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从前住在周一村地区。它的色彩既不斑斓,鸣唱也不婉转,身形也不可观。确实,曾经见过的人说它个子很小,只有一丁点儿大。它也谈不上漂亮,倒是有些奇形怪状。它就是有不属于任何种类的动物和生灵身上的那种奇特和伟大。它非鹰非鸡,也不是山雀、啄木鸟或燕雀。它是周一村鸟,没有同类,天下仅此一只,大家早就知道它,从人类记事起就知道。虽然只有周一村地区的居民真正了解它,但是周围地区的人也听说过它,而且周一村人就像每个有点特别之处的人一样,时常被人嘲笑。“周一村人,”别人这么说,“脑子里就是有只怪鸟。”

从卡雷诺到莫比欧,再到更远的地方,人人都知道鸟儿,都会讲鸟儿的故事。但是就像常见的一样:直到最近,其实是直到它不见了以后,大家才开始收集关于它的确凿信息,很多外地人打听它的情况,有些周一村民喝过了外地人请的酒,听取了他们提出的问题,最后才承认自己从没见过鸟儿。不过,虽然不是人人都见过,但是至少人人都认识某个见过它一次或多次、谈起过它的人。现在一切都被详细询问并记录下来,奇怪的是,无论是鸟儿的长相、声音、飞行姿态、生活习性、与人类相处的方式,各种说法和描述都大相径庭。

据说大家从前常常见到鸟儿,遇到鸟儿的人总是很开心。每回相逢都是一次经历、一件喜事、一回奇遇,就如同热爱大自然的人偶尔遇上一头狐狸或者一只布谷鸟,有机会观察它们,这就算一次奇遇、一件幸事,就仿佛有片刻工夫,动物暂时失去了对嗜血人类的恐惧,或是人类自身又融入了天真无害的史前生活中。有些人不大关注鸟儿,就像有些人首次发现一株龙胆草或遇到一条聪明的老蛇而没什么感觉一样,而有些人热爱鸟儿,反正每个遇到鸟儿的人都将此视为可喜的奖赏。偶尔,不过次数极少,也会听人说鸟儿是祸水或讨厌鬼,因为见过它的人会兴奋一段时间,夜里不安多梦,感觉不适或思乡情切。其他人则否认这一点,声称再没有比见过鸟儿后留下的感觉更愉快更高贵的了,就像是参加圣礼后或是听了一首优美歌曲后的感觉,脑海中充满美好高尚的思想,暗下决心要做一个更好的人。

有个姓沙拉斯特的男人,是长年担任周一村村长的塞胡斯特的表弟,一辈子特别关注鸟儿。他说自己每年见到鸟儿一两次甚至更多,每回见到后就数日情绪古怪,算不上开心,但是感觉奇异,充满期待或预感,在这些日子里心跳得与往日不同,几乎有点隐痛,至少是能感觉到心跳,而平日里你几乎想不起来自己还长着一颗心。总之,沙拉斯特谈到这个话题时偶尔会说,本地区拥有这只鸟儿不是一件小事,值得为鸟儿感到骄傲,它是个稀罕物儿,可以说,这只神秘鸟儿若在某人面前频繁亮相,那此人必有奇异过人之处。

(关于沙拉斯特,高级知识分子读者请注意:此人是那套现已被遗忘的鸟儿现象来世论的证人和被大量引用的主要来源,而且,沙拉斯特在鸟儿失踪后成了那一小帮坚信鸟儿仍然在世、将再次露面的周一村民的发言人。)

“第一次见到它时,”沙拉斯特说,“我还小,还没上学。我们家后面的水果园里刚割了草,我站在一棵樱桃树旁边,有根树枝垂到我眼前,我看着硬硬的绿色樱桃果。这时鸟儿从树上飞下来,我马上发现它同我见过的鸟都不一样。它停在草地上蹦来跳去,我好奇又欣赏地跟着它跑遍了整个花园。它常用亮闪闪的眼睛看看我,然后继续蹦跳,就像一个人独自载歌载舞一样。我强烈地感觉到它是想吸引我,逗我开心。它脖子上有些白毛。它在草地上舞蹈,直到栽着荨麻的后篱笆,它翩然飞起,停在一根篱笆桩上,叽喳几声,再次友好地看看我,然后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吓了我一大跳。此后我也多次注意到,没有一只别的动物能像鸟儿一样在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倏忽来去。我跑进去找到妈妈,告诉她我的经历。她马上说那就是无名鸟,我见到它是好事,会走运。”

