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弗吉尼亚西南的山里住过一段时间,北方人在我到北方时曾向我问起很多有关山里人的事儿。无论我何时去城里,他们都会问我。你知道那里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喜欢给一切东西贴上标签。

有钱人会这样,没钱的人也会这样,还有政客们、西海岸的人都这样。这就好像你画出一个人来然后说——“画好了。就是这个样。”

山里的男男女女都是那个样。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都是穷苦的白人。这么说当然意味着他们既是白人,也是穷人。他们也是山里人。

在工厂进驻这里的乡村,进驻弗吉尼亚、田纳西和北卡罗来纳之后,许多山里人就携家带小进了工厂,并住进了附近的作坊小镇。[5]曾有段时间,那里相安无事,随后就爆发了罢工。每个看报纸的人都知道这事儿。报纸上有很多有关山里人的文章,其中有些言辞还相当激烈。

但在那之前,那里曾留下过许多传奇故事。那类事落到谁头上都没什么好处。

我曾独自走在山里,随后走进一个叫“山谷”的村子。我迷了路。我在山里的小溪里钓鲑鱼,又累又饿。我随后走上了一条还算是路的路。“这里应该是可以盛产威士忌的村子。”我想。

我沿着山谷村的那条路来到了一个小镇上。这么说吧,现在,你实难把那里称为一个小镇。那里有六间或八间没有涂浆的毛坯房,而在一个十字路口则开着一家杂货店。

山岭在这些破败的屋子上头延绵。路的两边都是壮丽的山峰。身处那里,你就会明白为何那里会被称为“蓝色山脊”。那里都是蓝色的,一片壮丽的蓝色。在伐木工到达之前,那里该是多么美丽的一座村庄啊!在我住的地方附近,山里人总会谈起昔日的那片云杉林。许多人都在伐木营地里工作。他们会说起软绵绵的泥沼,人一踏上去,身子就几乎会陷到膝盖的位置;他们会说起树林的静谧,还有那些高大的树木。

现今,高大的树林已被砍掉,但小树还在生长。山村的大多数地方除了木材之外,其他什么也不长。

我那天站在商店的门前,店门关了,但有个老人坐在门前的小门廊里。他说店主兼职给人送信,现在出去送信了,但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后回来开门。

我当时想着最少也得买些奶酪和咸饼干,要么就得买一罐沙丁鱼罐头。

坐在门廊里的那个人已经老了。他是一个面露凶相的老人。他长着灰色的头发和胡子,约莫有个七十岁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他是个身体硬朗的老人。

我问起该怎样才能翻山回到主路上,随后正打算起身回山谷村时,他叫住我说:“你是那个在这里盖了一间房子的北方人吗?”

我学山区里人的口音不太行,我不擅长于此。

老人邀请我去他家吃饭。“你不介意吃点儿豆子吧?”他问。

我很饿,很乐意吃点儿豆子。那一刻我吃什么都行。他说他家里没有女人,他的老伴去世了。“来吧,”他说,“我会招待好你的。”

我们走上一条小径,翻过半座山,进入了另一个山谷,大约走了一英里。简直太令人惊讶了。这个人已经老了。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就如同老去的人一样起了皱,双腿和身体很瘦,但他健步如飞,我跟得直喘气。

山上的白天闷热,空气凝重,没有一丝风。那个老人是那天我在镇上见到的唯一的活物。即便那里还有别人,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

老人的房子位于另一条小溪的边上。那一天下午,在和他吃完饭之后,我在那条小溪里钓了好几条肥美的鳟鱼。

但这不是一个钓鱼的故事。我们走进了他的房子。

房子又脏又小,看起来快要塌了。老人很邋遢。他的双手和起皱的脖子上都蒙着一层层的泥垢。我们进了屋,房子的一楼只有一个房间,他走到一个小火炉前。“火已经熄灭了,”他说,“你介意吃冷豆子吗?”

“不介意。”我说。这一刻我什么豆子都不想吃了,并希望我没上这里来。这个山里的老人身上有股邪气。显然,那些讲故事的人不可能从他身上挖掘出太多的故事。

除非他们施展的是南方的好客之道。他邀请我来了这里。我饿了。这里只有豆子。

他把一些豆子放在盘子里,然后将盘子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桌子是自制的,上面铺着一块红色的油布,现已破败不堪。油布上有好几个大洞。破洞的边缘挂着灰尘和油渍。他用衣袖擦了擦要装豆子的盘子。

不过,或许你没吃过用山里人的方法烹饪的山区产的豆子。豆子是这里的生活之本。离开了豆子,有些山里人就活不下去了。这些豆子若出自山区女人之手,加热之后,通常吃起来味道还不错。我不知道他们往里面加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但这些豆子是你在世上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就如同史密斯菲尔德牌的火腿一样,如果货真价实,那这种火腿就与其他火腿不一样。

但现在这些豆子是冷的,又脏兮兮的,还盛放在用袖口擦过的盘子里……

我坐在那里环视四周。房间里有一张脏兮兮的床,我们就坐在上面。还有一段通往楼上房间的楼梯。

有人在楼上走动。有人光着脚走下楼梯。房间里一度一点声音也没有,随后又有了响动。

你不妨勾勒这样一个画面:山峰间的一个地方,骄阳似火,空气凝滞。那是六月天。老人沉默起来。他正打量着我。或许他想要知道我是否会蔑视他的待客之道。我开始用肮脏的勺子吃豆子。我已经距离曾去过的任何地方好几英里远了。

随后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我记得那个老人曾对我说过,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我又是怎么知道楼上的那人是个女人的呢?我确实知道。

“楼上住着的是个女人吗?”我问他。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副没有牙齿的邪恶笑容,仿佛在说:“哦,你想知道是吗?”

