打着车灯,驱车拼命前涌——峭壁陡立的山口、缓缓而行的车流、孤山、星星、抽烟、草丛中的向日葵——地处西部大地之上的阿卡迪亚城到处都是一片橙黄,荒原上布满了渺无人烟的沙地,沾着露水,直面无垠的黑色天空。那里是响尾蛇与囊地鼠的家园……是世界的水平面,又低又平。我们心烦意乱地开着车,一路无言,恨不得连防水油布上的势能都运用起来。前方绿草茵茵,布满了一块块有主的神奇土地;路边挖了壕沟。从这里顺着与电线杆平行的那条路往埃尔科市水平望去,可以看见一只虫子在炎炎烈日下飞舞着——真是一次奇幻的经历!我们搭乘了一辆比速度最快的货运火车还要更快的车子,坐稳身体,穿过烟雾,消磨白昼、扔掉束缚、亲吻晨杯中的晨星。道路崎岖,车子却开得飞快,载着我们前进。这次地平线之行中最渺茫的一个愿望出现了曙光。大鼻子状的云朵变得又脏又湿又远,无法形容,让人困惑。黑绵羊状的云朵紧紧贴住芝加哥伯林顿昆西铁路公司的火车散发出水汽,与之平行。荒地里时常可以看见林立的密苏里岩石。月光之下,荒芜干燥的褐色田野就像浪潮一样滚动不息,一头皮毛光滑的母牛走在田野里,牛屁股动个不停。电线杆犹如牙签,点缀着广袤空间。在那辆孤零零的小车里,旅行者发起疯来,猛踩油门,急切地想把自己的渺小抛飞到充满希望的无限人生中去……那是可悲的已婚妇女们的选择,真是水中月啊。大自然啊,请你在古老的俄亥俄州大地、印第安平原以及伊利诺斯平原排光盆地积水,让浑浊的河流过堪萨斯州、泥地与位于冰封北方的黄石公园,在佛罗里达州与洛杉矶钻孔造湖,在白色平原上建造城市,再竖起群山峻岭、重塑西部,这悬崖绝壁名震遐迩,可与束缚普罗米修斯的那座山崖比高,长满灌木丛,在月下的犹他州盆地里修造监狱,把加拿大仍在延展的土地推进至北极圈内的海湾,在墨西哥为美洲编织领口。

科迪要回家了,要回家了。

以下是部分信件。那些信写于月光之下,被饱含爱意地寄了出去,穿越其出生地的空旷无垠与渺茫希望。“亲爱的科迪,不,现在无所谓了。”(莱斯特·杨的合奏曲《你可以依靠我》,一九三八年)——是啊,莱斯特过去常常吹奏得狗屁不是。现在可以说,在诸如芝加哥这样的地方,我们看见那些生活在现代爵士乐之中的小孩带着信念去吹奏他们的萨克斯等乐器。这种传统正是莱斯特开启的。他是一个性格忧郁、像圣人般严肃的呆瓜。虽然他未能登上现代爵士乐史册,也不为这一代人所熟知,但他就跟路易斯、“大鸟”查理·帕克或是什么人一样——他的名声,他的顺畅乐音,就像剧院门口海报上的莫里斯·谢瓦利埃[262]那样不为人知——他的帷幕已经落下。他站在人行道上,站在门内,戴着一顶形似猪肉馅饼的平顶绅士帽,耷拉着脸,神色忧郁。(从堪萨斯市到纽约市再到洛杉矶市,在全国各地的演唱会上,人们都称之为“平顶绅士”,因为他总是戴着那种帽子,还直往里面吹气)——科迪从他这代人的这位文化大师身上获得了什么入门影响?是弄清了什么秘密还是掌握了什么本领?何种风格、忧患、衣领,揭开衣领、揭开翻领,绉丝底鞋子,胸大无脑的美女,以及——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了莱斯特,在幻想中的演出高台上。观众们冷笑、不屑,于是他就做了许多鬼脸……比莉·哈莉黛对此也表现出同样的怜悯之心。芝加哥那些可怜的小乐师十分热爱莱斯特。他们屋内的丰功伟绩,莱斯特的唱片,“神算子”贝西[263]早年的作品,挂在壁橱里的西装,舞厅里的黑人派对,擦拭得锃光闪亮的自动点唱机里传来的浑厚男高音独唱声,无不展现出他们对莱斯特的热爱。你可以听莱斯特的吹奏,从洛杉矶到波士顿,从旧金山到纽约、从堪萨斯州到密苏里州堪萨斯市,一路不停。从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〇年,莱斯特让一整代人为之着魔。在纽约一座大楼二十层富丽堂皇的套房里,莱昂内尔一边放下落地窗,一边倾听着莱斯特早期的黑管独奏《由新奥尔良南下》(在落地窗的另外一边),听得无比陶醉。一个英国人从一个黑人音乐家身上发现美国的伟大。莱斯特就像一条河,滥觞于冰雪覆盖的蒙大拿州比尤特市附近(斯里福克斯镇),一路蜿蜒地流过诸州与整片大地(褐色大地无比荒凉,冰雹砸落在山楂林上,传来连续不断的细碎响声),先在北达科他州俾斯麦市、奥马哈市以及北边的圣路易斯市,又在凯若、阿肯色州、田纳西州等地跟其他河流汇聚,最后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新奥尔良,从陆地上给那里带去了模糊不清的信息与源自地底的兴奋咆哮,就好像夜半时分,整块大陆都颤动起来,把什么都给毁灭一空,狂热,炙热,巨大的污水坑,恶臭的爪子,丑陋的心灵,源自北方的密西西比大河,到处都是电线、冰冷的木头与号声。

于是,莱斯特开始在后街的黑人小孩当中高高地举起他的萨克斯。他穿着一条沾满油污的肥大灯芯绒裤和一件破旧的休闲夹克,都不是什么值钱货。而且,他脚上穿着一双邋遢、肥大而松软的鞋子,就跟哈伯德的母亲一个样。他爱吃布丁,总是随身带着钥匙圈和颇有历史的手绢。大家都举起双手,伸出双臂,将号平放。棕木色的厕所里隐隐约约有光线在闪动。那里弥漫着从打破了的导尿瓶里散发出来的氨味,而那些尿瓶则倒在一个质量低劣、令人恶心的碗状盥洗池旁边。一个妓女伸开四肢,趴在盥洗池上面。她穿着褐色棉袜,双脚撑得很开;嘴唇上面吊着饰品,正在流血。当莱斯特放好萨克斯,开始吹奏时,她哼道:“吹啊,你他妈的快吹啊!”一九三八年,那是在一九三八年!当时,迈尔斯·戴维斯还坐在他父亲穿着格子长裤的膝盖上撒娇,路易斯也要比他年轻二十岁,而莱斯特的吹奏已经让整个堪萨斯市为之陶醉。现在,美国各地,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所有听众也都为之疯狂,全都沉醉于他的音乐当中。每个人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他的曲子——什么?这些对科迪都没有影响吗?科迪曾跟我在芝加哥欣赏莱斯特的《孩子》;科迪也曾等在门口,等着跟莱斯特联系上(跟我一道将百万富翁们拉来欣赏莱斯特的音乐。)“我喜欢他。”当我们看见莱斯特的时候,科迪这样说道,只是脸上带着点讥讽神情。当时,是在我们从芝加哥回来,但还没去墨西哥之前,就在“大鸟天堂”爵士乐俱乐部。而演出高台上的莱斯特也对他冷笑了一下。这是新潮一代的特征。“伙计,我时髦,我新潮”。

于是,科迪在登上其人生巅峰时却飞速返回,穿越了那片神奇土地。他彻夜前行,眼睛一直看着前方,心情既焦虑又苦恼且忧伤。科迪当时就是这样——他跟莱斯特有联系,但我们的全部管乐器都废弃不用了。真是一个顽固而可悲的爵士乐迷啊!他声音尖锐,时而神气活现,时而踌躇忧伤,打小如此。莱斯特在自己最成熟的时候,把萨克斯的音调调低了一半,所以他吹奏的时候头也低垂了下来,因为他没有调整萨克斯的吹口,音调直降了九十度,变得十分哀伤。最终,在他上次于美国俱乐部参加的巴洛克式露天管乐器演奏会上,他任萨克斯的音调一路直降,仅仅在第一次降调时调整了一下吹口,然后就一直保持下去,音调直降九十度,使得脸庞涨得鼓鼓的,神色悲伤,以极酷的娴熟手法吹奏那些老乐曲。他留着一头长发,前臂肌肉发达,脚上穿着一双深红色的鞋子(看上去就跟沙发同质,都是使用乳状液泡沫塑胶或橡胶),而不是那种老式的橡胶套鞋——那是他青年时代常穿的鞋子,当时他躲在小屋里画漫画,但一转眼就已经三十岁了。耶!莱斯特!伟大的名字!

