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没落,骑士已经起身走到我眼前,热泪盈眶地冲我张开双臂,说道:“朋友,那就拥抱我吧。”

“怎么!骑士,”我说道,“你说的是你?是我?是阿加特这个贱人?”

“是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你想怎么对我也全由你自己做主。假如你与我一样觉得我行事不端,无可救药,那就绝对不要宽宥我。你可以起身离开,以后尽管带着鄙夷看我好了,任由我沉浸在痛苦与悔恨之中。唉,朋友,你是不知道,那个贱人在我心里有多大分量!我生在正经人家,你想想我得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自轻自贱,充当这么可耻的角色。不知多少次,我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向你望过去,我在为她的欺骗和我的欺骗而呻吟。可惜没有迹象说明你对此有所觉察……”

他说话时,我愣住了,一动不动有如一根木桩,勉强能听到他的话。我大叫:“呸,你不配!呸呸,骑士,你你……你也配是朋友!”

“当然是,过去是,现在也还是,因为我掌握了一个秘密——算不上我的秘密,多半是她的秘密,为的是帮你摆脱这个女人的纠缠。叫我难过的是,你为这女人做了许多,却没有得到丝毫补偿。”

听到这儿,雅克放声大笑,还吹了声口哨。这不是考莱(106)《酒中真言》里的话吗?……看官,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拼命卖弄您的聪明,其实您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酒里哪有什么真言,酒里只有谎言。我刚才说话粗鲁了,我有点生气,我请您谅解。

主人:我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我拥抱骑士,他重新落座,双肘支在桌上,握拳压住眼睛,他不敢瞧我。

雅克:他太伤心了!您心里不落忍,安慰他了吧?(雅克又吹了声口哨)

主人:当时我觉得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用玩笑来化解。我每说一句逗乐的话,骑士就对我说道:“你这个人,世上绝无仅有,你比我强出千百倍。如果反过来是我受到这样的委屈,我怀疑自己能有原谅你的气度和胆识,而你却能一笑了之,别人是做不到的。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失?……唉,朋友,这个过失永远弥补不了,我永远永远也忘不掉自己的罪过,也忘不掉你的雅量。这两点铭刻在心。铭记第一点,我厌恶自己,铭记第二点,我崇拜你,加倍爱你。”

“好了,骑士,别再想这个了。无论是说你的行为还是我的行为,你的话都过头了。为你的健康干杯。骑士,好吧,为我的健康干杯——既然你不愿意提你的健康……”骑士一点点恢复了元气,他向我详细讲述了他如何哄瞒我,他拼命用丑话形容自己,他数落那姑娘,数落她爹、妈、姑妈乃至整个人家,说他们是一帮子贱货,根本配不上我,相反与他倒相配——这是他的原话。

雅克:这就是我为什么奉劝女人莫跟喝醉的人上床的缘故。骑士背叛友谊,我瞧不起他,他对女人三心二意,我几乎同样瞧不起他。去他的吧!他当初要是……当个老实人,开始就跟您说……算了,不说了。先生,我还是那句话,他是个无赖,头号大无赖。我不知道这事怎么了结,我很担心他一面跟您坦白,一面又在忽悠您。赶快把我,把您自己,从小客栈拉走,从这家伙的狐群狗党身边拉走……

说到此,雅克又举起酒壶,他忘了里面既没有汤剂也没有酒,主人笑起来。雅克连续咳了一刻钟,主人掏出表和鼻烟盒,继续讲故事。如果您赞成,我打算打断他,即便打断他的目的只为呛一下雅克,向他证明并非像他想的那上边写了,他讲话一定会被打断,而主人一定不会被打断。

主人(朝着骑士):“你把这家人这样痛骂一顿,我希望以后你不再见他们。”

“我?再见他们!……不过,离开他们之前不报复一下,心有不甘哪。他们欺骗、玩弄、嘲笑、搜刮了一位绅士,又利用了另一位绅士——我自认还算是绅士——的感情与软肋,引诱他干了许多坏事,他们差一点叫两个朋友反目成仇,甚至置对方于死地——说到底,亲爱的,你得承认,你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如果发现了我的丑恶行为,很可能恶向胆边生……”

“不会,不会到这个地步。总之,为什么要闹到这个地步?为谁闹?为了谁都不敢保证不会犯的过失?她是我太太?她会成我太太吗?她是我女儿?不是,她就是一个小女孩,你觉得为了一个小婊子……好了,朋友,把这事放下,喝酒。阿加特年轻活泼,肌肤白净,凝脂丰腴,肉体紧绷绷的,对不对?皮肤水润润的,对不对?这样的女孩受用起来想必销魂,我猜想你偎在她怀里的时候,早就把朋友扔在脑后了。”

“可以肯定的是,尽管女人的妩媚和男女的欢悦,算是开脱我过错的些许说词,但是我毕竟罪恶太深,天下数得上第一了。”

“话说到这儿,骑士,我要说说我的想法了。我刚才的宽厚不算数,真要我忘掉你背信弃义,必须有个条件。”

“只管说,朋友,说说你的吩咐,要我从窗口跳出去,还是要我上吊、跳河,还是把这把刀插进胸膛?……”

说着,骑士抓起了桌上的一把刀,解开领口,敞开衣襟,他眼神迷离,右手持刀,刀尖直抵在左胸锁骨窝,仿佛就等我发话,他便依照古风了结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骑士,放下这把晦气的刀。”

“我不放,这是我应得的下场,你发话吧。”

“把这晦气的刀放在这儿,我跟你说了,我不能让你用这么高昂的代价赎罪……”然而刀尖却依然停在他左胸锁骨窝里。我抓住他的手夺过刀,抛得远远的,然后将酒瓶移近他的酒杯,满满斟上,对他说道:“先喝酒,然后你就知道要我原谅你的条件是什么了。这么说,阿加特确实妩媚妖冶,通晓风情?”

“嘿,朋友,是不是这样,你和我一样清楚。”

“别着急,咱们先再叫一瓶香槟,然后你给我讲讲你的销魂一夜。可爱的叛徒,你讲完了才能得到赦免。来吧,开始,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我听到了。”

“我的判决,你觉得太重了?”

“不重。”

“你做梦哪?”

“我是在做梦!”

“我要你做什么?”

“讲我与阿加特的销魂一夜。”

“就是呀。”

然而骑士却从头到脚打量我,自言自语道:“身量一模一样,年纪差不多,就是有什么破绽,没有光线,她凭想象觉得是我,不会起疑心……”

“我说,你在想什么呢?你的酒杯还满着,你讲不讲!”

“我在想,朋友,我刚才想好了,全部解决:拥抱我吧,我们可以报仇了,没错,报仇了。对我来说,她是个贱人,不过她虽然配不上我,但是还是配得上小狐狸精这个称呼的。你不是想知道我的销魂一夜么?”

“是啊,这要求过分吗?”

“不过分,但是如果我不给你讲,而是送给你一个销魂之夜呢?”

“那当然求之不得。”(雅克吹了声口哨)

骑士旋即从兜里掏出两把钥匙,一大一小。他对我说:“小的是开街门的通用钥匙,大钥匙是专开阿加特前屋的。拿着,两把钥匙全归你用了。大约半年以来,我是这样干的,你可以如法炮制。阿加特屋子的窗户在前面,这你知道,只要那两扇窗户亮着,我就在街上溜达。约好的信号是往窗外放一盆藿香花,一看到信号,我就走向她家打开大门,闪身进去关好门,尽量蹑手蹑脚地上楼,拐进右手的小过道,过道左手第一个门就是阿加特的房间——你知道的。用这把大钥匙打开房门,进入右侧的衣帽间,里面有一支夜里照明用的蜡烛,借着蜡烛的微光,我很方便地脱掉衣服。阿加特让房门虚掩着,我进去,阿加特已经在床上。这个你懂吧?”

“完全明白。”

“四周房间都有人,所以我们不出声。”

“而且我觉得你们有比饶舌更要紧的事。”

“万一有情况,可以跳下床藏进衣帽间。不过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我们的习惯做法是凌晨四点分手,但是如果我们欢悦过度睡过了时间,我们就同时起床,阿加特下楼,我留在衣帽间穿戴好,读一会儿书,放松一下,等到适合露面的时间我就下楼,与大家打招呼拥抱,做出刚刚进门的样子。”

“今天晚上她等你吗?”

“每天晚上都等。”

“你把位置让给我?”

“诚心诚意。你要是觉得真正过一夜比听我讲有意思,我心里没有半点芥蒂,不过照我的意愿,需要……”

“说吧,我觉得为了让你高兴,没有什么事是我不敢做的。”

“需要你在阿加特怀里待到天明,然后等我到了,好撞你个正着。”

“啊!不行,骑士,这未免不怀好意啊。”

“不怀好意?我没你想的那么坏。在此之前,我先在衣帽间脱了衣服。”

“得了吧,骑士,我看你是有鬼魂附体了。再说也没可能这样做,你把钥匙给了我,你就没钥匙了。”

“嘿,朋友,你可真够笨的。”

“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啊。”

“咱俩为什么不能同时进去呢?你去与阿加特幽会,我留在衣帽间,直到我们觉得合适的时候你给个信号。”

“说实话,真够好玩的,真够疯狂的,我真的很想依了你。可是骑士,细想想,我认为还是以后另找个晚上来演这出滑稽戏为好。”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多报复几次。”

“你同意么?”

