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至1928年三年间是黑塞的“荒原狼”危机期。《悉达多》的出版,使他享有了印度智者的美誉,而他却想改变自己独居乡下、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也因要逃避堤契诺的寒冷,这几年的冬天黑塞住进朋友为他安排的一套苏黎世公寓。由此他体验了苏黎世隆冬时节的化装舞会,创作了小说《荒原狼》。

1926年春奥地利女艺术史家妮侬·多尔宾来到苏黎世访问他,从此妮侬渐渐走进他的生活。

1927年,黑塞50岁这年,按照他第二位妻子露特的意愿他们办理了离婚。这年黑塞出版了根据自身经历写下的《纽伦堡之行》和小说《荒原狼》。为纪念他五十岁生日,好友胡果·巴尔的著作《黑塞传》得以出版。

1928年,51岁的黑塞出版了含有45首诗歌的诗集《危机》。

1931年,54岁的黑塞与36岁的妮侬缔结良缘,妮侬成为黑塞第三位、相伴他余生的妻子。这年他们搬入蒙塔诺拉的红楼(因楼房涂成红色得名),或“卡萨黑塞——黑塞楼”,那是由他朋友H.C.鲍德莫(Hans C.Bodmer)资助并组织建造的别墅,供他终生使用。

接下来的十几年,黑塞发表了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东方之旅》,并以写作了11年、1943年出版的《玻璃球游戏》达到了文学创作的高峰,这部著作也成为他小说创作的终结。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黑塞的作品被纳粹德国视为不受欢迎,不允许再版。黑塞坚决反战,并自愿退出柏林普鲁士艺术科学院。

到1943年为止的这18年中,心理危机、疾病、老去等成了黑塞诗歌的新主题。他发表的诗集有《夜的慰藉》,还发表了随笔集《园圃之乐》等。著名诗篇有《九月》、《蓝蝴蝶》、《花的一生》、《致诗集朋友》等。

思考

我是一名作家,

现在只能写些顺口溜,

读到它们,

人们不是骂便会笑。

我曾是一位智者,知道甚多,

也已相当接近目标,

可现在成了一个傻瓜,

一切都得从头来过,

也许我还会去杀人放火,

像个战争中的英雄。

我还不能肯定,

什么像样的可以做,

尘世生活实在艰难,

这点学校里的老师已经明白;

要迎接恶终,

这个心声将我诱惑,

此声幽暗,令我很有兴致

卧到铁轨上边。

死去不可能难于活着,

因而一些人了结了自己的命;

不过还没哪个死人会想到,

应结束自己的死,

他真应该为此蒙羞。

是这样的:一些人自愿死了,

却还没人自愿死里求活。

(1925/1926)

题解:1926年2月黑塞在给一位好友的信中,描写了他当时的生活状况:“从离开伯尔尼起,七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人的世界之外,没有家庭,没有什么集体,几乎每天都要面对一位自杀者的困境——这就是说,你得以他的方式看问题,还得以他的方式艰难挺进。可读者从作家那儿想得到容易消化的、舒适的东西,如果他给出的音响不够甜美,便会受到严厉抨击。这种读者与作者的关系,是我不能认真对待的。”

黑塞认为,他的个人危机同当时欧洲思想危机息息相关:“一个人思想上的神经质总是时代的心理病症。”

1925年年底到1926年这段时间,黑塞写下了大量“危机诗篇”,表现了黑塞的另一个面目。1928年4月以“危机——日记片段”为书名发表了45首诗歌。此诗集出版时按照黑塞要求,作为私人生活写照只印出一千本。诗集出版后,受到广泛好评。评论家认为,黑塞对生活危机给出了艺术表达形式;那些简洁、干涩、纯正完美的诗句,表现出其中的正直。托马斯·曼给黑塞写道:“这些诗营造出的氛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这首诗便是《危机》诗集中的一首。情绪绝望,带有没好气的语调,的确具顺口溜的风格。

日子过得真快!

不久前我还是个小男孩,

笑声朗朗,皮肤光洁,

现今成了一个老汉,

只会木呆呆纺他的线,

只会睁着红眼傻看,

连挺直行走也不再灵便。

哦,枯萎来得如此之快:

昨日还红润,今日已傻呆,

死亡就在后天!

如果我的爱人未将我欺骗,

妻子也未离开,

我还会唱着歌串巷走街,

还能躺在床上风华盛扬。

可是如果女人将你离弃,

我的孩儿,你就会失落,

会配上威士忌来硬挺,

然后滚蛋,宣告玩完。

(1926)

题解:黑塞住在苏黎世时心情也很阴郁。1926年新年太太露特来看望他,也没使他心情好转。露特身体恢复得很好,已基本痊愈,她打算再回到离她母亲不远的巴塞尔居住,当美声唱法教师。黑塞接受了她的愿望,这意味着这对新人的夫妇生活保持天各一方。在苏黎世没呆多久,他又发现,他无法适应长期的城市生活。他有一种感觉,他与其他人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他意识到,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独行者。

这首诗收于《危机》中。

文学家3

夜里我常不能成眠,

生活实在令人心碎,

因为我用文字做游戏,

它们有些很糟,有些很棒,

有的肥胖,有的枯槁,

它们像静静的反射湖面,我游于其间。

远方的蓝岛,棕榈树棵棵,

海滩上有香风吹拂,

海滩上有玩彩贝的孩童,

一位雪白女人在游泳,身上翠绿晶莹。

我心头飘着行行诗梦,

就像海面上吹来的细雨多彩,

它们既涌自情欲,又倾诉哀伤,

它们舞蹈,奔跑,也会站立迷茫,

不断变着造型、面孔与音响,

它们身着过于简朴的文字礼服,

它们貌似古老,又终会消逝。

这点人们大多不懂,

编辑、教授、商人们,就是这样,

视我为失落,认梦想为妄念,

可其他人,孩子和一些女人

什么都知道,他们爱我,如我爱他们,

因为女神也会借与他们薄纱,

借此让他们看到图画世界(1)之乱象。

(1926.2.11)

题解:《危机》中的诗篇。

1926年2月初,黑塞的朋友雕塑家胡巴赫请他参加一个化装舞会,从此他经常光顾这样的舞会。可当他深夜或凌晨时分回家时,往往会精疲力竭,难以入睡,有万般思绪折磨着他。床头柜上他总放着笔和纸,一旦醒来,可以随时在上面画上几笔,或者记下他的思考。小说《荒原狼》就酝酿于此时。

* * *

(1)图画世界,指艺术家描绘的世界画面,如诗中所述“远方的蓝岛,棕榈树棵棵,海滩上有香风吹拂,海滩上有玩彩贝的孩童”等。

晚上,与灵医生

因为咱们早晚会死,

所以生活才这样糟心,

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去做,

因为所有好的美的都会很快消失。

要使人类更快活些,

最好的办法,让它沉入水里十分钟。

可是今天咱又不能这样做

因为水恰为吾人之匮缺。

最聪明的做法是,

喝上一升葡萄酒,

同灵医生一起

谈谈彼此的抑郁症。

还吃牛肝炒豆角,

或者来个蝴蝶烧烤。

桂冠荣誉算什么,

若上面没苹果可餐用?

最美的尾巴对我何用,

若我不能用它来招摇踱步?

嗨,咱们就想买布里萨戈(1)饮上一升,

别的这蠢日子也不能提供。

然后用咱们的抑郁症,

造一座房,咱们入住其中,

就算后人正为咱们编花圈。

在此座房中,咱坐在穷屁股上,

要将统治世界之大事构想。

(1926.2)

题解:这是《危机》诗集中的第一首。这里的灵医生应是宗玛特疗养院黑塞的心理医生朗格(Dr.J.B.Lang)的化身。

* * *

(1)布里萨戈(Brissago),瑞士一小镇,出产的葡萄酒以小镇名字命名。

答报文攻击

狗在我腿上咬了一口,

这是条非常机敏的狗,

是我特爱又恨的一种。

它毁了我的名,撕了我的裤,

这位记者的确干练,

激愤,勤奋,头都成了红色,

他自然是个战争狂,民族主义者。

他盼我快死,

这愿望我打心里响应。

他的文章给我教诲多多,

只是他未享有文字天赋。

可怜的单纯者只靠狗语撑门面,

实在应借他些句法词汇。

不过这灵狗,这报纸奴仆,

总的来说还有他的正确之处:

他盼我死,却恐怕不知,

这多么符合我自己心意。

但愿能坏掉这家伙的一锅汤!

但愿他得活一百年,

将他妈的他的文章背下来!

享尽这辈子所有乐趣后,我倒是很乐意

销声匿迹,到什么别的地方去。

(1926.7)

题解:这年普鲁士艺术科学院接受黑塞为境外院士。柏林的菲舍尔出版社按照他们为出色作家出传记的传统,决定黑塞50周岁时,出他的传记。黑塞推荐他的老友胡果·巴尔来写作。

诗中诗人诅咒“这条狗”活上一百年,是诅咒他不得好死,苦熬时光。

镜前

远离世界已有多年,

女人与享乐都已陌生疏远,

视江湖为友,认树木做兄弟,

一切全依仗自己,边幅不修,随心所欲。

而今我学起消磨晚间时光,

学习养护皮肤,打整衬衫领带和发型,

还要穿晚礼服,皮鞋锃光发亮,

走过男侍,将舞乐迎上。

我对镜子微笑,打量自己容颜,

有些灰,有些白,有些疲倦,

还有些可恶,皱纹已经布满。

那里曾有一双明眸,额头也曾光洁,

那时的脸、唇都曾含笑,

不需润发油,不需涂粉,也曾柔软。

现在,镜前老人整理容颜,

梳发,剃须,穿上直挺衬衫!