“我本来非常喜欢他,至少有这种倾向。但现在我变了,已经不再喜欢他了。你会说你喜欢的就是莱斯特。但是,当然喽,莱斯特有他自己的问题。不过,大家就是喜欢他,那是一种倾向——他当然会吹奏——音乐嘛,就是如此——现在,我当然不再痴迷于音乐了。我心里只想着批评意见。”科迪说道。他笔直地站着,如岩石一般坚毅,骨子里散发出一种严厉,就像是严谨的苏格兰评论家托马斯·卡莱尔,或者老迈的爱尔兰诗人叶芝,或者他未来会变成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人物,信念坚定,却暴躁易怒,命运悲惨。他自成一代,却将为人们所歧视。大地垂下了她的可爱头颅,但在那上空却是一片空虚。愿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

查尔斯·阿特金森,一位无与伦比的散文体诗人。他粗略地描绘出了现代散文诗的基石,是《神经官能症》、《时间——生命》以及其他各种疯狂文学杂志的先驱,还是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一诗的译者——他是不亚于迪伦的桂冠诗人,是属于寒冷苏格兰沾露清晨的诗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

科迪似乎想最后一次去看看纽约及东海岸其他地方是否有什么名胜值得一看。他本打算进行一次短途旅行,但最后却决定不去。于是,他莫名其妙、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们当中。他顺利地娶到伊芙琳,已经结婚六个月了。现在,科迪走遍了幅员辽阔、几乎不可思议的美国,这又给他带来了什么?——使用免费乘车券南行四千英里;坐在硬座车厢里吹短笛——他脱掉长袜,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走个不停,走了五天五夜。伊芙琳开车送他去铁路站场,看着他越过乌黑路基上那些齐整闪光的旧铁轨。他拎着包,艰难地往东行进。“亲爱的,我会把杰克带回来,我们事先说好了。我会去看看她……”(她正怀着孩子,当时那是科迪的第三个孩子)“——还有,我会回来的。”

“但你为什么要走?”可怜的伊芙琳问道。科迪也知道,他的所有回答都不能令人满意,但他还是吹着笛子来了,就好像巫王贞齐骑着恶龙,经由陆路而至。这正是他第三次到纽约。一九四六年,科迪带着肤色健康红润的乔安娜踏着露水来到纽约——那时,他们分享过在大巴上做过的梦境,领略过美国小孩的天真无邪。而他此次旅行离当时已经过去了多久?即便是从结束凯迪拉克之旅回来的时间算起,那也十分久远。当时,科迪至少希望把纽约当作一个可以让他转往意大利或者欧洲其他地方的港口,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去了那里。他快速结婚,然后又迅速离婚,现在归来,却已经变得盲目而茫然。现在,他的留言主要是:“不能再谈了。”他说得结结巴巴,或者说得笨嘴拙舌,说话的时候就从没想着要说出个理来:带着合乎情理的固执,就像他以前非常合乎情理非常保守地说话的那种固执;其话语结构就像律法书,或是外面柯林斯风格的柱子。他吹起笛子(一九四九年夏天,几乎就是在我们回来的那天,他才开始玩笛子。你知道我们在纽约一一六街的时候是跟谁一起瞎混吗?是斯利姆·巴克尔和汤姆·沃森。他们去了缅因州,然后又回到了纽约。他们在缅因州时的心理梦魇就像亲如兄弟的“科迪与我”碰上的那样。他们正闷闷不乐地坐在河滨公园的长椅上。在纽约市,来自西部的旅客每分每秒都占着那些长椅,好在那样一个略有名气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新公园里听听黄昏时刻的鸟叫声。)科迪吹起笛子,而不是跟长得很像华人的女孩薇琪做爱(她表现得完全就像是另外一个人)。那可真是一个悲惨的夜晚。欧文指责我们大家都故意粗暴对待女孩子们,我当然也包括在内,还有萝达(她很难过),“大瘦子”哈伯德,汤姆。汤姆过去是台球房的圣徒,但他现在已经老了,蓄着胡须,眼睛又大又蓝,但目光冷漠,不再是科迪的良师益友,而只是科迪的老伙计斯利姆的监护人。在那种更具变革性而杂乱无序的年代,我们别无其他悲伤与选择方向,最终归宿就是直入个人坟墓。所以,我们所有人,怎么年轻都不过分,而立之年算年轻,不惑之年也算年轻,知非之年还算年轻,花甲之年仍算年轻,古稀之年照样算年轻,杖朝之年仍算年轻,然后才是死亡。不过,那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就吹吹笛子而已。(怪啊,科迪越来越少吹笛子了。事实就是,孩子们把笛子当玩具来玩,把吹口给弄没了。)——

“可是科迪,”我说道:“如果你能给我兑现你七个星期前说的话,我就马上跟你一起回去。我身上没带自己攒下的钱,所以我现在买不了卡车。”“就凭你爸去年夏天或秋天给你留下的钱,你买不了新卡车。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悠着点,教我把那些从西尔斯百货公司订购来的货物上面的污迹除掉,给我出个点子买辆房车,或者出些类似的蠢笨点子——”

“噢,”科迪说道:“这么说,我得一个人回去了?”看来是这样了,但是感觉怪怪的——可是他才来纽约三天啊!实际上我现在很少看到他。他很忙,被另外一些事缠住……我们连谈话的份儿都没有了。那天晚上,老朋友们都很悲伤,就好像曾经特能侃大山的篮球五人组在沉闷的酒店大堂里与一脸羞愧的老婆见面似的(那是在沃塞斯特市发生的事情了)。他把自己那件厚重的夹大衣带到纽约过冬。我们走在小路上,空中笼罩着一片无比洁白的水云。他说道:“哇,我都忘了东部有多冷了。妈的,真是冷死人了。我要回加利福尼亚州去了。”

“回到伊芙琳那里去,是吧?”

“除了那里,还能去哪呢?伙计,戴安不会留我。我尽力了,我一连求了她七个小时。我都住到黑帮横行的沃森维尔市去了,几乎每个早晨都会去找她。我一个晚上到她这边睡,另一个晚上则到另一边睡。但她们就是不能理解。”所以他回到自己妻女那里去了。

“搞不懂我为什么来这里,”他最终高高兴兴地承认;不过,他跟纽约的缘分尽了,纽约不是科迪·波梅雷该来的地方,科迪该去个自然狂野的年轻的镇子,如果有这样的地方的话,假设是旧金山,我说的圣弗朗西斯科。我们在阴郁中鼓掌。我们在一个灰蒙蒙的广场上摆姿势照了相。科迪很不高兴,板着脸,手插在他的李维斯牛仔裤口袋里,就像拿破仑长统靴的颠倒手形标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银行家,宽敞的山村镇子里的高个子伐木工人,手指并拢,拇指放松外伸,宽宽的硬质腰带,工衫庄重,甚至有军人气度,有着凌云壮志,一脸直率(就像寡言的加拿大人),已经愁眉苦脸,有关切的神情,有皱纹,有忧虑,有正义与私心并存的肌肉力量……科迪就是这样。

“‘你可以信赖我’,伙计,那首歌曲的曲名就是这个。”莱昂内尔说道,“当莱斯特真的吹奏起这首曲子并引得人们兴奋若狂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在美国还有这样的东西。但是,伙计,可能、也许你知道,当时科迪开始了他的最后之行,没来由地来,后来又回去了。你还记得吗?在德尼·布勒举行的派对上,我们跟丹尼·里奇曼与欧文嗑药嗑得很过瘾。后来,这群可怕的家伙上了一辆的士,然后高潮开始了。科迪一边疯狂地吹着乐器,一边不停地说话。不过,虽然他兴奋得绝对可以说是到了疯狂的程度,但他在说话与演奏之间切换得非常协调。他给我们来了一通不可思议的演说,饶舌饶得我们开心陶醉……司机开着的士驶上第七大街时,车子颤动得厉害,我以为——但我当时也没去想司机会怎么想——接下来呢?——车内震耳欲聋——科迪击打着节拍,那动静大得就如同十个大男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般。他说道:‘哥们,你们听着,啊,看得太透了。’(笑吧,狂笑吧,像疯子那样笑吧!)‘可是,还有,如果,啊,对了,你,但是,好吧,打住!’你知道科迪就是这样——”

“没错。”我说道。就在那个晚上,我看见莱昂内尔筋疲力尽地一头栽倒到公寓墙壁上面。那天晚上,有那么一会儿,他神色严肃,但当科迪胡扯到一半的时候,他就高兴起来了,脸色也变得红润(在德尼·布勒举行的派对上,科迪、莱昂内尔、丹尼·里奇曼与我都玩起了井字棋游戏来。我还记得,派对上摆了一张金黄色的长椅,上面放着大麻。现在,长椅上空无一物。大家都吸得飘飘欲仙,满脸通红。)——科迪一溜烟去找约瑟芬了,莱昂内尔说着话,但也说不出什么屁来,如丧考妣:“科迪哪儿去了?科迪哪儿去了?他去哪儿去了?” 他躺在地板上,我们得给他解释,安慰他。)

“美国真是疯了。”他总这么说,“莱斯特,我的哥们,莱斯特。”他很为那个名字骄傲。他曾跟莱斯特一起站在冬日的人行道上。“居然还有像科迪这样的人啊!”讲到那个名字时,他咬文嚼字,显得很是享受:“美国居然还有像科迪这样的人啊!真是疯狂!”

