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两个差不多膝盖高的橡树桩,被横切得四四方方。它们成了两个孩子的好奇对象。两个孩子是看着这两棵树被砍的,但树倒的时候他们跑开了。他们没想到还会留两个树桩子在这里,之前甚至都没看到过它们。随后,泰德对他姐姐玛丽说起了这两个树桩子:“我想知道它们会不会像男人的双腿一样,被外科医生砍掉后会流出血来。”他经常听打仗的故事。一天,有个人来到农场看望一个农场工人,这个工人参加了世界大战,断了一条手臂。他站在一个谷仓里和那人聊天。泰德说起这件事时,玛丽立刻把话抢了过去。她运气不够好,那个独臂男人来的时候没能在场,因此很嫉妒。“为什么不是一个女人或女孩的腿被砍掉呢?”她说。但泰德说这么想很蠢。“女人和女孩的腿或手是不会被砍掉的。”他说。“为什么不会?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不会?”玛丽不停地问。

如果树被砍的那天他们能继续留在那儿就好了。“我们或许就能去摸摸那被砍的地方了。”泰德说。他指的是树桩子。那里会不会是温温的?它们会不会流血?事后,他们确实去摸了树桩被砍的地方,但那天很冷,树桩是冷的。泰德执拗地认为只有男人的手和腿才会被砍掉,但是玛丽想到了车祸。“你不能只想着战争,还有车祸呢。”她宣布道,但泰德没有被说动。

他俩都是孩子,但某种东西让他们异常老成。玛丽十四岁,泰德十一,泰德长得不是很壮,所以他俩看起来差不多大。他俩都是弗吉尼亚州富农约翰·格雷家的孩子,就住在弗吉尼亚州西南部的蓝桥村。那里有一条叫“富裕谷”的宽阔山谷,谷中有一条公路和一条小河穿过,举目远眺,可以望见南北走向的高高山脉。泰德的心脏有病,某种机能障碍症的病,这是他八岁时得了严重的白喉病落下的。他身体很瘦,并不强壮,但很有活力。医生说他随时可能会死去,会突然跌倒就再也醒不过来。患病这一事实让他和姐姐玛丽特别亲近。这在她内心激起了一种强烈而又坚定的母性情怀。

他们全家、在山谷附近农场里干活的邻居们,就连学校里的孩子都觉得这两个孩子之间有点儿特别。“看他们一块儿走着,”人们说,“确实看起来还挺开心的,但他们又太严肃了。相比其他年轻人来说,他们太严肃了。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也能理解。”当然,所有人都知道泰德的事儿,这对玛丽也产生了影响。她才十四岁就既是一个孩子,又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女人的一面总会不期而遇地突显出来。

她早就意识到弟弟泰德心里有某样东西。这是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长了这样一颗心脏,这颗心脏很可能随时会停止跳动,他就会这么死去,就像一棵小树一样被砍倒。格雷家的其他人,也就是家里大人们,母亲、父亲还有个现在十八岁的哥哥唐,他们都觉得有种东西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也就是说,他俩之间有某种古怪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并不太确定。谁家的人也有可能会做出一些古怪的事儿来,有时候还会做出一些伤人的事儿。你得盯着他们。泰德和玛丽都发现了这一点。

哥哥唐十八岁了,差不多是一个成人了,他和父亲一样都是人们口中的“好男人,一个将来坚实可靠的好男人”。父亲年轻时从不酗酒,从不放浪形骸。在他父亲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富裕谷就不缺放荡的年轻人。其中有些人继承了许多大农场,随后又因赌博、喝酒、赛马、玩女人而把地都败光了。这差不多都快成了弗吉尼亚州的传统,但是约翰·格雷成了一个地主。格雷家的人都是地主。山谷上上下下都有格雷家的大牧场。

人人都说约翰·格雷是天生养牛的料。他了解那种肥壮的出口肉牛,知道怎样挑选并饲养它们来产肉。他知道如何以及在哪里能找到合适的牛犊,并把它们养在他的牧场里。那是一片长满蓝草的乡间。长大后的肉牛会直接从牧场赶到集市上。格雷家的农场总共占地超过一千二百英亩,大多数土地都长满了蓝草。

