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必须对她说些特别的话——理解她——爱她——需要她。他觉得,或许她也需要他,要不她也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和他在一起。确切地说,他没那么谦逊。

毕竟,他已经够谦逊的了。他非常确定有几个男人都爱着她,她一定与其中几个人试着交往过,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都是想象。他一看见她,脑子——他的思绪——就开始飞速运转起来。“现代女性,她这个阶层的人,酷爱奢侈,生性敏感,不会错过任何东西,尽管她们不会像我年轻时候那样,最终一头扎进婚姻里。”他想。对他而言,罪恶的念头或多或少已经从那样的事儿中被移除了。“如果你是一个有品位的现代女性,你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动脑子。”他想。

他四十七岁,她比他年轻十岁。他妻子已经死了两年了。

在最后一个月里,她会一周两到三晚从乡下她妈妈住的地方来他的小屋。她原本可以邀他去山上那所房子——原本可以更经常地来邀请他——但她更愿意在他自己的小屋里见面。那个家庭,她的家庭,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她来管。她和妈妈,还有两个妹妹——两人都已嫁人——住在乡下的房子里。她们都相处得不错。在他第一次来乡下的夏天就遇见了她们。他在半英里外的饭店吃了饭。晚餐很早就供应了。这样等到他回去时,如果她打算来他这边散步的话,他肯定已经在家了。

与她相处,在她妈妈家与别人相处,都很愉快,不过当然总有人会来。他觉得她的两个妹妹总会安排一些撮合他俩的事儿,以此来逗弄她。

这些都是纯粹的幻想,只是一个念头。她们为什么要关心他呢?

那年夏天,他被那个女人搅起的心绪够乱的了!他一直在想她,此外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好吧,他不得不来乡下是为了缓解心情的。他儿子去参加暑期班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为何会陷入其中呢?如果她,如果任何一个出自那样家庭的女人想要嫁人的话,那么,她很早前就该和更合适的男人结婚了。”她的妹妹对她非常体贴。当他和她待在一起时,两个妹妹对他都很温柔、恭敬,有时还会逗弄他们。

他的脑袋里一直萦绕着一些小思绪。他不得不来乡下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崩溃了。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四十七岁了。像他这样的男人,自小就是一个穷小子,通过努力打拼,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医生——这么说吧,他是一个依旧活在梦中的人,他想要很多东西。

他四十七岁了,随时可能跌入深渊。

在工作和生活中,你连一半,乃至三分之一的东西都还没有得到,那么这样继续下去又有什么用呢?那些像年轻人一样还在拼命的老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有一点孩子气,其实,不怎么成熟。

一个伟人说不定会那样继续下去,迎来苦涩的结局,走向坟墓的边缘,但是,任何有判断力,有头脑的人,谁又会想成为伟人呢?那个被称为“伟人”的概念或许只是人们脑中的妄念。谁会想活成一个妄念呢?

类似这样的思绪驱使他离开了城市——去放松一下。天知道若她不在那里的话,此举是否会是一个错误。在他遇见她,在她用女人不应有的习惯,在那个夏日的长夜来他的小屋见他之前,这片乡村,这片乡村里的寂静,曾令人感到不安。

“也许她来我这儿仅仅因为她感到无聊了。她是那种认识很多杰出男士,一直有很多有名的男士追她。不过,她为什么会来呢?我又不是个有趣的人。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觉得我是一个诙谐或有才华的人。”

她三十七岁了,穿衣上有点儿走极端,身材至少可以说是丰满的。生活似乎并没有让她安分多少。

他那间小屋坐落在小溪边,正对着一条路。她来他家之后,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她的脚踝非常可爱。说真的,这对脚踝非常好看。

门开着,他坐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他点起了煤油灯。小屋的门打开着。村里的人从门前走过。

“来这里放松一下的麻烦在于这个人想太多了。就一个医生来说——人们会来问诊,还有的人也会带着问题来找——其实并没有多少可以休息的时间。”

女人经常会来找他——结过婚的,没有结婚的都有。有一个女人——她已经结婚了——在他给她治疗了三年之后,曾给他写过一封长信。她和她丈夫搬去了加利福尼亚。“现在,我已经离你很远了,再也碰不到你了,我想对你表白,我爱你。”

这是多么疯狂的想法!