“完全同意。””

雅克:您的骑士把我脑袋搅糊涂了,我原来以为……

主人:你以为?

雅克:不敢,主子,您接着说。

主人:我们喝啊,说啊,谈论不久之后阿加特在我与骑士中间的那个夜晚,以及以后的很多夜晚。骑士又显出意气飞扬的神色,言谈也不算沉闷。骑士教给我许多房事律条,要一一遵循并非那么简单,不过以往很多夜晚我也过得有声有色,所以这第一夜,尽管骑士自认为身怀绝技,对于骑士的水平我却也不遑多让。他没完没了讲的最多的是阿加特如何有手段,如何尽善尽美,如何解风情。骑士以一种高超的艺术给美酒迷醉添上了美色迷醉。我们感觉到报复的时刻正向我们慢慢走来,然而我们还是离开了餐桌。骑士付了账,这是破天荒第一回。我们登上马车,俩人都迷迷糊糊的,而车夫与仆人比我们更迷糊。

看官,我要是在这里让车夫、骏马、车辆,连同主人和仆人都栽到坑里去,谁能拦着我呢?如果大坑让您心颤,我就让他们平安回到城里,进城以后与另一驾马车剐蹭,我让那驾车上也坐一帮醉醺醺的年轻人,谁能拦着我呢?有人出言不逊,于是互怼互骂,拔剑相向,发生一场中规中矩的争斗。如果您看不惯争斗,我就让阿加特小姐与她的一位姑妈替代这群青年人,谁又能拦着我呢?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骑士与雅克的主人回到巴黎,主人换上骑士的衣服。半夜,他们到了阿加特的窗下。灯光熄灭,那盆藿香出现在老地方。他俩又在街上转了一圈,骑士把他的经验又传授一遍。他俩挨到大门前,骑士打开大门放雅克的主人进去,留下开街门的通用钥匙,将过道的钥匙递给雅克的主人,关好大门便扬长而去。雅克的主人简单交代了这些细节之后,接着说道:

“这房子我熟悉。我踮着脚尖上了楼,拧开过道门,关门后踏进衣帽间,那盏夜灯亮着。我脱掉衣服,卧室的门半掩半开,我进屋走向床帐,床帐里阿加特还没有睡,我撩开帐子,瞬间被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围住脖子,往下一拉,我顺势睡到床上。爱抚弄得我周身酥软,我还以同样的柔情。刹那间我成了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当我准备再次体验这幸福时,这时……”

这时,雅克的主人发现雅克睡着了或者假装睡着了,他便对雅克说:“你睡着了,蠢家伙,故事讲到最精彩的地方你居然睡着了!……”也就是这个时候,雅克听见主人说话了。“你该醒醒了吧?”

“我认为还不行。”

“那为什么?”

“因为假如我醒了,我嗓子的毛病就也醒了,倒不如我与它都休息……”

说着,雅克的脑袋便又耷拉下去了。

“你就不怕折了脖子。”

“不怕,既然那上边都写好了。您不是在阿加特的怀里吗?”

“是呀。”

“您觉得不快活?”

“快活极了。”

“那就待着吧。”

“让我待着,你就爱这么说。”

“起码要待到我知道了戴格朗的膏药的故事为止。”

“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是在报复。”

雅克:就算是吧,主子,您问了无数问题,耍了无数花招,把我的风流事弄得七零八碎,我一句怨言也没有,我就不能恳请您把您的风流事搁一搁,给我讲讲好心的戴格朗的膏药?我在外科医生家身无分文,前途未卜,是戴格朗救我出了困境,在他家我才得以结识丹妮丝,而要是没有丹妮丝,我何以能伴您走这么远的路,说这么多的话?主子,我亲爱的主子,戴格朗的膏药对您来说,您高兴简短说就简短说,而对我来说,它可以驱散袭上心头控制不住的困乏,您放心,我一定聚精会神地听。

主人(耸耸肩膀):戴格朗的邻人中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寡妇,她与上世纪的一位名妓(107)很有些相同之处。从理智上,她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从性情上,她是一个不拘礼节的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追悔莫及。终其一生,就是不断从风流到悔恨,再从悔恨到风流。风流成性不妨碍她悔恨,悔恨的积习也不妨碍她风流。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实际上已经来日不多,常说她就要摆脱这两个强大的敌人了。她身上仅有一个毛病,她丈夫以为应该指责,却听之任之。她在世的时候,她丈夫对她怜惜有加;她过世后,他伤感了很久(108)。他认为,他要是不准他女人去爱,就如同不准他女人饮酒一样荒唐可笑。对女人捕获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他予以原谅,对他而言重要的是,他女人选人的眼光很敏锐。一个蠢货或者一个恶棍向她示好,她从不理睬,她的青睐无异于给才华或者正直打赏,说一个男人是或曾经是他的情人,那就是说这个男人不是等闲之辈。她知道自己水性杨花,所以她绝不发什么山盟海誓。“我这辈子就起过一个假誓言,”她说,“就是第一个誓言。”不管是人家淡忘了对她的感情,抑或是她淡忘了对人家的感情,朋友终归还是做得的。禀性与行为之间的反差如此鲜明,委实绝无仅有。大家觉得很难说这个女人品行端正,但是大家又都承认,找不出比她更正直的人了。她的神父很少见她坐在布道坛下面,却时常目睹她为穷人敞开钱包。她打趣说,宗教与法律好比一副拐,有人腿脚发软,你就不应该把拐拿走。女人们想到自己的丈夫就害怕与她来往,可是想到自己的孩子又渴望与她来往。

雅克(在牙缝里嘟囔了一句:“我会叫你为这些烦人的描写付出代价的。”然后接着说):您是不是迷上这个女人啦?

主人:要不是戴格朗捷足先登,我肯定会为她发狂。但戴格朗后来爱上了……

雅克:先生,戴格朗膏药的故事与他的爱情故事关系有那么紧密,竟弄得两下分不开?

主人:当然分得开。膏药是一段小插曲,故事则是讲述他们相爱前后发生的一切。

雅克:发生了很多事?

主人:很多。

雅克:假如您讲每一件事都像描述寡妇那样长篇大论,那么从现在起直到圣灵降临节,我们也走不出您的故事,您的风流事和我的风流事就都没戏了。

主人:既然这么说,雅克,那你干吗还跟我打岔?……你在戴格朗家没看见一个小娃娃?

雅克:一个调皮、固执、放肆、体弱多病的小孩?没错,我见过。

主人:他是戴格朗与寡妇养的私生子。

雅克:这娃娃给戴格朗添了不少忧愁。他是独生子,这是一条足以使他成为逆子的理由,他将来会很富有,这又是一条足以使他成为逆子的理由。

主人:他体弱多病,所以什么也不叫他学,无论何事都不管束他,也不为难他,这是第三条足以使他成为逆子的理由。

雅克:一天夜里,这个小疯子像畜牲似的嚎叫起来,整栋房屋的人都惊醒了,大家奔过去,他要他父亲起来。

“您父亲睡了。”

“我不管,我要他起来,我要,我就要……”

“他生病了。”

“我不管,我要他起来,我要,我就要……”

有人禀告戴格朗,他披上睡袍,来到儿子跟前。

“说吧!宝贝,我来了,你要什么?”

“我要他们都过来。”

“谁?”

“庄园里所有的人。”

厨师、仆人、客人、蹭饭的,还有冉娜、丹妮丝与忍着膝盖伤痛的我,总之所有人,只有一个例外,是一个残废的门房老太太,已经获准养老,住在离庄园三四里路的一间茅屋里。小疯子要人把老太太找来。

“可是,我的孩子,现在是半夜。”

“我要她来,我要。”

“你知道,她住得很远。”

“我要,我要。”

“她年纪大了,走不动的。”

“我要,我要。”

可怜的门房来了,是人家抬过来的,否则要她走过来,比叫她把路一口口吃下去还难。人到齐了,小疯子叫人扶他起来,给他穿好衣服。等他起来穿好衣服,他叫人全都到大厅去,他自己由人搀扶到他父亲的大躺椅中落座。一切照办。他叫我们互相牵手,一起跳圆圈舞,于是我们一起跳圆圈舞。但是,更加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头呢……

主人:我希望你抬抬手,不说后面的事行不?

雅克:不行,不行,先生,您得听下去……他还以为拖泥带水地描述了小疯子的母亲,能够不受报应哩……

主人:雅克,我太惯着你了。

雅克:您认栽吧。

主人:对寡妇又臭又长的描述,叫你耿耿于怀,但是,你讲她儿子的怪癖,也是又臭又长,你已经把苦恼送还给我了。

雅克:既然您这么看,那么还是接着讲他老爹的故事吧。但是,主子,别再做人物描写,我讨厌人物描写讨厌得要命。

主人:你干吗那么讨厌人物描写?

雅克:因为这些描写太不真实,假如我们碰巧和真人见了面,我们根本就认不出来。您就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真实地复述人家讲了什么话,我立马就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有时候,一个词或一个手势教给我的,比满城传言教给我的还要多。

主人:有一天戴格朗……

雅克:您不在的时候,我有时会溜进您的书房,拣一本书,通常是历史书。

主人:有一天戴格朗……

雅克:我翻看书里的画像。

主人:有一天戴格朗……

雅克:对不起,主子,机子已经上足发条,不走到底是不行的。

主人:真的上足了?

