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我又

进了你的泉,昔日可爱的传说,

听到远处传来你灿烂的歌,

听你欢笑、做梦、啜泣。

从你深处警告地

轻轻传来那句咒语;

我感到我醉了、睡了

而你不断喊我……

教育我的不仅有父母和教师,也有隐藏着的更高更神秘的力量,比如潘神(1),以一个跳舞的矮个子印度神的形象站在我外公的玻璃柜里。这些神早在我学会读书写字前关照了我的童年。它们用古老的东方形象和思想充实了我,所以我后来每次遇到印度和中国的智者贤人,都感到是一种重逢,一种回归。尽管如此,但我仍是欧洲人,而且还是积极的射手座,倾尽一生努力实践着勇猛、贪婪和强烈的好奇心等等西式品质。幸好我和大多数儿童一样,早在上学前就学会了那些对于生活不可或缺的最宝贵的东西。我的老师是苹果树、雨和太阳、河流和森林、蜜蜂和甲虫。我的老师是外公宝库里跳舞的潘神。我了解世界,我毫不畏惧地和动物与星辰交往。我熟悉苹果园,在苹果园里、在水中鱼儿身边,我感到轻松自如。我已经会唱很多歌。我也会变戏法(可惜很快就忘了,直到很大了才重新捡起来),拥有童年全部神奇的智慧。

后来我上学了。我觉得学业简单又有趣,而且安排得很聪明,不教那些对于生活至关重要的正经手艺,而专教让我开心的轻松玩意儿,另外还教了些知识,部分知识我牢记一生,比如我至今还知道许多优美而有趣的拉丁文词语、诗句和民谚,还有世界各地许多城市的人口数,当然不是今天的,而是八十年代的人口数。

十三岁以前我从未认真思考过今后要做什么工作,学什么手艺。跟所有男孩子一样,我钟爱并羡慕几个职业:猎人、筏工、车夫、走钢丝演员和北极探险家。但我最想当的是魔法师。这是我众多本能中最深刻最炽热的情感,对于所谓“现实”——我有时觉得那只是大人之间的一种荒谬协定——时而胆怯、时而嘲讽地拒绝,我很早就有这种倾向,再加上把这种现实加以变化、修改、提升的热望。童年时,我的这种魔术愿望针对的是外界的、幼稚的目标:我想看到冬天结苹果,钱包里装满变出来的金银;我梦想用魔法让敌人瘫痪,然后宽恕他们,使之汗颜,最后我当选为胜利者和国王;我想发掘地下的藏宝,想使死者复活,想隐身。尤其隐身术我非常看重,衷心向往。对于种种魔法的渴望伴随我终生,以不同面目出现,我常常一时认不出来,比如后来当我早已成年、当了作家时,我多次试图隐藏在自己的作品后面,给自己改名,藏在意义深远又有趣好玩的名字后面,奇怪的是我的作家同行往往因此而生气,并曲解我的意思。回想起来,这种对于魔法的渴望影响了我的一生。魔法的目标则随着时间而改变:我逐渐不再关注外界而专注于自身;我不再变化外物,而是变化我自己;我学会了不再用隐身帽来笨拙地隐身,而是作为始终不为人所知的知情者隐身。这其实是我整个人生最重要的内容。

我是一个活泼幸福的少年,在美丽的多彩世界中如鱼得水地嬉戏,和动植物在一起我很开心,在自身的想象和美梦、力量和能力的原始丛林中我同样高兴。对魔法的炽烈渴望并不让我痛苦,而是让我快乐。有些魔法我当时玩得比后来再捡起来时强多了,不过我当时不知道这一点:我能轻易获得爱慕和对别人的影响力,轻易成为领导、被追捧的人物,或者扮演神秘的角色。比我幼小的同伴和亲戚,我好多年都让他们敬畏地相信我真有法术,能调遣魔鬼,隐藏的财宝和王冠归我所有。我长期生活在天堂里,尽管父母很早就让我见识了蛇。我做了多年的童梦,以为世界是我的,一切都是永恒的,都是整齐地排列在我身边的优美游戏。我心中有不满或渴求时,这个美好的世界会蒙上阴影,变得可疑,这时我大多可以轻易找到一条通往另一个更自由、更顺利的想象世界的道路。而当我从想象世界返回时,我会发现外部世界焕然一新,重新变得美丽可爱。我在天堂生活了很久。

