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我已经在那个蓝厅里待了很长一段无用的黏稠的时间,厅的北窗外是那口有个假狭湾的假湖,没有什么吸引我的,除了眼前那个我认为是个罪人的美丽又可疑的女人。看清她的面庞是我无法实现的愿望。她的面庞影影绰绰地飘在披散的黑发中间,除了一片甜蜜的苍白什么也没有。或许她长着深棕色眼睛,我感到有理由这么想,不过若真是这样,眼睛和面庞就不配了,我的目光希望从那片模糊的苍白中看出她的面容,而且我知道那面庞的形状埋在深不可及的记忆里。

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走进来两个小伙子,彬彬有礼地问候那位女士,女士向我介绍了他们。花花公子,我这么想着,同时很生自己的气,因为其中一个小伙子身穿棕红色外套,那俏丽的式样让我又愧又妒。嫉妒所有无懈可击、潇洒自如、笑容可掬的人,这种感觉可怕极了!

“打起精神来!”我轻声对自己叫道。两个小伙子随随便便地握住我伸出的手——我干吗主动伸手?!——面带嘲讽。

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一股讨厌的凉气从脚底升起。我向下看去,顿时脸色煞白,原来我脚上只穿了袜子而没有穿鞋。老是出这种乏味、可耻又可怜的丑事!别人永远不会光着或者半光着身子来到厅里,站在一帮完美又不留情面的人面前!我伤心地试图至少用右脚遮住左脚,这时我的目光落到窗外,我看到陡峭的蓝色湖岸狂野而阴郁,状似疯狂。我沮丧而无助地看着这些陌生人,对他们充满仇恨,对自己的仇恨更加强烈。——我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为何我觉得自己对这愚蠢的湖负有责任呢?是啊,要是我有这个感觉,那我就真有责任。我恳切地看着穿棕红外衣的小伙的脸,他的脸颊光洁健康,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投降是无用的,他是不可动摇的。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我穿着墨绿色粗袜的脚,唉,我还得庆幸袜子上没有洞呢。小伙子笑得很难看。他捅了一下伙伴,指指我的脚,那一个也嘲讽地笑了。

“你们看湖嘛!”我指着窗外喊道。

棕红衣的那个耸耸肩,根本没心思看窗外,他和伙伴说了句话,我只听懂了一半,是针对我的,说这种只穿袜子的家伙根本就不该放进这样一个厅来。而“厅”在我耳朵里又像是少年时经历过的一些东西,带着高雅而世俗的意味,美丽又虚伪。

我泫然欲泣地弯腰看脚,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机会,结果我发现自己是穿着宽大的拖鞋过来的,至少还有一只又大又软的深红色拖鞋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犹豫不决地拎着鞋跟把它捡起来,还是哭哭啼啼的。鞋子从我手里滑掉了,我在它掉到地上前一把抓住,这时它已经长得更大了,我这回拿着的是鞋头。

这时我内心松了一口气,突然体会到那只被沉重的鞋跟拖拽着在我手里微微弹动的拖鞋的深刻价值。这样一只柔软又沉重的宽松红鞋真是太棒了!我把它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试试,真好玩儿,一阵喜悦流过我的全身,直到发梢。棍子或橡胶管都比不过我的大鞋。我给它起了个意大利语的名字:卡尔齐里奥纳。

我抡起卡尔齐里奥纳,给了棕红衣的头部第一下游戏式的打击,无懈可击的小伙子挨了这一下就踉踉跄跄地倒在沙发上,别的人、整个房间和那口可怕的湖随之失去了对我的一切权力。我高大强壮,我自由自在,打在棕红衣男子头上的第二下已不再是抗争和无奈的防卫,而是响亮的欢呼和当家做主的自豪感。我一点都不恨那个被击溃的敌人了,我觉得他很有趣,宝贵又可爱,而我是他的主人和创造者,因为每下用我的意大利鞋棒实施的痛打都是对这个幼稚虚荣小子的培养、锤炼、塑造和创作。每一下教育都使他变得更为和悦、漂亮、优雅,更加成为让我满意钟爱的造物和作品。随着温柔的最后一击,我把他尖尖的后脑勺彻底打平了。他完美了。他抚着我的手向我道谢。“好了。”我摆摆手说。他叉手当胸,怯生生地说:“我叫保罗。”