“科迪,”乘船前往英国之前,他说道,“像科迪和你这样的人,我的老伙计我的亲爱朋友杰克,还有莱斯特,都让我想回到美国,留下来。去死吧,呀呀呸的!”他动了一下雨伞,又去伦敦了,像阿利斯泰尔·西姆那样弯腰拿起另一本书。

一叶小草在午后旧金山的风和日丽中翩翩起舞。它从科迪那条铁轨里的油腻碎石间冒了出来。焦油散发出的气味带来一阵暖意。那些铁路职员过去油头粉面、裤子笔挺、无比自负,现在却松松垮垮地沿着六十六号铁轨往斜坡上挪动,在昏昏欲睡、无所事事的午后四下漫步,看着火车往来穿梭、发动机冒出阵阵蒸汽,听着火车驶过时发出的咔嗒咔嗒声、铁锤击打钉子的砰砰声、苍蝇的嗡嗡声、载重拖车的辘辘作响声以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动力搅拌机的咔嗒声——午后总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味道刺鼻的高温煤烟飘过晴朗的天空,左边是奥克兰市境内的群山,右边则是堪萨斯州的米申山脉。一路上都枯燥无味,令人昏昏欲睡。列车长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盏红白双色信号灯与一面红旗——苍蝇——一张纸片沿着轨道在空中飘滚——一辆橙色福特卡车正杂耍般地从特别探员办事处那个污痕点点的褐色旧门内倒行出来(“小妞,你难道不是一个老练的杂耍演员吗?”) ——库房柜台上面的盘碟时不时就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嘎嘎作响声;在厨房里干粗活的菲佣从旁边而过,一声不吭地找着什么……有人在大喊大叫,把我从午睡梦中吵醒了……双轨铁路从几何视角里消失了,消失在煤烟熏黑的远处。那里不少挂着模模糊糊的“贮藏库”标记的重要建筑,货车车厢就停在旁边,挤而又挤——已经到了下午,到处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影穿过空荡荡的铁路站场:到了夜里,没有用过的守车都需要检修,以防经过山地路段时刹车失灵,撞个人仰马翻、四分五裂——破破烂烂的橙色行李车静停在阳光下,周围烟雾弥漫,使得光照变得不那么烈——铁轨之间生长的野草像头发似的飘动起来,给铁路铺上了绿色地毯,一直向视线所不及的远方延伸——在机车库与工具车间周围,烟雾袅袅生起。到了傍晚,伴着黯淡余晖,看门人就会把满是油污的工装裤挂到工具车间墙壁的钉子上面……科迪的眼神、工作、夜晚、作为父亲的身份、忧郁。一只空酒瓶,(同业公会,)一块木板,从货车车厢的英式装饰里撕下来的硬纸片——那辆货车很可能是在新奥尔良铁路站场里装货的,但那里同样夜色已深,人们都已经恹恹欲睡;在我们的梦中,那里是一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锈得不成样子的金属,还有马口铁罐头——老科迪·波梅雷还没到过这里!——铁路尽头是植被茂盛的丘陵,神圣的太平洋海岸映入眼帘,神圣的道路就此结束。

今夜,群星都将闪耀。

不过,对啦,科迪·波梅雷还在那里……他转而干活去了。奥克兰西边的蓝色港湾上空晨曦已现,新的一天开始了。柔和的晨曦已经照遍了全美各地,最后来到加利福尼亚州,照在奥克兰大地上面。晨曦中,海岸线运输公司的一辆载重拖车静静地停在一个简易车棚旁边。停车场里的信号铃声正在鸣响,但员工办公室里全无动静。路上又现露水,永远都是这样。睡眼惺忪的司机开着卡车隆隆而过。尚未全亮的晨曦中,一个工友穿着防水长靴走得神神秘秘。那就是科迪。他即将开着空车前往沃森维尔市。他让乔安娜,让另外一个女孩,也让我在那里住过。但总有一天,他会哭着跟伊芙琳一起走进自己的坟墓——跟亚拉巴马州的塞尔玛镇与得克萨斯州的萨比纳尔镇一样,蓝色晨空中依旧星光闪烁,照耀着大地上的树木——我就是一个傻瓜蛋。这个世界开始了全新的一天,而我的白痴生活亦是如此。我就是一个傻瓜蛋。我喜欢照在路面上的蓝色晨曦,也坚信衣阿华州[264]就跟它的名字一样甜美动人。狂野与甜美兼具的美国魅力无穷,引得我的心早就飞到春天雾夜里传来的孤寂声音那里去了。湿漉漉的铁丝栅栏让我不由得想到:我就站在沙堆上面,心情开朗;我永远都能够接受失败,而且失败其实就是我人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科迪也是我人生中的重要一员——他十岁时就“搭乘”一辆货车,从新墨西哥州一路来到了洛杉矶(只在腋下夹了一块面包当饭)(整个人吊在车钩上方的铁撬棍上)。他九岁丧母,父亲是个流浪汉、酒鬼,哥哥不搭理他或者(吉姆几年之后承认)没有善待他(关系很糟糕,没有好好教他)——科迪不是软柿子,也不笨。他随遇而安,就在铁路边独自安家下来。他用铅笔把工作时的所思所想都记录下来。(“被困在阴冷的奥维斯波市,跟性格阴郁的巴克尔与性格更加阴郁的海伦一起。”)——那是他开始工作的第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了。当时正值十二月,春天将至。我们几乎手挽着手一起散步,一切都很不错——啊,在全部那些早上,你都受尽苦难,却总是一无所获、一忘无遗、一片空白,而这些都是人类必然经历的自然状态——科迪最终变得茫然无措。树,还是树。那座植被茂密的丘陵对我许愿:保证我的怜悯之星仍为我而闪烁。现在,一群出去猎食的黑鸟回来了,它们振翅掠过泛白的东方。晨星照亮了木屋顶上的泛白天空。天幕仿佛在颤动,洒下晨曦点点,照射着渺渺水雾与地上的湿气。晨曦中,美国南部变成一片金色。雄鸡睁开眼睛,越过栅栏,啼叫起来。

再见,科迪!当你冷静地思考,当你重新挖掘出自己的责任感与善良本性,你总是紧闭双唇,沉默不语,不发出一丁点儿噪音。这让你的本性变得神秘莫测,就好像车灯恰在此时照射在人行道垃圾箱的闪亮银漆上面,折射出道道光线;又好像小鸟穿过晨曦,前往远方的群山或城市之外陆地尽头的海洋,静寂如斯。

再见!你曾在铁道边,坐在我身旁,看着夕阳西下,面露微笑——

再见,国王!