父亲的小花园里有个板条箱,我在那儿养兔子和一只驯服的乌鸦。我会在那儿的温暖和主人翁的幸福感中逗留很久很久,直到天荒地老。兔子散发出生命的香气,散发出草和奶、鲜血和生殖的香气。而乌鸦硬朗的黑眼睛里亮着生命的长明灯。流连忘返的我晚上也在那里久留,伴着蜡烛头的微光,待在暖和的、昏昏欲睡的动物身旁,有时一个人,有时带一个同伴,制定发掘大批财宝的方案,设计搞到曼德拉草(2),打算前往需要拯救的世界行侠仗义、处决强盗、救苦救难、释放囚犯,烧掉强盗的城堡,把叛徒钉上十字架,原谅不忠的仆人,赢得公主的芳心,学会动物的语言。

外公的大图书馆里有一本又大又重的书,我常去查阅。这本取之不竭的书里有古老而神奇的图片,有时候书一拿出来或者一翻动,图像马上出现,明朗而诱人,有时候却是遍寻不见:消失了,变掉了,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这本书里还有一个故事,美丽而费解,我常常读,但也不是每回都能找到,时机得合适。它时常失踪,躲起来,有时好像换了住处和地方,有时读它,感到它特别友好,自己就快读懂了,有时它晦涩封闭,就像阁楼门一样,凌晨时分偶尔会从门口传来鬼魂的声音,它们在窃笑或呻吟。一切都既是现实又是魔术,两者密不可分,都是我的。

外公玻璃宝柜里的印度跳舞神也并非永远是同一尊神,有同一副面孔,也并不总是跳同样的舞。它时而是异国异族创造出来并顶礼膜拜的一个奇特而滑稽的神,时而是一种含义丰富又无比阴森的魔术,待人贪婪、邪恶、严厉、无常而嘲讽,它似乎想要诱惑我讥笑它,之后报复我。虽是铜像,它却能转变视线,偶尔会斜眼看我。有时它只是一个标志,不丑也不美,不恶也不善,不可笑也不可怕,简单、陈旧、无趣,就像一道旧符,或是岩上的青苔、石子的纹路。它的外形、脸庞和图像后面住着神,住着无穷尽,虽然我还小,不知道神的名字,但是我对神的崇拜和了解并不逊于长大成人以后,我称神为湿婆(3)、毗湿奴(4)、上帝、生活、梵天(5)、阿特曼(6)、道或永恒的母亲。神既是父也是母,既是女也是男,既是日也是月。

玻璃柜神像附近,还有外公的其他柜子里,还或站、或挂、或躺着许多别的东西和器具,有念珠似的木珠链,刻着古老梵文的棕榈叶卷,绿滑石雕的乌龟,木头、玻璃、水晶和陶土神像,丝绸和亚麻刺绣桌布,铜杯、铜碗。它们来自印度,来自锡兰(7),那个拥有蕨类植物、棕榈海滩和眼睛似鹿般温柔的僧伽罗(8)人的天堂岛。它们来自暹罗(9),来自缅甸,有大海、香料和远方的气味,像肉桂和檀香,经过棕色的和黄色的手,被细雨和恒河水打湿,在赤道的太阳下烤干,由原始森林遮阴。这些东西都是外公的。年高德劭、满口白须的外公强健而渊博,比我父母更强大。除了印度神像等雕像、图画、施过法术的椰子杯和檀香木箱、厅堂和图书馆,他还有很多别的物件和本领。他是术士、才子、智者,懂三十余种人类语言,可能还懂神的语言和星辰的语言。他会写、能说帕利语(10)和梵文,会唱卡纳达语、孟加拉语、印度斯坦语和僧伽罗语的歌,懂得穆斯林和佛教徒的祈祷、礼拜仪式,虽然他是一个相信三位一体上帝的基督教徒。他在炎热而危险的东方国家住了很久,住了好几十年,曾经乘船、坐牛车旅行,骑过马和骡子。他最清楚我们的家乡和祖国只是地球上的一小部分,知道有好几亿人和我们的信仰、风俗、语言和肤色不同,敬别的神,有其他美德和恶习。我爱慕、崇拜又敬畏他,对他的期望很高,认为他什么都能做到。我不断地向他,也向扮成印度神的潘神学习。外公住在一个满是秘密构成的森林里,就像他的脸住在白色的胡须森林里一样。他的眼里时而流出人世的悲哀,时而流出欢快的智慧,时而流出孤独的见识,时而流出神性的戏谑。很多国家的人认识他、崇拜他,他们来拜访他,同他说英语、法语、印度语、意大利语和马来语,叙谈良久,然后走得无影无踪,这些人也许是他的朋友,也许是他的使节,也许是他的仆人和代表。我也明白了,这个深不可测的老者就是妈妈秘密的来源,那些古老的秘密东西。妈妈也在印度生活了很久,她也会说马拉雅拉姆语和卡纳达语,唱那些歌,能和老父用陌生而神秘的语言交换词句。像外公一样,有时妈妈脸上也会浮现一种陌生的笑,一种朦胧的智慧之笑。