绝妙的权威感填满了我的胸膛,把整个空间都从我身边弄走了。那个房间——再也没有“厅”了!——羞愧地退去,躲起来不见了。我站在湖边。湖是深蓝色的,铅云压在阴森森的山上,狭湾里黑水泛起泡沫。燥热的风拘束胆怯地转着圈乱吹。我仰头看去,伸手示意风暴开始。一道闪电从坚硬的蓝色中明亮而冷峻地劈下,一阵暖飓风怒吼着垂直向下刮来;空中的灰团四散成石头纹理。圆形巨浪心惊胆战地从被鞭笞的湖中升起,风暴从湖的背面撕下泡沫的胡须和劈劈啪啪的水碎片,扔到我的脸上:惊呆了的黑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它们挤成一堆缄默不语,状似乞求。

风暴骑在幽灵巨马的身上驰骋,这时我身边响起了一个胆怯的声音。哦,我没有忘记你,脸色苍白的黑发女子。我转头看着她,她天真地说:“湖来了,这儿不能待了。”我感动地看着这个柔弱的罪人,她的面庞就是埋在大片黑发里的静默苍白。这时已经有波浪噼噼啪啪地打在我的膝上,已经打到我的胸膛了,罪人无力地、静静地在上升的波浪上起伏。我笑了笑,搂住她的双膝抱她过来。这也很愉快,让人解脱。女人轻盈瘦小得出奇,充满新鲜的温暖,热情的、充满信赖的眼睛流露出惊吓。我发现她根本不是罪人,不是遥远而模糊的淑女。没有罪,没有秘密;她只是一个孩子。

我把她抱出水里,走过山崖,走过阴雨绵绵、威严地默哀的公园,风暴到不了那里,老树垂下的树冠中述说着柔和的人性的美,全是诗歌和交响乐,充满美妙预感和可爱的驯顺享受的世界。柯罗(1)笔下的美树和舒伯特质朴悦耳的木管乐使我心中隐隐泛起乡愁,温柔地诱我进入它们的迷人庙堂。但是没有成功,这世上有很多声音,心灵为万物设置了钟点和时刻。

天知道,那个罪人,苍白的女人,孩子,是何时离开的,我是何时失去她的。门前有石阶,一扇大门,用人,一切都影影绰绰的,像是隔着毛玻璃,而其他更加卑微的东西更加模糊。万物都被吹走、消逝了,一种针对我的责备声使我觉得这影子暴风雨索然无味。只剩下了那个保罗,我的朋友、儿子保罗,而且他的五官中半隐半现着一副叫不出名字但依然亲切的面庞,一个中学同学的面庞,一副史前传说中的保姆面庞,从神奇的孩提时代那熟悉而丰饶的半记忆中产生。

善意的、内在的黑暗,温暖的心灵摇篮和失落的故乡又出现了,一切皆未成型的时代,起源地上首次漫无目标的波动,地底下睡着伴随原始森林梦境的史前时代。试探吧,心灵,寻找吧,在天真的原始本能中盲目翻寻吧!我了解你,胆怯的心灵,对你而言,没什么事情比这一点更为重要:返回你的根,这一点重要得如同饮食和睡眠。波涛在你周围喧嚣,你就是波涛;森林,你就是森林。再无内外之别,你鸟飞于空中,你鱼跃在海里。你吸收光,你就是光;你品尝黑暗,你就是黑暗。我们跋涉,心灵,我们游泳、飞翔、微笑,用纤柔的精神手指把断线接好;被打断的心灵悸动幸福地缓缓终结。我们不再寻找主,我们就是主。我们是世界。我们杀戮,我们死亡。带着我们的梦,我们创造,我们复活。我们最美的梦是蓝天,我们最美的梦是大海,我们最美的梦是璀璨的星空,是鱼,是明朗开怀的声响,是明朗开怀的亮光,一切都是我们的梦,每一个都是我们最美的梦。我们刚刚死亡,变成泥土。我们刚刚发明笑。我们刚刚排列出一个星座。

有声音响起,都是母亲的声音。树木沙沙作响,每棵树都在我们的摇篮上沙沙作响。道路像星星似的四散开去,而每条路都是回家的路。

那个自称保罗的,我的造物和朋友,又出现了,年纪变得和我一样大,同我少年时代的一位朋友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想不起来是哪位了,所以我对他有些没底,比较客气。他马上感到了权力。世界不再听我的话了,而是听他的,这一来,所有此前的东西都消失了,湮没在谦卑的虚幻中,因为在现任主人保罗面前感到羞愧。