你所有的努力,估计都为了虚荣,

可在这个世界,你仍处陌生边缘。

总有一天,森林还会把你抓回,

回归那雨,那湖、小溪、星星,还有那些山峦。

你又会扔掉所有漂亮的破烂,

再次走上老路,

去远行,漫步,东瞧西看,

饮上一杯孤独,

然后无人知晓,死在荒野间。

(1926.11)

题解:《危机》中的诗篇,49岁黑塞的自画像。

这年冬天露特来信提出离婚。黑塞对此并不吃惊,他回了信,告诉她,他理解她的要求,不会对此进行阻碍。事实上从一开始这个婚姻对他就没什么意义。对他始终如一意义重大的是他的文学事业。

五十岁的男人

从摇篮到棺木

走了五十年的路,

然后死亡起步。

人开始衰退、酸朽,

开始边幅不修,看似乡巴佬,

头发像见了鬼,

牙齿亦颗颗脱落,

遇上年轻女孩

再不能欢喜搂住,

我们只能去读歌德的书。

不过在我临终之前,

至少还可将个娃娃抓住,

他眼睛明亮,满头鬈发,

把他小心捧在手中,

亲他小嘴、小脸和胸脯,

脱净他的衣裤。

然后以上帝之名,

死亡将我带走。阿门。

(1927.6)

题解:此诗写在他50岁生日前。在一些黑塞诗集中被收入“主题诗或玩笑诗”(Gelegenheits-und Scherzgedichte)类。诗句中竭尽对自己的调侃、戏谑。

1927年4月黑塞与露特终因情趣不合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束了三年多的短暂婚姻。对黑塞来说,这样他倒可以更好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中。

1927年年初完成《荒原狼》的写作后,他又一次筋疲力尽,不得不去瑞士巴登进行两个星期的疗养。后开始了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写作。

九月

花园忧伤,

冷雨冷落花上。

夏颤栗着,

迎候它的终结时光。

金黄滴自片片树叶,

滴自高大的槐树上。

夏又惊又诧,

它无力笑着,沉入花园濒死梦乡。

玫瑰跟前,夏还要久久徜徉,

它期盼休息,

然后疲惫的大眼睛

缓缓合上。

(1927.9.23)

题解:阴雨绵绵的九月,花园蔫萎,夏将终结。金黄色彩中,夏走向灭亡。玫瑰跟前它还会滞留少许(因玫瑰花期较晚),然后逝去。

打呼哨

钢琴和小提琴,为我真诚心仪,

可是我难得全力投入;

我的生活向来匆匆忙忙,

只能捣鼓打呼哨这玩意儿。

尽管尚不可自封大师,

我们的命短,悠长的是艺术。

可谁若不知晓呼哨技艺,

我会遗憾,它实在令我多多受益。

因而心里早做出决定,

要将此技艺练个炉火纯青,

而且还希望,最终能做到,

不管对我对你,还是对世界,都可以呼哨声声。

(1927.11.9)

题解:危机期结束后,黑塞进入病榻期。

这首诗同下面的《告诫》、《编辑部来信》是写于同一天的三首诗,选入了20页的小册子《病榻诗行》(Verse im Krnkenbett),小册子中的15首诗创作于1927年10至11月。黑塞将之结集成册,赠予友人。

自1923起,身患痛风的黑塞接受了朋友马科瓦尔德兄弟俩的邀请,每年都去苏黎世附近的巴登温泉疗养地疗养,住在兄弟俩经营的酒店,直到弟弟1952年去世(哥哥约瑟夫去世于1953年)。这些诗句就写于1927年冬他疗养期间。此时的黑塞没有像他曾希望的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过了50岁生日,正走出“荒原狼”的危机期。疗养地的温泉阳光及酒店生活,使他能够相对放松身心,进行自我审视和反省。这首诗词句轻快,带有自嘲情趣。

告诫

我亲爱的孩子,

所有人言或多或少都是悬数,

相对而言,人最诚实之时,

不在襁褓,便在坟墓。

一旦躺到祖先身旁,

我们便明晓事理,最终大彻大悟,

铮铮白骨是我们的真面目,

可总会有人想再活过来,行骗欺蒙。

(1927.11.9)

题解:这首诗在某些诗集中被列入调侃玩笑诗,它像是倚老卖老的笑谈,又具有超现实主义的哲理。

编辑部来信

“非常感谢您的感人诗句,

它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记,

可惜它不十分适合我们的报纸。

对此我们深感遗憾歉意。”

每天都有这位那位编辑,

寄给我这样的信,一叶又一叶,

闻着就像秋季,失落的儿子明白,

他无家乡可去。

对我而言,写诗全无目的,

借着桌上台灯,我将诗篇读起,

也许灯也不愿听,

不过它默默给出光明,亦足矣。

(1927.11.9)

题解:德文Blatt既是树叶,也是纸页,这里的“一叶”是一语双关。借叶说页,借秋季说冷酷;无独有偶,中文里叶、页完全同音。“失落的儿子明白,他无家乡可去。”此处假意作出激越之态,又是对自己失意的隐喻。最后一段情绪又归平和。此诗也具调侃玩笑风格。

痛风

手指尚能弯曲的日子,

我用写作消磨时光,

如果能写下好诗行,

这世界、这痛风、这疼痛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其他的日子,我只能停下笔。

静心倾听,它怎样在我骨头里

蔓延,怎样匍匐潜行,

它是死亡,我们叫它痛风。

我不爱它,我们常干仗。

有时我也知道,它这样对我,

并无恶意,它之手臂,

是我之拯救,心甘情愿会跟它走一趟。

一旦我们完全和解,得到统一,

我不会再叫它死亡,再叫它痛风。

我要称它为永恒之母,

将它称为爱,做它的好儿郎。

(1927.11.10)

题解:此诗为黑塞私人结集印刷的小册子《病榻诗行》中诗篇,写于巴登疗养酒店,诗文直白、干涩,富幽默感。

钓者死鬼

死鬼坐在岸边,举着看不见的卑鄙细线,

要钓我们离开生活,

我们多努力多机敏都于事无补;

他有耐心,他的诱饵魅力无边。

只要谁上了钩,就算他钻沙入泥,

全身解数使遍,

死鬼都在他身上,不在那岸边!

即使钓绳断开,他也注定失落。

他逃脱了,可还会长久

爬行水底,兢兢战战;

尽管他已自由,可已病入膏肓。

乐趣没有了,钓钩钩在咽喉上边。

(1927.11.10)

题解:小册子《病榻诗行》中诗篇。

病情好转

今天,我的饭餐里有鸡肉,

还有些苹果泥,冬日酒店园子里

拄拐上下走了两遭,感觉老矣,

可以眼见的在这里:

肯定不会死去,但已老朽,

花圈这次你们可以省了,

很快我又会打点行装,继续上路,

慢慢恢复,痊愈。

对此我很难感到喜悦,

自然我认为问题已大体解决,

可还有痛苦等在前面,

最终不是去疗养院,便要去医院。

人们会选我做名誉博士,

还要给我别的老人荣誉:

我还常会与自己势不两立,

然后再同自己缔结和平。

最终作为所有学者中的一员,

我会满头银发,形容枯槁,

去完成至今躲过的未了之事:

躺倒在某个病床上边。

(1927.11)

题解:小册子《病榻诗行》中诗篇。

给妮侬

外面星星脚步匆忙,

颗颗都闪着亮光,

我的生活却昏暗一片,

而你还愿意留在我身旁。

因你在生活中,

找到了平衡之所,

之于我,你和你的爱

便成了美好寄托。

我的昏暗中,

你能预感有颗隐藏着的星星。

你以你的爱提醒我,

何为生活之甜美内核。

(1927.12)

题解:妮侬(1895—1966)为奥地利艺术史家,其父亲为犹太律师。14岁时妮侬就是黑塞的仰慕者。1926年春,妮侬到苏黎世拜访黑塞后,看到他贫困潦倒的生活,了解到他的婚姻同自己的婚姻一样面临着危机,比黑塞小18岁的她便暗暗做出了要辅佐他人生的决定。自1927年起她同黑塞一起住到蒙塔诺拉,起先在卡姆齐楼里,1931年一起搬到小村南边的“黑塞楼”。黑塞对婚姻早已失去兴趣,但他又知道自己离不开妮侬,1931年11月14日36岁的妮侬与54岁的黑塞最终登记完婚。直至黑塞去世,妮侬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文学创作上都是他的左膀右臂。1928年出版的《危机》诗集中,有不少以妮侬为题的诗篇。从这首诗中可以读到黑塞对妮侬的感激之情。

蓝蝴蝶

一只蓝蝶,空中蹁跹,

风儿吹来,将它吹远,

如一阵珍珠色的毛毛雨,

晶莹,闪亮,然后不见。

如此的瞬间闪烁,

如此的转眼不见,

我见幸福在向我招手,

晶莹,闪亮,然后不见。

(1927.12)

题解:这是黑塞一首成功的蝴蝶诗。黑塞的蝴蝶情结还可见作于1904年的《蝴蝶》等。

语言

太阳以光与我们交谈,

花以色彩与芳香,

空气以云和雨雪。

世界之圣物中,

永生着一个不知足的心愿:

要以形态、色彩、声响、语言,

打破所有事物的沉默,

将“在”之秘密表达、展示。

这里放射着艺术光源,

世界寻求着词汇、昭示与思维,

要通过人类的唇舌

传送无穷尽的察悉体验。

所有生命都向往语言,

我们朦胧的求索

要以词汇、数字、色彩、线条、色调展现,

再将更高的感官王国构建。

花朵里有红有蓝,

作家词汇中,

创作大厦要在内心筑建,

它始终在开始,永远不终结。

只要有词汇和音响,

有歌唱,和艺术表现,

那世界之意义,

所有在之意义就会重新展现。

每首歌曲,每个画面,

每一本书都是一次展示,

都是第一千次的

给生活以统一体之新体验。

文学与音乐引诱着你们,

要走入这个统一体间;

只需简单照下镜子,

便能将上帝创世之多样性理解。

于是在我们看来混乱不清的,

便会在诗中清晰出现:

花笑了,云儿下雨,

世界有了意义,哑巴也言语。

(1928.2.3)

题解:“花笑了,云儿下雨,世界有了意义,哑巴也言语。”这便是语言的力量。

变得更老

青春的星辰,你们

陨落到了哪里?