他父亲也是一个地主,狂热地爱着土地。他从养牛创业,起先只有一小块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土地。那块地大约有两百英亩,就挨着当年阿斯平沃尔家的一大块土地,自他创业之后,就从未停止过扩充土地。他一直在慢慢占据阿斯平沃尔家的土地,他们一家都是爱马之人,尤其喜欢快马。他们自认为是弗吉尼亚州的贵族,并且毫不谦逊地向人们说,他们家族历史悠久,有自己的传统,客人们听了总会觉得好笑。他们养快马,不断在快马上砸钱。约翰·格雷慢慢得到了那家人的土地,起先二十英亩,随后三十英亩,再然后五十英亩,直到最后他吃下了老阿斯平沃尔家的房子,并娶了他们家中不是最年轻、也不是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姑娘为妻。到那时,阿斯平沃尔家的地产只剩下不到一百英亩了,不过,他还在继续,年复一年,一直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从不浪费,一寸一寸地扩充现在属于格雷家的地产。阿斯平沃尔家之前的那座房子是一间巨大的老式砖房,里面每个房间都带有壁炉,十分舒适。

人们搞不懂露易丝·阿斯平沃尔为什么会嫁给约翰·格雷。他们这么琢磨时都会露出微笑来。阿斯平沃尔家的姑娘都很有教养,上过大学,唯独露易丝没怎么读过书。她在婚后变得更漂亮了,突然之间简直成了一个美人。人们都知道,阿斯平沃尔一家天生敏感,真可以算是上层阶级的人,但这一家的男人守不住地,而格雷家的却守得住。弗吉尼亚各地的人都对约翰·格雷获得的成就叫好,并尊敬他。“他已经到达某个境界了,”人们说,“像马一样忠诚,又有牛的直觉,就是这样。”他把那双大手往牛的体侧一伸,就可以几乎精确到磅地说出重量,他也可以盯着一头小牛或牛犊子说:“就是这头了。”随即就将它买下。牛就是牛,除了产肉之外,他不打算拿牛干别的事儿。

格雷家的长子唐显然命中注定就是格雷家的人,势必会像他父亲一样。他一直是弗吉尼亚4H乡村俱乐部里的明星,还在九十岁大的小孩时就拿下了选牛大赛的奖项。十二岁时,他就可以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完成所有的活儿,亩产的玉米要赛过全国的其他孩子。

至于玛丽·格雷,她就有些让人感到吃惊,甚至怪异了,她一个女孩子家却异常稳重,年纪轻轻就非常老成,又很懂得人情世故。哥哥唐的身体又高又壮,就跟他父亲一样。再然后就是小弟弟泰德了。通常情况下,就生命的一般进程来说,她这样的一个人——作为一个女性——理应把唐当成少女时期的爱慕对象,但她没有。出于某种原因,唐很难让她提起兴趣。他出门在外,老不在家,而弟弟泰德,这个家中最瘦弱的人,却成了她的一切。

再说回唐,他身体健硕,却十分文静,显然对自己非常笃定。父亲还是个年轻的养牛人时,起初只有两百英亩的土地,现在他有一万两千英亩了。唐·格雷该怎么创业呢?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但他已经想明白了:他得创业了。他想要经营点儿什么,自己当老板。他父亲打算把他送去一所农业大学念书,但他不想去。“不,我在这里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他说。

父亲和儿子之间表面相安无事,但私下里就有关怎么做事、怎么拿主意早就起了争论。不过,当儿子的总会妥协。

在一个大家庭里,大的团体里总会生出一个个小团体,他们心怀妒意,暗藏怨恨,格雷一家——玛丽和泰德之间,唐和他父亲之间,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之间,这两个年幼的孩子,一个是现已六岁的女孩,名叫格拉蒂斯,她很崇拜她的大哥唐,还有一个是两岁大的男孩哈里——秘而不宣地进行着无声的斗争。

至于玛丽和泰德,他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在他们的世界里却依旧存在争斗。关键是泰德长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的心脏,总被别人小心呵护。只有玛丽懂得——这一点恰恰激怒了他,并伤害到了他。

“不,泰德,我不会那样做的。”

“泰德,你一定要小心。”

泰德有时会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唐、父亲、母亲全都守护着他。他想做什么都不行,家里有两辆车,他哪辆车都不能学着去开。他不可以爬树掏鸟窝,不可以和玛丽一起奔跑。他待在农场里,自然会想要去驯服一匹小马,想要从最简单的事儿做起,给马套上马鞍,牵着马一起出去。他从农场工和乡村学校的小孩口中学会了说脏话。“真要命!该死!”他对玛丽说。只有玛丽懂他的感受,但她不会把这一切说出口,甚至对自己也不说。就是这些让她小小年纪就变得这么老成。这让她能撇开家人,在内心深处激起一种古怪的使命感。“他们不能这样。”她对自己说,“他们不能这样。”