爸爸不一样。爸爸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既不属于神像的、外公的世界,也不属于城市的日常生活,而是置身事外。他是一个寂寞的探索者,学问渊博,亲切善良,从不做假,一心追求真理,但是离那种陌生的笑容很远,他高尚、温和而清澈,没有任何秘密。这种善良从未离去,这种聪颖从未离去,但是爸爸从未迷失在外公式的魔术云中,他的面庞从未迷失在这种天真和神性中。外公式的表情常常像悲哀,像高雅的嘲讽,像缄口冥想的神面。爸爸不和妈妈说印度语,而是说英语和一口清澈优雅、略带波罗的海地区口音的德语。他也这样和我说话,吸引了我,赢得了我的心。我有时满怀敬意地努力模仿他,常常努力过了头。尽管我知道自己的根深植在妈妈的土地里,在黑眼睛的神秘世界里成长。妈妈全身都是音乐,而爸爸没有,他不会唱歌。

我与姐妹们和两个深受羡慕和崇拜的大个子哥哥共同成长。这是一个丘陵起伏的古老小城,周围环绕着严厉阴森的森林和山地,中间流淌着一条弯弯曲曲、犹犹豫豫的美丽的河,我爱它们,称其为家乡。在森林和河流中,我识得植物和土地,岩石和山洞,鸟、松鼠、狐狸和鱼,了解它们。这一切都属于我,是我的,是家乡,但是除此之外,还有那个玻璃柜和图书馆,外公洞若观火的脸上善良的嘲讽,妈妈深沉温暖的眼光,还有那些乌龟和神像,印度歌曲和谚语。它们给我讲述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更大的家乡,更老的出身,更大的关联。而在那个高挂的鸟笼里,停着我们聪明的灰红色老鹦鹉,面庞聪慧,鸟喙尖锐会唱歌,会说话。它也来自远方的未知世界,鸣啭丛林语言,闻起来有赤道的气味。多个世界和地区伸臂发光,聚到一处,在我们的房子里交叉而过,我们宽敞的老楼里有很多空房、地窖和有回声的宽阔走廊,发出石头和寒气的芬芳,还有无数装木头和水果的阁楼,凉风飕飕,黑黢黢的,空空如也。多个世界的光在楼里交汇。大家在这里祈祷,读《圣经》,搞学问,研究印度语言学,演奏美妙的音乐,了解佛和老子。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衣服上有远方和外国的气息,拿着奇异的箱子,皮的,或者用韧皮编的,说着陌生的语言。这里给穷人施舍饭食,欢庆节日,科学和童话肩并肩地共处。也有一个外婆,我们有点怕,不太懂她,因为她不说德语,她读一本法语的《圣经》。这里的生活千姿百态,不是总能弄明白。这里的灯光多彩,生活丰富,有若干种不同的声音。这些都很美,我很喜欢,但是更美的是我的心愿世界,我的白日梦更加丰富。现实总是不够,魔法是必需的。