“三年来你对我悉心医治,让我与你交谈。我对你说起了我生活中所有私密的事情。你一直以来都很冷漠,也很明智。”

这是什么鬼话!他该怎么打断这个女人的倾诉呢?

信中还说了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医生并不觉得他对待女性病人有什么特别明智的地方。他其实一直怕她。她所认为的冷漠其实是畏惧。

不过,他还是保留了这封信——保留了一段时间。他最终撕毁了这封信,因为他不想这封信出于偶然落入他妻子的手上。

一个人总希望自己对某人来说非常重要。

医生坐在小屋里,而那个新认识的女人则坐在他边上。她正在抽烟。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人们——男人,女人和孩子——正沿着乡间道路朝山里的小镇走去。过一会儿,女人和孩子就会独自回来。因为周六晚上,几乎所有山里的男人都会喝醉。

你是城里人,又因为这里的山绿油油的,山泉清澈见底,所以会觉得山里人总归还是质朴而可爱的。

此刻,走在路上的山里人都转过头来朝小屋里的女人和医生看。在前一个周六的晚上,午夜过后,医生被路上传来的一阵酒后交谈吵醒了。这些话让他听后愤怒地颤抖起来。他很想冲到路上,揍那些喝醉的乡下人,但他已经四十七岁了……而在路上的都是些壮实的年轻人。

其中有个人大声对其他人说,现在有个女人正坐在医生旁的沙发上——她其实是一个放荡的城里女人。他用了一个非常恶心的词,并向其他人保证,在夏天过去之前,他本人打算把她搞到手。

这纯粹是一段粗鲁的酒话。那人笑着说着,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是一个醉鬼在找乐子。

如果和医生待在一起的女人知道了——如果他告诉她会怎样呢?她或许会一笑了之。

医生的脑中涌起了多少有关她的念头啊!他知道她从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他俩就像那样坐着,她抽着饭后烟,他在想事情,但只有几分钟。她在场时,他脑中的思绪飞快地舞动着。他以前没有这么多的思绪。他在镇子上时,每当爱上一个女人——说实在的——也经常会想很多事情,但都与女人无关。

他和妻子在一起时从来不会这样。妻子除了他俩第一次身体接触之外,就再也没有对他燃起过激情。在那之后,他就这么接受了她。“天底下有很多女人。而她是我的女人。她很好,做了她应该做的。”——他所持的态度大致就是这样。

她去世后,给他的生活留下了一个漏洞。

“或许这就是我的问题。”

“实话实说,现在这个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的穿着,与人相处时的随和。这样的人,自一开始就很有钱,生活稳定——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对自己很自信,从不害怕。”

医生心想,他早年间经历的贫穷教会了他很多欣然接受的事情。但这段经历也教会了他别的不那么乐于接受的事情。

他和妻子一直都有点害怕别人——害怕别人的想法——对他所处的职业地位有想法。他娶了一个同样出自贫寒之家的女人。她在嫁给他之前是个护士。此刻在屋里和他待在一起的女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把烟蒂丢进了火炉里。“我们出去走走吧。”她说。

他们出门走在路上,离镇子和她母亲的房子越来越远,她母亲的房子就坐落在他的小屋和镇子之间的一个山头上,路上还有一个跟在他们身后的人,这人或许会觉得他很特别。

她的体型有些过于丰满了——她并不怎么高——而他长得很高,身形又相当瘦,因此走起路来轻盈洒脱。他手上拿着他的帽子。

他一头逐渐变白的茂密头发让他显得更加特别了。

那条路渐渐变得不平起来,他们紧挨着彼此。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他也决定要和她说些什么——就是发生在今晚的事儿。是什么事儿来着?