* * *

[1] 美国漫画《孤女安妮》(Little Orphan Annie)中的女主角,眼睛长得就像两颗纽扣。

[2] Lil Abner,美国漫画家阿尔·卡普(Al Capp,1909—1979)的作品,持续发表43年之久(1934—1977)。

[3] 《莱尔·阿布纳》的主角乔·布特弗斯普卢克是个灾星,总是给周围的人带来灾难,而他头上总是飘着代表其厄运的一小团雨云。

[4] Billie Hol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歌星、词作者。

[5] Peaches Browning,原名弗朗西丝·希南(Frances Belle Heenan,1910—1956),美国女星。1926年,她与纽约房地产大亨爱德华·韦斯特·勃朗宁(Edward West Browning,1875—1934)结婚,同年便要求离婚,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此后,她又三次再婚。

[6] 一种镇静安眠药,有催眠、迷幻作用。

[7] 原文为“bad order high”。但从下文叙述中可知,科迪的原意为“bad order eye”,而杰克将其误听为“bad order high”,这是因为“eye”与“high”的读音容易混淆。

[8] Frank Morgan(1933—2007),美国爵士乐大师。

[9] Chu Berry,即Leon Brown Berry(1908—1941),美国著名萨克斯手。

[10] Benny Carter,即Bennett Lester Carter(1907—2003),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手。

[11] Danny Richman,即丹尼·里士满(Dannie Richmond,1931—1988),美国鼓手。

[12] Charlie Christian,即查尔斯·亨利·克里斯蒂安(Charles Henry Christian,1916—1942),美国摇摆乐与爵士乐吉他手。

[13] Scho-enn-berg,即奥诺德·勋伯格(Aunold Schonberg,1874—1951),著名的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新维也纳学派领袖,序列主义音乐理论的创立者。

[14] Hopalong Cassidy,美国作家莫尔佛德(Clarence E. Mulford,1883—1956)笔下的牛仔英雄,常扮演除恶扬善的角色。

[15] Glenn Miller(1904—1944),美国著名爵士乐演奏家、作曲家、乐队指挥,专攻管弦乐,擅长爵士长号。

[16] 即奥卡利那笛(ocarina,又称洋埙),在美国一般称为“甘薯”(sweetpotato),在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一般称为“陶笛”,在日本则称为“土笛”。

[17] Artie Shaw,即Arthur Jacob Arshawsky(1910—2004),美国著名爵士乐黑管手、作曲家、乐队指挥。

[18] 1933年,匈牙利钢琴家兼作曲家莱索·塞莱斯(Rezs Seress,1899—1968)谱写了一首曲子,名为《世界末日》(匈牙利文为Vége a világnak,即End of the World),后由匈牙利诗人拉斯洛·贾瓦(László Jávor)作词,改称《伤心周日》(匈牙利文为Szomorú vasárnap,即Sad Sunday)。1935年,匈牙利歌手帕尔·卡尔玛(Pál Kalmár,1900—1988)首先录制了塞莱斯谱曲、贾瓦作词的这首歌曲,十分流行,但引发了不少自杀事件。1936年,这首歌曲首次译为英文,名为《忧郁周日》(Gloomy Sunday),曲作者是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手兼作曲家詹姆斯·哈罗德·坎普(James Harold Kemp,1904—1940),词作者则为美国犹太裔歌手兼词作者山姆·M·刘易斯(Sam M. Lewis,1885—1959)。

[19] Gene Krupa(1909—1973),美国爵士乐鼓手、作曲家,被誉为“爵士乐鼓王”。

[20] Billy May,即威廉·梅(William May,1916—2004),美国作曲家、爵士乐小号手。

[21] Roy Eldridge(1911—1989),美国爵士乐小号手。

[22] Dizzy,即Dizzy Gillespie,真名为约翰·伯克斯·吉尔斯比(John Birks Gillespie,1917—1993),美国爵士乐小号手、歌手、作曲家,博普爵士乐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

[23] Louis Armstrong(1901—1971),美国爵士乐小号手、歌手。

[24] Flip Phillips(1915—2001),美国爵士乐次中音萨克斯手、黑管手。

[25] 英文中“cheese”与“Chinese”形似,以至于帕特将“cheese”误看成“Chinese”。由于“cheese”指“干酪”,而中文里“干”与“千”最为形似,所以此处将“Chinese”译成“千酪”。

[26] Honeysuckle Rose,1928年问世的一首爵士乐歌曲,曲作者是美国作曲家兼歌手法兹·沃勒尔(Fats Waller,1904—1943),词作者则是美国诗人兼作曲家安迪·拉扎夫(Andy Razaf,1895—1973)。

[27] Crazy Rhythm,欧文·凯撒(Irving Caesar,1895—1996)、约瑟夫·梅尔(Joseph Meyer,1894—1987)与罗杰·伍尔夫·卡恩(Roger Wolfe Kahn,1907—1962)于1928年为百老汇音乐剧Here’s Howe创作的摇摆舞曲,其后就成为爵士乐典范。

[28] Josh White(1914—1969)美国爵士乐歌手、吉他手、词曲作者、演员。

[29] 英文“feet”既是长度单位“英尺”,也是身体部位“foot”(脚,足步)的复数形式,容易产生歧义。所以科迪才会问他说的是不是“多远”的意思。此处只能将“feet”译成“步”。

[30] I’ve Got a Lovely Bunch of Coconuts,一首很有新意的歌曲,1944年问世,创作者是英国词曲作者弗雷德·希瑟顿(Fred Heatherton)。

[31] Stanley Newcomb Kenton(1911—1979),美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他带领的乐队被誉为“史上最具实验性的乐队”,成员都是美国西海岸爵士乐界里的重要人物。

[32] 戴安娜·波梅雷(Diana Pomeray),真名为戴安娜·汉森(Diana Hansen,1923—1974),时尚模特兼作家,尼尔·卡萨迪的第三任妻子。

[33] 信中将“Arlington”(阿灵顿)错误拼写成“Airlington”(译作“艾灵顿”)。

[34] Emma,真名为艾玛·维兰柯特(Emma Vaillancourt,1871—1967),莱奥·凯鲁亚克的姐姐、杰克·凯鲁亚克的姑妈。

[35] “附言”的对应英文为“P.S.”,即“post scriptum”。“胡言”的对应英文为“B.S.”,即“bull shit”。“P.S.”与“B.S.”容易看错,而“附言”与“胡言”也容易听错。

[36] Shirley Jean,真名为雪莉·简·卡萨迪(Shirley Jean Cassady,亦即Shirley Foster Cassady,1930—),尼尔·卡萨迪的亲妹妹。

[37] Neurotica,一本文学(诗歌)杂志,杰伊·兰兹曼(Jay Landesman,即Irving Ned Landesman,1919—2011)于1948年春天开始创办。在本书中,杰伊·兰兹曼被称为“查普曼”(Chapman)或杰伊·查普曼(Jay Chapman)。

[38] Alfred Citee,即阿尔弗雷德·陶恩(Alfred Towne),是约翰·克莱伦·霍姆斯(John Clellon Holmes)与杰伊·兰兹曼(Jay Landesman)的合用笔名,但有时候约翰·克莱伦·霍姆斯也会单独使用这个笔名。

[39] Wilson,真名为约翰·克莱伦·霍姆斯(John Clellon Holmes)。

[40] Carl,即卡尔·拉帕波特(Carl Rappaport)。

[41] Dave,即戴夫·斯特罗海姆(Dave Stroheim),真名为戴维·埃姆斯·卡默勒(David Eames Kammerer,1911—1944),威廉·巴勒斯的同窗好友。卡默勒后来迷恋上并努力追求卢西恩·卡尔(Lucien Carr),后者在本书中名叫“朱利安”(Julien)或“朱利安·腊夫”(Julien Love)。1944年,卡默勒被卢西恩·卡尔刺死,尸体被推入哈得孙河中。

[42] Rimbaud,即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1854—1891),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

[43] Jean Gabin(1904—1976),法国战斗英雄、著名演员。

[44] Swinburne,即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

[45] Huck,真名为赫伯特·爱德华·亨克(Herbert Edward Huncke,1915—1996),美国作家、诗人,当过皮条客,吸食海洛因,曾向凯鲁亚克、金斯堡、威廉·巴勒斯等人鼓吹“垮掉”(Beat)思想。

[46] Phil Blackman,真名为菲尔·怀特(Phil White),赫伯特·爱德华·亨克与威廉·巴勒斯的朋友,小偷、瘾君子。

[47] 威利(Willie),真名为威廉·巴勒斯(William Seward Burroughs)。

[48] Kay Blackman,真名为凯·怀特(Kay White),出版社编辑。

[49] Jerry Fust,真名为杰拉丁·露斯特(Geraldine Lust),伊迪·帕克·凯鲁亚克与琼·沃尔默·巴勒斯在纽约结识的朋友。

[50] Dick Clancy,应当就是J·克兰西(J. Clancy),真名为约翰·凯利(John Kelly),曾在其住宅里为杰克·凯鲁亚克提供一个房间。

[51] 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1882—1971),出生在俄国,先后入籍法国、美国,著名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

[52] Sergei Sergeyevich Prokofiev(1891—1953),俄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

[53] Nevsky Suite,全名为Alexander Nevsky Suite(《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组曲》),是普罗科菲耶夫为苏联电影导演与电影理论家爱森斯坦(Sergei Mikhailovich Eisenstein,1898—1948)于1938年执导的电影《亚历山大·涅夫斯基》(Alexander Nevsky)创作的配乐。