“如果他还能活上几年,他们就不能毁了他所剩下的岁月。为什么他们会让他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地死去?”她心中的想法并没有那么清晰。她对其他人都抱有怨恨,她就像个士兵一样守卫在泰德周围。

这两个孩子离外界越来越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一次,玛丽的那种感觉就要浮出水面了。那一次她和母亲待在一起。

那是初夏的一天,泰德和玛丽在雨中玩耍。他们当时正在房子的边廊里,雨水从屋檐上倾倒下来。边廊的一角汇聚起了一大股水流,泰德和玛丽冲进水流,随后回到边廊里,他们浑身湿透,湿湿的头发淌下一股股的水流。这样玩耍很愉悦,可以感受到衣服底下冷水流过身体,母亲走进门时,他们正尖叫着大笑。母亲看了一眼泰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焦虑:“哦,泰德,你万万不能这样做,万万不能这么剧烈地跑动,不能爬树,不能骑马。心脏稍微跳快一点儿就会要了你的命。”当然,这又是老生常谈,泰德心里明白。他顿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起来。为什么其他人就不明白,对他说这种话只会更糟?那一天,他没有回应母亲,直接冲出了边廊,穿过雨水,朝谷仓跑去。他想躲在里面,谁也不想见。

玛丽懂得他的感受。

她突然间变得非常老成和愤怒。母亲和女儿相对而立,彼此打量着对方。这个女人快五十岁了,女儿才十四岁。家中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玛丽觉察到了,觉得她必须做点儿什么。“你应该更用心一点儿,妈妈。”她一本正经地说,她的脸色也煞白起来,嘴唇颤抖着,“请你别再这么做了,永远别再这么做了。”

“你说什么,孩子?”母亲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半带着怒气。

“你总让他想到那些。”玛丽说,她想哭,但她不能哭。

母亲明白了。两人之间一时间紧绷起来。随后玛丽也冒雨朝谷仓走去。母亲曾想扑向孩子,或者因为她的无礼而打她一顿。一个小女孩胆敢责难她的母亲。这件事隐藏了很多内情——即便泰德会死,会突然死去,就算不会像母亲说得那样,也会有突然死去的危险,这样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泰德心中。生命是有价值的。“生命里什么是值得的?难道死亡就是最可怕的事吗?”母亲转过身,默然走进屋里,玛丽则朝谷仓走去,随后在那里找到了泰德。他待在空荡荡的马厩里,瞪着双眼靠墙站着。泰德没有说什么。“就这样吧。”泰德后来说。“来吧,泰德。”玛丽说道。有必要做些什么,甚至可以做比在雨里玩耍更危险的事情。“我们把鞋子脱掉吧。”玛丽说。泰德日常甚至不被允许把鞋子脱掉。他们脱掉鞋子,把鞋子留在谷仓里,随后走进果园。果园下面有一条流向大河的小溪,现在那里想必已经泛滥了。他们走进小溪里,玛丽失足滑了一下,泰德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她随后开口说了。“我告诉妈妈了。”她神情严肃地说。

“什么?”泰德说,“天啊,我刚救了你一把,要不你就淹死了。”他补充道。

“当然,你救了我,”玛丽说,“我让她别管你。”她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们全都——全都别管你。”她说。

姐弟俩成了同盟。泰德是一个想法丰富的人,他能想出很多冒险的事来。或许母亲已经对父亲、哥哥唐说了这件事。家里人或许会重新考虑应该对这两个孩子放手,这个事实似乎会给这两个孩子的生活带来一些新空间。有些东西似乎朝他们打开了。每一天,总会重建起一个小小的内在世界,其中蕴藏着新的安全感。在这两个孩子看来——他们无法把感受诉诸语言——身处他们自己构建的世界里,感受到全新的安全感之后,他们就可以突然放眼外部世界了,他们会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看清这个也属于他们的世界。