楼里,生活里,处处都有魔法。除了外公的柜子以外,妈妈的柜子也装满了亚洲的布匹和面纱。那个神像的斜视也有魔力。有些老房间和楼梯拐角的气味充满秘密。我内心的很多东西是和外部世界相符的。有些东西和关联只在心中为我一个人存在。没有什么东西如此神秘、难以表达、脱离日常的真实。同时这一切又是最真实的,包括那本大书里的图片和故事会喜怒无常地出现又消失,还有我在不同时刻看到的物品的表面变化,房门、花园房子和街道在周日晚上和周一早上看起来多么不同啊。外公的精神主导时,客厅挂钟和基督像的样子,和爸爸的精神主导时完全不一样。而当根本没有别的精神在场,而是我本人给那些东西标号、因我的灵魂陪它们玩耍、给它们起新名字时,一切又大变了!一把旧凳子,炉边的一块阴影,报纸上的一个标题,时而美丽可爱时而丑陋邪恶、时而含义丰富时而平平无奇、时而令人向往时而令人害怕、时而可笑时而悲伤。恒定稳固、原样不变的东西多么少啊,一切都在忍受变化,渴望变化,蛰伏着等待瓦解或重生!

但所有魔法中最重要最有趣的是“小人儿”,我忘了最初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了。我觉得他一直都在,是和我一起出世的。他是个隐隐约约的小人,矮小,灰色,是人类、鬼魂或精灵、天使或魔鬼。他时不时地出现在我身前领着我走,时而在我梦里,时而在我醒着的时候。我必须跟从他,甚于跟从爸爸,甚于跟从妈妈,甚于跟从理智,而且往往甚于跟从恐惧。我一旦见到小人儿,那就是他的天下了,无论他去哪儿,无论他做什么,我必须照办。我遇险时,他会现身。当被恶犬或是发怒的大孩子跟踪、处境不妙时,小人儿会在最困难的一刻来救我,跑在我身前指路。他指出花园篱笆松了的板条,让胆战心惊的我钻过去;他给我示范当时应该采取的做法:假摔、转身逃走、大喊大叫或是一言不发。他拿走我正打算吃的东西,领我找到遗失的财宝。有时我们天天见面,有时他一直不来,这时就不好,万事都不冷不热、死气沉沉、停滞不前。

有一回在集市广场上,小人儿在我前面走,我跟着。他直奔广场中间的水井而去,那水井有一人高,喷出四股水柱,他沿着石壁爬上井栏,我跟着爬上去。他敏捷地一跃而下,跳入水中,我也跟着跳了,这是唯一的选择。结果我差点淹死,幸好被人拽了上来。拽我的是一个面孔陌生、年轻貌美的女邻居,从此我和她发展出了一段打打闹闹的友谊,让我开心了多年。

有一回因为恶作剧,爸爸找我谈话。我百般搪塞,再次感到和大人交流的困难。我流了几滴眼泪,获得从轻发落,最后,为了让我长记性,爸爸送我一本漂亮的小日历。我又羞又恼地走出家门,到了一座桥上,突然小人儿出来了,走在我前面,跳上桥栏,示意我把爸爸的礼物扔到河里。我立即照办。只要小人儿在,我就从不怀疑和犹豫,怀疑和犹豫只出现在他不来、抛下我不管的时候。记得有一天我跟父母散步时,小人儿出现了,走在马路左边,我也跟过去,爸爸不停地命令我走到右边来,但是小人儿不过来,坚持走左边,我只得又赶紧走到左边去。后来爸爸烦了,只好随我去了。回到家后他才生气地问我干吗这么犟,非要走另一边不可。

这种时候我总是深感窘迫甚至痛苦,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向任何人提小人儿。透露他的存在、说到他、谈他的事,这是最大的禁忌、恶行和罪孽。我连想他、叫他、盼他来都不行。他若来,那好,我跟着。他若不来,那就假装他从未来过。小人儿没有名字。而世上最最不可能的是:他来了,我却不跟从。他去哪我就去哪,水里也去火里也去。并非他命令或建议我做这做那,而是他做这做那,我学他。不学他做事,就跟我的影子不学我一样,绝无可能。或许我只是小人儿的影子或镜子,或许他是我的。或许我自以为是在学他,其实是做在他前头,或者和他一起做。只是他并非每次都在,真是可惜呀,他不在时,我的行为就不那么理所当然和有必要了,于是一切也就可以另外安排,每一步都有了做与不做、犹豫、思索的可能性。但是我当时生活的积极、喜悦和幸福的步骤全都是不假思索地发生的。自由王国或许也是假象王国,或许吧。