雅克:上足了。

主人:有一天,戴格朗邀请美丽的寡妇与四邻的几位乡绅共进晚餐。戴格朗的威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受邀的客人里有那么一位,水性杨花的寡妇开始跟这位眉来眼去了。他们上了桌,戴格朗与情敌并排而坐,寡妇在他们对面。戴格朗绞尽脑汁,想叫席面热闹些,他对那寡妇讲了许多好听话,但是女人心不在焉,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拿眼瞟那情敌。戴格朗正好掂起一只生鸡蛋,因为妒火中烧,身体一激灵,不觉攥紧了拳,但见那鸡蛋从手心里挤飞出去,扑哧砸在邻座脸上。邻座手一挥,戴格朗攥住了他的手腕,附耳说道:“先生,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举座肃静,美丽的寡妇感到很难堪。这顿饭吃得又沉闷又急促。撤席之后,寡妇叫人把戴格朗与情敌双双请到另一个房间,一个女人为了让二人握手言和,只要不失体面该做的都做了。她哀求、流泪、晕厥,满满的真情实感。她握着戴格朗的手,泪眼却望着另一位。她对这一位说:“您是爱我的!……”对戴格朗说:“您是爱过我的!……”同时对二人说:“可是你们想毁了我,让我成为笑柄,全省人仇恨与蔑视的靶子!你们俩不论谁夺走了对手的生命,我都永远不会再见他,他既不可能做我朋友,也不可能做我情人,我但有一口气,对他的恨就不会中止……”然后她虚弱难支,就在她即将昏厥过去之际,放出话来:“两个负心汉,拔出剑来,刺进我的胸膛吧,如果我临死能目睹你们相互拥抱,我死也无憾!……”戴格朗与情敌要么愣在那里不动,要么上前救护,反正眼眶里都滚着泪花。不管怎么说,大家非分手不可了。寡妇被送回家,人跟死了似的。

雅克:哎!先生,您给这女人画的这幅画像对我有何用?您说的这些,难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主人:第二天,戴格朗去拜访他的风流多情女,竟与那个情敌相遇。谁吃了一惊?情敌与女人都很吃惊,因为他们看见戴格朗右脸颊上敷了一块圆膏药。“这是干吗?”寡妇对他说。

戴格朗:没什么。

情敌:有点红肿?

戴格朗:会好的。

交谈数语,戴格朗告辞,临走朝情敌打了个手势,其中的意思,对方心领神会,便也下楼来。二人分别朝街道两头走,走到寡妇花园的后面二人相聚,然后便打斗在一处。戴格朗的情敌就地扑倒,伤得不轻,不过并不致命。有人将他抬回家,同时戴格朗回到寡妇家。他坐定身子,又与寡妇谈论头天发生的事。寡妇问他脸上敷那个滑稽的黑圈是什么意思,他起身朝镜子里瞧了瞧,“确实,我也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大……”他拿过女人的剪子,揭下圆膏药,剪小了一二圈,又贴回去,对女人道:“现在您觉得我怎么样?”

“比刚才的模样,滑稽少了一二分。”

“好歹管点用。”

戴格朗的情敌伤愈,又一次决斗,胜方还是戴格朗:于是又连续决斗五六回,每斗一回,戴格朗就将膏药剪下一小边,将剩下的贴回腮帮子。

雅克:这事后来是怎么了结的?他们把我抬到戴格朗庄园的时候,他脸上好像没有黑圈。

主人:是没有。这件事随着美丽的寡妇去世而终结。因为这件事,她长期闷闷不乐,本来就虚弱,三天两头闹病的身体被彻底搞垮了。

雅克:那戴格朗呢?

主人:一天,我和他一块儿散步,他接到一封短笺,读罢,他说道:“他是个好人,但是我不会为他的死而难过……”说着他就揭下了脸颊上剩下的黑圈,那黑圈剪来剪去,已经所剩无几,仅与一只普通的苍蝇一般大小。这便是戴格朗的故事,不知雅克是否满意,我现在是否可以请他听听我的爱情故事,要不然请他讲讲他自己的爱情故事?

雅克:不听你讲,我也不讲。

主人:理由何在?

雅克:理由是天太热,我太累,这地方景色幽美,我们可以躲进树荫,在溪水边乘凉,美美地睡一觉。

主人:我同意。不过,你的感冒怎么样了?

雅克:这是热感冒,医生说了,以毒攻毒,医之道也。

主人:肉体如此,精神也是如此。我发现一件怪事,道德训词很少有不演变成医学格言的,反过来,医学格言也很少有不演变成道德训词的。

雅克:大概是这样吧。

他们下马仰卧在草地上,雅克对主人道:“您醒着,还是睡着?如果您睡,我就不睡,如果您不睡,我就睡。”

主人道:“你睡吧,睡吧。”

“我真能指望您醒着?这回我们可不能把两匹马都弄丢了。”

主人掏出怀表和鼻烟盒;雅克努力想入睡,可是不断惊醒过来,举起双手胡乱拍。主人对他说:“你见什么鬼啦?”

雅克:我是给苍蝇蚊子闹的。我真希望有人告诉我,这些烦人的小生物有什么用?

主人:你认为它们没用处,是因为你不知道它们的用处。大自然不会创造无用的、多余的东西。

雅克:这话我信,不论何物,既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

主人:如果你血液过多,或者有坏血,你怎么办?你会请外科大夫给你放血,放一二托盘的血。那好,这些蚊子,你烦它们,其实它们就是一群会飞的小大夫,携带一支支小标枪,扎进你身体,给你一滴一滴放血。

雅克:是的,但是它们乱扎一气,也不管我是多血还是少血。您叫一个瘦骨伶仃的人来,您看看这些会飞的小大夫扎不扎他。这些蚊子想的是它们自己。自然万物都为自己着想,而且只为自己着想。这会不会伤害到他人?管他呢,只要自己觉得快活就好……

说完,雅克又拿双手在空中乱拍,一边还说道:“会飞的小大夫,见鬼去吧!”

主人:雅克,你知道加罗的寓言(109)吗?

雅克:知道。

主人:你觉得这则寓言怎么样?

雅克:不怎么样。

主人:答得太快。

雅克:而且可以立刻说明为什么。就算那株橡树结的不是橡果而是葫芦,那个傻乎乎的加罗会睡在橡树下面?就算他睡在橡树下,不论掉下来的是橡果还是葫芦,跟他的鼻子受不受伤又有什么关系?这种玩意儿,您尽管读给您孩子听好了。

主人:与你同名的哲学家(110)不这么看。

雅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再说了,让-雅克与雅克不同名。

主人:那是雅克的遗憾。

雅克:不等读到天书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词,谁能说得准?

主人:你想说什么?

雅克:我想说,您说话,我回话,您跟我说话却并不想跟我说,我回答您的话却并不想回答。

主人:你还想说什么?

雅克:说什么,说咱俩真真切切是两台活的、会思想的机器。

主人:那眼下你在想什么?

雅克:说实话,还真有点想法。两台机器中只有一根多余的发条在运转。

主人:你说的这根发条……

雅克:如果我认为这根发条莫名其妙在运转,那我还不如见鬼去。我队长说过:“果对于因,如影随形;原因弱,结果也弱;原因短暂,结果也短暂;原因永久,结果也永久;原因受阻,结果就慢;原因中止,结果就归零。”

主人:但是,我感到,我从内心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思想。

雅克:我队长常说:“是的,眼下你一无所求,不过你是不是愿意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主人:行啊,我就从马上栽下来。

雅克:要兴致勃勃地摔,不埋怨、不勉强,就如同您是在客栈门口下马那样。

主人:不可能完全一样,不过只要我摔下来,只要我感觉自己是自由的,一样不一样有什么要紧?

雅克:可是我队长常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要不是我戗着你的话说,你哪里会心血来潮要自己摔折脖子?所以实际上等于是我捉住你的脚把你抛下马鞍的。如果你摔下马证明了什么,那证明的也不是你的自由,而是证明你疯了。”我队长还说,具备无动机表现自由的能力,是精神失常的基本特征。

主人:这样说我,未免有点过火。不过随便你队长怎么说,也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认为,我想到了,我就要。

雅克:可是如果您的愿望过去和现在一直可以任意掌控,那么您现在既然不愿意爱一个坏女人,您每次想不再爱阿加特怎么都办不到呢?主子,我们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却都没有做。

主人:的确如此。

雅克:做的时候却没有想。

主人:这一点,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雅克:如果您同意我的说法的话。

主人:我同意。

雅克:那以后我会解释的。现在谈点别的吧……

说了这通废话以及几句同样无聊的话之后,俩人都闭上了嘴。雅克掀起他硕大无朋的帽子,这帽子雨天挡雨,暑天遮阴,不论什么天气都能护住天庭,在这个幽暗的大堂之下,每逢关键时刻,世上顶级聪明的脑瓜便向命运发出叩问……帽子掀起来,雅克的脸便挪到上半身的中间,帽子放下来,他就只能勉强看到十步以内,因此他养成了仰面昂头的习惯。这种时候,他的帽子可以这样形容:

它给人以高贵的面容,

它要求他昂向天空,

举目注视繁星。(111)

雅克掀起硕大无朋的帽子,举目远眺,见一名农夫正朝两匹拉犁的马中的一匹徒劳地挥舞鞭子。这马年轻壮实,卧在犁沟上,不论农夫怎么抖动缰绳,怎么恳求、抚摸、威胁、诅咒、敲打,那畜牲就是动也不动,固执地拒绝爬起来。

雅克望着这场景沉思片刻,然后对主人道——这场景主人也注意到了:“先生,您知不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主人:除了眼见的事,你认为还能有什么事?