按照沙拉斯特的说法(这点和其他人的说法有出入),鸟儿个头很小,比一只鹪鹩大不了多少,最小的是头,长一颗小巧、聪明、灵活的小头。它的长相虽不起眼,但是人们可以从它的金灰色羽冠和它看人的样子(别的鸟从不看人)认出它来。它的羽冠和松鸦的类似,虽然它的个头比松鸦小得多。它爱摇头晃脑,整体行动都很灵活,无论飞翔还是行走,动作都灵巧生动。它总是像用目视、点头、摇冠、步行或飞翔来通知点什么,来提醒人一点事情,它似乎总是带着任务,像个信使,尽管常常露面,可是总得让人想一阵子,思考思考它的目的和意图。它不喜欢被人侦察窥探,没人知道它来自何处。它总是突然现身,坐在你身旁,就仿佛它一直是坐在那儿的,然后就友好地看你。人人都知道鸟类的眼神通常是僵硬、胆怯而呆滞的,而且通常不直视人,而鸟儿的眼神却是开朗而善意的。

一直以来就有很多关于鸟儿的谣言和传说。现在听到的议论少了。人变了,日子难过了,年轻人基本上都进城打工去了,家里人不再坐在门前台阶上共度夏夜,围坐在炉火旁过冬夜。没人有时间,如今的年轻人几乎叫不出几朵森林野花或蝴蝶的名字。不过至今还偶尔能听到老头老太给孩子们讲鸟儿的故事。

有个可能是最老的故事是这样说的:周一村鸟的年纪同世界一样大,在亚伯被哥哥该隐打死时就有了。它喝了一滴亚伯的血,然后带着亚伯的死讯飞走了,直到今天还在向世人传讯,好让世人不忘此事,记住人命关天,大家要和睦相处。亚伯的这个传说旧日也有记载,有写它的歌(1),但是学者们说,亚伯鸟的传说虽然历史悠久,在众多国家以多种语言传讲,但是周一村鸟与此说扯上关系却是误传。学者提醒大家考虑,若是四千岁的亚伯鸟后来定居这一地区,再不在别处露面,那就太荒谬了。

虽然我们可以辩解,传说无需像学院研究那样严谨,而且可以提出,会不会正是因为这些学者,在鸟儿的问题上才会产生这么多不确定因素和矛盾,因为就我们所知,以前关于鸟儿及其传说从未有过争执,若是有人对鸟儿的说法和邻居不同,大家就平静地接受,关于鸟儿的想法和说法如此迥异,对它来说甚至是光荣的。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对学者提出批评,他们不仅要对鸟儿的消失负责,而且他们还试图通过调查把对鸟儿的记忆和关于它的传说化解为零。总的来说,将事物化为乌有似乎是学者的业务之一。不过我们当中谁有此等哀兵之勇,敢于如此粗暴攻击对整个科研事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学者呢?

算了,我们还是掉头回去谈谈从前关于鸟儿的种种传说,至今部分传说还能在乡下听到。多数传说声称它是中了魔咒变成鸟的,原先是霍亨施陶芬家族的一员,就是统治西西里亚、懂得阿拉伯智慧之秘密的最后一位明君和术士。这个传说可能是受了东方游历者的影响,在他们的足迹中,从周一村到莫比欧这片地区有一定的重要性,那儿到处都能发现他们的踪迹。常听到的传说版本是:鸟儿从前是个王子,或者像塞胡斯特等人听说的,是个术士。住在蛇山脚下的一幢红楼里,在当地威望很高,后来该地区开始适用弗拉克森芬根州法律,害得有些人食不果腹,因为施法、吟诗、变化等行当遭禁,被视为下流勾当。当时那位术士在红楼四周种了黑莓和金合欢,红楼不久后就消失在刺中,术士离开故土,带着一队蛇消失在森林里。他时不时地变成鸟回来看看,为了迷住人心、再练练魔法。当然他对很多人奇特的影响力也是魔法。至于他从事的是好的白魔法还是坏的黑魔法,说书人没下定论。