我和把我从井里拽出来的、爱说爱笑的女邻居之间的友谊多么美好!她年轻漂亮,活泼愚蠢。她的愚蠢很可爱,简直妙不可言。她让我讲强盗和魔法的故事,时而信我太多,时而又太少,认为我至少是一位东方智者,我很乐意赞同她的想法。她很崇拜我。每当我给她讲什么好玩的故事,她都在还没听出笑点前就大笑不止。我不喜欢这个,我问她:“哎呀,安娜太太,你还没听懂一个笑话,怎么笑得出来呢?这很傻,而且让我生气。要是你听懂了,你就笑,要是听不懂,就不笑,不要不懂装懂。”

可她接着笑。“不是的,”她叫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孩。你太棒了。你会当上教授、部长或医生的。你要知道,我爱笑,这没什么错。我笑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最好玩了。不过现在告诉我笑点吧!”我给她详细解释,她得问这问那,最后总算明白了。若说此前笑得热情,现在她就笑得更好了,感染力超强,也传染了我。我们在一起笑得多欢啊!她对我多宠爱崇拜啊!她被我逗得多开心啊!有些很难的绕口令,我有时说给她听,飞快地连说三遍,比如“为了维市人维护维市卫生”,“科特布斯学科课程苛刻”,我要她也试试,坚持要求,但是她一开口就笑,连三个词都没法连贯地说出,也根本不想好好说,每个句子一开头就又笑起来。安娜太太是我认识的最快乐的人,凭我孩童式的智慧,我判断她奇蠢无比,其实她也的确蠢,但是她很快乐,而我有时认为快乐的人是大智若愚。还有什么比聪明更蠢,更让人不快乐呢!

年复一年,我与安娜太太的交往逐渐进入休眠状态。我已长成学童,受到聪明所带来的诱惑、痛苦和危险,终于到了又需要她的那一天。而这回又是小人儿带我去找她的。当时我正绝望地思考两性区别和孩子如何产生这个问题,此问越来越紧迫,越来越折磨人,终于痛苦紧迫到了我不解开这个令人不安的谜就不愿苟活的地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狂躁愤懑。经过集市广场时,我低头盯着地面,郁郁寡欢,就在这时,小人儿出现了!这阵子他成了稀客,很长时间背弃我,或是我背弃他,现在突然见到他,矮小敏捷,跑在我身前,一下子就跑进安娜太太家不见了,但是我已经后脚跟了进去,而且心里有数我进去干什么。而当我猛地跑进安娜太太的房间时,她惊叫起来,因为她正在更衣。但是我缠住了她,才一会儿工夫,我就几乎明白了所有当时急于了解的事情。若非当时我还年幼,这会发展成一起风流韵事。