雅克:您什么也没看出来?

主人:没有,你看出什么了?

雅克:我估计这头愚蠢可恶的犟种是从城里来的,早年是坐骑,神气活现,不屑于拉犁耕地。说透了,一句话,它同您的马一样,象征着您眼前的雅克及其他像雅克一样的可怜的下人。我们离开乡村,跑到京城披上仆役的制服,宁可在大街上要饭,或者饿死在街上,也不愿意回去种地。其实世上最有用而且最光荣的职业就是务农。

主人乐了。雅克冲着农夫说道——农夫根本听不见:“可怜虫,打吧,打吧,随你怎么打,它性子养成了,要想叫这犟种多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养成一点劳动习惯,你得抽断好几条鞭子才行……”主人还在笑。雅克半是耐不住性子,半是出于怜悯,他站起身向农夫走去,走了不到二三百步,却又转回身跑向主人,口中叫道:“先生,快来快来,这是您的马,是您的马。”

这确实是主人的马。它刚一认出雅克与主人,便自己站起,抖动着鬃毛,嘶叫着直立起来,温柔地将嘴贴向雅克的嘴。雅克却气急败坏恨恨地说:“混蛋,无赖,懒虫,我真想踢你二十脚!……”相反,主人却亲吻他的马,一只手搭在马背上,另一只手轻轻拍打马屁股,眼里噙着高兴的泪花,口中叫道:“我的马儿啊,我的马儿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农夫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先生们,我看出来了,”他对主仆二人说,“这匹马过去真是你们的。但是我现在拥有它也是完全合法的,它是我上次赶集买的。我买马花的钱,只要你们肯付三分之二的价买回去,就算你们帮我的忙了,因为我对付不了它。你想把它牵出马厩,就好比撞见鬼似的;想给它套上犁,那更难了;到了地里,它索性趴下了。这东西情愿被杀了,也不愿戴辔头或者驮口袋。先生们,你们能不能发发善心,帮我甩掉这可恨的畜牲?它是匹骏马,但是没什么用,除非与骑手一起表演盛装舞步,可那不是我的菜……”雅克他们提出,另外两匹马哪一匹更合适,就用哪一匹来换农夫的马,农夫答应了。两个旅行者不紧不慢地回到刚才休息的地方,他们很满意地看到,换给农夫的马心甘情愿地进入了新角色。

雅克:您瞧见了,主子?

主人:嘿嘿!毫无疑问,你被什么附体了,是上帝,还是魔鬼?我说不好。不过,雅克,我的朋友,我害怕你是被魔鬼附体了。

雅克:为什么是魔鬼?

主人:因为你干了几件奇事,你讲的道理却很可疑。

雅克:我们讲的道理和我们做的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主人:我发现你没有读过堂·拉塔斯台(112)。

雅克:您说的这位堂·拉塔斯台我确实没读过,他书里说些什么?

主人:他说,上帝与魔鬼都创造奇迹。

雅克:那上帝的奇迹和魔鬼的奇迹怎样区分?

主人:循理而分。道理好,就是上帝的奇迹,道理坏,就是魔鬼的奇迹。

雅克(打了个呼哨,接着道):那对我这样无知的可怜虫,谁来告诉我奇迹创造者的道理是好还是坏?也罢,先生,咱们上马吧。找回您的马,靠的是上帝还是魔王别西卜(113),这有什么要紧的?莫非有什么好坏之分?

主人:没有。不过,雅克,如果你中了邪……

雅克:有什么灵丹妙药?

主人:灵丹妙药!办法就是,在为你驱魔之前,把你摁在圣水里,让你喝个够。

雅克:先生,把我摁在圣水里!把雅克摁在圣水里!我宁愿让成千上万的魔鬼待在体内,也不愿意喝一滴,不管是圣水也好,不是圣水也好。您真没看出来,我有恐水症?……

啊!恐水症?雅克说的是“恐水症”?——不是,看官,不是,我担保他没说这个词。然而您这么挑毛病非同小可,我必须跟您打个赌,您随便从一出喜剧或者一出悲剧里挑一段台词,就算它写得再好,您也不可能不发现人物用的某一个字眼实际上是作者的话。雅克说的是:“先生,你没有发现,我一看见水,就犯疯病?……”行了吧?我没有照他说的写,真实性差了点,不过更简洁。

主仆二人上了马,雅克对主人说:“您的风流事,上回讲到经过两次鱼水之欢,您正准备享受第三次。”

主人:就在这时,过道的门突然开了。卧室拥进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但见烛光闪烁,耳闻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床幔猛然拉开,我看见了阿加特的老爹、老妈、姑妈、表兄妹,还有一名执事。执事对着众人语气沉重地说:“先生太太们,别出声。抓贼抓赃,捉奸捉双。先生是有身份的,要把这事摆平,只有一个办法,先生必定愿意主动接受这个办法,而不是叫法律逼迫……”

他每说一句话便被老爹老妈和姑妈表兄妹打断,前者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后者则用最不堪的话数落裹在被子里的阿加特。我呆若木鸡,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执事看着我,挖苦道:“您委实一表人才,不过眼下您还是起来穿上衣服为好……”我穿上衣服,不过是我自己的衣服,他们已经将骑士的衣服换成我的了。有人搬来一张桌子,执事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老妈使尽浑身解数,生怕女儿吃亏,老爹在旁边不断说:“消消气,老婆,消消气,你怎么责骂闺女,该怎样还是怎样。事情的结果不会太糟……”其他人已经各自寻椅子坐下,伤心、愤然、窝火,表情各不相同。老爹不停地数落老妈道:“你看,这就是你不看管好闺女的结果……”老妈回道:“先生看上去那么老实,那么彬彬有礼,谁能想到他……”其他人默不作声。口供录毕,有人读给我听。因为录下的都是事实,我便签了字。我随执事下楼,他很客气地请我登上停在门口的马车,随行的队伍相当壮观,马车径直朝“主教台”(114)奔去。

雅克:主教台!进班房!

主人:进班房。这场官司麻烦透了。说来说去就是要我娶阿加特小姐,任何妥协方案她父母连听也不听。第二天,骑士来到我牢房,他什么都知道了。阿加特伤心欲绝,爹妈怒不可遏,骑士因为向他们提供虚假消息而遭到无情斥责,说他是他们家庭遇难小姐丢脸的罪魁祸首。这些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叫他很不落忍,他要求与阿加特单独面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得到首肯。阿加特恨不得把骑士的眼珠子挖出来,她用最恶毒的词来称呼他。他对此早有准备,等她的怒火渐渐平息之后,他才竭力开导她去理智地想问题。但是,她说了一件事,使得骑士无以作答:“我父母闯进来,我和你朋友在一起,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我以为跟我上床的是你?……”骑士回应道:“你说实话,你真以为我朋友会娶你?”“不,应该受到惩罚的是你,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这个下流坯。”

“不过,”我对骑士说,“能让我脱身的确实只有你。”

“怎么让你脱身?”

“怎么办?告诉大家前因后果。”

“我这样吓唬过阿加特,但是我肯定不会真这么做。很难断定这么做对你是不是有帮助,然而可以断定的是,我们俩都会因此名誉扫地。再说,这是你的错。”

“我的错?

“是啊,你的错。我提议的那场恶作剧你要是答应了,阿加特就会从两个男人中间被逮个正着,那样的话,这事最后也就是个笑话。可惜你压根没答应,既然走错了一步,那么如今的问题就是如何挽回了。”

“不过骑士,有件小事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我拿到的是我的衣服,而你的衣服却放回了衣帽间,说实话,这事很奇怪,我怎么也想不通,头脑一片混乱。我感觉阿加特有点不对劲,我有个念头,她知道这是骗局,她与父母一定串通好了。

“可能你上楼的时候有人看见了。我可以确定的是,你刚脱掉衣服,就有人把我的衣服送回来,还向我讨要你的衣服。

“天长日久这事自见分晓……”

我和骑士,我们正在相对唏嘘、互相安慰、互相指责、互相诅咒、互求谅解的时候,那位执事进来了,骑士脸色发白,匆忙离开。执事是个好人——世上总还是有好人的,他回去之后重读口供记录,想起当年跟他一起念书的一个年轻人与我同姓,于是想到我或许是这个老同学的亲戚,甚或就是他儿子。事实果真如此。执事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他进来的时候溜出去的那人是谁。

“他没有溜,”我对执事说,“他就是出去了。他是我的好朋友,德·圣乌安骑士。

“您的朋友!您的这个朋友可真有意思!您知道吗,先生,来向我告发您的就是他,一同来的还有女孩的父亲和另外一个亲戚。”

“是他!”

“就是他。”

“您肯定没搞错?”