我再不能看着你们

在天穹上落下,升起。

你们——我青春时代的伙伴,

怎么如此早

就与世界缔结了和平!

再没有谁同我站在一边!

年轻人,你们嘲笑我们老了,

你们的确有道理!

因为我的确,

没有很好地忠于我自己!

尽管如此,我还要面对世界

继续抗争,

如果不能获胜成为英雄,

也愿做个士兵在沙场上牺牲。

(1928.2)

题解:这年黑塞在慕尼黑拜访了托马斯·曼。菲舍尔出版社出版了黑塞诗集《危机》。

我知道有些人……

有些人心里,童年植根如此之深,

他们不再能突破童年神奇;

他们生活于梦的盲目里,

从未学会平素的语言。

天啊,当灾难将他们惊动,

当他们突然在现实中醒悟,

他们只能从梦中醒来,

瞪着天真信赖的眼睛,呆望生活的恐怖。

我知道有些人,被战争惊醒时

已届中年,

从此,他们只能痛苦生活,

像遭惊吓的梦游者终日恐慌,不停抖颤。

好像是:人性羞愧满面,颤抖地

要在这些没有希望的人中,

认清浸满鲜血的土壤,

认清自身的残忍及心灵逃路(1)。

(1928.4.14)

题解:此时的德国正处于魏玛共和国时期。黑塞写的是关于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留给他的记忆,写的是人们对战争孩子般的天真、轻信,并对再次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提出警告。可惜11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一切又得到了重复。如今德国青年还经常吟诵这首诗,以表达他们反对战争的心情。

* * *

(1)心灵逃路(Seelenflucht),指对心灵拷问的逃脱。

情欲

只是奔泻,只是燃烧,

盲然冲入大火,

奋不顾身,全然投入,

为这无穷尽的生命之火焰!

然而突然间,心儿担忧颤抖,

自那无限幸福

心儿胆怯退缩,

它正在将爱中的死亡感触……

(1929.6)

题解:这首诗收在《夜的慰藉》中,此诗集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它收载了作者1915年后的诗作。

夏夜灯笼

园子幽暗阴凉,

彩灯暖暖荡成行,

婆娑树叶间,

发出柔和神秘的光。

柠檬色灯笑容鲜亮,

臃肿的是白与红,

蓝灯似乎住于

树枝间,像个幽灵和月亮。

忽然一个被点燃,

向上缩卷,转瞬烧完……

灯姐妹们愕然抖颤,

微笑静候死亡的到来:

它们是酒黄,丝绒红,还有月亮蓝。

(1929.8)

题解:也许这是个夏夜派对,一排纸灯笼挂在树间,灯笼里点着蜡烛,为阴凉的夏夜送来点点暖意。这是一首很有情致的灯笼夏夜之歌。

不快的梦

我走进房间,

床上躺着一位病老汉,

他总让我生气,

让我受他不了,又让我觉得可怜。

因我还不是他,

还未进入他的角色,

这老者,胡子拉碴灰白。

虽然镜子里,我很像他,

我还是觉得要年轻些,皮肤光洁些,

性情也比这老家伙可亲和蔼;

总之,我们还不一样,

我不过才五十出头,

总之,我拒绝做他。

不行,我离他那模样差得还很远!

这老者躺着,面色苍白,

对他来说,我似乎不存在,

可他淡淡的微笑将我窘迫触动。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不复存在,

失去了自我,目光空虚老态,

好像自己就是这可怕老汉……

事实正是如此:我就是这老汉。

(1929.10)

题解:秋季令黑塞再次卧床,52岁的诗人感到了自己的年老体衰。

早到的秋

已嗅到枯叶气息,

田地空空,再见不到谷物,

我们知道:夏已疲倦,

接下来的雷电,会将它脖颈折断。

金雀花豆荚发出裂开的声响,突然

我们自以为今日在握的,

都变得遥远,好像传奇一般,

花儿也都奇妙地逃走不见。

受惊的心中一个愿望在小心滋生:

不要过于执著自身之在,

也要经历树木一样的凋谢,

心之秋日不可缺少色彩与庆典。

(1929.7.30)

题解:妮侬与黑塞的接触越来越频繁,有时也需要同荒原狼黑塞拉开距离,单是他喜怒无常的火爆脾气就常让人受不了。

文学家与他的时代

你忠实无限画面,保持对世界的察看,

时刻准备行动,愿意服务奉献。

然而在此无所敬重的时代,

你既无讲台与职务,亦无尊重与信赖。

尽管岗位失去,可是以你对天职之理解,

放弃荣耀,放弃日间乐趣,

要护卫不生锈的宝藏,

对世界以嘲笑,这已足矣。

市场嘲讽不应对你构成危害,

只要你能听到神圣声音;

如果此声绝望消音,你就会像个傻子

站在尘世上,受尽自己心灵嘲弄。

较好的是,致力于完美未来,

尽管痛苦,也要奉献,

不要辱没你的使命,

不要背叛自己去做大人物,去做国王。

(1929.8.31)

题解:自视为文学家的黑塞,时时会提醒自己恪守自我,不受市场摆弄,不负使命。

乡村夜晚2

窗明镜亮,

各色鲜花立在窗台上,

窗外朦胧,

但见女孩发辫柔美闪光。

燕子低飞教堂上,

迅急而过如电光闪亮,

到处响起钟声,

夜晚在将白日取代。

让我们再站到玻窗面前,

细心听闻这平和时光,

然后上床去睡,

让白日换成梦乡。

(1929/1935)

题解:这里应是蒙塔诺拉村傍晚的景色。

悼念一幼孩

孩子,你就这么离去了,

对生活尚无任何体验,

可我们这等老者,

还被自己枯萎的岁月囚得紧紧。

眨一下眼睛,喘上一口气,

去感受一丝光,尝一口大地气息,

这一切对你都已多余;

你睡了,不会再苏醒。

也许这一瞥一吸,

会让所有生活的表情、游戏

呈现于你面前,

你会深深受惊,退缩回去。

可是孩子,也许有一天,

当我们闭上眼,我们会感到,

如果所见的一切,

并不多于你的所见,那该有多好。

(1930.4)

题解:这年,黑塞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对青春身影说

青春年华,传奇一般,

早年的身影向我询问,将我察看,

那曾有的辉光,

是否还存在,是否还有亮闪。

那时的道路又呈现于面前,

它给过我多少黑夜,多少磨难,

有过多少苦涩的转变;

我不想再走到它上边。

我还是忠诚地走了自己的路,

对它的回忆也很珍贵。

有过许多缺点,许多错误,

可我还是不懊悔走过。

(1930.8.23)

题解:这是年轻时的我与现在的我对话。“曾有的辉光”指曾有的激情、热忱、活力。

闻友噩耗

会消逝的萎蔫得很快。

枯焦的岁月会很快逝然。

貌似永恒的星星,嘲笑着朝这边观望。

在我们心中,精神将这游戏

无动于衷地独自观看。

没有嘲笑,没有苦痛,

无论永恒,还是短暂,

在它都同等轻重贵贱。

可是心却要抗争,

要在爱中燃烧,

然后在不尽的死之呼唤中

在不尽的爱之呼唤里

屈从,如花朵萎蔫。

(1930.12.29)

题解:这年黑塞自愿退出普鲁士艺术科学院,部分原因是,他认为这个协会,文学同政治目的联系在了一起,且有些成员阻止犹太作者入会。

老了

老了就是这样:曾轻松愉快的

变为艰辛,清泉变得浑浊,

连疼痛也变得不再强劲——

人们宽慰自己:很快都会过去。

那些我们曾强烈抵抗过的:

应负的责任、义务,还有人际联系,

都变为庇护与慰藉,

一天里,人人还想完成一些日间活计。

不过负有责任感也帮不了什么忙,

心灵渴望轻盈飞翔,

它能预感,我与时代后面的死亡,

深深呼吸,要贪婪地将之吸入。

(1931.4)

题解:1931年1月底,黑塞受朋友之邀同妮侬去瑞士圣莫里茨附近一个滑雪胜地度假。在那里,他们见到了192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托马斯·曼和他的妻子卡佳。

搬入新居

出自母亲的躯体,

却注定烂于地下,

人类对此困惑不已,

对众神的美丽记忆只短现于他的晨梦里。

于是人类转身,离开神帝,离开诸神,

忙碌着,劳作着,对不停歇的生活目标,

及他的身世,既羞愧又恐惧。

他建造房子,装扮一新,

装满柜橱,粉刷墙壁,

从此可邀请友人来欢聚,

还要在门前种花,花儿朵朵含笑美丽。

(1931.8.29)

题解:1930年春,黑塞应邀到苏黎世好友鲍德莫夫妇家做客,妮侬陪同前往。此行对他们此后30多年的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宾主闲谈之余,黑塞谈到他们艰难的居住条件,黑塞说,有时也希望能有自己的房子,能有一些舒适的设施,比如暖气、浴盆,有自己可以种点花、菜的园子……这时,好友鲍德莫对他笑道:“这好办,这房子您会有的。”

富有的鲍德莫慷慨赠送给黑塞一座私人宅院,供他终身使用。黑塞无心顾及建造房子的事情,他正构思写作小说《东方之旅》。设计建造新房的工作全由妮侬一人承担,直至这座别墅楼的盖成,妮侬做了大量工作,黑塞心怀感激。第二年8月,黑塞终于离开居住了12年的公寓楼,搬入新居。这首诗为此而作。1931年11月14日,黑塞同妮侬走进蒙塔诺拉的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妮侬成为他第三任妻子。

春的语言

每个孩子都知道,春天说什么:

生活吧,成长吧,开花吧,希望吧,爱吧,

欢欢喜喜长出新枝丫吧,

努力去做吧,不要怕生活!