这个性情欢快的蠢女人与其他多数大人之间的区别在于她虽然愚蠢,但是自然本真,总是活在当下,从不说谎,从不发窘。而多数大人不是这样的。也有特例,比如妈妈和爸爸,一个是活泼神秘的化身,一个是公正聪慧的化身;还有外公,几乎超越了人的局限,是一个含蓄、全面、微笑、深不见底的形象。但多数大人,尽管应当敬畏他们,他们却只是陶土捏的神。他们和孩子说话时那种装腔作势多么滑稽啊!声音听起来多假,笑容多假!他们多么看重自己,看重自己还有自己的日常事务和生意买卖。穿街走巷时,他们装得多么严肃,胳膊底下夹着他们的家什、他们的公文包、他们的书,他们都渴盼被人认出、问候、致敬!有时周日有人来找我父母,“专程拜访”。戴着大礼帽的男人,笨拙的双手藏在呆板的羊皮手套里面,重要的、高贵的、高贵得发窘的男人,律师和法官、教士和教师、局长和督察,带着他们小心翼翼、神情压抑的妻子。他们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做什么你都得一让再让,殷勤侍候,宽衣、进门、落座、问答、告辞,无不费劲。对这个小市民世界,不像它要求的那样过分看重,这我很容易做到,因为我父母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也觉得它滑稽可笑。但即使他们不演戏、不戴手套、不拜访,多数大人在我看来依然奇怪可笑。他们多么看重自己的劳动、手艺和职务,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何等伟大神圣啊!一个负责封路的车夫、警察或铺路工,封路对他来说是一件人间大事,当然必须人人绕道甚至协助封路。而小孩子的劳动和玩耍,这不要紧,孩子可以推搡,可以呵斥。是孩子的事不如大人的正当、优秀、重要吗?不是的,恰恰相反,但大人就是有权,他们可以下令、做主,尽管他们和孩子一样,也要玩耍。他们玩消防演习、玩打仗、上俱乐部和酒馆,但做什么都是一脸郑重其事,俨然非得如此不可,俨然世上没有更为美好神圣的事情了。

大人当中有聪明人,我承认,教师中也有。但是有一点不是很奇怪很可疑吗?所有这些“大”人都曾经做过孩子,可是其中没有彻底忘记孩子特点的人是多么稀少啊!孩子如何生活、劳动、玩耍、思考,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有少数人、极少数人还记得!不是只有残暴的粗人恶待孩子,老是赶他们走,嫌弃地斜眼看他们,有时又似乎对他们有点怕。不仅恶人如此,就连那些善意的、愿意偶尔屈尊和孩子聊聊的大人,连他们也大都忘了关键所在,他们想和我们交往时,也几乎个个都得勉强而窘迫地屈就,但他们交往的并非真正的孩子,而是他们想象出来的、愚蠢的漫画孩童。

所有这些大人,几乎所有的,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呼吸着与我们孩子不同的一种空气。他们往往并不比我们聪明,除了那种神秘的权力,往往并没有胜过我们的地方。他们比我们强壮,对,若是我们不老实听话,他们可以强迫我们、责打我们。但那真是一种优势吗?难道不是每头牛和每头大象都比这么一个大人强壮得多吗?但是他们有权力,他们发号施令,以他们的世界和风气为准。尽管如此,有一点让我感到特别奇怪,有几回几乎不寒而栗:显然有许多大人羡慕我们孩子。有时候他们能够非常天真坦率地、叹息着说出这种感觉,比如:“对啊,你们小孩子还有好日子过!”若这并非说谎——而且这并非说谎,我有时会在听到这种话时感觉到这点——那么这些大人、这些有权有势、身份高贵、发号施令的人,并不比不得不俯首听命、向他们致敬的我们开心。我听过的一张歌曲专辑中也确实有一首歌的副歌部分令人惊讶地唱道:“有福啊,有福啊,还是个小孩!”这是一个秘密。有些东西我们小孩有,而大人没有,他们不仅比我们高大强壮,他们在某些方面也比我们可怜!而且他们,我们常因他们的身高、尊贵和表面上的自由自在、他们长胡须和穿长裤而羡慕的人,他们有时还羡慕我们小孩,甚至把这种羡慕写进歌里唱!

但是,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很快乐。世上有很多事,我希望是另外一个样子,包括在学校里,但我还是快乐的。虽然各个方面都反复告诉我,人类来尘世不是来享乐的,真正的幸福要等经受住了考验以后才能获得,我学过的很多谚语和诗句都这么说,我常常觉得很美、很感人。只是这些也让我爸爸头痛的事情不是很困扰我,有时我过得不好,比如说病了,或者愿望不能实现,或者和父母吵架闹别扭,这时我很少逃到上帝那儿去,而是另有蹊径返回光明。当寻常游戏失灵了,玩具铁路、小卖部和童话书老旧无聊了,我常常会在这种时候想出最棒的新游戏来。无所事事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沉浸在眼前出现的彩色圆圈的美妙图像中,喜悦和秘密在心中再次出现,这时世界会变得多么感性而光明!