[54] Hindenburg,真名为鲍勃·勃兰登堡(Bob Brandenberg),一个在纽约活动的骗子,曾在西区酒吧当厨师,并在那里结识了凯鲁亚克,后来又由凯鲁亚克介绍给了威廉·巴勒斯。

[55] Little Zagg,真名为杰克·梅洛迪亚斯(Jack Melodias,1923—1983),在纽约和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活动的小偷,专偷保险箱。他是赫伯特·埃德温·汉克(Herbert Edwin Huncke)与菲尔·怀特(Phil White)的朋友,同时也是薇琪·拉萨尔(Vicki Russell)的男朋友。

[56] Normie Krall,真名为诺曼·施纳尔(Norman Schnall,1924—),凯鲁亚克和金斯堡的朋友。

[57] Charlie Ventura,原名查理·文图拉(Charles Venturo,1916—1992),美国次中音萨克斯手、乐队指挥。

[58] Benny Goodman,即本杰明·古德曼(Benjamin David Goodman,1909—1986),美国著名爵士乐与摇摆乐音乐家,号称“摇摆乐之王”。

[59] zoot suiter,指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某些美国黑人、墨西哥裔和意大利裔美国人。他们喜欢穿一种式样古怪、颜色鲜艳的西装,上衣宽大,长及膝盖;高腰裤裤腿以膝盖为限,其上较为宽松,其下则越来越窄。他们还常戴上佐特帽(zoot hat),即一种宽边圆形的帽子。

[60] Alfred Damon Runyon(1880—1946),美国新闻记者、作家。

[61] Markan,真名为鲍勃·马尔金(Bob Malkin),艾伦·特姆科(Allan Temko,在《科迪的幻象》中称为“艾伦·明科”)的堂弟。他在东哈林区有一套公寓,而尼尔·卡萨迪和露安·亨德森夫妇于1946年12月首次来到纽约时便住在那里。

[62] Gloria Laura Vanderbilt(1924—),美国艺术家、作家、女演员、服装设计师,是一位富家女、社交名媛。

[63] Calabrese,即Maria Calabrese,真名为玛丽亚·利弗尼斯(Maria Livornese,1932—),凯鲁亚克和埃德·怀特两人共同的女朋友。

[64] Johannes Brahms(1833—1897),德国著名作曲家、钢琴家。

[65] May,真名为玫·达莉·赫佐格(Mae Daly Herzog,1919—1944),尼尔·卡萨迪的同母异父姐姐,死于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病。

[66] Firestone,美国著名的轮胎生产商,由哈维·萨缪尔·凡士通(Harvey Samuel Firestone,1868—1938)于1900年创办,至1988年被普利司通公司收购。

[67] Henry Wunderdahl,真名为亨利·芬德伯克(Henry Funderburk),卡萨迪的朋友,铁路司闸员。

[68] 1921年,KMKY频道(1310 AM)创办。到1945年,改为KWBR(105.7 FM),主要播放爵士乐。

[69] Just One of Those Things,美国音乐家科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于1935年为音乐剧《纪念日》(Jubilee)创作的歌曲。

[70] Maurice Rocco,美国钢琴家。

[71] Charley Spivak(1905—1982),美国著名号手、乐队指挥,组织了一支非常有名的爵士乐团。

[72] 英文原文为“MacDougal’s Cafe”,实为“加斯莱特咖啡店”(Gaslight’s Cafe),位于纽约市格林威治村麦克杜格尔街116号。凯鲁亚克、威廉·巴勒斯、金斯堡等人都常去那里。

[73] Ed Wehle,真名为埃德·尤尔(Ed Uhl),在科罗拉多州拥有一家大牧场。1946年初,尼尔·卡萨迪曾受雇于尤尔的牧场。后来,杰克·凯鲁亚克和尼尔·卡萨迪从旧金山去纽约,途中于1949年8月去拜访了尤尔。

[74] I. Magnin,美国著名的百货商店连锁机构,所售多为高档时尚商品与奢侈品。

[75] 对应英文为“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实指20世纪40年代旧金山的一个红灯区,到20世纪50年代左右就已经消失。

[76] Cable Car Club,位于旧金山市。

[77] Beige Room,一家同性恋夜总会,位于旧金山市百老汇大街831号,1949年开业,1958年停业。

[78] victory garden,罗斯福总统的夫人于1943年提出的一个想法,旨在解决战争期间美国国内的食物紧缺问题。她以身作则,在白宫前面的草坪上开辟了一块菜地,自己种植蔬菜,以此号召国民自己动手解决吃饭问题。

[79] Sechnal,即A·维克多·塞格诺(A. Victor Segno,1870—?),美国哲学家。

[80] Val King,即瓦尔·海斯(Val Hayes)。

[81] Harper,真名为威廉·梅纳德·加弗(William Maynard Garver,?—1957),出身于富豪家庭,却迷上赌博,还当过小偷,与杰克·凯鲁亚克、威廉·巴勒斯等人相熟。

[82] Stephanie James,真名为斯蒂芬妮·斯图尔特(Stephanie Stewart),钢琴师,薇琪·拉萨尔的朋友。

[83] Lionel Leo Hampton(1908—2002),美国电颤琴演奏家、钢琴家、打击乐器演奏家、演员。

[84] Harold Ginsberg,真名为哈罗德·戈尔德芬格(Harold Goldfinger,1906—1989),超现实主义诗人,活跃于格林威治村。他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认识了赫伯特·埃德温·汉克(在本书中称为“哈克”)。

[85] Ed Williams,真名为埃德·罗伯茨(Ed Roberts),1952年跟凯鲁亚克和卡萨迪结识。

[86] Little Emily,即Emily Pomeray,真名为凯思琳·乔安妮·卡萨迪(Cathleen Joanne Cassady,1948—),尼尔·卡萨迪与卡罗琳·卡萨迪的长女,后来成为一名健身教练。

[87] Oscar Pettiford(1922—1960),美国爵士低音提琴演奏家、作曲家。

[88] Rocky Road,一款传统美式口味冰淇淋,可添加烤杏仁颗粒和白色棉花糖颗粒。

[89] Barney Google,美国漫画家比利·德贝克(Billy DeBeck,1890—1942)创作的很有影响力的连环漫画作品,1919年开始在报刊上连载。该漫画的同名主角班尼·古格是小个子男人,长着一双大眼,留着胡须,戴着手套和高顶大礼帽。他是一个劲头十足的体育爱好者,但无论是打牌、赛马还是拳击,都很差劲。

[90] James Neville Mason(1909—1984),英国著名影星,获奥斯卡奖与金球奖提名各三次,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得主。

[91] “斯特兰德剧院”的对应英文为“Strand Theater”,而“发辫”的对应英文为“hair strand”,均含有“strand”一词,所以文中才会说“我可不会把‘斯特兰德’跟‘发辫’混为一谈”。

[92] Bud Powell,即厄尔·鲁道夫·鲍威尔(Earl Rudolph Powell,1924—1966),美国爵士乐钢琴家。

[93] Miles Davis(1926—1991),美国爵士乐界传奇人物,爵士乐歌手、小号手。

[94] Yma Sumac(1922—2008),秘鲁女高音歌手。她出生在安第斯山区,受其高原生活与宗教活动的影响,练就了一副特异歌喉,拥有四个半八度的惊人音域,音质既轻柔又洪亮,能够表达出丰富的情感。

[95] Desdemona,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Othello)里的一个角色。

[96] Obi,即The Ob River(鄂毕河),西伯利亚西部的一条重要河流,是世界上第七长的河流。

[97] Ambrose Powell Hill(1825—1865),美国职业军官,参加墨西哥—美国战争、森密诺尔人战争与美国内战。

[98] 这是美国著名作家赫尔曼·汉克林·梅尔维尔(Herman Hankering Melville,1819—1891)所作《向弗吉尼亚进军》(The March into Virginia)一诗中的半行,全行为“Perish,enlightened by the vollied glare”。“vollied glare”指枪炮齐发时闪耀的强光,所以这行诗句讲的是士兵在战场上看到枪炮齐发、炮闪雷鸣,己方杀死敌人或战友被敌人打死,心灵受到触动、获得启示,其世界观也由此改变。

[99] Moon Mullins,美国漫画家弗兰克·乌伊拉德(Frank Willard,1893—1958)的漫画作品,里面的角色都是公寓租客,举止粗俗。

[100] 佩奥特尔(peyotl),或作佩奥蒂(Peyote),原指生长在墨西哥北部与美国西南部干旱地带的一种仙人球。用佩奥特尔仙人球的种子与花球加工而成的粉末具有幻听、幻视作用,是一种毒品,称为“仙人球毒碱”、“麦司卡林”等等,通用名称为“三甲氧苯乙胺”,是苯乙胺的衍生物。“peyotl”一词在《科迪的幻象》一书中多次出现,是一个关键词。根据前后语境之不同,我们会将其译成“佩奥特尔”、“佩奥特尔仙人球”、“仙人球毒碱”等等。