这事儿就是那个待在加利福尼亚的女人在那封愚蠢的信里想要和他说的事儿——信其实确实写得不怎么样——他大意是想说,她——这个新遇见的女人——在他毫无防备,来这里放松时——企图远离自我——自我封闭起来——遇见了他,而他爱上了她。

如果她也有一丁点儿想和他在一起,那他就会对她表达心意。

这终究还是一个愚蠢之举。医生的脑海中冒出了更多的思绪。“我不能太热情。我待在乡下,远离工作——是来放松的——这都是愚蠢之举。我手头上的工作交给了另一个人。这些病例新人是无法理解的。”

“我死去的妻子——她从不指望什么。她曾是一个护士,自小在穷苦人家长大,一直不得不去工作,而这个新遇见的女人……”

医生原本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这些话现在说出来也荒唐。随后他想回到镇里去,重新开始工作。“我最好什么也不说,就这么打道回府算了。”

她打算对他说一些有关她自己的事儿。或许,这事儿与一个她认识,并爱上了的男人有关。

她曾有过很多恋人,这个想法他是从何处得知的呢?他只不过认为——这么说吧,这种类型的女人——一直不缺钱——肯定一直与聪明的人为伍。

她年轻时,曾想过要当一名画家,去纽约和巴黎学习过一段时间。

她和他说起了一个英国人——一个小说家。

这真邪门——她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

她这是在责备他。他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起的这些人就像他本人一样,她说他们都是简单、率真的好人,这些人走在生活的前头,做好本分工作,从不要求太多。

这样说来,她和他一样起了妄念。

“这些人就和你一样,脑中的想法太多——都是些愚蠢的念头。”

现在,她又说起她自己的事儿了。

“我想当一个画家。我想成为艺术界所谓的大人物。你呢,作为一个医生,名声不大——我觉得你对什么是伟大的医生、伟大的外科医生、有过各种各样的想法。”

现在,她向他说起她遇到的事儿。她在巴黎遇到了一个英国小说家。他已经有了名声。他似乎被她迷住了,她当时感到无比兴奋。

小说家写过一篇爱情小说,她读了。小说只不过传达了一种特定的基调。她一直认为,她这一生最想要的就是用那种基调谈一次恋爱。她与那位写爱情小说的作家试了试,但没有发现那种基调。

路渐渐暗沉下来。山边长着月桂树和接骨木。他在半暗半明之中,隐约看到她的肩膀因难过而略微耸动了一下。

难道说,他幻想出的她的那些情人,那些个上层社会中杰出而又睿智的人,都像那个人一样?他突然获得了那天在路上说话的乡下醉汉的感受。他想挥拳去打人,尤其想去揍那个小说家——最好是英国小说家——或者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

他从不认识那样的人。身边也没有多少像这样的人。他对自己笑了笑,心想:“我当时就这么坐着,让那个乡下人就这么说着。”他的工作经常与那些富裕的商人、律师和制造商,以及他们的妻子和家人打交道。

此刻,他的身体颤抖起来。他们来到溪流上的小桥上,突然之间,他毫无预兆地用手搂住了她。

他一直想对她说些什么。是什么事儿来着?是有关他自己的事儿。“我不再年轻了。我能给你的东西不多了。我没有东西可以给像你这样认识成功人士,并且被睿智、杰出的人爱过的人。”

毫无疑问,他当时愚蠢地想要说出口的就是这些。现在,在漆黑的桥上,她被他搂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夏日气息。她的体型有些厚重——实实在在让他搂了个满怀。

显然,她想要让他把这些说给她听。说真的,他觉得她或许喜欢他,但与此同时还有点儿瞧不起他。

他吻了她。她也喜欢那样。她靠近,回吻了他。他靠在桥上。还好桥体能够提供一定的支撑。她的身体结实极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三十岁之后,身材也很丰满,但这个新认识的女人更重。