每个老者也知道,春天说什么:

老人家,听任安葬吧,

把位置让给活蹦乱跳的孩童,

努力为之吧,不要怕死亡。

(1932.3.31)

题解:这年,小说《东方之旅》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只是我们还暗暗渴望……

我们的生活好似天仙,

优雅、聪慧,袅娜如阿拉伯图案,

轻缓舞蹈,围着虚无旋转,

为了虚无我们把在与当前奉献。

梦境姣好,游戏可爱,

你们轻盈飘逸,纯正安然,

而此快活表面下,

却闪着渴望之光,向往着黑夜、流血、野蛮。

我们的生活在空洞中旋转,

没有强制与必须,永远准备戏玩,

只是我们还暗暗渴望真实生命,

渴望生育与诞生,渴望死亡与受难。

(1932.12)

题解:这年,黑塞开始创作《玻璃球游戏》,这首诗被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的组诗。

作者在诗中提醒到:浮华空虚美妙的表面下,还藏着其他的人类渴望。

园丁之梦(献给妮侬)

梦仙子的神盒里都藏了什么?

首先有堆积如山的粪堆,那是最好的肥料!

然后是不生杂草的小路,

还有一对乖猫,从不吃鸟。

还应有粉末,用来洒扬,

让蚜虫叶片即刻变成蔷薇花簇,

让刺槐变成片片棕榈林,

这样的收成定让我们利润丰足。

哦,仙子,请让我们水流不断,

将我们插枝播种的地方浇灌;

请赐予我们菠菜,让它永不开花,

还有一辆手推车,它会自动轮转!

此外还有:较安全的毒鼠药,

能抗冰雹的天气法术,

能在谷仓和住房间装上的小缆车,

还有每晚都可换新的脊柱。

(1933.7.1)

题解:黑塞的宅院不小,1931年夏,黑塞与妮侬搬到这里后,享尽了苗圃之乐。此诗富有轻松、幽默情调。

回首

山坡上石楠花儿吐艳,

枯枝中金雀花瞠着黄眼,

谁还知道五月间

树林曾怎样葱绿一片?

谁还知道,乌鸫、布谷

曾怎样啾鸣,

那迷人的鸣啭

早已绝声,被忘却。

那个夏夜庆典,

山上挂着圆月,

谁没忘记它们,将它们记在心间?

而今一切都已消散。

你和我也很快

被人忘却,不再被挂在嘴边。

那里将换上他人,

没人再将我们思念。

我们总将

金星、晨雾期盼。

上帝的大花园里,

我们开放又凋谢,心甘情愿。

(1933.8.9)

题解:石楠和金雀花都是开在夏末至深秋的花。

夏末蝴蝶

又是蝶蛾纷飞的时节,

天蓝绣球花的迟香中,蝴蝶舞姿翩跹。

它们悄无声响,飘自蔚蓝,

它们是红蛱蝶、狐棕蝶、黄凤蝶,

还有豹斑蝶、银斑蝶,

有机敏的小豆长喙天蛾,红色的豹灯蛾,

还有孝衣蝶、姬红蛱蝶。

它们飘来荡去,色彩鲜艳,

不乏皮毛绒须,一身珠宝亮闪,

它们来自消亡的童话世界,

华丽、忧伤、沉默、茫然,

它们是这里的陌生客,

曾受天堂纯美牧场的露水滋润,

它们来自东方,生命短暂,

而东方是我们梦中打量的失落家园,

我们愿将这精神信使,

当做高贵生命的美好凭证。

它们象征着所有美丽及生命短暂,

代表过于细柔体、一切过分物,

它们做客于夏季老国王的庆典,

犹疑忧郁,金色装扮。

(1933.8.20)

题解:56岁的诗人对蝴蝶的钟情着魔仍不减当年。

枯叶

每朵花都要结果,

每个清晨都会成傍晚,

地球上没有永恒,

除了逝去,除了变迁。

即使最美的夏,

也想感受枯萎与秋天,

风儿吹来,

叶儿耐心坚守,默然静候。

玩你的游戏,不要违抗,

让一切静静出现,

让风吹吧,将你吹落,

让你把家还。

(1933.8.24)

题解:1933年希特勒政权成立。纳粹开始焚书、迫害犹太人。黑塞尽力帮助逃亡者,筹措救济资金。

沉思

精神是神圣和永恒的,

我们是它的工具与画像,

我们的路朝着它的方向,我们心底的愿望是:

像它一样,在它照耀下发光。

可我们属于尘土,又会死亡,

重担在我们众生身上,举步维艰。

大自然可爱,给我们母亲般关怀,

育我们以大地,置我们以坟墓与摇篮。

可是她不令我们满足,

精神不灭之火花

会将这母亲般的魅力击穿,

会像父亲,将孩童变为男子汉,

祛除天真,唤我们去奋战,面对良知考验。

就这样在父与母、

灵与肉之间,

造物之最脆弱的孩童,犹疑向前,

人类灵魂不停颤抖,它有能力承受苦难,

没哪个造物与人相似,能够接受高尚理念:

具有信仰,拥有爱。

人的道路艰辛万难,罪孽与死——家常便饭,

人类常迷失于黑暗,他若不被造物主造就,

似乎会更好些。

可永远照在他上方的是他的渴望,

他的使命,那是精神与光。

我们能感受,他险境重重,

可永恒精神尤其对他厚爱。

由此我们这些有错的弟兄,

尽管有分歧,但仍然有爱,

让我们更接近神圣目标的

不是审判,不是仇恨,

而是富有耐心的爱,

是爱的忍耐。

(1933.11)

题解:这首诗由56岁的黑塞在瑞士巴登疗养酒店中写就。

没有谁赋予我们在,

我们只是流水,自愿流入所有形态:

流入白日、黑夜,流入洞穴、塔楼,

我们流入,驱使我们的是对在的渴求。

从不停歇,我们填满一个个模式,

没哪个会是家园,是幸福,是必需,

我们一直在路上,永远是客,

没有呼唤我们的田、犁,没有为我们生长的粮食。

我们不知,上帝如何打算,

他玩弄我们,我们是他手上的土块,

土块可变形,不哭不笑,也不言,

它被捏成形,却从未被烧、被燃。

我们要变成石头!永在不变!

这是我们的渴望,会渴望到永远,

可这渴望永远是可怕的想象,

我们的路上,这渴望永不会停歇。

(1934.1)

题解:选入《玻璃球游戏》,成为小约瑟夫·克乃西特的组诗之一。

为诗集献辞

1

已经不再激情洋溢,

圈舞乐曲也带着秋意,

后来唱的,为从前所唱,

这个我们不能闭口不语。

2

多少诗行我已写出,

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而它们依然是我的梦与游戏

秋风吹动树枝,

生命之树上

树叶缤纷,摇曳在收获的庆典里。

3

树叶落自树木,

生命之梦的歌儿

游戏着飘走失落;

那些轻柔旋律,

自我们当年唱起,

许多许多都已失去。

歌儿也会死去,

没有什么不绝耳际,

一切都由风吹逝:

比如花朵,比如蝴蝶,

它们是消逝性的

永不消逝的象征体。

(1934.5.27)

题解:有专家估计,这第一、第二段是黑塞为这年出版的自己的诗集《生命之树》所写。第三段1952年被选做当年出版的《诗歌总集》的篇头诗。这第三段广为读者喜爱,也会以《生命之树》为题单独出现。

花的一生

由绿萼围裹着,花蕾忐忑不安,

像个幼孩四下扫视,不敢细看,

她能感受阳光的沐浴,

能感受夏日不可想象之蔚蓝。

光啊,风啊,蝶啊,对她争相殷勤讨好,

她献出第一个微笑,将心怀向生活谨然绽放,

还要尽心尽力

将自己奉献给短暂生命的梦之顺序。

于是她敞开大笑,色彩光艳,

花蕊上,金色花粉胀得满满,

午时,她得体验日头闷热高照,

晚上,她精疲力竭倚向绿叶睡觉。

当她预感衰老,花瓣边缘如成熟女性的双唇,

开始微微颤抖,

她笑得朗朗,因为

她已满足,已将苦涩终结嗅到。

萎蔫时刻,她变成纤维吊悬着,

子房上,萼片倦落。

花色苍白,幽灵一般:

死亡的奥秘终将濒死者包卷。

(1934.8.10)

题解:这里描绘了花儿短暂生命的梦的顺序:谨然绽放,敞开大笑,预感衰老,萎蔫死亡。

妥协

永远的天真,永远的坚定不移,

它们决不容忍我们质疑。

它们的解说如此简单:世界平和宽坦,

深厚的说法纯属胡言。

这两个维度古老而可靠,

如果除此两项还有别的存在,

如何能让人生活无忧?

如何能让人有居住安全,

因而为实现和平稳固,

让我们清除别的维度!