[101] 阿尔·罗伯特(Al Robert),即斯基皮·阿尔·罗伯特(Skippy Al Robert),真名为维克·艾伯茨(Vic Alberts),杰克·凯鲁亚克在洛厄尔市时的童年好友。

[102] Saroyan,即威廉·萨洛扬William Saroyan(1908—1981),美国小说家、剧作家。

[103] Gene Bearden,即亨利·尤金·比尔登(Henry Eugene Bearden,1920—2004),美国著名的棒球投球手。

[104] 德士古(Texaco)是美国大石油公司。特斯科科(Texcoco,即Lake Texcoco)则是墨西哥境内的一座大湖,阿兹特克人(Aztecs,即墨西哥印第安人)曾在湖中小岛上建起特诺奇蒂特兰城(Tenochtitlan)。

[105] Cornelius Vanderbilt Whitney(1899—1992),美国商人、电影制片人、作家、政府官员。

[106] Rudy Vallée(1901—1986),美国歌手、演员。

[107] Thomas Clayton Wolfe(1900—1938),20世纪美国十分重要的小说家,其代表作为4部长篇小说,即《天使,望故乡》(Look Homeward,Angel)、《时间与河流》(Of Time and the River)、《蛛网与磐石》(The Web and the Rock)和《你不可能再回家》(You Can’t Go Home Again),另外还有数十篇中篇、短篇小说。托马斯·沃尔夫其实逝世于1938年9月15日。

[108] Paul Muni(1895—1967),出生于奥匈帝国的美国著名戏剧与电影演员。他曾在1937年拍摄的电影《埃米尔·佐拉的一生》(The Life of Emile Zola)中扮演埃米尔·佐拉,而该片后来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109] Blondie是美国漫画家(Murat Bernard Young,绰号Chic Young,1901—1973)创作的连环漫画,漫画主角是达格伍德·巴姆斯特德(Dagwood Bumstead)与勃朗黛(Blondie)夫妇。

[110] Purple Heart,缩写为PH,由乔治·华盛顿于1782年8月7日设立,专门授予作战中负伤的军人,也可授予阵亡者的最近亲属,是世界上仍在颁发的历史最为悠久的军事荣誉,而且是第一种向普通士兵颁发的勋章。它标志着勇敢无畏和自我牺牲精神,在美国人心中具有崇高地位。

[111] Gethsemane,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花园,《圣经》中耶稣的蒙难之处。

[112] Mark Van Doren(1894—1972),美国诗人、作家、评论家、学者、教授,对“垮掉派”作家如杰克·凯鲁亚克与艾伦·金斯堡等人有很深的影响。

[113] 应当是指艾伦·拉德主演的电影《蓝色大丽花》(The Blue Dahlia),由乔治·马歇尔(George Marshall,1891—1975)于1946年执导。

[114] Tom Mix,即Thomas Edwin Mix(1880—1940),美国电影明星。

[115] Gary Cooper(1901—1961),美国电影明星。

[116] Charley,即吉米·洛(Jimmy Low),真名为查理·缪(Charley Mew),商船水手,尼尔·卡萨迪的朋友,住在旧金山。

[117] Milton Berle(1908—2002),美国喜剧演员、影视明星。

[118] Danny Kaye,即大卫·丹尼尔·卡明斯基(David Daniel Kaminsky,1913—1987),美国著名歌手、舞蹈家、喜剧演员。

[119] Eddy Arcaro,或作Eddie Arcaro,即乔治·爱德华·阿尔卡罗(George Edward Arcaro,1916—1997),美国著名的赛马骑师。

[120] Ted Williams(1918—2002),美国棒球明星,长期在红袜队打球,后于1966年入选美国棒球名人堂。

[121] Williams Shift,或称“波德罗布阵”,也就是棒球比赛中的内野布阵。圣路易斯红雀队的棒球明星刘易斯·波德罗(Louis Boudreau,1917—2001)发现特德·威廉姆斯在比赛中经常左打,于是建议让游击手守到内野右半边防守,使得习惯左打的威廉姆斯难以打穿内野,没能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122] 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匠、画家、雕塑家、战士和音乐家。

[123] Rin Tin Tin,一只从一战战场上领养回来的狗,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在23部好莱坞电影里担任角色。

[124] Super Chief,圣达菲铁路公司的旗舰型客运列车,在20世纪30—60年代深受好莱坞名流的青睐。

[125] Joan Rawshanks,后文又作琼·克劳费什(Joan Crawfish),真名为琼·克劳馥(Joan Crawford,1904—1977),美国电影巨星。1952年,在旧金山市格林威治街塔玛佩斯公寓大楼外面,凯鲁亚克看见她在出演电影《惊惧骤起》(Sudden Fear)中的一场戏,由此产生了创作《雾中的琼·罗尚克斯》的灵感。

[126] 英文原文为“DeLuxe Arms”,现实中应为贝雷斯福德阿姆斯酒店(Beresford Arms Hotel),与俄罗斯山和格林威治街邻近。

[127] 《惊惧骤起》的导演为大卫·米勒(David Miller,1909—1992),1952年执导此片时已经年过四十,其实并不算年轻。

[128] Allen Minko,真名为艾伦·特姆科(Allan Temko,1924—2006),二战期间加入美国海军,后来成为知名的建筑评论家、作家、大学教授,曾经于1990年获得普利策奖。他出现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科迪的幻象》等多部作品当中。

[129] Leon Errol(1881—1951),出生于澳大利亚的美国喜剧演员。

[130] Alamo,得克萨斯圣安东尼奥市的一个教区,1836年被墨西哥武装分子围困,里面的180位抵抗者全部阵亡。

[131] Lou Gherig,原名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美国棒球明星,因耐力极强而被称为“铁马”,整个职业生涯都效力于纽约扬基队。

[132] Anna Lucasta,美国同名影片(1949、1959年两次拍摄)中的女主角,是一个非洲裔美国女性,十分漂亮,因被父亲赶出家门而不得不在圣地亚哥军港当妓女。

[133] Claudette Colbert(1903—1996),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著名女星,参演过詹姆斯·克鲁兹(James Cruze,1884—1942)1933年执导的影片《海滨调查》(Cover the Waterfront)等。

[134] Collyer brothers,荷马·拉斯克·科利尔(Homer Lusk Collyer,1881—1947) 与朗利·威克曼·科利尔(Langley Wakeman Collyer,1885—1947)兄弟。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且患有丢弃物品恐惧症。1947年3月,兄弟两人饿死在家中,朗利甚至还被埋在100吨垃圾下面。

[135] Budd Schulberg(1914—2009),美国电影编剧、电视制片人、小说家及体育记者。

[136] Antietam,发生在1862年9月17日,是美国南北战争中伤亡最大的战役。

[137] Nathanael West(1903—1940),美国作家、编剧。

[138] Hopalong Cassidy,美国作家克拉伦斯·E·穆尔福德(Clarence E. Mulford,1883—1956)笔下的牛仔英雄,昵称“霍皮”(Hoppy)。

[139] Cecil B. De Mille(1881—1959),美国电影导演,好莱坞影业元老,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会36位创始人之一。

[140] Boisvert,真名为罗伯特·吉鲁(Robert Giroux,1914—2008),美国极具影响力的图书编辑与出版商。他是杰克·凯鲁亚克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乡镇和城市》的编辑,并与之结成朋友。

[141] Tiresias,古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城邦的一位盲人先知。

[142] Denny Dimwit,美国漫画家马丁·迈克尔·布雷纳(Martin Michael Branner,1888—1970)的代表作《温妮·温克尔》(Winnie Winkle)中的一个傻瓜。

[143] Rembrandt(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他在1644年画了一幅《行淫时被抓的女人》(The Woman Taken in Adultery),取材于《圣经·约翰福音》中的“耶稣与行淫时被抓的女人”这个故事。故事里,一些犹太人企图找把柄陷害耶稣。他们带来一个女人,称她是在行淫时被抓,按摩西制定的法律,应当用石头打死她。他们问耶稣该怎么处理。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结果所有人都离开了,而那个女人也因此活了下来。

[144] “文艺复兴”“Renaissance”源于法语词根“ri-”(again)与“nascere”(birth)。

[145] Thomas Carlyle(1795—1881),苏格兰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代表作有《论英雄与英雄崇拜》(On Heroes and Hero Worship)等。