我们在一个广场上,那地方叫巴黎,我面前竖着一架铁梯子,两边有狭窄的铁横档,供手抓脚踩。按保罗的意思,我爬了上去,他爬旁边一架同样的梯子。当我们爬得像一幢房子和一棵大树那样高时,我开始害怕了。我看看保罗,他不怕,但是猜到我害怕,他笑了。

一口气的工夫,他笑时我看着他,就快认出他的脸来、想起他的名字了。往事开了一条缝,直裂到中学时代,回到我十二岁时,生命中最美的时候,什么都香喷喷的完美无缺,都有一种可以入口的、新鲜面包的香气,上面镀了一层醉人的冒险和英雄主义的金光——十二岁的耶稣在神庙里使学者惭愧,十二岁的我们让所有学者和教师惭愧,我们比他们聪明,比他们完美,比他们勇敢。声音和图像一团团地扑向我:忘带的练习本,午休时被关禁闭,一只用弹弓射死的鸟,一只装满偷来的李子的、黏糊糊的上衣口袋,游泳池里男孩子撒欢玩水,撕裂的周日长裤,内心的歉意,关于尘世烦恼的热诚的晚祷,吟出席勒诗句时强烈的英雄自豪感。

这只是一瞬间,电光石火般闪过的无中心的连环图像,下一刻保罗的脸又在看我了。还是半生不熟的,真折磨人。我对自己的年龄没把握了,可能我们都还是小男孩。我们从细细的梯子横档上看下面那个叫巴黎的街区,越来越远。后来我们比所有塔都高了,横档到头了,两架梯子顶端都是一块平板,一个极小的平台。看似爬不上去。但是保罗从容地爬了上去,我只好也跟着爬。

我到了上面,平躺在板上,通过边缘向下看。就像躺在一小片云彩上。我的目光像一块石头一样坠入虚空,没有到达目标,这时我的伙伴做了个手势,我盯住了飘在半空中的一处奇景:在最高的屋顶上方有一条宽阔的路,但是比我们还低很多,那儿的空中有一伙怪人,好像是走钢丝演员。其中有一个真的在一条绳子或是一根杆子上走。这时我发现这伙人很多,几乎全是年轻姑娘。我觉得像吉卜赛人或是游牧民族。她们行走,躺下休息,坐下,在屋顶那么高的地方,在一个用最细的板条做的轻薄脚手架和一个类似凉亭的东西里活动,她们住在那里,对本地区很熟。在她们下面影影绰绰地能看到公路,一片飘浮的薄雾从下面一直往上接近她们的脚。

保罗说了句什么。“对,”我答道,“很迷人,这些姑娘。”

我的位置显然比她们高得多,但是我胆战心惊,贴着原地不敢动,而她们轻盈无畏地飘着,而且我看到,我躺得太高了,选错了地方。她们的高度正合适,不在地面上,但也不像我这么可怕的高而遥远,她们不在人群中,但是也不孤单,而且她们人很多。我发现,她们展现了一种我尚未达到的极乐。

但是我知道自己总得再顺着那架吓人的梯子爬下去,这个想法恐怖得我一阵恶心,一分钟也无法在这上头坚持了。我绝望地发着抖,伸脚下去探探横档,晕晕乎乎的,我躺在板上看不见横档——恐怖的几分钟,我痉挛地抓着梯子不动,吊在可怕的空中。没有人帮我。保罗走了。

我心惊胆战,危险地手脚并用,有种感觉像雾一样笼罩着我:我感到自己得遭受、得忍受的并非高梯和眩晕。因为过了一会儿,连视线也不清了,东西也失去了形状。到处是雾,不明不白的。我一会儿悬在梯上头晕眼花,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爬过可怕的、狭窄的窨井和地道,一会儿又无望地跋涉在沼泽泥浆里,感到脏兮兮的烂泥直涌到嘴里。到处都是黑暗和障碍。带着严肃而晦涩的意义的可怕任务。害怕和汗水,麻痹和寒冷,困难的死亡,困难的重生。