因坚定不移者诚心一片,

探究深处又如此危险,

因而这第三维度可以去除。

(1936.11.20)

题解:世界是立体的,除了水平两个维度外,还有一条垂直于平面的维度,这里指立体看问题的轴线、方式。但现实逼迫人们妥协,放弃这立体维度。

这里是对上台三年之际纳粹德国现状的一个讽刺。

小说《玻璃球游戏》中小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

致韦泽伯爵

不让自己随大流,

找自己的路,不理会嘲弄,

只忠实于使命,为真理服务,

即便官方将我们轻蔑,

即便同僚也会表现反感,

不走既定轨道,而要靠自己的足——

此点我们有类似追求,

因而彼此认了朋友。

你给了我很多,我却很少能给你,

这一辈子我都有欠于你,

只是希望相信,下辈子

我们还会走上类似的路。

(1936.8)

题解:韦泽伯爵(Maximilian Graf Wiser)当时是德国下萨克森州巴德艾尔森城一家医院的眼科医生,黑塞为他的病人。这是黑塞给自己医生的感谢信。这里伯爵是姓的一部分,同时说明医生出自伯爵世家。

读一位老哲人

千百年来的思想成果,

昨天还优秀高贵,魅力无穷,

今日却会忽然变得毫无意义,惨淡、萎枯,

就像音乐简谱,令五线谱的

升音符、高音谱号统统遭到清除;

一个建构的神奇重心消失了;曾经

和谐的,轰然塌陷,溃败腐烂,

只留下永恒回声。

由此,一张智慧老脸也会变形变皱,

他曾为我们爱戴推崇,

他的思想光芒也会寿终正寝,

在茫然的皱纹游戏中哀怨抖落。

由此,我们适才感到欢欣鼓舞,

又会马上皱眉不悦,

就像心中早拥有一个认知:

一切都会枯萎、消亡、腐烂。

即便这尸谷令人呕吐,

精神仍在它上方将火炬高举,

尽管痛苦,却满怀渴望,

要向死亡开战,让自己成为不朽。

(1936.11.24/25)

题解:古老的价值观会荡然无存,令人痛惜无奈,但人仍要让自己成为不朽。

此诗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成为小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

中国式

乳白色云间露出月光,

它细数竹影尖尖,

还将拱桥一座画入水中,

拱桥如猫弓背,敦实,曲弯。

这是我们喜爱的画面,

无光的背景是黑夜与世界,

画面奇妙画就,奇妙飘游,

旋即又被下一时刻抹走。

一位诗人醉酒桑树下边,

运笔、把酒都自如熟练,

夜色令他感动,他要将它书写,

要写出影的摇曳,光的柔闪。

他的笔锋运走迅疾,

他写下云,写下月,还有所有

能消逝的物件,

他颂扬一切过眼云烟,

体验那些柔情,

给它们以精神,以持续不断。

于是它们将永不消散。

(1937.9.25)

题解:这幅画面是中国式的,有月,有云,有小桥流水,还有树下把酒运笔写作的诗人。诗人写月,写云,颂扬一切过眼烟云,他写下的成为永恒。

十二月的清晨

细雨迷蒙,

雪花缓落,像被织入灰色纬纱,

它们落上电线,挂上树枝,

或贴上玻璃窗片,

雪花浮融于湿冷之间,

给予潮湿大地

又薄又虚无的模糊气息,

给那水滴溪流

以犹疑表情,对日光送以

病弱不悦的苍白无力。

一排窗户没有晨光,

一扇窗上孤零零

通夜闪着温暖红光。

一位护士走出,用雪

湿润眼睛,站了一会儿,

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房屋。

蜡烛光消失了,苍茫晨光中

灰墙在变长。

(1937.12)

题解:黑塞在德国越来越成了“不受欢迎的”作家,1937年7月2日他过60岁生日时,基本上没有哪家报纸提及并予以祝贺。官方刊物对他的老读者作出警告:一定要考虑这个作家对自己民族持有的态度,只是仍有上千封贺信从德国寄到蒙塔诺拉。

吹笛

灌木林间,房屋静立夜幕中,

窗上微光闪动,

屋内朦胧模糊,

那里站着一个人,在将笛子吹奏。

这是一支熟悉的老歌,

夜间它尤其悦耳生动,

好似每条路都已走过,

好似每块土地都是归宿。

他的呼吸间,

宣告着世界的神秘意义,

心儿热诚投入,

所有时代都成了当前。

(1940.3/4)

题解: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后的第一年。一天傍晚黑塞回到家中,请妮侬演奏笛子。妮侬吹了一首18世纪的曲子。黑塞边听边想象,自己正穿过村子循着笛声向家里走来。稍后他写下了这首诗。

救世主

他总作为人出生于世,

既对虔诚者说话,也对充耳不闻者述言,

有时离我们很近,有时又离我们很远。

他总是孤峰独秀,卓越突出,

要承担所有兄弟的渴望与痛苦,

又总被钉到十字架处。

上帝总要一次次宣称,

要将天光照入罪孽之谷,

要让永恒之精神将肉体注入。

甚至在这样的时日,他也总

走在祈福路上,

用沉默的双目,

迎上我们的恐惧、眼泪、困顿与冤诉,

我们不敢将它回望,

只有孩子的眼睛可以将它承受。

(1940.11)

题解:“他总作为人出生于世……”这里的“总”表示耶稣形象的无处不在,他随时在人心中诞生——出现;“又总被钉到十字架处”,是说他作为真善的化身,屡屡遭忽略、误解、惩处。

这首诗宗教气息浓郁,虔诚。

人生台阶

就像每朵花都会凋谢,青年会

变成老年,每个人生台阶上都会有花儿盛开,

每种智慧,每种美德,

它们适时开放,又不能长盛不衰。

面对每次人生召唤,心要准备好告别,

还要准备,迎接新开端,

与他人勇敢而不哀伤地

建起新缔联。

每个开端都住有一个神奇力,

它将我们护卫,助我们生活向前。

我们应该高兴,从一个时空将另一个跨入,

在哪儿都不要像在家乡被紧紧牵住,

世界灵魂不想将我们束缚,

它将我们阶阶举起,让我们梯梯拾步。

往往,我们刚在一个阶圈入定,

舒适住下,松懈便来侵扰,

谁想突破这般困扰,就去旅行,

那样会消除这疲软惰性。

也许还会有死亡时刻

送给我们新的体验,

对我们,生之呼唤永不中断……

心啊,要告别过去,保持康健!

(1941.5.40)

题解:这首诗诗题德文为“Stufen”,台阶之意。但诗文中用到了人生台阶(Lebensstufe)一词,因而笔者将之作为诗题。在德国书店,有时能看到印有这首诗的明信片,诗歌的背景照片可能是山间的一处石阶,一级一级引向高处。这让笔者联想起泰山的十八盘台阶。这是德国人民广泛喜爱的一首黑塞诗。

这年4月,63岁的黑塞再次遭受痛风之苦,四星期后病情才有好转,写下此诗。

此诗也被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的“传奇”一章,成为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诗题原为超越(Transzendieren)。小说中克乃西特对亚历山大大师说:“我以为,我的生活应是超越,是对一个个台阶的拾级,是对一个个时空的跨越;就像音乐,由不同题材、节奏演奏完成;它应该完整而有流传性,应该永不疲惫,永不困倦,永远清醒,永远生活在当前。”

墓旁

离世前他向往黑夜与安宁,

我们只知道,他疲倦了,

且隐忍着苦衷。我们将他带到

一个宁静之处,为棺柩里的他祈福。

深深的墓穴将他掩埋,将他保护,

世界与时代不会再将他扰动,

平和的地下,疲倦男人应忘记痛苦,

离开这苦难世道,他多么有福!

我们还留在世界的喧嚣与战争中,

对死的恐惧让我们无法解脱,

苦难是我们的面包,

直到不再有噩梦让我们恐慌。

我们相信,到那时,世界之

平衡、之价值、之意义又会重现光彩,

人类形象会再复光芒,

天父的容颜又会永恒安详。

(1941.6)

题解:其间,黑塞的作品在纳粹德国已被列入不许出版之列。

致诗集朋友

青春年华,传奇一般,

自那时起,有过多少欢愉、多少感动,

多少求索、祈祷、抱怨,

有过多少逃遁,多少多彩的混沌,

所有这些,你都会在这里体验。

它们是否受用,是否受欢迎,

问得不要太细太多——

接受它们吧——这些旧日诗篇!

只是我们,人已老矣,

沉浸在旧日时光,仍会得以慰藉,

那千万诗行的后面,

是花开一样的生活,它曾怎样美妙无比。

若因醉心这不值钱的玩意,

我们应承担什么责难,

那比起昨夜飞过的炸弹,

比起可怜军人、乌合之众的血腥,比起

地球上所有大人和帝王,

我们之负债要轻得多。

(1942.12.9)

题解:1942年,已加入瑞士国籍、定居瑞士30年的黑塞出版了第一本诗歌总集,该总集选录了他1895至1942年写下的608首诗歌,共约一万一千行。这首诗正是为这本诗集所写,德文诗名为“致拥有该诗集的朋友”,这里的“朋友”并不是某一特定朋友,可以理解这是65岁的黑塞写给所有读者的。这里是他对自己诗歌的简要总结,被印在诗集首页;后来也常印在他的其他诗集之首。

彼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整个欧洲都在德国纳粹的铁蹄下战栗。生活在中立国瑞士的黑塞有幸享受和平生活,当一家瑞士出版社同他商议出版他的诗歌总集时,他内心不免感触良多,但他最终说服了自己,认为诗人应受到的责难……要少得多。

晚年篇(1944—1962)

黑塞人生的最后18年里,发表的诗作尽管不足50首,但诗艺更趋精湛,仍有不少名篇。诗歌也以回忆、年老、预感、告别内容居多。

二战结束后,黑塞每天都会收到大量读者来信,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回复这些信件,阐述他反对狭隘民族主义的政治立场,宣扬人类和平幸福的理想。这些文章和书信结集成文集《战争与和平》,于1946年在苏黎世出版,这一年黑塞还获得了歌德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

这两项大奖黑塞都没有亲自去领,原因之一,他以为他本人同文学出版界没有很多联系了;再者,他的身体状况使他不愿再受长途颠簸之苦。他已是69岁的老人,除了去瑞士巴登温泉疗养院疗养,很少再离开蒙塔诺拉的家。300多公里外的日内瓦,也会让他觉得“像上海一样遥远”。

黑塞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风湿性关节炎严重时,他基本无法握笔写字,只能用两只红肿的指头,在打字机上敲击。他的视力下降得尤其厉害,几乎每天都要忍受眼痛的折磨。随着年龄的增长,望远处改为看近物时也会感到很困难。单要完成一定的读信、回信定额,眼睛就感到很吃力,更别提再提笔写书,因而《玻璃球游戏》成了他小说创作的终结。但他终身没有停止诗歌创作。

1961年黑塞去世的前一年,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人生台阶》。一年之后,85岁生日刚过去一个多月,赫尔曼·黑塞在蒙塔诺拉家中与世长辞。这期间黑塞写下的著名诗篇有《别了,尘世女士》、《小童之歌》、《残枝嘎响》等。

别了,尘世女士

世界成了片片碎块,

她曾让我们那样喜爱,

于是死亡之于我们

也不再令人惊骇。

我们不该辱骂世界,

她如此野性多彩,

在她的画面周围,

依然有古老的神韵绕环。

我们满怀感激

从她的游戏中离开,

她给过我们欢乐、痛苦,

还有太多的爱。

别了,尘世女士,再去把自己

装扮得年轻靓丽,

只是你的幸福与呻吟,

已让我们厌倦。

(1944.4.23)

题解:黑塞的父母是基督教虔诚派教徒,在虔诚派的世界观中,尘世世界与上帝天国尖锐对立。相对天堂而言,人的尘世世界是误入歧途的地方,是充满诱惑的地方,就像一个男人面前的女人;由此是“尘世女人”。

这首写于二战结束前的诗作,黑塞以旁观者的口吻,笑谈这个让人又爱又恨又困惑,可离开的尘世。

1962年8月11日在黑塞葬礼上,人们朗读这首诗,让黑塞与尘世作了最终告别。

在布莱姆加藤宫

古老的七叶树呀,都是由谁种下?