[146] Afternoon Land,南非作家劳伦斯·乔治·格林(Lawrence George Green,1900—1972)著有小说《午后之地》(In the Land of Afternoon),描写了开普敦乡村的风土人情。

[147] “like Ruth in the Corn”,或作“like Ruth in the Corn-field”、“like Ruth amid the alien corn”等,源自《圣经·路得记》,形容一个人孤身在外。

[148] Abner Yokum,美国漫画家阿尔·卡普代表作《莱尔·阿布纳》中的主角。

[149] 对应英文为“Bartleby”,美国作家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笔下的一个曼哈顿老律师。

[150] 对应英文为“Pulham Esquires”,美国电影《富家子的婚姻》(H.M.Pulham,Esq.)中的主角,是波士顿的一位中年商人。

[151] 对应英文为“Victor Mature”,即维克多·约翰·迈彻(“Victor John Mature”,1913—1999),美国舞台、电影、电视演员。

[152] 对应英文为“Major Hoople”,美国漫画家(Gene Ahern,1895—1960)创作的喜剧漫画《我们的公寓》(Our Boarding House)里的主角,前文译为“老胡普尔”,但此处应指《我们的公寓》这部漫画作品。

[153] Jack ’n’ Jill,一首在英语世界里广为流传的童谣。

[154] George J. Apostolos,凯鲁亚克的童年伙伴,在本书中一直称为“G.J.”,此处直接译出其真实姓名。

[155] The Three Stooges,是美国20世纪早期到中期的一个组合,起初由莫(Moe)、科里(Curly)与拉里(Larry)三人组成。他们出演过众多电影短片,其表演特点是滑稽、搞笑。

[156] Freddy,真名为弗雷迪·伯特兰(Freddy Bertrand,1923—),凯鲁亚克在洛厄尔市时的童年好友。

[157] Telemachus,希腊神话中奥德赛和珀涅罗珀夫妇之子。

[158] Nestor,特洛伊战争时希腊的贤明长者,皮洛斯国王。

[159] Giorgio de Chirico(1887—1978),出生在希腊的意大利画家,其作品中不连贯且令人心惊肉跳的梦幻形象对超现实主义有重大影响。

[160] 英文中有一个词组“Bloody Larry”,指的是阴jing过量出血导致死亡。

[161] Amos ’n’ Andy,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一部讲述非洲裔美国人社区故事的系列幽默剧,最初在电台、后来又在电视上播放,深受美国大众喜欢。该剧剧名取自剧中的两个主角阿莫斯·琼斯(Amos Jones)与安迪·布朗(Andy Brown)。这两个人合作创办了一家“新鲜空气出租车公司”,他们的第一辆出租车没有车顶,但他们反而以此为卖点吸引顾客,到后来还有玩具公司以其为原型制造玩具汽车。

[162] 摩尔人,中世纪时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对北非穆斯林的贬称。

[163] Nicholas Breton(1545—1626),英国诗人、小说家。

[164] Walter Winchell(1897—1972),美国报纸和广播评论员。

[165] Pierre Louys(1870—1925),法国诗人、作家,其作品中对女同性恋的描写最为知名。

[166] Stan Getz(1927—1991),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手。

[167] Woody Herman(1913—1987),美国爵士乐木箫手,中、高音萨克斯手,歌手,爵士乐团领奏者。

[168] Ray Eberle(1919—1979),美国爵士乐团时代的歌唱家。

[169] André Gide(1869—1951),法国著名作家,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70] Lenny Tristano(1919—1978),美国爵士乐钢琴师、作曲家、即兴爵士乐教师。

[171] Charles Laughton(1899—1962),英国舞台剧和电影演员、剧作家、制片人,1933年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172] Ippolit Bogdanovich(1743—1803),俄国古典主义打油诗作家。

[173] Raskolnik,沙俄政府对反对东正教的异教徒的称呼。

[174] Arnold Bennett(1867—1931),英国小说家、剧作家、批评家,《老妇故事集》(The Old Wives’ Tale,1908)即为其代表作之一。

[175] A.A.Quinn(1898—1967),美国出版商,曾经拒绝出版卡萨迪与凯鲁亚克等人的作品,其中包括《在路上》。

[176] 原文为“Buck Mulligan O’Gogarty”。其中,“O’Gogarty”实指爱尔兰诗人、作家兼政治家奥立弗·圣约翰·戈加蒂(Oliver Joseph St John Gogarty,1878—1957)。他是《尤利西斯》中“巴克·穆利根”(Buck Mulligan)一角的原型。因此,此处直接将“Buck Mulligan O’Gogarty”译为“奥立弗·圣约翰·戈加蒂”。

[177] Gaby,即Gaby Pomeray,真名为梅拉尼·简·卡萨迪(Melanie Jane Cassady,1950—),昵称“贾米”(Jami),是尼尔·卡萨迪与卡罗琳·卡萨迪的女儿。

[178] Lava Soap,美国著名的肥皂品牌,始于1893年。

[179] Gangbusters,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一档罪案类广播剧,后来又被改编为电视与电影。

[180] Happy,全名为Happy Bernier,真名为哈皮·伯特兰(Happy Bertrand,1904—?),凯鲁亚克童年好友弗雷迪·伯特兰之父,当过运煤卡车司机、过山车操作员、保镖等。

[181] Layo,即莱佑·伯尼尔(Layo Bernier),真名为利昂娜·伯特兰(Leona Bertrand,1906—?),昵称“莱佑”,弗雷迪·伯特兰之母。

[182] Dragnet,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美国热播的罪案类剧集,在广播与电视上都有播映。

[183] David Rose(1910—1990),美国词作者、作曲家、交响乐团指挥。

[184] Axel Stordhal(1913—1963),美国指挥家,曾跟弗兰克·辛纳特拉合作。

[185] Thor Heyerdahl(1914—2002),挪威人种学家、冒险家,于1947年乘坐“康提基号”帆船(Kon-Tiki)横越太平洋。

[186] Kon-Tiki,原为索尔·海尔达尔的帆船名。到1961年,英国的影子乐队(The Shadows)创作了一首乐曲,并以之为名。

[187] Isaac Sidney Caesar(1922—),美国喜剧演员、作家、音乐家。

[188] Tom Calabrese,真名为托玛斯·利沃尼斯(Thomas Livornese,1924—1990),狂热的爵士乐迷、钢琴手,后来成为一名律师。他曾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在1946年与凯鲁亚克相识,并且帮凯鲁亚克写过两篇学期论文。

[189] Timmy Pomeray,真名为约翰·艾伦·卡萨迪(John Allen Cassady,1951—),尼尔·卡萨迪与卡罗琳·卡萨迪的儿子。他姓名中的“约翰”(John)与“艾伦”(Allen)分别源于杰克·凯鲁亚克与艾伦·金斯堡。

[190] The Devil and Daniel Webster,即《魔鬼和丹尼尔·韦伯斯特》,是浮士德故事的改写版,作者是美国短篇小说家兼诗人斯蒂芬·文森特·贝内特(Stephen Vincent Benét,1898—1943)。

[191] Omar Khayyám(1048—1131),古代波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医学家和哲学家,他的诗集《鲁拜集》(Rubáiyát,或译《柔巴依》等,实指“四行诗”)被译成多种语言,在全球广泛流传。

[192] Robert Leo Hackett(1915 —1976),美国爵士乐音乐家,精通小号、短号与吉他,跟格伦·米勒(Glenn Miller,1904—1944)与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一起合作过。

[193] Jimmy McPartland,原名为詹姆斯·杜加德·麦克帕特兰德(James Dugald McPartland,1907—1991),美国著名短号手。

[194] Jack Woodford,原名Josiah Pitts Woolfolk(1894—1971),美国通俗小说家。

[195] Paul de Kock(1793—1871),法国小说家。

[196] Brew Moore,即米尔顿·奥里布·摩尔(Milton Aubrey Moore,1924—1973),美国爵士乐次中音萨克斯手。

[197] Jimmy Ford,即吉姆·福特(Jim Ford,1941—2007),美国歌手、词作者。

[198] Sonny Stitt,即爱德华·斯蒂特(Edward Stitt,1924—1982),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手。

[199] Joe Holiday,原名约瑟夫·贝夫莫(Joseph Befumo,1925—),出生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手。

[200] James Moody(1925—2010),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手、横笛手。