“非常肯定。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德·圣乌安骑士。”

“噢,德·圣乌安骑士,原来如此。您知道您的朋友,您的好朋友德·圣乌安骑士是什么人么?一个土匪,那家伙记录在案的罪行足有百桩。这种人警察局之所以放他们到大街上溜达,是因为时不时对警察还有点用处。他们既行骗,却也揭发骗子。他们干的那些事固然很缺德,但是他们在防止罪恶、揭发罪恶方面起的作用,显然更为重要……”

我向执事如实讲述了我的遭遇,他听了之后并没有显得很乐观,因为所有可以为我洗脱罪名的话都不能向法庭引述,也不能作为证词。不过他答应传唤姑娘的父母,对姑娘也要给点颜色,法官那边他会提醒,任何有利于为我辩护的情节都不会忽略。当然同时他也估计,如果有人给那些人出主意的话,法庭方面没有太多的回旋余地。

“怎么!执事先生,难不成我非娶她不可?”

“娶她!那未免太吃亏,我倒不担心会走到这一步,但是赔偿肯定免不掉,而且数额会相当可观……”然而,雅克,我感觉你有话要对我说。

雅克:是,我想对您说,您搞得比我还可怜,钱花了,人没睡成。其实吧,我想如果说阿加特怀上了,您的故事听起来应该更顺理成章。

主人:你别那么着急否定自己的假设,事实上我被监禁后不久执事就告诉我,阿加特向他宣称自己有身孕了。

雅克:您成了孩子爹……

主人:我没有伤害他。

雅克:您也没有创造他。

主人:不论是法官的庇护还是执事的周旋,都没能够阻止这个案子按法律程序走下去。不过,姑娘与她爹妈素来声名狼藉,所以我出狱之后不必娶她。我被判处一大笔赔偿,除却生孩子的费用,还有拜我朋友德·圣乌安骑士的行止所赐的这个孩子的生活教育费用。这孩子简直就是骑士的微型版,一个大胖小子,我入狱七八个月之后阿加特小姐欢欢喜喜地生下他,人家给他请了个好奶妈,我按月付工钱,一直到现在。

雅克:贵公子几岁啦?

主人:快满十岁了。这些日子我将他留在乡下,学校的先生教他读书写字数数。那里距离我们要去的地方不远,我想借这次机会跟那些人把该结的账付清,带孩子离开,让他学门手艺。

雅克与主人途中又歇了一回,他们离目的地很近,弄不好雅克已经没时间继续讲自己的风流事了,再说雅克的嗓子疼也还远没有见好。第二天他们到了……——哪里?——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到了之后他们干了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雅克的主人会把自己的事告示天下吗?不管怎么说,反正办这些事不超过半个月。事情办完,结果是好是坏,对此我还是一无所知。雅克的嗓子倒是全好了,靠的是两副他很反感的药:少吃,多睡。

清晨,主人对仆人道:“雅克,套马、上鞍、灌满酒壶,该去你知道的地方了。”说话间一切都办停当。现在他们直奔十年来雅克主人花钱抚养德·圣乌安骑士儿子的地方。他们离开刚才的住宿地不久,主人冲雅克说了下面这句话:“雅克,你对我的爱情经历有什么说法?”

雅克:那上边记的事情有的很奇怪。出来个孩子,天知道是怎么来的!谁知道这个私生子将来在世上是个什么角色?谁知道他降生不是来造福的或者不是来王国造反的?

主人:我告诉你都不是。我会让他成为车工或者修表匠。他会结婚生子,他的孩子会在这世上做椅子腿,直到永远。

雅克:是,如果那上边已经写好了。可是车工作坊里就不会出一个克伦威尔?砍掉国王脑袋的那位,如今大家不是说他就出自啤酒作坊吗?……

主人:不说这个了。你身体恢复了,又知道了我的风流事,你凭良心不能再推三阻四,应该继续讲你的故事。

雅克:一切都不允许。其一,我们剩下的路不多了;其二,我讲到哪儿已经忘了;其三,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感觉我的故事还结束不了,它会给我们带来不幸,我一讲它就会被一个幸福的或者不幸的事故打断。

主人:最好是幸福的事故。

雅克:希望如此,哎,我感觉到了,是不幸的事故。

主人:不幸的!好吧,可是你讲与不讲,都会发生吧?

雅克:谁知道?

主人:你晚生了两三百年。

雅克:不对,先生,我和所有人一样,生逢其时。

主人:你要早生几百年,会是一个占卜大师。

雅克:我不太知道占卜师是干什么的,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主人:这可是你关于猜想的论文里一个重要章节。

雅克:确实。可那是很久以前写的,我连一个字也想不起了。先生,您看,这儿有比共和国所有的占卜师、神鹅圣鸡都灵验的,就是这酒壶。咱们问问它吧。

雅克取过酒壶,问了许久。主人掏出怀表与鼻烟盒,瞧了瞧时间,嗅了嗅鼻烟。雅克说:“现在我感到前景不那么暗淡了。您说说我讲到哪儿了。”

主人:讲到在戴格朗的庄园,你的膝盖稍有好转,丹妮丝由母亲差来照看你。

雅克:丹妮丝很听话。我膝盖的伤口差不多愈合了,孩子吵闹那天夜里我还跳了圆圈舞哩,可我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剧痛。庄园的外科大夫,见识比他的那个同行稍微广一些,他思忖这疼痛反复发作,原因只可能是子弹取出来之后,还有异物留在里面,因此他一大早就来到我房里,叫人搬了一张桌子到我床边。等床帐撩开,我看见桌子上排开一件件锋利的家什。丹妮丝坐在床头,哭得像泪人,她老妈叉手立在一旁,脸上阴沉。大夫脱了外套,挽起上衣袖子,右手掂着一把手术刀。

主人:你吓着我了。

雅克:我也被吓着了。“朋友,”大夫对我说,“这疼痛您是不是受够了?”

“太够了。

“您想不想有个了结,还保住您的腿?”

“那当然。”

“那就把您的腿伸到床外,好让我干得顺手一点。”

我伸出腿。大夫用牙咬住手术刀的刀柄,左臂抬起我的小腿,用力夹在臂下,取下手术刀,刀尖对准伤口的缝合处,割开一道又宽又深的口子。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但是冉娜转过头去,丹妮丝惨叫一声,支撑不住……

说到这里,雅克停止讲述,又一次接触他的酒壶。前面的路越短,他与酒壶的接触就越频繁,或者用测量学家的话说,与距离成反比。雅克的计算是非常精确的,出发时满满的酒壶,到达时正好喝完,路桥学院的先生们无妨拿他作一部精良的计步器,而他每次接触酒壶都是有充足理由的(115)。这次的理由是让丹妮丝从昏厥中苏醒,也让他自己从被大夫在膝盖上割皮切肉的痛楚里缓过来。丹妮丝苏醒了,他自己也抖擞起精神,于是他继续讲述。

雅克:这个大切口将原来的伤口兜底剖开,大夫用钳子从里面拽出一小块裤子碎片,它落在伤口里,疼痛就是它闹的,它还叫伤口迟迟不能完全结痂。这次手术之后,在丹妮丝的照料下,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不再疼痛,不再发烧,胃口开了,睡得足了,精神头也有了。丹妮丝每次为我换药,动作准确,万分小心。您是没看见她揭开我的夹板时,手底下那份仔细和轻巧,生怕我有一点点疼痛,还有给我清洗伤口时那动作;我坐在床沿,她单膝跪地,把我的小腿架在她的大腿上。我有时候会微微向她腿上用力,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温情脉脉地望着她干活,心想她一定怀着同样的温情。换过药,我拉过她的双手表示感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她站在那里低眉顺眼,只听不说话。庄园里每来一个货郎,我就没有不向他买点东西的,这一次是一条三角巾,下一次是几尺印花棉布或者纱布,要不就是一个金十字架、几双棉袜、一枚戒指、一串石榴石项链。东西买了,尴尬的是不知怎么送礼,而她尴尬的是不知怎么收。起先,我把礼物拿给她看,如果她说好,我就说:“丹妮丝,这是我特地给你买的……”如果她接受,我就双手颤抖着递过去,她也双手颤抖着接过来。有一回,我实在不知道该送她什么好了,我就买了几副织花丝袜带,红白蓝三种颜色。早上她没到之前,我将袜带挂在我床头的椅背上。丹妮丝一瞥见袜带便说道:“呀!好漂亮的袜带!”

“给我心上人的。”我对她说。

“您有心上人了,雅克先生?”

“当然了,我没对你说起过?”

“没有。她一定很可爱,是吧?”

“非常可爱。”

“您很爱她?”

“一心一意爱着她。”

“她也一心一意爱您?”

“我不知道。这些袜带就是给她的,她答应要给我一个奖赏,如果她真的给我,我想我会疯的。”

“是什么奖赏呢?”

“两只袜带,我亲手系上一只……”

丹妮丝脸红了,她误解了我的话,以为袜带是送给另外一个女人的。她脸上浮现愁云,手下接二连三出错。她寻找换药的物件,明明就在眼前她却看不见。烫好的酒打翻了。她来到床边给我换药,抓住我小腿的手颤抖不止,绷带解得乱七八糟。待到给伤口消毒,却忘了最重要的东西,便又去取过来为我包扎,这个时候我看见她泪水婆娑。

“丹妮丝,我想你是哭了,你怎么啦?”

“没怎么。”

“哪个坏蛋惹到你了?”