还有一点无疑也是受了东方游历者的影响:那些奇特的、暗示母系文化的传说断篇,其中有个角色叫“外国女人”,也称“尼侬”。根据有些传说,这个女人抓住了鸟儿,扣留了它好几年,后来因村里人发怒,放了鸟儿。也有谣言说,外国女人尼侬早在鸟儿变成鸟形前很久就认识他,当时他还是术士,他们俩一起住在红楼里,长时间饲养黑蛇和长蓝色孔雀头的绿壁虎。直至今日周一村旁的黑莓山还爬满了蛇,大家还能清楚地看到,每条蛇和壁虎经过原先是巫术作坊门槛的地方,都会停一停,昂昂头,然后鞠个躬。据说这是村里一个过世已久的老妪尼娜说的,她还发誓说,自己在那座刺山上采草药时,曾经多次看到毒蛇在原先巫术作坊门的那个地方鞠躬,如今那儿还有一个四百岁的玫瑰树墩。而其他人则认为尼侬和术士毫无干系,她是很久以后才跟着东方游历者来到本地的,这时鸟儿变鸟已经很长时间了。

自从鸟儿上回露面,还没过去一代人的岁月。可是老一代走得那么突然。“男爵”也死了,快乐的马里奥走起路来也早就不像以前我们知道的那样腰杆笔挺了,总有一天,经历过鸟儿时代的人会一个不剩,因此我们要把鸟儿的来龙去脉和结局记录下来,虽然整个故事看起来有点乱。

周一村地处偏远,该地区安静小巧、鸢鸟主宰森林、处处听到布谷鸟叫的森林峡谷鲜为人知。尽管如此,却也常有外地人见到鸟儿,知晓它的传说,据说画家克林格梭尔(2)在当地的一座宫殿废墟中居住多年,莫比欧的峡谷由于去东方旅行的里奥而知名。(此外,根据一个有点荒谬的传说,尼侬就是从里奥那儿得到主教面包(3)的配方的,她用主教面包喂养并驯服鸟儿。)总之,我们这个数百年默默无闻的正派地区被世人议论,在远离我们的大城市和高校里,有人在写关于里奥到达莫比欧之路的论文,并高度关注周一村鸟的各种故事。各种操之过急的结论被说出、写下,严肃的传说研究又努力将其剔除。其中不止一次地出现那种荒谬的说法:鸟儿就是那只和画家克灵格梭尔有关、能变形、掌握许多秘密知识的名鸟“皮克托鸟”,但是那只因皮克托而闻名的“红红绿绿、美丽勇敢”的鸟在原著中描述得非常具体,几乎无法理解二者怎会混淆。

最后,学界对我们周一村民和村鸟的关注达到了顶峰,由此鸟儿的故事也达到了下述高潮。一天,上文提到的、时任我村村长的塞胡斯特收到上级部门的一封公函,内容是:奉博学的枢密顾问吕茨肯施泰特之命,东哥特帝国公使先生通知本地村长办公室下述事宜,并强烈建议在本村公布:某无名鸟,本地方言称为“周一村鸟”,在文教部协助下由吕茨肯施泰特枢密顾问研究并搜寻。了解该鸟、其习性、食物、与其有关的谚语和传说等信息的人士请通过村长办公室上报伯尔尼(4)皇家东哥特公使馆。另:生擒该鸟并通过村长办公室完好献与公使馆者得赏金一千杜卡特金币(5);献尸或完好皮毛者得赏金一百杜卡特。

村长研究了这封公函很久,觉得各级部门忙着办这种事情真是荒谬可笑。若是他本人,塞胡斯特,从那个博学的哥特人或者从东哥特公使馆那里听到这一无理要求,他会把信直接销毁,或者他会暗示那些先生,塞胡斯特村长没兴致玩这种游戏,没空理他们。但这个要求是他的上级部门提出的,这是一道命令,命令他就得遵从。村里的老文书巴尔梅利伸长胳膊、用老花眼读了公函后,也压下了他觉得此事应得的讥笑,正色说:“我们必须服从,塞胡斯特先生,没办法。我这就起草布告文稿。”

几天后,通过村政府白板上的布告,全村人都获悉了此事:鸟儿失去了法律保护,外国要它,悬赏买它的头,联邦和本州都不再保护这只奇鸟,他们一如既往地完全不关心这个小家伙的死活和喜好,至少巴尔梅利和许多人是这样认为的。活捉或射死这只倒霉鸟的人能得到丰厚的赏金,发财致富。大家都在谈论此事,都站在村政府前面、挤在布告栏前热烈发言。年轻人乐坏了,他们马上决定挖陷阱、铺树枝。老尼娜摇着白发苍苍的雀鹰般的头说:“造孽啊!联邦委员会应该觉得羞愧。他们会亲手把耶稣交出去的。这批人只要有钱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但是他们别想抓住它。老天保佑,他们抓不住它!”