[201] King Pleasure(1922—1981),美国爵士乐歌唱家,拟声唱法大师。

[202] Barnabe Googe,或作Barnaby Googe、Barnabe Gooche(1540—1594),英国诗人、翻译家。

[203] Christopher Smart(1722—1771),英国诗人。

[204] Abraham Cowley(1618—1667),英国诗人。

[205] Henry Vaughan(1621—1695),英国玄学诗人、物理学家。

[206] Sir Philip Sidney(1554—1586),英国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政治家、军人、诗人。

[207] George Herbert(1593—1633),英国诗人、演说家、英国圣公会神父。

[208] Robert Johnston(1567?—1639),英国历史学家、作家。

[209] Marty Glickman,即马丁·格利克曼(Martin Glickman,1917—2001),美国田径运动员与体育节目播音员。

[210] Ruth Brown(1928—2006),美国流行乐手、作曲家、女演员。

[211] Marie,美国黑人,妓女。凯鲁亚克于1951年圣诞节在旧金山与之相识。

[212] Lulu,美国黑人,妓女。凯鲁亚克于1952年在旧金山与之相识。

[213] Betty Grable,即伊丽莎白·露丝·格拉布尔(Elizabeth Ruth Grable,1916—1973),美国女星、歌舞演员。

[214] Charley,即查理·缪,在《科迪的幻象》中又称“吉米·洛”(Jimmy Low),尼尔·卡萨迪的朋友,是一个商船水手,住在旧金山。

[215] John Parkman,真名为约翰·霍夫曼(John Hoffman,1930—1951),美国诗人,1950年与杰克·凯鲁亚克认识,1951年在墨西哥死于过量服用仙人球毒碱。

[216] Sebastian,真名为塞巴斯蒂安·萨帕斯(Sebastian Sampas,1922—1944),杰克·凯鲁亚克在洛厄尔市时的童年好友,美国士兵,二战期间死于盟军在意大利安奇奥市的登陆行动中。

[217] Sarah Lois Vaughan(1924—1990),美国爵士乐歌手。

[218] Orvon Grover Autry(1907—1998),美国明星,以出演西部牛仔出名。他同时还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曾经是美国棒球大联盟洛杉矶天使队以及加利福尼亚州多家电台与电视台的老板。

[219] Lou Little(1893—1979),20世纪三四十年代哥伦比亚大学橄榄球队教练。

[220] Helen Buckle,真名为海伦·亨克尔(Helen Hinkle,1925—1994),于1948年12月与阿尔·亨克尔(Al Hinkle,即“斯利姆·巴克尔”)结婚。

[221] Dexter Gordon(1923—1990),美国爵士乐次中音萨克斯手、演员。

[222] Wardell Gray(1921—1955),美国爵士乐次中音萨克斯手。

[223] Ed Wynn(1886—1966),美国喜剧明星,出演过不少广受欢迎的广播剧与舞台剧。

[224] Groucho Marx,即朱利叶斯·亨利·马克斯(Julius Henry Marx,1890 —1977),美国喜剧演员、电影明星。

[225] Slim Gaillard(1916—1991),美国爵士乐歌手、词作者、钢琴家、吉他手。

[226] Ed Gray,真名为埃德·怀特(Ed White,1925—),杰克·凯鲁亚克的朋友。

[227] 在梅尔维尔代表作《白鲸》(Moby Dick)中,捕鲸船船长亚哈(Ahab)因为被白鲸莫比·迪克咬断左腿,一意孤行,执意要捕杀莫比·迪克。最后,亚哈落水身亡,而莫比·迪克也不知去向。

[228] Bartleby,梅尔维尔短篇小说《公证员巴妥比:华尔街故事》(“Bartleby,the Scrivener: A Story of Wall Street”)中的主角。

[229] Abner Doubleday(1819—1893),美国内战时期的北方陆军少将,据说还是棒球的发明者。

[230] Cozy Cole(1909—1981),美国爵士乐鼓手。

[231] Maxwell Lemuel Roach(1924—2007),美国爵士乐鼓手、作曲家。

[232] Abyssinia,现名埃塞俄比亚。

[233] Ed Laurier,真名为埃德·索西尔(Ed Saucier,1912—1962),中音萨克斯手,1949年在旧金山与杰克·凯鲁亚克和尼尔·卡萨迪相遇。

[234] Helen Johnson,真名为海伦·汤姆森(Helen Tomson),于1948年跟比尔·汤姆森(Bill Tomson,在《科迪的幻象中》即厄尔·约翰逊)结婚。

[235] Freddy Strange,真名为弗雷迪·斯特朗(Freddy Strong),活跃于美国西海岸的爵士乐歌手、康茄鼓手。

[236] B.O.Plenty,美国卡通漫画家切斯特·古尔德(Chester Gould,1900 —1985)作品《迪克·特雷西》(Dick Tracy)中的一个角色。

[237] 原文为“Bonaventura Jesuit”,应为美国纽约州卡特罗格斯县的圣文德大学(St. Bonaventure University),因为后文提到那两名乘客是大学生。

[238] Wabash Moon,美国流行歌手兼吉他手尼克·卢卡斯(Nick Lucas,1897—1982)于1931年演唱的一首流行歌曲,词作者是美国歌星默顿·唐尼(Morton Downey,1901—1985)。

[239] Carl Sandburg(1878—1967),美国作家、编辑,其诗歌作品最为出名。他曾两次因为诗歌、一次因为所撰《林肯传》,总共三次获得普利策奖。

[240] George Shearing(1919—2011),出生在英国、后来移民美国的盲人爵士乐钢琴家。

[241] 原文为“old elephants ears”,指一个人全凭其超群耳力来学习音乐。

[242] Denzil DaCosta Best(1917—1965),美国爵士乐打击乐器演奏家、作曲家。

[243] Eddie Dean(1907—1999),美国西部片演员、歌手。

[244] Peter Lorre(1904—1964) ,出生在奥匈帝国、后移民美国的演员,经常饰演阴险狡诈的外国人。

[245] Birdland,即Birdland Jazz Club,1949年在纽约开业,名字源于查理·帕克的绰号“大鸟”(Bird或Yardbird)。

[246] Stonewall Jackson,即托马斯·乔纳森·杰克逊(Thomas Jonathan Jackson,1824—1863),美国内战中的南方将领,绰号“石墙”。现在,弗吉尼亚州列克星敦市建有“石墙”杰克逊纪念墓园。

[247] 原文为“spine of America”,应当是指被称为“北美屋脊”或“北美脊梁”的落基山脉(Rocky Mountains),从阿拉斯加到墨西哥,南北纵贯4500多公里。

[248] buffalo plains,位于得克萨斯州境内,在19世纪以前生长了许多水牛,因而得名。

[249] Wynonie Harris(1915—1969),美国著名的蓝调歌手,演唱中常用嚎叫,一直被人们认为是乐坛先驱,也是影响猫王的主要人物之一。

[250] 原文为“I Love My Baby’s Pudding”,有误,应为“I Like My Baby’s Pudding”。

[251] James Cagney(1899 —1986),美国舞台与电影演员。

[252] Vaughn Monroe(1911—1973),美国男中音歌手、鼓手、演员,当红于20世纪40年代。

[253] Atlantic Whiteflash,指的是大西洋百慕大地区的白光。据说,常有飞机碰上此光,而后坠毁失事。

[254] Mission Orange Soda,洛杉矶的加利福尼亚果汁公司1933年生产的一种极为成功的软饮料,公司也因此改名为布道饮料公司。

[255] Jack Benny(1894—1974),美国喜剧演员,杂耍演员,电台、电视与电影演员。

[256] Jeremias,《圣经》中犹太国灭亡之前的最后一位先知,《旧约·耶利米书》和《旧约·耶利米哀歌》的作者。

[257] columbine,或称耧斗草,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州花。

[258] Pancho Villa,即何塞·多罗提欧·阿朗戈·阿朗布拉(José Doroteo Arango Arámbula,1878—1923),墨西哥革命领袖。

[259] Hedy Lamarr(1913—2000),生于奥匈帝国维也纳的美国女星,以美貌著称。

[260] Grantwood,应为格兰特·伍德(Grant Wood,1891—1942),美国画家,尤以描绘美国中西部乡村景色而闻名。

[261] 维克多(Victor),真名为格雷戈里奥(Gregorio),在墨西哥维多利亚城向凯鲁亚克与卡萨迪出售大麻之人。

[262] Maurice Chevalier(1888—1972),法国演员、歌手。

[263] Count Basie,William Basie(1904—1984),美国爵士乐钢琴家、风琴手、作曲家。

[264] 原文为“Ioway”,应为“Iowa”。该词为苏族印第安人的词汇“aiauez”,意思是“熟睡”。衣阿华州以农业发达、城乡和谐发展而闻名全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