“就是您。”

“我?”

“就是。”

“我怎么惹到你了?……”

她不回答我,却调转目光瞅着袜带。

“怎么啦?”我对她说,“是袜带惹你哭了?”

“是。”

“嗨!丹妮丝,别哭了,袜带就是给你买的。”

“雅克先生,您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喏,给你。”我将两只袜带递给她,不过我将一只攥在手里,一丝微笑在她的嘴唇间一闪而过。我伸胳膊将她揽过,拉她到床边,将她的一只脚放在床沿上,把她的裙子撩到膝盖,她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我亲吻她的小腿,将手中的袜带系上,刚刚系上,她老妈冉娜进来了。

主人:她来得真是不巧。

雅克:可以说不巧,也可以说很巧。她没有发现我与她女儿的窘态,只看见她女儿手里的袜带。“好漂亮的袜带,”她说,“可是还有一只呢?”

“在我腿上,”丹妮丝回答,“他跟我说是为他情人买的,我偏说是给我买的。我既然穿了一只,另一只当然应该是我的了,老妈,是不是这样?”

“哦!雅克先生,丹妮丝说得对,单只袜带没法用,您总不至于把她已经穿上身的要回去吧?”

“有何不可?”

“丹妮丝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那我们这么办吧。让我当您的面把另一只给她系上。”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那她把两只都还给我。”

“那也不行。”

这时雅克与主人已经到了村口,他们要去村里看孩子,还有德·圣乌安骑士孩子的奶妈夫妇。雅克不说话了。主人对他说:“下马,在这儿歇歇脚。”

“为什么?”

“因为从所有的迹象看,你的风流事就要结束了。”

“不完全对。”

“既然已经到了膝盖(116),前面就没有多少路要走了。”

“主子,丹妮丝的腿比一般人都长。”

“先下马再说。”

主仆二人下马。雅克先下,他敏捷地上前要托主人的靴子,可是没等靴子踩住脚蹬,蹬子的皮带却脱开了,主人身体向后一仰,要不是被仆人的胳膊搂住,他就直挺挺摔到地上了。

主人:哎呀!雅克,你是怎么照顾我的!我刚才是不是差一点撞断肋骨、摔折胳膊、脑袋开瓢,还可能一命呜呼?

雅克:您不走运!

主人:混账东西,你说什么?你等着,等着,我来教你怎么说话……

说着,主人将鞭绳在手柄上绕了几圈,撒腿追逐雅克,雅克围着马跑,爆出阵阵笑声。主人诅咒起誓,气得口吐白沫,一面也围着马跑,一面朝雅克气势汹汹地狂吐脏话。这场追逐直追到俩人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一个停在马这边,一个停在马那边。雅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在笑;主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拿眼狠狠瞪他。等俩人气息平复了,雅克对主人说:“主子先生同意了吧?”

主人:你想叫我同意什么?狗东西、无赖、下流坯,是要我同意你是世上最可恶的仆人,我是世上最可怜的主人?

雅克:多数时间我们做的并不是我们想做的,这一点难道不是明摆着?来,您扪心自问:刚才这半个钟头里您说的做的,有什么是您想说想做的?您难道不是我的玩偶吗?如果我愿意,您不是还会演一个月的滑稽戏?

主人:你说什么!刚才是一出戏?

雅克:一出戏。

主人:你早知道皮带要断?

雅克:是我做了手脚。

主人:你拿一根铜丝吊在我头顶上,叫我被你支使得团团转?

雅克:毫无破绽!

主人:你回答我的话也是事先想好的?

雅克:深思熟虑。

主人:好一个阴险的无赖。

雅克:您应该说,由于我队长有一天拿我当了打发时间的工具,我就成了一个巧舌如簧的话痨。

主人:可是假如我刚才伤着了呢?

雅克:那上边已经写了,而且我也预料到了,您说的事不会发生。

主人:好吧,咱们坐一会儿,该歇一歇了。

他们坐下,雅克说道:“妈的,蠢货!”

主人:你应该在说你自己吧。

雅克:没错,说我自己哩,酒壶里竟然一滴酒也不剩。

主人:没什么可遗憾的,有一滴剩酒我也把它喝了。我渴得要命。

雅克:妈的,真蠢,居然没有留两滴酒!

为了忘掉疲劳和焦渴,主人请雅克继续讲故事。雅克拒绝了,主人很生气,雅克随他生气,最后经过申诉,说明继续讲故事可能惹出麻烦之后,雅克接着讲他的风流事。他说道:

“有一天是节庆,庄园主人去打猎了……”说完这句话,他猛然打住,说,“不能讲,绝不能再往下讲,命运之手现在好像已经掐住了我脖子,我能感觉到它越掐越紧。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我说话了。”

“好吧!别说话了,到前面那栋茅屋去,打问一下寄养孩子的那家……”

那家要更远一点,俩人各自拉着马辔头,朝那家大门走去。刚到门口,门开了,一个汉子从门里闪出,雅克的主人大喝一声,伸手按住佩剑。门口出现的汉子也拔出了剑。两匹马受到兵刃撞击叮当声的惊吓,雅克的马挣断缰绳跑了,与此同时,与主人格斗的汉子倒地不动了。村民们纷纷赶来帮忙,雅克的主人飞身上马,奋蹄疾驰而去。村民们抓住了雅克,双臂反捆在背后,押给地方法官。法官将雅克关进牢房。死掉的汉子正是德·圣乌安骑士,这天碰巧他与阿加特一道来奶妈家看孩子。阿加特趴在情人的尸体上哭天抢地,雅克的主人早已没了踪影。雅克在从法官府去牢房的路上说道:“本该如此。那上边都写着哩……”

至于我嘛,也该打住了,因为关于这两个人物,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雅克的风流事呢?——雅克说了不下百遍了,他的故事讲不完,那上边写好了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看官,我瞧出来了,您挺有气的,那这样,您从他停下来的地方接着往下讲,您随便编。要不然,您去拜访一下阿加特,打问出关押雅克的村子,您去看看雅克,有问题可以问他,您不必扯他耳朵,他一定会叫您满意的。这对于他是个消遣的机会。根据一些我有充足理由认为不可靠的回忆录,我当然可以把缺少的部分补齐,但是有什么用呢?我们认为真实的东西,我们才有必要加以关注。另一方面,未曾对宿命论者雅克与他的主人的谈话——弗朗索瓦·拉伯雷大师的《卡冈都亚》与《马蒂厄传》(117)之后最有分量的著作——作缜密考证就点评议论,那是非常鲁莽的。我会调动我的全部心力,以尽可能公允的态度来重读这些谈话,一周之内我将宣布我的最终判断,当然万一哪个比我更聪明的人证明我错了,我就收回我的判断。

出版者(118)补白:一周过去了。我读了文中提到的回忆录,发现有三节为我拥有的底稿所阙如,第一节与第三节,我以为是原文,第二节显然是赘文。第一节如下,也许正是雅克与主人谈话缺失的一小段:

有一天逢节庆日,庄园主人打猎去了,留下的仆人都去几里路外的教区听弥撒。雅克没有卧床,丹妮丝坐在他身旁,俩人谁也不说话,似乎在互相赌气。他们确实在赌气。雅克搜肠刮肚,想引导丹妮丝做让他开心的事,但是丹妮丝不为所动。沉默许久之后,雅克失声痛哭,语气生硬而又痛苦地说:“你这是不爱我了……”丹妮丝幽幽地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猛地拽到床沿,她自己也在床沿坐下,对他说:“你说!雅克先生,我真不爱你吗?好吧,雅克先生,你想怎么对可怜的丹妮丝就怎么对她吧……”她一边说,一边涕泗横流,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下面是第二节,当是抄自《项狄传》,除非宿命论者雅克与他的主人的谈话发生于《项狄传》发表之前,反倒斯特恩爵士是个文抄公,不过对这一点我无法置信。当然我对斯特恩先生确实怀有一份特殊的敬重,在我眼里他与他们国家大部分作家都不同,那些人惯常的做法是偷窃我们的东西,然后对我们秽语相加。

又有一次,丹妮丝一大早来为雅克包扎。庄园里一切都还在睡梦中,丹妮丝战战兢兢地朝前走,到了雅克的门口她站定身,心里打鼓是进还是不进。她哆哆嗦嗦进了门,在雅克床前站立良久也不敢揭开床帐。她轻轻将床帐撩开一条缝,哆哆嗦嗦地向雅克问了早安,哆哆嗦嗦地问他夜里睡得好不好,身体好不好。雅克说他一夜没合眼,膝盖奇痒,痒得很难受,这会儿还难受。丹妮丝自告奋勇给他解痒,她拿起一小块法兰绒,雅克将腿搭在床沿,丹妮丝用法兰绒在他伤口的下部开始蹭,起先用一个指头,然后用两个,然后用三个、四个,然后是整个手掌。雅克望着她,陶醉在爱情中。然后丹妮丝拿法兰绒直接在雅克的伤口上面蹭起来,伤口上结的痂还是红色的,起先用一个指头,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直到整个手掌。可是,仅仅止住了膝盖下部和膝盖上的痒还不够,还需要给膝盖上面的部位止痒,这里痒得越发厉害了。丹妮丝将法兰绒放在膝盖上面的部位,十分卖力地蹭起来,起先用一个指头,然后是二个、三个、四个,乃至整个手掌。雅克目不转睛望着她,激情不断高涨,最后终于按捺不住,扑倒在丹妮丝的手上……吻了它(119)。