谁曾在这石头喷池旁取水饮用?

在这盛装的大厅里,谁旋过舞?

他们已被人遗忘,没了踪影。

今天我们是阳光照耀着的一群,

今天鸟儿专为我们歌唱:

我们围坐桌子旁,

为永恒之今日祭酒,相伴烛光。

一旦我们逝去,被遗忘,

高高的大树间,

仍会有乌鸫鸟和风的歌唱,

下边的河水还会喧嚣岩石上。

在孔雀黄昏的啼叫里,

会有其他人坐进大厅。

他们谈笑风生,赞颂美景,

看插着旗儿的船只从身旁驶过,

听永恒之今日的朗朗笑声。

(1944.8.14)

题解:布莱姆加藤宫位于瑞士伯尔尼附近的一个半岛上,这座古堡建于16世纪,此时古堡的主人是黑塞的艺术家朋友马克斯·瓦斯默(Max Wassmer)。黑塞常被邀请参加各种艺术家庆宴。这里也是《东方之旅》部分故事的发生地。1947年,黑塞在这里过70岁生日时,他的三个儿子和姐姐阿黛勒都专程赶来祝贺。

重读《七月》和《青春是美丽的》

既陌生又遥远,

青春时代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它的阳光,它的星空,

虽不再照耀我的路,

但它的喜悦,它的惆怅,

成了今日的传说与吟唱,

它的名字与身影,

几乎不如风中树叶的飘荡。

然而在这书的字里行间,

却留下了它们的鲜明形象,

在那里它们流连,忠实等待,

有形式与立场。

遭毁的东西这些年来何其多,

苦难年月之后,

我们曾拥有的世界,

其传说仍然可以被听见。

它的字符会变得苍白,

声音会遥远而轻柔,

可是它的神韵与优雅,

拥有永恒的当前时态。

(1944.8.15)

题解:《七月》出版于1906年,是黑塞1903至1905年间写下的短篇小说集;《青春是美丽的》出版于1915年,书中包括两个短篇小说。

倾听

一个音响如此细柔,一个气息如此新鲜,

它们穿过灰暗的日子传来,

如鸟儿小心的振翅,

似春风的步履犹疑迟缓。

回忆飘自

生命的清晨时光,

像银色细雨坠落海洋,

溅起,然后消亡。

今天到昨天,路似乎很长,

许多都已遗忘,

那是前世,是童话时光,

如一个花园,园门大敞。

也许我的远祖今天会幡然醒来,

他已经睡去上千年,

他用我的声音说话,

我的血液将他温暖。

也许一位使者(1)正站在外边,

要进入我房间;

也许,在今天消逝前,

我会把家还。

(1944.11.12)

题解:这年,纳粹德国逮捕了菲舍尔出版社的苏尔坎普,将他送进集中营,原因之一:他没有执行纳粹命令,还继续发行黑塞等被禁作者的书籍。

* * *

(1)这位使者是死亡,下面的“把家还”指要离开人间。

悲伤

昨日还生气勃勃者,

今日却已濒临死亡,

花儿朵朵飘落,

自那“悲伤树”上。

我见它们飘落,飘落,

如雪花落在我路上,

漫长的沉默临近,

脚步不再作响。

天空没了星星,

心中不再有爱,

灰色的远方沉寂无声,

世界老了,空空荡荡。

在这可恶的时代,

谁能将他的心保护?

花儿朵朵飘落,

自那“悲伤树”上。

(1944.11.25)

题解:1943年12月《玻璃球游戏》在瑞士出版后,流亡在美国的托马斯·曼也得到一本赠书,托马斯·曼将之称为“圆满的大师之作”,并惊奇地发现,此书与他正在写作的《浮士德博士》有很多相似之处。

回忆

思虑未来的人,

拥有生活的目的与意义,

他的努力与行动,

却不会赠他以宁静。

最高境界应是:生活

于永恒之当前。

不过这等恩惠,

只赐予了上帝与童孩儿。

对于我们作家,

过去——你是慰藉与滋养。

作家的职守正是,

警示与护守。

让枯萎的重新绽放,

让古老的青春焕发;

虔诚的回忆

令他心怀敬畏与忠诚。

内心要深深沉入

远古及童年时代,

还要将母亲回忆,

这正是我们的使命。

(1945.1.20)

题解:诗集《花枝》出版,献给姐姐阿黛勒。

迎接和平

——为巴塞尔电台庆祝休战节目而作

苏醒于恨梦和嗜血欲,

可仍旧又瞎又聋,

习惯了战争的光闪、致命的噪音

及所有的残暴,

军人们已疲惫,

现在,他们得放下武器,

停下他们可怕的日间活计。

“和平!”这个声响

好像来自童话,来自孩子的梦。

“和平!”人们在呼唤,

心却不敢高兴,它更想热泪流淌。

我们这些可怜人类,

可以为善,作恶亦有能力,

我们亦神亦兽!如今,痛苦与羞耻

将我们怎样重压在地!

可是,我们还能希翼。

胸臆间燃烧着预感,

期盼爱的奇迹。

兄弟们!我们还能寻找

精神及爱的故里,

所有失落的天堂大门

都在为我们开启。

愿望吧!爱吧!希翼吧!

世界又重新归属你们。

(1945.2.22)

题解:1945年2月4日至11日,美国、英国、苏联三国首脑在沙皇尼古拉二世行宫内举行会议,商讨制定二战后世界新秩序和利益分配问题,签订了重要的《雅尔塔协定》。不久,黑塞为巴塞尔电台播出庆祝休战节目写下这首诗。此诗被评论家视为黑塞表达自己政治道德观的开端,在这里黑塞像一位心理分析家,将战争狂更多地视为心理病患者。作为人类的一员他为战争感到羞耻,但又不放弃对人类美好未来的希望,坚信人类爱的力量可以创造新世界。

不眠之夜

微风吹拂,夜色苍白,

月亮就要落下林木。

怎样的苦楚令我醒来,

这样向外张望?

我睡了,也做了梦;

是什么在午夜将我呼唤,

让我如此心惊胆战,

好似做错了什么重要事端?

我真想,现在就走,

离开家,离开村,离开这块田园,

跟随那呼唤,那咒语,

走得远远的,走向世界。

(1946.12.5)

题解:这年11月初,为逃避烦琐的日常生活工作压力,黑塞和妮侬前往瑞士西部纳沙泰尔(Neuchâtel)湖畔疗养,他们的好友奥窦在那儿有座疗养院,请他们夫妇做一次彻底疗养。他们刚刚抵达那里,便得到赫尔曼·黑塞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好消息。接着祝贺信件铺天盖地,令他应接不暇。69岁的黑塞对妮侬说,要是再年轻些的话,获奖应是很快活的事;可现在他老了,这种荣誉只会是负担。

这首诗写于这个疗养院。

速写页

秋日冷风吹响根根芦苇,

它们在黄昏中变为灰色;

黑鸦飞离柳树,抖着翅膀飞向陆地。

岸边,一位老人独自休憩,

发间感受着风吹,感受着雪与夜的临近,

阴影中他眺望那方明亮,

云水之间

远远的对岸仍闪着温暖亮光:

金色彼岸,幸福如诗如梦。

他将这闪光图画在眼里牢牢记住,

想着家乡,想着他的好年华,

直看到那金色消失褪去,

他转身,慢慢走回,

离开柳树,走向陆地深处。

(1946.12.5)

题解:这首诗作于瑞士纳沙泰尔湖畔一家疗养院。湖光水色面前,老人远眺夕阳下尚且明亮的对岸,目送那光亮消失,像是与自己过去的年华做一告别。这首诗显然借鉴了尼采《孤独》(Vereinsamt)一诗中的句子:“黑鸦嘶鸣,呼呼地向城里迁徙。”(参见郭力编译《德国名诗精选精析》)尼采的诗作时间是秋末冬初。不同于尼采的《孤独》的是,黑塞表达了行者的积极人生态度:老人牢记闪光画面,转身,自觉自愿走回陆地。

“没头没脑”

揭开毛巾,

立马可见,蒸汽逃得多快活!

去掉头上遮盖,

艰难的日子顿变松快!

不再打喷嚏,不再流鼻涕,

不再牙疼,不再眼干,

只是太阳穴还有些跳,还有一些前额黏膜炎,

真像进入了安乐乡。

就算不用头脑,不用思想,

一切也都无妨,

用美酒灌满咽喉,

这是最好的喉咙享受。

哦,生活可以如此沉寂:

没有词汇,没有噪音,没有耀眼光束!

你再不用作诗,

再不用找寻你的眼镜。

(1947.2)

题解:这里说的是西方人对付流清鼻涕常用的蒸汽浴疗法,俗称“没头没脑”:在小容器里放入药剂,用开水冲开,然后用大毛巾盖住头和容器,脸朝下让蒸汽熏一会儿。此诗写于瑞士巴登一家疗养院。

秋日气息

又一个夏季离我们而去,

它止于一个夏末雷雨。

雨,下得不忙不急,

森林湿漉,弥漫着苦涩与胆怯气息。

草丛中,秋水仙苍白瞠目,

蘑菇茂盛,簇拥。

我们的山谷,昨日还敞亮无比,

今日已窄小,罩着迷雾。

世界变得窄小,不见了光明,

弥漫着苦涩与胆怯气息。

我们要装备起来应对这夏末雷雨,

是它结束了生命之夏梦!