村长的表弟沙拉斯特也读了布告。他特别安静,一言不发,读完一遍,又仔细再读了一遍,没去平时周日上午必去的教堂。他慢吞吞地向村长的房子走去,走进花园,突然想起一件别的事来,转身回家了。

沙拉斯特一直和鸟儿关系特殊,比旁人见它的次数多,观察得更细。可以这么说,他属于信鸟派,认真对待它、认为它很重要,所以这张布告对他的影响很大,而且让他感到很矛盾。当然起先他和老尼娜还有多数年高守旧的村民的感觉并无二致:他既震惊又愤怒,为了满足外国的要求,竟要上交、活捉或杀死他的鸟儿,本村和本地区的宝贝和标志!这位罕见而神秘的森林来客,这只富有童话色彩、享誉已久,为周一村带来令誉也带来讥嘲的动物、众多故事和传说的来源,这样一只鸟儿居然要为了金钱和科研、为了一名学者嗜血的好奇心而牺牲?此事不但令人愤慨,而且难以置信。大家被要求做的事是渎圣。不过,另一方面,若是权衡一切,把这个那个条件在这架那架天平上称一称的话,这次渎圣行为的践行者岂非前途光明吗?而要捕获这只名鸟,不是需要一个特别的、精选的、命定的人,一个从小就和鸟儿有秘密而亲近的交往、和鸟儿命运相通的人吗?谁还能是这个被命运选中的伟人呢,除了他,沙拉斯特?而且,如果加害鸟儿是渎圣,是罪恶,一项类似于加略人犹大出卖耶稣的渎圣行为,这次出卖、耶稣之死和牺牲不正是必要而神圣、早已命定并被预言了吗?沙拉斯特问自己和苍天,若是那个加略人出于道德和理智的原因拒绝他的角色,拒绝出卖耶稣,难道这对上帝的决定和救世有一丁点儿好处吗?

沙拉斯特的思路大致就是如此,他翻来覆去地想。就在那个家乡的水果园中,在他小时候第一次看见鸟儿、体会到那种奇异的历险幸福的地方,这会儿他在宅子后面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经过羊圈、厨房窗户和兔笼,身上的周日礼服掠过粮仓后墙、墙上挂的草耙、叉子和镰刀,被满脑子的思绪、愿望和决心搅得兴奋不已,似有醉意。他心情沉重地想着犹大,想着钱袋里沉重的上千枚梦幻杜卡特。

村里的激动情绪继续发酵着。自从消息公布后,几乎全村人都围拢在村政府前面。时不时地有人走到布告栏前,再盯着读一遍。人人都用经验、机智和圣书中精选的证据,有力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和打算,只有少数人没有一开始就对布告表达出把全村分成两大阵营的非正即反的态度。估计有很多人像沙拉斯特他们一样,觉得猎捕鸟儿很糟糕,但是又想拿到赏金,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把这个矛盾在心里调停得如此认真又复杂而已。毛头小伙最不当真。无论是道德顾虑还是家乡至上的观念都无法遏制他们的行动欲。他们认为,得试试陷阱,说不定走大运、抓到鸟儿,虽说希望不大,主要是不清楚该用什么饵来诱捕。不过若是哪个看到鸟儿,最好是马上开枪,毕竟钱包里的一百杜卡特比脑子里的一千强多了。大家对他们的观点大声赞同,他们预先享受起了自己的行动,已经在争论猎捕的细节了。要一支好枪,有个人喊道,只要预支半个杜卡特给他,他就甘愿马上出发,牺牲整个周日。而几乎包括所有老年人的反对者则觉得这一切都糟糕透顶,叫喊或喃喃自语着智慧箴言,咒骂今人不再尊崇任何事物,彻底失去了忠诚和信仰。年轻人大笑着回答,现在要紧的不是忠诚和信仰,而是好枪法,眼睛瞎得瞄不准鸟类、手指患痛风端不动猎枪的人身上总是能找到美德和智慧。