这是一个需要思考、需要打量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戏剧性的世界,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之外,在一户人家里,在一座农舍里,人们之间充满了戏剧性……在农场上,小牛和刚满一岁的牛犊运到了,它们要在这里养肥,养大了的牛被送往集市,小马被抽打着去干活或套上马鞍,深冬时节,羔羊出生。人们的生活有时很艰难,对孩子来说这一点通常很难理解,但那天在雨中和母亲说了那番话之后,玛丽觉得她和泰德似乎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家庭。农场、农舍和谷仓里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富饶。他们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自由。两个孩子在傍晚下课后,会一起顺着乡间路朝农场走去。路上还有别的孩子,但他俩要么落在后面,要么走在前头。他们像打定了主意。

“我长大后要当一名护士。”玛丽说。她或许还隐约记得那位县城来的护士,泰德生病时,她曾来家中住过一段时间。泰德听后马上说,他长大后——他那时会比唐现在的年龄要小一些——会马上离开这里,到西部去……远远离开这里,他说。他想要成为一名牛仔、驯马牛仔或别的什么牛仔,如果不行的话,他觉得他可以当一名铁路工程师。铁路会穿过富饶谷,经过格雷家农场的一角。傍晚时分走在路上,他们有时还能看到火车,远远望去,烟雾滚滚而上。隐约还可以听到隆隆的声音,如果天气晴朗,还可以看到动力十足的活塞杆在上下飞舞。

那两个立在屋旁林地里的树桩是橡树留下的。两个孩子看过那些树。他们是在早秋的某一天被砍掉的。

格雷家的房子后面有一个门廊——这座房子以前是阿斯平沃尔家的所在地——从这条门廊出发,可以走上一条通往石泉屋的道路。泉水从那里的地下流出来,随后汇聚成一小条细流沿着田野流动,随后再流过两个巨大的谷仓,经过草场汇入一条溪水——这条溪水在弗吉尼亚被称为“支流”,而那两棵树紧紧挨在一起,就种在泉屋和篱笆外。

那是两棵粗壮的树,根部扎在肥沃而湿润的土壤里,其中有一棵树的大枝条快垂到地面,这样一来,泰德和玛丽就可以靠它爬上树去,随后再依靠另一条枝条爬到另一棵树上。到了秋天,当屋子前后别的树开始落叶时,这两棵橡树依旧长着血红色的叶子。白日里万物灰蒙蒙的,这两棵树就像干掉的血块,待太阳出来后,它们就成了远山映衬下的两团火焰。风吹过时,低垂的叶片簌簌低语,仿佛两棵树在交谈。

约翰·格雷曾下定决心要亲手把这两棵树砍了。起初,这还不是一个明确的决定。“我想把它们砍掉。”他宣布说。

“但是为什么要砍掉呢?”他妻子问道。这两棵树对她意义重大。它们是她祖父种在那里的,她这么说时,心里就动了情感。“你看,在秋天,站在后屋的门廊里望去,它们在远山的映衬下多好看啊。”她说,这两棵树从很远的林地移来时就已经很粗壮了。她母亲经常说起这事儿。而那个男人,她的祖父,则对这两棵树有着特殊的情感。“阿斯平沃尔家的人没准儿会做这事儿,”约翰·格雷说,“这座房子的院子够大了,树也足够多。而这两棵树又不能给房子和院子遮阴。阿斯平沃尔家的人或许会费力去折腾这两棵树,把它们种在原来的草地上。”他突然下定决心,原本只下了一半的决心现在突然变得坚定起来。他或许已经听够了阿斯平沃尔家的事情和他们处事的方式。有关这两棵树的谈话是在桌边展开的,那是一个中午,玛丽和泰德全听到了。

对话起先在桌子旁展开,随后又在屋外的后院里继续。妻子跟着丈夫出去了。他总会突然悄无声息地离开餐桌,迅速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去,走出去的时候“砰”一声关上门。“别这样,约翰。”妻子站在门廊上对丈夫喊道。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但太阳已经出来了,那两棵树像巨大的篝火一样映照着远方灰色的田野和山丘。家里的大儿子,年轻的唐,由于身形和父亲很像,所以做起事儿来什么都和他父亲一样,他也和母亲一起走出了房子。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孩子,泰德和玛丽,起初唐没说什么,但是当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抗议、开始向谷仓走去时,他也说起了话来。他说的话显然是决定性的,使父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另外两个孩子——他们走到一边,站在一起观看、倾听着——之间存在着某种东西。那是属于他们孩子的世界。“别来烦我们,我们也不会来烦你们。”但这个决定相比砍树的决定来说,并没那么明确。关于那天下午在院子里发生的事,玛丽·格雷对此的很多想法都是很久以后才想到的,那时她已经长大成人了。而此刻,孤立的感觉突然加剧,在她和泰德以及其他人之间砌起了一堵墙。即使在那时,父亲的形象也有了变化,唐和母亲的形象同样有了新的变化。