头几个学年过去了,没有怎么改变我。我的经验是,信任和真诚会损害我们,我从几个漠不关心的教师那里学会了基本的说谎和伪装,然后我就通行无阻了。但是渐渐地,我的花儿也谢了一朵,渐渐地,我也不知不觉地学会了那首生活的虚伪之歌,学会了在“真相”、在大人的法则面前折腰,学会了适应世界的“本来面目”。我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在大人的歌本里会有“有福啊,还是个小孩”这种句子,我自己也开始常常羡慕小孩了。

我十二岁时,要决定学不学希腊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学,因为我觉得自己必须渐渐成为像爸爸、最好是像外公这种有学问的人。但是从这天起,就为我设了一个人生规划:我今后要上大学,当教士或语文学家,因为有奖学金,这也是我外公走过的路。

这似乎也不坏。只是现在我突然有了一个未来,只是现在我的路旁多出了一块路牌,只是现在每天、每个月都让我更靠近这个标出来的目的地。一切都通向那里,离开游戏和我此前的生活,有意义、但是没有目标和未来的生活。大人的生活捉住了我,先是一缕头发或一根手指,很快就会是全身,并且捉住不放,按照目的和数字安排的生活,秩序、职务、职业和考试的生活。我的时钟也快敲响了,我快上大学了,就快成为博士、教士、教授。会戴着大礼帽拜访人,戴皮手套,不再理解孩子,也许羡慕他们。而我不愿离开我美好有趣的世界。但是,当我想到未来,我有一个非常秘密的目标:我热切地盼望成为一个魔法师。

这个愿望和梦想我保留了很长时间。但是它渐渐失去了威力,它有了敌手,和它对峙,真实、严肃、无法否认的敌手。慢慢地、慢慢地,花儿谢了。无限世界中渐渐出现了有限的东西,矗立在我面前,那个真的世界,大人的世界。慢慢地,我成为魔法师的愿望,尽管我继续热切盼望,但是这个愿望在我本人眼里变得不那么珍贵了,在我本人眼里成了儿戏。有些东西,我在其中已经不是孩子了。无垠的、千姿百态的可能性之世界,在我眼里已经有了限制,分成了各个领域,被篱笆隔开了。我的生活丛林慢慢变了,我周围的天堂凝固了。我变了,不再是可能世界中的王子和国王。我没有成为魔法师,我学了希腊语,两年后又添了希伯来语,六年后上了大学。

束缚不知不觉地发生,四周的魔法不知不觉地消逝。外公书里那个美妙的故事依旧美妙,但是它留在某个我知道数字的页码上,今天在,明天在,一直都在,奇迹没有了。来自印度的神跳着舞,镇定自若地微笑,是个铜像,我很少看它了,再也没见过它斜眼看人。还有,最糟的是,我越来越少见到那个灰色小人儿了。我被祛魅包围,从前宽敞的很多东西如今变得狭窄了,从前宝贵的变得寒碜。

但是这些我都只是在暗地里、在表皮底下感觉到的。我仍然开心、乐于主宰,学习游泳和滑旱冰。我学希腊语得了第一名,看起来一切都完美无缺。只是什么东西都有些褪色,声音有些空洞,只是我觉得没劲去安娜太太家了,只是从我经历的一切中慢慢地丢失了一些东西,一些没有注意到、没有被想念的,但还是消失了、缺了的东西。而且要是我现在还想再完整地、热烈地感觉到自己,那我就需要更强的刺激,得晃动身体,再来个助跑。我开始喜欢吃味道重的菜,我常吃甜食,我时不时地偷点小钱,为了给自己找点特别的乐子,因为不这样就不够有生气,不够美好。姑娘也开始吸引我了,就在小人儿再次出现、领我去安娜太太家不久以后。

(1921—1923)

* * *

(1) 希腊神话中主宰森林畜牧的神。

(2) 一种麻醉用草药。

(3) 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三大主神之毁灭神。

(4) 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保护神。

(5) 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三大主神之创造神。

(6) 古印度梵文:“灵魂”或“真我”。

(7) 泰国的古称。今斯里兰卡。

(8) 僧伽罗族,斯里兰卡最大的民族。

(9) 今泰国。

(10) 佛经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