人们就这样热闹地你来我往,利用这个新问题练嘴皮子,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不管和鸟儿的关系是否亲近,他们激情四射、滔滔不绝地谈论家族兴衰,恳切地提醒每个人想到幸福的祖父拿坦业、年老的塞胡斯特、东方游历者的传奇远游,引用歌本中的词句和歌剧里的妙语,觉得对方讨厌但又彼此分不开,提到祖先的老话和经验之谈,自顾自地谈论从前、故世的主教和患过的疾病。比如一个老农自称曾在患重病卧床期间见到窗外的鸟儿,只是一刹那,但从那一刻起他就好起来了。他们说啊说啊,既是出于内心需求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同村人听的,或标榜或控诉,或赞同或讥讽。不管是吵是和,都快乐地体会到自己的强大、阅历、永恒的团结,或者觉得自己年高睿智,或者觉得自己年轻聪明,互相嘲笑,带着温情和满满的道理捍卫父辈的优良作风,带着温情和满满的道理质疑父辈的优良作风,援引祖先,嘲讽祖先,自夸年高有经验,自夸年轻有信心,都快打起来了,大吼,大笑,体验集体和摩擦,全心认定自己有理、有力地教诲了他人。

在这些演讲训练和帮派形成的过程中,九旬老妪尼娜正在恳求自己的金发孙子顾念祖宗颜面,不要加入这场逆天、残忍又危险的猎捕,而年轻人无法无天地当着她的面作势打猎,用虚拟的猎枪贴住面颊,眯眼瞄准,然后高喊“砰砰!”。正当此时,意外发生了,老少爷们迅速闭嘴,宛若石化。

随着巴尔梅利老爷子一声喊,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伸长的手臂和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们在突然而至的鸦雀无声中看到,鸟儿,那只被热议的鸟,从村政府的房顶翩然而下,落在布告栏边上,在翅膀上蹭蹭圆圆的小头,磨磨鸟喙,啁啾小曲一首,它上下摆动灵活的尾巴吟唱,羽冠上竖,像部分村民只是听说过的那样,在众目睽睽下给自己梳洗,展示自己,好奇地垂下头,好似它也想读政府的布告,看看它的赏格有多高。它停留的时间或许只有片刻,但是所有人都感到这是一次隆重的拜访,一次挑战,但是并没有人马上动手“砰砰!”,相反,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盯住这位勇敢的来客。它显然是专门挑在此时此刻飞来嘲弄他们的。

他们讶异又窘迫地瞪着让他们大吃一惊的鸟儿,高兴而和善地盯着这个秀气的小家伙。刚才还议论了它这么久呢,本地区就是靠它出名的,它曾是亚伯之死的见证者,或是霍亨施陶芬家族的一员,或是王子,或是术士,住在蛇山脚下的红楼里,如今那儿还有大批毒蛇,是它引起了外国学者和大国的好奇心和贪欲,活捉它的人可以得到一千金币赏钱。他们全都钦佩热爱它,包括那些一秒钟后就气得跺脚骂人、抱怨没带猎枪的,他们也爱它,为它而骄傲,它是他们的一员,它是他们的名誉、他们的光荣。它坐在那里,尾巴摇动,羽冠竖起,坐在布告栏框上,离他们的头顶很近,就像他们的王侯或是徽章。直到它突然消失,众人盯着的地方突然空了,他们才渐渐回过神来,相视大笑,高声喝彩,对鸟儿热情赞扬,喊叫着拿猎枪来,打听它朝哪个方向飞走了,想起就是这只鸟让老农病愈,九旬老妪尼娜的爷爷还见过它,他们有种异样的感觉,又像快乐和笑意,又像秘密、巫术和恐惧。突然大家都跑开了,要回家去喝汤,结束这场让全村老少沸腾、鸟儿显然被公认为村中之王的精彩集会。村政府前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正午钟声响起,这时广场上已是一片空寂死静,被阳光照亮的布告白纸上慢慢投上了鸟儿刚刚停过的栏框的阴影。

其间,沙拉斯特心事重重地在屋后走来走去,走过草耙、镰刀、兔笼和羊圈。他的步子渐趋稳定平缓,神学和道德考虑渐趋平衡静止。正午钟声惊醒了他,他有点吃惊,头脑冷静下来,回到眼前,辨出了钟声,知道妻子这就要唤他用餐,有点惭愧自己的胡思乱想,踏着皮靴的步子重了些。就在此刻,妻子的声音响起,印证了村里的钟声,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耳畔飘过轻轻的声音,宛若一点风声,鸟儿轻盈地坐在樱桃树上,宛若树枝上的一朵鲜花,调皮地晃动羽冠,转转小头,轻声啁啾,看看沙拉斯特的眼睛,眼神就像他童年时见到的一样,看呆了的沙拉斯特还没来得及感到心跳加速,鸟儿就突然跃起,掠过树枝,消失在空中。