在生活中,在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关系中,都存在着某种东西,一种驱动破坏力的东西。那天,所有这些感觉都很模糊——她总是相信自己和泰德——但只是在很久以后,在泰德死后才想起来。这是她父亲从阿斯平沃尔家赢来的农场——因为他父亲更顽强、更精明。在家里不时说出的一些评价,慢慢就固定成了一种印象。父亲约翰·格雷是个成功人士。他获得了一切。他拥有一切。他是发号施令者,有权力照自己的旨意行事。这种权力向外辐射,不仅覆盖了其他人的生命、冲动、愿望和渴望——以及他可能没有,甚至还不理解的——还覆盖了远远不止这一切的东西。奇怪的是,这种权力也是决定生死的力量。玛丽·格雷当时有过这样的想法吗?她不可能有……还有她自己的特殊情况,她和即将死去的弟弟泰德之间的关系。

所有权赋予人们奇怪的权力和支配地位——父亲对孩子的支配,男人和女人对土地、房屋、城里的工厂和田地的支配。“我会让人把果园里的树都砍了。那里结的苹果并不好。这种苹果根本不值钱。”

“可是,先生……你得知道……看……那里的树在山和天空的映衬下,多么好看啊。”

“胡说,多愁善感。”

一片混乱。

如果认为玛丽·格雷的父亲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那就太荒谬了。他一生都在努力打拼,也许在年轻的时候,他过得无欲无求,从未深切渴望过什么。生活中总得有一个管理一切的人。财产意味着权力,也就是“做这个”或“做那个”的权力。如果你为一件事长期努力奋斗,那么这件事对你来说就会变得无比美好。

格雷家的父亲和大儿子之间有什么仇恨吗?“你也是有这种东西的人,权力的冲动,跟我一样。现在你还年轻,而我正在变老。”这句恭维话中夹杂着恐惧。如果你想保留权力,承认恐惧是不行的。

年轻的唐长得和父亲出奇得像。下巴和眼睛的线条一模一样。他俩都是壮汉。年轻人走起路来已和父亲一样,也会像父亲一样甩门、一样古怪,缺乏细腻的思想和感情——只会默默将事情搞定。当约翰·格雷和露易丝·阿斯平沃尔结婚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并已走上了成功之路。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在年轻时就草率结婚的。现在他快六十岁了,而他的儿子——和他一样,有着同样的力量。

他俩都热爱土地,热爱财产。“这是我的农场,我的房子,我的马、牛、羊。”不久以后,再过十年,最多十五年,父亲差不多就会去世。“看,我的手已经变松了,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掌控。”他,约翰·格雷可不是轻易就得到这么多财产的。这需要付出强大的耐心和毅力。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五年、十年、十五年的奋斗和积累,一块一块得到阿斯平沃尔的农场。“傻瓜!”他们喜欢把自己想象成贵族,把土地扔掉,一会儿是二十英亩,一会儿是三十英亩,一会儿是五十英亩。

养马连一英亩地也耕种不了。

他们也掠夺土地,事后从未归还过一寸,但也没有让土地变得更加肥沃,没有好好开发。这样的人会想:“我是阿斯平沃尔家的人,是一位绅士,我不能在犁地时弄脏我的手。”

“不知道土地、财产、金钱——责任的意义的傻瓜。他们才是下等人。”

他娶了一个阿斯平沃尔家的女人为妻,结果证明,她是那一家人中长得最好、脑子最聪明的一个,最终也长成了他们家最漂亮的。

现在,他的儿子就站在母亲身边。他们俩都从门廊处走了过来。现在轮到他了,让他这样一个人来接管这些财产,来发号施令,无疑是自然且正确的事儿。

当然,其他孩子也有权力。如果你有这方面的能力(约翰·格雷认为他的儿子唐有这方面的能力),就有办法来管理。你可以买断其他人的权力,安排好一切。泰德——他可能到那时已经死了——玛丽,以及两个年幼的孩子。“如果你被迫去奋斗,对你来说会更好。”