(1947.9)

题解:这年为纪念黑塞70岁生日,伯尔尼大学将名誉博士称号授予黑塞。黑塞的故乡小城卡尔夫也授予了他荣誉市民的称号。

萧瑟冬日

这是一个萧瑟的冬日,

几乎无光,万籁沉寂,

这老者,不喜欢别人同他交谈,

脾气乖戾。

他倾听河水,

河水年轻,激情汹涌;

那不耐烦的力量,

在他看来,既张扬又无用。

他嘲弄地眯起眼,

这样可节省更多光亮,

他开始轻缓下雪,

在面前拉上纬纱。

海鸥声声尖叫,

会扰乱他的老者梦,

光秃的花楸树上,

还有乌鸫在吵闹。

这些活计都在笑他,

笑他视自己太重要;

他只一心将雪下下去,

一直将黑暗下入。

(1947.11.18/20)

题解:老者指萧瑟冬日。

三月的太阳

一只黄蝴蝶,

沉醉于晨光,展翅翩跹。

一位老者坐于窗前,

弯着背,已经困倦。

他曾远走他乡,

唱在春天的树林间。

曾走过多少路,

发上留下多少尘土。

尽管黄蝶与花树,

它们的黄颜面

几乎看不出老化,

今日看似还同昔日一样。

可香气与色彩,

都已变得清淡,

光冷了,空气沉重,

呼吸起来也很艰难。

春天唱着它可爱的歌,

如蜜蜂的轻吟,

天空在蓝白间轻荡,

蝴蝶扇动着它的黄翅膀。

(1948.3.14)

题解:黑塞在蒙塔诺拉的房子,二战后一直是许多无家可归者的避难之处。1948年年初,妮侬的姐姐和姐夫冒着生命危险从罗马尼亚逃出,住了进来。一年多后,通过黑塞推荐,她姐姐在法国一家出版社申请到一个职位后才离开。

问候友人,并感谢对我1948年生日的祝贺

价值问题,总争执不清,

今日已过时的,昨日还曾盛行。

可笑的日子里,

连死鬼都被归入敌营!

(1948.7)

题解:“品味问题,总争论不清。”这是德国人的一句俚语。这里黑塞将之作了小改动。

乘车穿越尤利尔

碎石荒野,一片死寂,

薄薄苔藓,有灰,有红,有绿,

白云朵朵悬于山脊上面,

山崖陡峭,山峰若隐若现,

沼泽湿地,洼水静如瞎眼,

冷风凄厉,怀有敌意,

崖壁泛白,露出斑斑伤痕,都还新,

现出棕红,现出结痂,或似去了表皮。

一条公路画出坚硬条带,

顽强挺进于原野中央,

这里曾是军团之路,朝圣者之路,

而今是一路车轮滚滚的载人机器,

他们要逃离喧闹,投奔快乐夏日,

他们什么都不缺,

缺的只是时间,时间。

我们得赶路,前面的路还远,

要去比维奥、库尔、巴黎、柏林,

窄窄的路上我们一路挺进,

看白云随行轻飘,

看碎石荒地,看洼水静如瞎眼;

冷风让我们寒战,

可这机器对我们却毫不慈善,

载我们前去,向上,向前。

岩石世界陡峭严峻,挺然屹立于灰蒙之间。

我们逃离,逃离,伴着“好可惜”之感……

(1949.8.18)

题解:黑塞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妮侬考了驾照,终于实现了有一辆私家车的愿望。黑塞喜欢坐老婆的车出门兜风。自1949年起,一到夏天黑塞夫妇就会前往瑞士东南部上恩加丁地区的锡尔斯-玛丽亚(Sils Maria)小镇疗养;一来妮侬不堪堤契诺的炎热,二来72岁的黑塞也想避开慕名前来的访问者。这是黑塞写下的他们路经尤利尔山口时的印象与感怀:可惜没有时间仔细观看。

行进者之歌

——鸟儿合唱

海浪汹涌,泉水翻腾,

水母被卷进波浪,

因为我们只爱行走,

我们要把世界遍行。

如果我们应行进,我们便不走,

如果我们想行进,我们便开步行。

谁若只因义务而行进,

便不懂行进之万能之力。

此力涌动着,

要将一切只为行进而行进者引领。

(1952.1.11)

题解:1952年1月11日黑塞将这首诗寄给出版家苏尔坎普,信中写道:“眼下需要些玩笑,你会从这首诗里得到一些感受(每年我会给妮侬写几首这样的诗)。”

这首《行进者之歌》比他写于30多年前的《朝圣者》显得轻松洒脱得多,没有了后者的苦涩、失败感。这首诗的“行进者”一词德文是Wallfahrer,也有朝圣者之意,但强调的主要是行进运动(Wallen),因而此诗也是一个文字游戏,以“海浪”、“泉水”的运动与“行进”相提并论,说明人生需要行进,既是身体上的,又是思想精神上的。

夜梦

心已经疲倦,胆战,

它曾跳得欢快,

回味逝去的青春,

游戏已经玩够。

幽暗的地方,

现出美好画面无数,

逝去很久的阳光

为它们照上金光。

远处的世界闪着光亮,

它曾为我们熟悉了解:

那是顶着星星帐篷的童年,

那是家乡与童年的地方。

我们的梦温和黑暗,

我们立于其中,

我们盼望能走入光明,

让自己也成为光。

(1952.11)

题解:1952年7月2日黑塞75岁生日时,屋子里已经摆满了庆贺信及礼品邮包。他们干脆关上房门,乘车逃之夭夭。在德国与瑞士的许多地区,都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六月暴雨

太阳憋闷,群山弓背,

黑风云墙伺机静候

酝酿力量,

惊鸟低飞,扑击翅膀,

灰暗阴影掠过原野之上。

响雷已听到,

先是骤响,

继而转为众鼓合奏的辉煌,

接着传出金号鸣响,

一道道闪电穿过风暴雨狂。

大雨倾盆而下,又阴又凉,

如玻璃片片,银白闪亮。

注入小溪,汇入河流,

好像呜咽声

响彻在受到震撼的山谷,绵绵长长。

(1953.6)

题解:黑塞的妹妹玛露拉,1953年3月去世后安葬在他们父亲身边。

青春晨光

家乡、青春、生命的清晨时光,

已被千百次遗失遗忘,

从你那儿,又向我送来迟到的音讯,

它涌自所有深处,

那是心底已睡去的地方,

啊,你,复活的涌泉,可爱的光亮!

从前与今日间的整个生活,

我们常为之自豪,认为它富有,

可它算不了什么;当我专注地

又听到童话中泉水的音响,

听到遗忘了的古老童谣,

它们还如此年轻,又永恒古老。

你的光芒

照耀在所有尘埃与困惑之上,

在所有神经错乱的未如愿的尘世追逐上闪亮,

啊,你这清纯泉水,你这纯洁晨光。

(1953.9.16/17)

题解:黑塞晚年写下了一些富有感情的诗篇,这首是其中一例。

悼词

——致我亲爱的朋友H.C.鲍德莫于他去世日

哦,朋友,你走得实在太早!

我的四周变得空旷,这里曾经树木成林,

而今我似一棵老树独立,被忘记。

了解你的人不多,更无人了解全部。你开朗的面具多种多样,

是骑士、豪饮者,又是官员、赞助方,

可面具之下,是你神秘的国王形象。

你稳重、坚定,而在这君主外表下,

是激情、谦卑,拥有对伟大神圣事业的

爱的力量,

这是一个珍贵的秘密,

只为亲密朋友圈所知,为我们所藏。

永别了,你敏捷不屈的心灵!

我会牢记你的形象,牢记你的骑士侠肠。

我会久久凝望

光秃的山坡上

那空旷的地方,

那儿曾有你的树冠摇荡。

(1956.5.28)

题解:1956年5月28日,又一位“东方之旅”的伙伴病逝,他就是具有国王风范的黑塞红房子的赠予者、不满65岁的汉斯·鲍德莫。黑塞悲痛万分,以诗哀悼老朋友。

老人和他的手

他艰难地

挨着长夜,

在等,在听,不眠清醒。

被子上面,

伸着他的手,一左,一右,

僵硬,木然,像疲倦的仆人,

他笑得轻轻,

不想将它们惊醒。

当它们尚还有力量,

比起大多数,

它们更努力为之,不倦勤勉。

要做的还很多,

可顺从的伙伴

却要休息,要变成尘土。

仆人已倦,

它们累了,又枯又干。

不想将它们惊动,

望着它们,主人笑得轻轻,

生命之路忽然显得很短,

长长的

是这夜晚……于是孩子的双手,

小伙子的、男人的双手

都在这夜晚,

瞧见了自己的终。

(1957.1.6)

题解:79岁的老人,长夜里注目自己的双手,心怀感激、体谅及幽默感。

一位老文人的肖像

暂且,人们还将他视作最后石柱,

而它的基座已不牢固,

暂且,他还能将一些猫头鹰

小心谨慎送到雅典。

尽管他须经受痛风、痉挛之苦,

身体越来越瘦小、干枯,

可他总还能词语连珠,

废话赘语连篇重复。

他还一再惊奇地,

在孩童游戏中寻找他的老者乐趣,

回望十九世纪,

就像将天堂回忆。

(1958.2)

题解:这是一首幽默玩笑诗,是80岁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黑塞为自己做的自画像,这首诗在黑塞生前没有发表过。“给雅典送去猫头鹰”意为“画蛇添足”,做多余的事。猫头鹰是聪明智慧的象征,也是女神雅典娜的象征,古希腊富有猫头鹰,因而“给雅典送猫头鹰”为多余之举。