随后,他们回到了路上。这是最神奇的一件事。有些事就这样默然达成了。他想要她嫁给他。

他是这样想的吗?他们沿路朝他的小屋走去,他怀着一种半懵懂、半开心的孩子气,第一次与一个女孩一起走在夜色中。

那些孩童时期、青年时期度过的夜晚的记忆迅速闪过脑海。

一个男人想要这么做会不会已为时过晚?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一个医生,应该懂得更多的事情。他在黑暗中对自己笑了笑——既感到愚蠢,又感到害怕,还很开心。这种感受无法说清。

还是待在小屋里比较好。她来见他时,心里没有那种愚蠢的、传统的恐惧感,这是多么美好啊!她是个好人。与她一起坐在黑漆漆的小屋里,他意识到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成熟的人——成熟到能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难道还不成熟吗?

他们回到小屋后,屋里黑洞洞的,随后他点起了煤油灯。一切迅速变得清晰起来。她又点了一支烟,并像之前那样坐着,看着他。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一双灰色聪慧的眼睛。

她完全能感受到他的尴尬。这双眼睛在笑——一双老成的眼睛。这双眼睛在说:“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你永远也无法说清楚爱情什么时候会降临。你虽说是一个男人,尽管你认为自己是个喜欢实干、不会幻想的男人,但其实你多半还是一个男孩子。女人总比男人老成一点儿,这就是我了解你的原因。”

他顾不上她的眼睛在说什么。医生显得非常慌乱。他原本有一番话想说。也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已经被看穿了。

“哦,天啊,我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吞吞吐吐地想着说说成为一个医生的妻子会是怎样的情况。他没有直接问,就以为她会嫁给他,这似乎有些鲁莽。这是他的假设,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打算。一切都乱了套。

医生的妻子——嫁给像他这样的男人——在一般情况下——生活过得可能并不会那么愉快。当他刚开始行医时,他真的想过,有一天,他可能会获得伟大的成就,成为某类专家。

但现在……

她的眼睛一直在微笑。就好像他已乱成麻,她却丝毫没乱。“有些女人身上有某种确定的、坚定的东西。她们似乎一直知道她们要什么。”他想。

她想要的是他。

她说的话并不复杂。“别傻了,我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你。”

就是这样。最终就是这样,非常——乃至极度地令人不安。他走过去,笨拙地吻了她。现在她有了一种从一开始就使他感到不安的气息,一种世故的气息。这也许只是她抽烟的方式——虽说毫无问题,但多少显得有点儿大胆的穿衣品位。

他的前妻似乎从未想过穿衣的问题。她对衣着一窍不通。

就这样,他又一次想要把她请出他的小屋。也许是她要求的。他的第一任妻子在嫁给他之前是个护士。或许当过护士的女人不应该嫁给医生。他们太尊敬医生了,他们被教导着要完全尊敬医生。他很确定,眼前这个人不太会尊重人。

就这样,医生想全情投入,一切都很好。他纵身一跃,似乎突然感到脚下踩着坚实的土地。这是多么容易啊!

他们沿路朝她母亲的房子走去。天很黑,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他在想:

“她家里有四个女人。一个新的女人要来做我儿子的母亲了。”而她的母亲上了年纪,是个文静的老人,长着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睛。妹妹中有一个有点儿男孩子气。另一个——她是家里最漂亮的一个——会唱黑人的歌曲。

她们很有钱。想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的收入还算绰绰有余。

成为这群姐妹的兄长,成为她母亲的儿子,这很好。天啊!

他们到了她母亲家的门前,她让他再吻她一次。她的嘴唇令人温暖,她的呼吸芳香四溢。他站在那里,仍然觉得不好意思,这时她沿着一条小路向门口走去。门廊上有一盏灯。

毫无疑问,她体态丰满,体格结实。他之前的想法多么荒谬啊!

是时候回他的小屋去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里傻气的年轻人,愚蠢,胆怯,又高兴。

“哦,上帝,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妻子,续弦之妻,新的妻子。”他一边在黑暗中走着,一边自言自语。他仍觉得自己是多么高兴、多么愚蠢、又多么害怕啊!过一阵子之后,他能平复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