所有这一切,以及父亲和儿子之间突然爆发斗争的那一刻所隐含的意义,后来慢慢转移到了那个还是孩子的女儿身上。这出戏是发生在种子被埋进土里的时候,还是之后庄稼拔地而起、绽放花苞的时候,抑或再晚一些,发生在果子成熟的时候?格雷家的人自有他们的能力——有耐心,懂得节约,能干,有魄力,沉得住气。为什么他们会在富饶谷里取代阿斯平沃尔一家呢?阿斯平沃尔家的血液也流淌在那两个孩子——玛丽和泰德——身上。

阿斯平沃尔家有一个男人——人称弗雷德叔叔,他是露易丝·格雷的弟弟——他有时会来农场。他是一个相貌出众的高个子老头,留着范戴克式的灰胡子和小胡须,衣着有些破旧,但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上流阶层的神气。他来自一个县城,现在和一个商人的女儿住在一起,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老人,在他妹妹的丈夫面前,他总会遁入一种奇怪的沉默之中。

秋日里的那天,儿子唐站在母亲旁边,两个孩子玛丽和泰德站在另一边。

“别这样,约翰。”露易丝·格雷又说了一遍。父亲本来已经向谷仓走去,这时停住了脚步。

“别说了,我还是会把树砍掉的。”

“不,你不能这样做。”唐突然说道。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常坚定的神情。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两个男人之间有种东西爆发了:“我拥有……”“我将拥有”。父亲转过身来,严厉地看着儿子,没有理他。

母亲继续恳求了一会儿。

“为什么,为什么?”

“它们遮住了大片阳光,草都不长了。”

“但是这里有这么多的草,这么多英亩的草。”

约翰·格雷在回答他妻子的话,现在又看了看儿子。

有一些没说出口的话在他脑中飞来飞去。

“我当家,这里我说了算。你说我不能做,这是什么意思?”

“哈!原来如此!你现在是当家,但很快我就会拥有这一切。”

“我会先看你下地狱。”

“你这个傻子!还早呢!还早呢!”

上述这番话,此刻一句也没说出口。后来女儿玛丽再也记不起来这两个人之间说过什么。唐突然下定了决心——也许是突然下定决心要站在母亲一边,也许是别的什么——年轻的唐心中生发出一种感情,那是一种源于他身上阿斯平沃尔家族血液里的感情——在那一刻,对树的爱取代了对草的爱——那种可以让牛长肥的草……

4H俱乐部的获奖者,年轻的玉米种植冠军,能辨别肉牛,热爱土地,热爱财产。

“你不能那么做。”唐又说了一次。

“不能做什么?”

“不能砍那些树。”

父亲没有再说话,独自向谷仓走去。太阳仍灿烂地照耀着。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在远山的映照下,两棵树就像两团篝火。

这是中午时分,有两个年轻的男人在农场干活,他们住在谷仓那边一间租来的小房子里。其中一个是长着兔唇的已婚男子,另一个是沉默寡言的英俊青年,他住在已婚男子家。他们刚吃完午饭,正往一个牲口棚走去。秋天收玉米的时间到了,他们要一起去远处的田里收玉米。

父亲去了谷仓,带着两人回来。他们带来了斧头和一把长长的横切锯。“我要你们把那两棵树砍了。”约翰·格雷已经下了某种盲目甚至愚蠢的决心。在那一刻,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可能知道她经历过多少这样的时刻。她嫁给了约翰·格雷。他是她的男人。

“如果你真要这样做,父亲……”唐·格雷冷冷地说。

“照我说的做!砍掉那两棵树!”这话是说给两个工人听的。

兔唇的那个人笑了,他笑起来像驴叫。

“不要。”露易丝·格雷说,但这次她不是对她的丈夫说的。她走到儿子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不要。”

“不要和他作对,别惹我男人。”玛丽·格雷这样的孩子能理解吗?要想理解生活中发生的事还需要时间。生活是会慢慢向心灵展开的。玛丽和泰德站在一起,泰德的小脸紧张得发白。死亡近在咫尺。任何时刻,随时随地都可能降临。

“我已经历过一百次了,这就是我嫁的这个男人的成功之道——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我嫁给了他,我和他生了孩子。”

“我们女人会选择屈服。”

“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唐,我的儿子。”

一个女人在紧紧抓住她在乎的东西——家庭,以及由她创造的一切。

儿子没有用她的想法看问题。他甩开母亲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露易丝·格雷比她丈夫年轻,但是,如果说他现在快六十了,那么她也快五十了。在那一刻,她看起来非常娇弱。当时,她的神态中流露出……毕竟她的血液里有某种东西,这是因为她身上流淌着的是阿斯平沃尔家族的血吗?