从鸟儿落在沙拉斯特家樱桃树上的周日午间起,只有一个人再见过它一面,而此人还是村长的表弟沙拉斯特。他下定决心要把鸟儿弄到手、领到赏。因为这位鸟儿的老友很清楚无法活捉它,所以他整好了一把旧猎枪,搞到一批俗称“鸟弹”的极细霰弹。他盘算着,用这种霰弹射鸟儿,或许它不会被碎尸落地,而是被一粒霰弹轻伤击昏,这样就有希望生擒它了。考虑周到的沙拉斯特一切准备就绪,还预备了一个关押鸟儿的小笼,从这一刻起,他上好了子弹,只要能带枪,永远枪不离身,实在不能带,比如去教堂时,他就觉得是白跑了一趟。

尽管如此,在与鸟儿重逢的那一刻——那是同年秋天——他的猎枪却恰好不在手头。就在他家近旁,鸟儿像往常一样悄然现身,坐好,用熟悉的啁啾声向他问好。它开心地坐在一棵老柳树粗糙的残枝上,沙拉斯特总是砍了柳枝去捆葡萄藤。它就坐在那儿,十步不到的地方,叽叽喳喳地闲聊。而它的敌人心中再次体会到那种神奇的快乐(幸福和痛苦并存,仿佛某人得到警示,自己无力过上某种生活),同时由于害怕和担心来不及去取猎枪,后颈流下汗水。他知道鸟儿从不久留。他冲进屋里拿枪,等他回来时,见鸟儿还坐在柳树上,他蹑手蹑脚地慢慢挨近。鸟儿毫不设防,对猎枪和此人的异动全无戒心。激动的男人瞪大双眼,弯腰弓背,心存愧疚,显然费了很大力气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鸟儿任凭他欺身近前,亲切地看着他,用戏谑的眼神鼓励他,这时那农人端起枪来,眯眼瞄准良久。终于,一声枪响,没等烟雾散尽,沙拉斯特已在柳树下跪地寻找,从柳树到花园篱笆,再回来,到蜂房,再回来,到豆圃,再回来,他一点一点地在草地上寻找,两遍,三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次日早晨接着找。他找不到鸟儿,连一根羽毛都找不到。它离开了,此地太粗俗,响声太大,鸟儿爱自由,爱森林和宁静,这儿它不喜欢了。它走了,这回沙拉斯特又没看清它朝哪个方向飞走了。或许它回蛇山脚下的红楼去了,蓝绿色壁虎在门口鞠躬。或许它回到更深的树林和更老的时代去了,回到霍亨施陶芬,回到该隐和亚伯那里,回到天堂。

自那日起鸟儿再未露面,关于它的议论还是很多,尽管事隔多年,却至今未曾湮没。东哥特国的一座大学城还出了一本写鸟儿的书。

古时有很多关于鸟儿的传说,自从它消失不见,它自己也成了一个传说。不久后就不会有人能够发誓鸟儿确实存在过、曾是一地的善灵,曾有人悬赏捉它、有人开枪射它。一切都将成为往事,若是后世又有学者研究此说,或许作为民间想象的证据,按神话演变的规律一步一步地推演。因为当然有一点无法否认: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些被赞为出众、美丽而优雅的生灵,有人尊其为善灵,因为它们预示了一种比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更加美好、自由、愉快的生活。而各处的情况都是类似的:孙辈嘲笑祖辈推崇的善灵。美丽优雅的生灵总有一天会被猎杀,会有人悬赏它们的头颅或毛皮,不久后它们的存在会成为传说,振翅飞走。

没人能预见鸟儿学说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据说前不久沙拉斯特惨死了,很有可能是自杀,此事已按规定上报,我们对此不予置评。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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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黑塞的诗《亚伯死亡之歌》。——编者注

(2) 特里斯坦·克林格梭尔(1874—1966),法国诗人、音乐家、画家。

(3) 一种水果蛋糕。

(4) 瑞士首都。

(5) 十四到十九世纪欧洲通用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