随后,他又笑了一下,怪异地咯咯笑起来。

“她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坐着,随后就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我听到赤脚走过木地板的声音。

现在那双脚正从粗糙的楼梯上走下来。两条腿出现了,那是两条瘦弱的年轻姑娘的腿。

她看起来顶多十二或十三岁。

她往下走,在快要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停下脚步,坐了下来。

她是多么邋遢,多么瘦弱,表情又是多么狂野啊!我从未看到过面容比这更狂野的生物。她的双目明亮,就像野生动物的眼睛一样。

再者,看着她,还可以在她脸上看到某种东西。在很多山地人的面孔上,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表情——这是一种有教养、贵族式的表情。我无法用别的词来形容它。

她就有这样的表情。

现在,那两人坐在那里,而我则打算吃豆子。我很想起身,把这碗肮脏的豆子丢出门。我或许可以说:“谢谢你,我吃饱了。”但我不敢。

不过,他们并没有想豆子的事儿。老人开始说起那个女孩,她坐在距离他十英尺的地方,但他说起她来就仿佛她不在那儿似的。

“她不是我的女人,”他说,“她来这里借宿,她老爹死了,她也没有别的亲戚。”

我模仿他的语调模仿得很糟糕。

他咯咯笑起来,一个没有牙齿的老人在咯咯笑。“哈,她不会来吃豆子的。”

“她是个巫婆。”他说。

他伸出手来碰了碰我的手臂。“你知道吧,她是个巫婆。你无法满足她。她必须给自己找个男人。

“而且她也有个男人了。”

“她嫁人了吗?”我问,半遮着嘴小声说道,不想让她听到。

他为这个说法而笑了起来。“哈,嫁人,啊?”

他说有个来自山谷深处的小伙子。“他与我们一起住在这里。”老人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就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姑娘站起身来,朝楼上走了回去。她什么也没说,但用眼睛盯着我俩看,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她走上楼后,那个老人一直在嘲笑她,发出那种古怪、响亮的老者的笑声。笑声已然成了咯咯笑。“哈,她不能吃东西。她吃不下去。她觉得我不知道原因。她是个巫婆。她要找到一个男人,现在她找到了。”

“现在她吃不下东西。”

那天下午,我在山谷的小溪里钓鱼,快到晚上时,钓到了鳟鱼,都是肥美的鱼。我钓了十四条,随后带着鱼翻过山,在天黑之前走上了大路。

我是怎么回到山谷村的已经不记得了。那个女孩的脸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在那里钓到了肥美的鳟鱼。至少那条小溪里的鱼还没有钓完。

我回来之后,在口袋里装了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好了。”我想——我不记得我当时想了什么。当然,我脑中是有一些想法的。

那个女孩非常非常年轻。

“她或许是被那个老人关在那里的,”我想,“还有几个山里的莽汉帮忙。她有机会逃走。”

我觉得我可以给她二十美元。“如果她想逃出去,这样或许就有可能了。”我想。二十美元在山里可是一大笔钱。

我再度来到那里时又是炎热的一天,老人那天不在家。起先我觉得屋里没有人。这间屋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条靠近小溪且几乎难以辨认的路旁。这条小溪清澈见底,水流湍急。溪水发出叮咚声。

我站在溪水边的屋子前,试图想明白。

“如果我插手这件事……”

好吧,我直说了吧。我有点儿害怕。我觉得我就是个傻瓜,竟然还会回来。

随后,那个女孩突然走出了屋子,朝我走来。

毫无疑问就是她。她还是那个样子。当然,还没有嫁人。

至少,如果我把钱给她,就能给她买几件衣服。她身上这件衣服又破又脏。她光着腿,光着脚。等到孩子出生时就到冬天了。

有个人走出了屋子。他是一个高大的山里小伙子。他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就是他。”我想。但我什么也没说。

他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的,就像那个老人和孩子一样。

不管怎样,她不怕我。“你好,你回来了。”她说,声音清澈。

我同样在她眼神中看到了憎恨。我问起了钓鱼的事儿。“鳟鱼咬钩了吗?”我问她。她朝我更靠近了一点儿,而那个小伙子已无精打采地走回屋里去了。

我又一次没能成功模仿她的山区口音。这个口音非常特别。尤其是那种语音。

她的语音又冷又清晰,充满了憎恨。

“我怎么知道?他(她用手指了指那个已走进屋去的没精打采的高大身影)太懒了,不会去钓鱼的。

“这世上什么事儿他都懒得碰。”

她瞥了我一眼。

“好吧,”我想,“我至少可以试着把钱给她。”我把钱拿在手里,朝她递了过去。“你得买点儿衣服,”我说,“收下,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吧。”

此举或许刺激到了她山里人的自尊。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她双眼中的恨意变浓了。

“去死吧你,”她说,“你给我滚,滚了就别再回来。”

她这么说时恶狠狠地盯着我。如果你之前从未见过如同我们这些作家所说的,像他们一样活在“生活边缘”的人(你有时或许会在城里的棚户区,偏僻而秀丽的山里见过这类人)——那我告诉你,那是孩子的双眼中流露出的一股非常古怪的成熟感……

那会让你浑身颤抖。这样一个孩子竟懂得这么多,但又懂得不够多。她向屋子走去,随后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起话来。话题与钱有关。

她让我把钱放在某个地方,我不会说把钱放在哪里。最最现代的作家必须出言谨慎。

随后,她走进屋去了。就是这样。我走了。我要去干什么?毕竟,人得识时务。尽管鳟鱼肥美,但我再也没去那个山谷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