一个梦

胆怯地穿过一座座大厅,

一张张面孔,都很陌生……

慢慢地,一张一张之后,

光变得灰白。

光线变得模糊,

朦胧之处,

我看到熟悉面孔现出,

爱的记忆里

先前陌生的

一个个变得熟悉。

我甚至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们是父母、姐弟,小伙伴,

还有当我是个小男孩时,

崇拜的女人、作家和英雄。

可这许多人,

没有谁看我一眼。

像蜡烛的火焰,

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伤痛的心中

只留下黑暗

那里有被遗忘的诗韵,与哀怨,

怨的是,曾享受过的日子

成了梦与传说间的

朦胧时光。

(1958.9.21)

题解:黑塞年事越高,越感到他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画面的珍贵。如果他正同老熟人朋友交换对往事的记忆,有时甚至会拒绝著名作家的来访。

心理学

海螯虾爱上了龙虾,

爱却得不到反响,

此爱深陷下意识中,

它会爱到死亡。

一位心理学家研究此事,

发现它难以说清,

海螯虾逃走了事,

它认为费用太高。

此虾令学者生气恼火,

尽管他一声不响,

可聪明脑袋还

苦思冥想,挂在此事上。

尽管没用医生,海螯虾也恢复了健康,

而且找到了新爱对象,

医生将自己的苦闷,

归结到钞票情结上。

(1959.6)

题解:这是黑塞的一首玩笑诗,幽默风趣。

答友人

——他们寄来难懂的新潮诗,问我是否能懂

上帝能造出一些人来,

让他们懂

暗紫色的黄句,

此事是有可能的,

不过不是每一个都懂的。

音级有十二个,

有人将之理解成

十二个咏唱,

不管有没有阿多诺的帮忙;

不过下面署名者

不会懂,

他的眼睛

只会错愕得缭乱强睁。

(1960.2)

题解:“下面署名者”是黑塞本人。阿多诺为20世纪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哲学家、音乐理论家等,1949年出版有《新音乐哲学》一书。

小童之歌

如果有人罚了我,

我就把嘴闭上,

哭着去睡觉,

醒来还是健健康康。

如果有人罚了我,

再叫一声小家伙,

我就不会再哭了,

还要含笑梦乡。

大人们都会死,

不管叔叔,还是爷爷,

可是我不会,

我永远都在这方。

(1960.4.5)

题解:晚年的黑塞已是四五个孙子、孙女的祖父。然而,如他所述:“我基本上保持了我男孩岁月的生活感觉……”

疲倦的傍晚

晚风呜咽,

怨声窒息于落叶,

雨滴重落,

滴滴入尘灰。

松垮的墙上,

苔藓、绿蕨蔓生,

老人们默不作声,

蹲坐门槛上。

僵硬的膝上

静置弯曲的手,

听任这休憩,

听任这萎缩。

黑鸦又大又重,

飞过墓地上方,

山坡平缓,

苔藓、绿蕨蔓生。

(1960.8.10)

题解:晚年的黑塞深居简出,享受着蒙塔诺拉村的宁静生活。

一指禅

正如人们所介绍,

俱胝禅师性情温和,谦恭安详,

他不言语,不说教,

因为词语是相,他深知,

应避免所有之相。

一旦有弟子、僧人、和尚

求金贵灵光之词

以表述至仁及尘世的意义,

他总会缄默警觉,

戒免任何激情洋溢。

如果他们前来求教,

此等有些虚荣,有些认真,

他们讨教古经意义,

问询佛祖名姓,

请求解明,要知

世界起始与末日,他都会一言不语,

只将手指轻轻向上竖起。

这一指既无言又善言,

越来越直入人心,越来越具警示力:

它既在说,又在教,还在赞,也在惩,

直指尘世核心与真谛,

但凡弟子明了此指之意,

他们便会顿悟,便会觉醒。

(为威廉·贡德特所作)

(1961.1.15)

题解:《碧岩录》全称为《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为佛教禅宗语录集,共十卷,由南宋时期的圆悟克勤禅师编辑而成。书中收集了禅宗百则公案,克勤禅师对其内容作了简介,还给出了唱评,是禅宗定型的重要语录集。

1960年9月德国出版的德译三卷本题为“Bi-Yän-Lu碧岩录”,译出了33则公案。翻译家为威廉·贡德特(Wilhelm Gundert,1880—1971)。贡德特既是德国传教士、语言学家,还是中国、日本佛教专家、翻译家。他与赫尔曼·黑塞是亲戚,黑塞的外祖父正是他的祖父。黑塞本来就热衷中国古代哲学,在这样的亲戚加朋友的关系下,自然是最先阅读这部译著的读者之一。这三卷本的出版,使他对禅宗的兴趣,在他晚年达到了顶峰。一年之后,黑塞专为《碧岩录》德译本自费印刷了一个小册子“禅”(Zen),小册子中有“前言”、“给贡德特的信”,还有读这部译著后写的三首诗等。这首为第一首,专为译注家威廉·贡德特先生所作。

《一指禅》是《碧岩录》中第19则公案,讲的是俱胝禅师面对弟子求教只竖一指的故事。

禅寺小和尚1

俺爹的房远在南边,

那里有海风吹拂,有阳光送暖。

要是夜里梦见老家,

醒来我常常泪珠涟涟。

伙伴们是否已察觉

我有些异样?我怕他们会将我嘲弄。

老僧人们呼噜打得平和,像动物,

王玉我一人醒着,冷得发抖。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拿起拐杖,

草鞋系好,出门上路,

千里迢迢,走回家中,

走回过去的快乐时光。

可如果师父火眼金睛把我看透,

我也只好认命服从,

我会感到身上滚烫又冰冷,

会羞惭,哆嗦,只好留下不走。

(1961.2)

题解:诗中的小和尚王玉,原文为Yü Wang。译者请教了《碧岩录》全本德译本的现代译者霍洛夫(Dietrich Roloff)先生:“《碧岩录》中有没有这个人物?”霍洛夫先生的回答是否定的,并认为这很可能是黑塞自己编的中文名字。

禅寺小和尚2

说一切都是虚瞒妄念,

真谛永远不可言传,

可是那大山看着我,

有棱有角,轮廓明现。

缤纷世界,有驯鹿有乌鸦,

海洋蔚蓝,玫瑰红艳:

意念一集中,它们皆破败,

名没有了,形也不见。

意念集中,潜心凝神,

要学会读,学会看!

意念一集中,世界成了相。

意念一集中,相变为本原。

(1961.2)

题解:德国学者认为,禅宗为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本土化后的一个重要产物。与“佛说万物皆空”的不同处在于,(比如)禅能看到棱角分明的山峰。这首诗力图表达的正是这类禅宗真谛。

雷纳尔湖

草地上,玫瑰缀点,

将巨崖的险峻柔缓,

崖石后,水镜幽暗一片,

荡着云、林,和群山。

这黑青湿凉

将这凹地填个满当,

它的静默好似,从湖面

升到了山峰白雪晶亮的地方。

水流似在昏睡,

它流向山谷,蜿蜒轻缓,

褐色石子与淤泥上,

滞躺着枯老树干。

石松僵立,落叶松成荫,

就连那风,本来还轻松地吹,

现在也犹豫不前,疲惫蹒跚,

要为自己找个歇息地点。

(1961.8)

题解:这首诗写于上恩加丁的锡尔斯-玛丽亚。这是黑塞最后一次与妮侬到那里疗养。第二年夏天,他还想前往时,受到医生劝阻。雷纳尔是当地语,意为黑湖;这是一个高山湖,位于小村苏雷伊(Surlej)上方,海拔2 223米。黑塞在这首诗中,既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对湖光山色进行了细腻描绘,又能让读者读出他身心疲惫的状况,表达了对休息的向往。

千万年前

自断续的梦中醒来,

想上路,内心不安,

于是倾听我的竹林,

听它在夜里细语绵绵。

不再容我休息静躺,

我被拉出老轨旧路,

要去跌撞,要去飞翔,

要走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千万年前

有个花园,有个家乡,

鸟墓前的雪地上,

番红花儿朵朵开放。

我想伸展鸟的翅膀,

飞越圈住我的“藩篱”,

飞向那时代,

它的金光今日还在我面前闪亮。

(1961.12.24/25)

题解:圣诞节妮侬送给黑塞一台打字机。当黑塞将这首新诗打出送给妮侬时,妮侬暗暗心惊,她感到这里有对死的向往。这里的鸟暗指作者本人,因为妮侬称他为Vogel——鸟儿。在德语中,被称作鸟儿,有不切实际、想入非非之嫌;在黑塞还有另一个故事:1933年他们新婚一年后,黑塞写了最后一部与自己生活相关的童话,名为《鸟儿》。童话里,他将自己写成一只超凡脱俗、神奇莫测的“山村土鸟儿”,而这只鸟落入了一个名为妮侬的“外国女人”(妮侬的娘家姓字义为“外国人”)之手,很多年后鸟儿才重获自由。有了这部童话,妮侬更理所当然地称他为“鸟儿”。

短歌

彩虹的诗篇,

濒死之光的神奇,

像音乐一样消失的幸福,

圣母脸上的苦楚,

人间的苦涩康福……

花儿被风卷走,

花圈置于墓上,

快乐不长在,

星星落入黑暗:

美丽与哀伤的薄雾

悬于尘世深渊上。

(1962.5)

题解:整首诗可以说是一句话:人生如短歌一首,这短歌有如“彩虹的诗篇”,如“濒死之光的神奇”……直至如尘世深渊上“美丽与哀伤的薄雾”。

残枝嘎响

树枝弯折,枯干高悬,

在风里唱着它的哀歌,

过了一年又一年,

没了树皮,没了树叶,

光秃苍白,又疲倦,

不想再长长地活,不想再长长地死。

它的歌硬实,坚韧,

执著却也隐隐不安,

还会响一个夏,

还会响一个冬天。

(1962.8.8)

题解:此诗的第一稿作于1962年8月1日,第三稿与第二稿近似,主要对第二稿的最后三行作了小改动,三行变为四行,表达上更细腻了些。完稿后的次日8月9日凌晨,黑塞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