我们被多少黑夜包围啊!我们要走多少恐怖的痛苦道路,走进我们被掩埋的心灵的坑道,永远的悲情英雄,永恒的漂泊!但是我们继续走,我们继续走,我们弯腰跋涉,我们在烂泥中游弋,几近窒息,我们攀爬邪恶的光滑石壁。我们哭泣气馁,我们胆怯地悲叹,痛楚地嚎啕。但我们还是走下去,我们忍受着走下去,我们咬紧牙关走下去。

阴郁的地狱烟雾里又出现了图像,又有一小段暗道被记忆之光照亮,心灵冲出史前世界,进入时间的家乡之区。

这是在哪儿?熟悉的事物看着我,我呼吸着重新认出来的空气。一个房间,在半明半暗中显得很大,桌上放着一盏石油灯,我自己的灯,一张大圆桌,一个像钢琴似的物件。我姐姐在,还有姐夫,可能是他们来我家做客,也可能是我在他们家。他们沉默着忧心忡忡,为了我。而我站在黑乎乎的大房间里,有时又走来走去,或停或走都带着愁云,一种令人窒息、痛苦的悲伤。现在我开始找东西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一本书、一把剪刀之类的,我找不到。我举起灯,灯很重,我累极了,很快又放下,接着又拿起来,想找,找,虽然我知道这是徒劳的。我什么也找不到,我只会搞乱一切,灯会从我手里掉下去,它那么重,重得让人难受,而我会继续尝试,寻找,在屋里乱走,倾尽我悲惨的一生。

姐夫看着我,眼神里有恐惧也有责备。他们注意到我要发疯了,我马上想,又拿起了灯。姐姐静静地走到我身边,乞求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爱,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挥挥手表示拒绝,心里想:别管我!别管我!你们无法知道我是什么感觉,我多么痛苦,这种痛苦多么可怕!然后我又想:别管我!别管我!

大房间里飘过淡淡的红色灯光,树木在外面的风里呻吟。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看到了、感觉到了我内心的、外面的夜:风和潮湿,秋天,苦苦的叶子的味道,飞舞的榆树的叶子,秋天,秋天!又有一刻,我不是我自己了,而是就像看到一个图像一样地看到我自己:我是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音乐家,眼睛不安地颤动,我的名字叫胡戈·沃尔夫。我将在这天晚上发狂。

这时我又不得不无望地寻找,拿起那盏沉重的灯,放在圆桌上,放在沙发上,放在一叠书上。姐姐又悲伤地、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想要安慰我,来到我身边,想要帮助我,我不得不用恳求的手势拒绝。我内心的悲痛越来越大,把我给填满了,就快要爆裂。我周围的图像清晰得令人感动,比一般来说的每个真相都要清晰多了。几片在水杯里的秋花,下面有一朵红棕色大丽花,在一种美丽得令人心痛的孤寂中发光;每样东西,包括那盏灯闪光的黄铜脚,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地美,被命中注定的孤寂包围,就像那些伟大画家的作品上画的一样。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这种悲伤若再添一丝,姐姐再多看一眼,我再多看一眼花儿,美丽的充满灵气的花儿,那就会溢出来了,我就会沉入疯癫,让我去吧!你们又不知道。光滑的钢琴壁上,浅黑色木头里射出一束美丽、神秘、浸透了忧郁的光。

姐姐又站起来了,向钢琴走去。我想请求她,想恳切地阻止她,但是我不能,孤独的我再也施展不出力量来影响她了。哦,我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我熟悉现在会发言的旋律,现在注定要出现的旋律会说出一切,毁掉一切,一种可怕的紧张使我的心抽紧了。当最初几滴滚烫的水从我眼里跳出来时,我昂头伸手扑向桌子,用所有感官和新增的感官同时听到和感受到歌词和旋律,沃尔夫的旋律,那段诗句:

黑暗的树梢,你们知道什么,

关于那美丽的旧时?