不过,坐实抄袭的是下面这段。文抄公接着写道:“看官,如果我描写的雅克的爱情您不满意,您可以来显显身手,我允许。即使您有三头六臂,我敢肯定您的结尾跟我没两样。”

“那你可说错了,你这个名副其实的造谣者,我的结尾跟你肯定不同。丹妮丝是个好姑娘。——谁跟你说丹妮丝不是好姑娘了?雅克扑倒在她手上,吻了它,它是她的手,是您自己思想龌龊,想把别人没说的话说出来。——您是说,他仅仅吻了丹妮丝的手?——当然了,雅克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他怎么会对他准备娶为妻子的女人动粗,造成妻子对他不信任,从而毁掉自己下半辈子的生活?——但是前文说了,雅克搜肠刮肚想点子,想引导丹妮丝做让他开心的事。——那是因为,显然那时候他还没决定娶丹妮丝。”

第三节说的是雅克,我们可怜的宿命论者,全副手铐脚镣,卧在昏暗的地牢里,身下垫着稻草。追忆从他队长的哲学理论记下的点点滴滴,很有些相信,有一天他可能会留恋这个潮湿阴暗、臭气烘烘的地方,在这里他靠面包和水活着,在与大小耗子的搏斗中保护着自己的手和脚。据说,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监狱大门和牢房的门撞开了,雅克被盗匪裹挟入了伙。另一面,警察跟踪尾随,追上了他的主人,逮捕了他,关进了另一所监狱。多亏他第一次官司中就帮过他的那位执事鼎力周旋,他得以走出班房。当运气把对他而言同鼻烟盒、怀表同样重要的仆人送还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戴格朗的庄园隐居了二三个月。那期间他只要嗅鼻烟、看时间,就没有一次不叹息道:“可怜的雅克,你怎么样了!……”一天夜里,戴格朗的庄园遭了匪难,雅克认出这是恩人与自己情人的地方,他出来求情,保住了庄园。然后有文字记录了雅克同他的主人,还有戴格朗、丹妮丝与冉娜意外重逢的细节。

“是您啊,我的朋友!”

“你怎么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那您呢,我怎么会在这里遇到您?”

“丹妮丝,真是你?”

“是你呀,雅克先生,你叫我流了多少泪呀!……”

这时,戴格朗大声道:“大家斟酒举杯,快点,快点,是雅克救了我们大家的性命……”

数日后,庄园的老门房死了,雅克当了门房,娶了丹妮丝,他与丹妮丝一道为芝诺与斯宾诺莎(110)广招信徒,他为戴格朗所喜、主人所宠、夫人所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上边写着。

有人要我相信,戴格朗与他主人都爱恋上了雅克夫人。我不知道实际情况如何,但是我知道雅克每天晚上暗自道:“雅克,如果那上边写了你要当乌龟,那你怎么做都白搭,终归要当乌龟。如若相反,那上边写了你不会当乌龟,那他们怎么做也白搭,我终归不会当乌龟。朋友,安心睡吧……”雅克酣然入梦。

* * *

(1)出自英国小说家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的小说《项狄传》(全名《特里斯坦·项狄的生平与见解》,1760)第八卷第二六三章。狄德罗写《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项狄传》的影响是明显的。

(2)成语,传说圣罗什总是戴着三顶帽子,喻东西多而无用。

(3)此二人是当时著名的外科医生。

(4)这句话实际上是莫里哀《斯卡班的诡计》中的人物杰隆德所说,见该剧第二幕第七场。斯卡班诳他的老爷杰隆德,说少爷被西班牙军官邀请到一艘战舰上,结果被战舰带走了,杰隆德大惊,说出这句话。

(5)欧洲基督教会向居民征收的宗教捐税,本堂神父把征收的税款上交后可领取一定数额的返还,经常是很小一部分。

(6)Jaback,巴黎圣梅里街上的一家客栈,出售时髦装饰品。

(7)Julien Le Roy(1686—1759),法国著名钟表匠,以手艺高超著称。

(8)指爱德修女会修女。

(9)指法国十八世纪小说家普雷沃神父的小说《克莱福兰德传记》。

(10)Jean-François Regnard(1655—1709),法国戏剧家。

(11)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英国作家。

(12)Michel-Jean Sedaine(1719—1797),法国戏剧家。

(13)Pondicherry,印度东海岸港口城市,曾是法国殖民地。

(14)见贺拉斯《诗艺》,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第一五六页。关于“柱石”,见该书第一五七页。

(15)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又称“圣衣会”“迦密会”,创建于巴勒斯坦加尔默罗山,主张“听命”“清贫”“静默”等修行规则。下文赤脚派是此教派中规则严格的一支。

(16)实有其人,与狄德罗的父亲有交往,曾受托在巴黎监护狄德罗,后二人发生龃龉,狄德罗女儿的回忆录中有记载。

(17)一七五五年,里斯本发生惨烈的大地震,进而引发了欧洲思想与精神领域的剧烈震荡。

(18)这段话戏拟当时流行的悼词,特别是其夸张造作的语气。

(19)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一个分支,其修士戴独特的尖顶帽。

(20)“塞万提斯的续写者”指费尔南德斯·德·阿凡拉奈达,一般认为这是路易斯·阿里亚嘎的笔名,此人与塞万提斯有隙,在《堂吉诃德》第一卷出版后便发表了所谓的续集。法国作家勒萨日于一七〇四年将此书译成法语。狄德罗对这个所谓的续集很不满,多次影射讽刺。“阿里奥斯托的模仿者弗提盖拉”是意大利教士,他于一七三八年出版了谐谑史诗《李夏岱》,模仿阿里奥斯托《疯狂的罗兰》的情节。但是在《疯狂的罗兰》里,李夏岱与费拉古斯并无关系,所以狄德罗说“李夏岱身边没了费拉古斯”当是误记。

(21)Saint-Étienne,法国东南部城市。

(22)Le médecin malgré lui,莫里哀喜剧,下文情节见该剧第一幕第一场,原剧台词是“我肩上有四个孩子”。

(23)Pierre Le Guay de Prémontval(1716—1764),法国数学家。

(24)真实人物,是普雷蒙瓦尔的夫人。

(25)作者在这里时而用“里弗尔”,时而用“法郎”来指同一笔款,可见当时里弗尔的价值不确定,有时就等同法郎。

(26)主人突然改用敬词跟雅克说话,有揶揄,或也含些许敬意。

(27)指让·巴塞亚克(Jean Baseilhac,1703—1781),外科医生。他因在巴黎圣奥诺雷门附近建立了一所慈善收容院而闻名,收容所里常有修士帮助手术,久而久之,柯莫修士便成为外科医生的代名词。

(28)口袋屁股(cul-de-sac)意为“断头路”、“死胡同”。伏尔泰在一篇文章里认为这个词低俗,主张废弃,以用“死胡同”为宜。

(29)Bicêtre,巴黎郊区慈善总院的一个附属机构,为收治伤员而建,在荣军院建成后,用于临时收容流浪汉与苦役犯。

(30)意大利著名戏剧家哥尔多尼(Carlo Goldoni,1707—1793)的作品,发表于一七七一年。哥尔多尼最为中国观众熟悉的是他的喜剧《一仆二主》。狄德罗本人的戏剧作品曾被批评“模仿哥尔多尼”,狄德罗显然对这样的批评表示不屑,在《论戏剧诗》里他有更详细的阐述。

(31)Géronte,意大利即兴喜剧的类型化人物,多为吝啬、暴躁而又缺乏主见的老年市民。深受意大利即兴喜剧影响的莫里哀喜剧里也有这个人物出现。

(32)Théodore Tronchin(1709—1781),瑞士名医。

(33)指德·盖尔谢伯爵(Claude-Louis Regnier,comte de Guerchy),路易十五时期的军官。

(34)当指做临终忏悔的神职人员。

(35)Pierre-Daniel Huet(1630—1721),法国主教,学者。

(36)Pierre Nicole(1625—1695),詹森派神学家。

(37)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法国主教,著名演说家。

(38)指路易十四的情妇曼德农夫人在圣西尔主持的一所女子修道院,专门培养贵族女子。

(39)Jardin du Roi,即现在的巴黎植物园,那里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当时是“国王行宫”(Cabinet du Roi)。

(40)拉斐尔创作了许多圣母形象,面部秀美、肃穆而慈祥。《嘉拉提亚》(即《嘉拉提亚的凯旋》)中众多女神肌肤粉白、身姿绰约。

(41)François de Sales(1567—1622),瑞士主教,神学家,代表作为《论上帝之爱》。

(42)基督教内部一个神秘主义教派,起源于西班牙,十七和十八世纪一度在西班牙、法国等地流行。主张在一种消极的“静寂”状态中体悟对上帝的“纯粹之爱”。后因被教廷多次谴责为“异端”而式微。

(43)Villejuif,巴黎南边的一座小城。

(44)指悬挂门口敲铃的木槌。

(45)Vida(1480—1566),意大利主教,著有《诗论漫笔》。

(46)Le Bossu(1631—1689),法国教士,著有《史诗论》。“勒博须”这个名字的字面意义是“驼背”“罗锅”。

(47)Simon-André Tissot(1728—1797),瑞士医生,著有《大众健康指南》。

(48)La Boulaye,法国中部小城。

(49)影射国王与国会的争吵。

(50)西方俗语有言:“倔驴硬不过棍尖。”