此时此刻,还是一个孩子的玛丽也许已朦朦胧胧地理解了。她理解了女人和她们的男人之间的事儿。当时对她来说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泰德。后来,她记起他在那一刻的样子,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有一种异常严肃的老成。后来她想,他甚至有一种看不起父亲和哥哥的神情,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不可能真的这么说——他太年轻了:“好吧,我们走着瞧。这两个算什么东西,我父亲和我哥哥,这两个蠢货,我自己活不长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倒要看看能做些什么。”

哥哥唐走到他父亲站的地方。

“如果你打算这样做,父亲……”他又说了一遍。

“嗯?”

“我要离开这个农场,再也不回来了。”

“好吧。那就走吧。”

父亲开始指挥那两个砍树的人,每人各砍一棵树。那个兔唇的年轻人不停地笑,笑得像驴叫。“等一下。”父亲厉声说,声音突然停止了。儿子唐走了,漫无目的地朝谷仓走去。他走近其中一个牲口棚,停了下来。母亲此刻一脸苍白,小跑着进了屋子。

儿子折回来,朝屋子走去,从两个较小的孩子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但没有进去。父亲没有看他。他犹犹豫豫地沿着屋前的一条小路走着,穿过院子的门,随后进入一条大路。沿着这条路走了好几英里,随后穿过山谷,转弯,翻过一座山来到县城。

唐回到农场时,只有玛丽看到了他。父子间剑拔弩张了三四天。也许,母子俩一直在秘密联系着。房子里有一部电话。父亲整天待在田野里,当他在房子里时,总是沉默不语。

唐回来的那天,这对父子相遇时,玛丽正在一个谷仓里。这是一次奇怪的会面。

玛丽事后想起,这个当儿子的回来时非常羞涩。父亲从马厩里出来。他一直在把玉米扔给干活的马吃。父亲和儿子都没看见玛丽。谷仓里停着一辆车,她爬到驾驶座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假装自己在开车。

“好吧。”父亲说。他感到获胜时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好吧,”儿子说,“我回来了。”

“是的,我看到了,”父亲说,“他们在收玉米。”他朝谷仓走去,然后停了下来。“这里马上就要交给你了,”他说,“那时你就可以做主了。”

他不再说什么,两个人都走了,父亲向远处的田野走去,儿子向房子走去。玛丽后来十分肯定,他俩以后再也没有说过任何话。

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这里交给你时,你就可以做主了。”这对孩子来说太难理解了。她慢慢才理解。这句话意味着:

“你将接过指挥权,轮到你来发号施令了,这是必然的。”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玩弄这些精致的东西的。有些人注定要发号施令,有些人则必须服从。轮到你时,你可以让他们服从。”

“这其中包含一种死亡。”

“你体内的某些东西必须先死去,你才能拥有和控制它。”

很明显,死亡不止一种。对唐·格雷来说是一种,而对弟弟泰德来说,也许很快就会迎来另一种。

那天,玛丽跑出谷仓,急切地想跑到外面的阳光里看看。后来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后来在她弟弟泰德去世之前,她和他经常讨论起那两棵树。他们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散步,把手指放在树桩上,但树桩很冷。泰德坚持认为,只有男人才会被砍断手脚,她对此表示抗议。

他们继续做着禁止做的事,但没有人提出抗议。一两年后,泰德死了,那天晚上他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玛丽后来想,他活着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自由感,一种属于他的东西,使她与他在一起时感到非常美好且幸福。她最终认为,这是因为他必须以他要迎来的方式死去,他从来没有像他哥哥那样妥协——以确保获得财产、成功,以及他发号施令的时刻——也永远不会面临将落在他哥哥身上的那种更微妙、更可怕的死亡。

[1]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合1.6093公里。

[2]英美制地积单位,1英亩合4046.86平方米。

[3]双管枪一般配有两个扳机,连接着两个击锤,可选择同时发射双枪管里的子弹,也可选择先后发射。

[4]克拉夫特·埃宾(1840~1902)德国精神病学家。这里作者暗讽谈话就像精神病医生与精神病人之间展开的问诊。

[5]原文为mill town,指在工厂周边与工人生活配套的小镇,其中包括很多提供生活用品的作坊,故称为“作坊小镇”。

[6]英制容积单位,1品脱约合568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