山峰后面的故乡,

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这时在我面前和心里,世界崩溃了,沉入眼泪和声音,什么也不说,就像被冲走了,像潮水,多么好,多么痛苦!哦,哭泣,哦,甜蜜的崩溃,幸福的融化,世上所有充满思想和诗歌的书本都敌不过一分钟感情如潮起伏、心灵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啜泣。眼泪是融化的心灵之冰,哭泣者的身边围绕着所有天使。

我哭泣着,忘了所有的契机和原因,从极度紧张的高处坠入日常情感的疲倦暮光,没有思想,没有证人。其间有飘浮的图像,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对我很重要、很亲近的人,但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你自己,我想;这时我脑子里出现了另一幅画面,来自广大温柔的远方。我多年前或者前世不是看到过一幅美好的图像吗?一群住在高空中的年轻姑娘,像云朵般没有重力,美丽而幸福,像空气一样飘浮,像弦乐一样饱满。

其间过去了多年,把我柔和而有力地从图像中挤开,哎呀,或许我整个生活唯一的意义就是看见这些可爱的飘浮的姑娘,去她们那里,成为像她们那样的人。现在她们在遥远的地方坠落了,触碰不到,不被理解,不得解脱,周围懒洋洋地飘着令人绝望的渴求。

岁月像雪花一样飘落,世界变了。我忧郁地走向一所小房子,情绪低落,嘴里的一丝恐惧不放过我。我害怕地用舌头舔舔一颗可疑的牙齿,它就歪到一边,掉了。下一颗也是这样。有个年轻医生在那儿,我用手指托着一颗牙齿,向他诉苦。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讨厌的职业表情,挥挥手,摇摇年轻的头,他说,没关系,不要紧,这种事天天都有。天哪!我想,但是他说个不停,还指指我的左膝说,问题在这儿,这可开不得玩笑。我赶紧摸了一下,问题在这儿!有个洞,我可以把手指放进去,我没有摸到皮肉,而摸到疲软松弛、没有感觉的一团,很轻,散成一丝一丝的,就像是植物的枯萎组织。天哪,这是衰败,这是死亡和腐朽!“没救了吗?”我勉强礼貌地问。“没救了。”医生说完就走了。

我精疲力竭地走向小屋,没有像本来应该的那样绝望,几乎有点无所谓。我现在得进屋去,妈妈在屋里等我。我不是已经听到她的声音了,看到她的脸了吗?台阶往上,疯狂的台阶,又高又滑,没有栏杆,每个台阶都是一座山,一座峰,一座冰川。肯定会迟到,她也许已经走了,也许已经死了?我刚才不是又听到她叫了吗?一言不发的我和陡峭的台阶山搏斗着,摔倒,受压,狂野,啜泣,攀登,逼迫自己。我撑开折断的胳膊和膝盖,到了上面,到了门前,台阶又变小了,很漂亮,两旁都是黄杨木,每一步都很艰难,就像蹚过泥浆和黏土,停滞不前,门开着,妈妈在里面,穿着一条灰裙,在走路,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篮子,默默地想心事。哦,她有点花白、用发网罩住的黑发!还有她的步态,那瘦小的身躯!还有那条灰裙——我真的把她的形象忘记了多年,再也没能真正想到过她吗?!她在那里站着,走着,只能看到背影,就跟从前一样,非常清晰美丽,充满爱,充满爱的思想!

我在黏稠的空气中愤怒地缓慢跋涉,植物的卷须就像纤细而坚韧的绳子一样把我越缠越紧,敌意的障碍到处都是,停滞不前!“妈妈!”我喊道——但是我发不出声……没有声音。她和我之间隔着玻璃。

妈妈继续慢慢往前走着,不朝后面看,沉浸在细心关怀的想法中。她用那只熟悉的手拂去裙子上一条看不见的线,弯腰看她的针线篮。噢,那只小篮子!她有一回在篮子里藏了复活节彩蛋。我绝望地、无声地喊着,走着,但是原地不动!柔情和愤怒撕扯着我。

而她继续慢慢地穿过花园房子,进了敞开的彼岸之门,向虚空走去。她歪着头,仿佛在倾听,在想心事,她把篮子拿起来又放下去,我想起一张纸条,是我小时候在篮子里发现的,她在纸条上用轻盈的笔迹记录了她当天需要做、打算做的事:“赫尔曼的长裤破得厉害——把洗净的衣服放好——借狄更斯的书——赫尔曼昨天没祈祷。”记忆的浪潮,爱的重担!

我心醉神迷地站在门前,穿灰裙的女人在门后面走着,慢慢离去,进入花园,然后不见了。

(1916)

* * *

(1) 让·巴蒂斯特·卡米耶·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主要创作风景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