(51)Prémontré,法国埃纳省的一个市镇。十二世纪初,圣瑙拜(saint Norbert de Xanten)在这里建立一个修道院,遵循圣奥古斯丁的神学思想,修士着白衣,被称为普雷蒙特雷修士。

(52)Place de Grève,即现在的巴黎市政厅广场,大革命后曾在这里立起断头台。

(53)侯爵这句话语义隐晦。“一对一”可指一种常见的马车,仅有相对的两个座;“一对一”也常表示两个人结对的伙伴。由于普雷蒙特雷修道院分男修士部与女修士部,而许多人认为这个修道院风气相当世俗化,以绯闻多而著称,因此侯爵此语又似乎有这方面的影射。下面“主人”的话便与这种影射相呼应。

(54)据说普雷蒙特雷修士的白色修道袍下不穿内衣。

(55)拉丁语,天使给马利亚传信。

(56)即弥普瓦前主教布瓦耶,时任王国税务总监。

(57)庇隆(Piron)是法国诗人,瓦特利神父(abbé Vatri)是法国古希腊文化学者。所谓“对话”当是虚构。

(58)这里故事交代得不清楚。他们在什么庄园重见?原文用了定冠词,可是前文并未提到任何庄园。或许可以理解是侯爵的庄园?上文说到他们在一家客店投宿,这里又突然说“在庄园又相见”,需要脑补。

(59)Jean-Baptiste Vanloo(1684—1745),法国画家。

(60)位于巴黎老市场附近,圣德尼街口,雕像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让·古戎(Jean Goujon,1510—1572)的作品。

(61)原文deux filles。Fille这个词通常意义是“姑娘”,但在某种语境中指“风尘女子”,这里应该正是此义。

(62)Jean-Honoré Fragonard(1732—1806),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擅长含有情色意味的风俗画。

(63)意为现世生活是由前世(生前)决定了的,是前世的一种“馈赠”。

(64)即《神曲》。“曲”,文中后来多半意指“喜剧”,其实在中世纪前,这个词与戏剧意义相近,十七世纪后才专指“喜剧”。因此所谓《神曲》,即“神之曲”,这里汉译的“曲”也是取其戏曲(如元曲)之义,即神的戏剧。这里不依惯例而译为“喜剧”是为了与下面雅克的话相对应。

(65)十三世纪时人们对某些教派人士的戏称,这里就指天主教徒。

(66)拉丁语,生育,繁衍。实际上讲耶稣家谱的不是《路加福音》,而是《马太福音》。

(67)弗提盖拉《李夏岱》中的人物,一个虚伪的隐士,误被人阉割,临死前魔鬼执其阳具出现在他面前。

(68)Bigre,感叹词,表示惊叹或轻蔑或不满等情绪。

(69)Charles-André Boulle(1642—1732),著名王室木工。这个姓氏的发音与“球”(boule)相同。

(70)Condé,法国大贵族姓氏。

(71)Guillaume,欧洲常见名字,即英语中的威廉(William)。

(72)指英王威廉一世,曾是诺曼底公爵,一〇六六年征服大不列颠。

(73)指中世纪的市民剧《帕特兰律师的闹剧》。其中的地毯商叫纪尧姆·卢索姆。

(74)指老威廉·皮特(William Pitt,1708—1778),英国辉格党政治家,曾任英国首相。

(75)Sucre,原义为“糖”。

(76)一种风俗,新郎将新娘的吊袜带剪成小块,分给来宾,挂在上衣扣眼里。

(77)指一个村社或若干村社共有的土地。

(78)Suzon,即苏姗娜,称苏松有亲昵之意。

(79)即史上以暴虐荒淫著称的尼禄皇帝。

(80)Suetonius(约67—约122),古罗马传记作家。

(81)Catullus(约前87—前54),古罗马诗人,擅长爱情诗。

(82)Martialis(约40—约104),古罗马诗人。

(83)Juvenalis(约60—约140),古罗马讽刺诗人。

(84)Petronius(约27—66),古罗马作家。

(85)Jean-Baptiste Rousseau(1669—1741),法国诗人、剧作家,当时被称作“伟大的卢梭”。舆论指责他亵渎宗教、侮辱同仁,议会决议将他驱逐出境。他著文为自己辩护,狄德罗这里说的序言即指他的辩护词。此卢梭与后来的让-雅克·卢梭没有关系。

(86)全名《奥尔良的贞女》,是一首诙谐的叙事诗,主角是圣女贞德。

(87)拉丁语,话虽轻浮,活得正直。

(88)Pitija,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的女祭司,能够预知未来,居德尔斐神庙。亦译作比媞亚、琵西雅。

(89)据《圣经·新约》,耶稣复活四十天后升天,又过了十天,耶稣的使徒们正在耶路撒冷聚集,耶稣遣生灵降临,附在使徒们身上,由他们在人间传播福音。

(90)出自十六世纪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小说里巨人庞大固埃为寻找神瓶而游历四方,得到神瓶后获启示曰“痛饮吧”。

(91)拉伯雷曾任默东的本堂神父。

(92)这个词流行写法是Engastrimythe,意为“腹语”,engastrimute是古写法,狄德罗有意采用古词,是为嘲笑某些守旧的学究。

(93)均为法国作家,除去较为著名的拉伯雷、拉封丹与莫里哀,其余人等:拉法尔(La Fare,1644—1712)、舒里约(Chaulieu,1639—1720)、帕纳尔(Panard,1689—1785)、加莱(Gallet,1700—1757)为诗人,夏佩尔(Chapelle,原名Claude-Emmanuel Luillier,1626—1686)为作家,瓦岱(Vadé,1720—1757)为剧作家。

(94)“松果”酒家在巴黎圣母院附近,是一些嗜酒的作家经常光顾的地方,“神殿”指拉法尔、舒里约等作家组成的小团体,“甘盖特”(Guinguette)意思是小酒店、小咖啡馆,舒里约等作家经常在诗里写到。

(95)Anacreon,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诗人,题材多为女人与酒。

(96)法语,腹语者。

(97)瑙铎(François Naudot,生卒年不详),德·布罗斯(Charles de Brosses,1709—1777),弗莱恩施海姆(Freinsheim,1608—1660),布罗蒂埃神父(Gabriel Brotier,1723—1789),此四人都曾研究古代典籍残本或空白,试图把文本补充完整。

(98)当时时髦的说法,指休闲躺椅。

(99)指警察局的问讯记录。

(100)英国小说家理查逊当时在法国深受欢迎,狄德罗本人也是理查逊的崇拜者。

(101)巴黎一所教堂及收容所。

(102)这里摹仿古罗马皇帝恺撒的名言Veni,vidi,vici(我来了,我见了,我赢了),这种戏拟显然有反讽的味道。

(103)Marie Jeanne Riccoboni(1713—1792),法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是《伊丽莎白-苏菲·德·瓦利埃信札——致路易丝-奥当斯·德·冈特勒》。

(104)Tite-Live(约前59—17),古罗马著名历史学家。

(105)Cornelio Bentivoglio(1688—1732),意大利大主教。

(106)Charles Collé(1709—1783),法国剧作家。

(107)指尼侬·德·朗克洛(Ninon de Lenclos,1620—1705),法国名妓、作家。

(108)此处叙述出现漏洞,此妇人既为寡妇,死后何来丈夫为其伤心?

(109)见拉封丹《寓言集》六卷·四《橡果与葫芦》,里面的人物叫加罗。

(110)指让-雅克·卢梭,他在儿童教育小说《爱弥儿》里称赞了这则寓言。

(111)出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作者引用时有细微改动。

(112)Dom La Taste(1692—1754),法国作家,认为魔鬼可能创造奇迹,但会将人引入歧途。

(113)Béelzébeth,《圣经·新约》谓之魔王,代表七宗罪中的暴食,犹太教则谓之蝇王。

(114)For-l'Évêque,原为巴黎主教裁判台,后改建为监狱,主要关押欠债者、犯事的士兵和演员。十九世纪初拆除。

(115)这是影射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的理论。

(116)说的是雅克已经触碰到姑娘的膝盖。法语有成语“不及某人的膝盖”,意思是差距很大,这里是反用。

(117)法国修士、作家亨利-约瑟夫·洛朗(Henri-Joseph Laurens,1719—1797)的小说,又名《人类精神之万象》,一度被当作伏尔泰的作品。

(118)这里出版者其实就是作者本人,他以雅克与他的主人谈话的整理者与出版人的名义出现,故自称“出版者”。

(119)此处模仿了《项狄传》第一百七十二回。

(120)芝诺(Zenon,约前490—约前425),古希腊哲学家;斯宾诺莎(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芝诺以“芝诺悖论”闻名,但是“芝诺悖论”在很长时间里被简单地归于怀疑主义(甚至诡辩)。芝诺是哲学家巴门尼德的弟子,而斯宾诺莎的哲学也被认为是巴门尼德学派的余绪。简单说,巴门尼德将世界归结为超宗教的“一”,是一种自然神论,斯宾诺莎与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狄德罗等都是自然神论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