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家灭亡了。

这个织田家最大竞争对手的灭亡,使秀吉生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变了!”

在征服加贺途中,曾经的亲友,一时还互为敌人,如今成为秀吉部下的前田利家,仰望骑在马上的曾经的亲友想。确实变了,只能说变了。

迄今为止一直束缚着秀吉意识和行动甚至才能的所谓“织田家”这一紧箍咒,因胜家的死亡,被从他的头上摘掉了。如今的秀吉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推行自己的政略,可不看任何人眼色行事。秀吉像脱壳之蝉那般,可展开自己的翅膀自由飞翔。他一切都自由了。

这位天才需要自由。信长在世时,因为应该照顾信长的情绪和对应信长的方针政策,他不能放手发挥自己最为得意的政略才能。胜家的死去,使得织田家像烟雾般消散,秀吉从此自由了。

从这时起,秀吉的政略眼光、政略策略、政略手段等无一不运用得像魔术一样巧妙。

秀吉驱马而行。漫山遍野洋溢着初夏的艳阳,大道左手边时不时闪现出碧蓝的日本海。行军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加贺平原。

利家说:

“加贺几可不战而胜。”

利家在织田政权末期获封能登,成为七尾城城主,与加贺领内许多城主及地方武士豪绅关系亲密。他已提前派出家老去游说他们,要他们加入秀吉麾下。

“若加贺到手,足下可领有。”

秀吉已经给利家明说过。所以在平定加贺问题上,利家不得不像自己的事一样认真对待。

“确是,应一日解决问题。加贺入手后,不能耽搁时间,应立刻出发去攻打越中。”

但越中却与加贺情况不同。

越中领主是佐佐成政,其居城为富山城。佐佐成政是织田家土生土长的大将,祖辈居住春日井郡井关村。信长父亲时代佐佐家出过一个名叫孙助的英雄豪杰,属小豆坂七本枪壮士之一,为织田家建立功勋。成政胞兄为政次,在决定信长命运的桶狭间之战中英勇战死。因此可说成政祖辈为织田家效命,成政自身出身名门。

成政英名威震天下。而且他并非粗鲁莽汉一个,他在战斗之余多读儒家之书,通晓政治与伦理。当年信长对他也刮目相看,在安土城时代,经常叫:

“内蔵助(成政),来寝室一叙。”

信长只允许成政一人进自己寝室。按信长说法是要成政给自己讲古今政治,以作今后自己政道的参考。成政也没有辜负信长的期待,他针对信长性格狂躁暴戾谏言道:“大人已为天下之主,今后应施仁政于万物,甚至一虫一草。重在积德行善。”性格暴躁的信长当时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听从成政劝说。

成政自年轻时起便在生理上厌恶秀吉,他经常用僧侣们用的汉文骂秀吉:

“阿谀奉承之流!”

若从忠诚、耿直、笃实等儒家所喜欢的德目来看,秀吉似乎全部具有,但也似乎全不具备。总之,秀吉用那些传统条框难于衡量。

但成功讨伐光秀以后的秀吉,若用成政那种狭隘顽固的儒教观来看,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秀吉的行动,谁都能看出是要篡夺织田家政权。成政为消灭这个十恶不赦的秀吉才加入柴田胜家集团,疯狂支持胜家。但他却未能参战关键的贱岳之战。因为当时他恰巧正与东部接壤的越后上杉景胜处于交战状态,他不可能丢开自己的越中去参加贱岳之战。

“内蔵助厌恶秀吉。”

这一点前田利家比谁都清楚。他知道成政必然要举越中一国之力,以自己超人勇气和卓越战术抵抗秀吉。因此利家向秀吉提案说,应在成政备战不足之时,乘此胜利之势一鼓作气攻入越中,消灭成政。他觉得秀吉当然会采纳自己的建议。但没想到秀吉却说:

“又左,不需要。”

为不伤利家感情,秀吉特意做出笑脸:

“越中不攻了。虽北陆远征至此,但取加贺后便收兵。”

“为何?”

利家迷惑不解地看着秀吉。

“……”

秀吉稍作思量道:

“可曾记得故右大臣故事?当年攻打甲州武田时,故右大臣在长篠战场虽击垮武田军,但却停止追击,并未追杀逃回甲州的武田胜赖。”

利家想起来了。当时信长虽拥天下最大兵力,却并未乘胜追击胜赖。如果信长有意追击,对方狼狈逃窜,一定能容易追杀掉。但信长却没有穷追猛赶。信长知道即使不追,胜赖已失去人气,自灭无疑。相反若穷追猛赶结果会如何呢?大军闯入甲州会带来何种后果呢?说不定会激起甲州人对胜赖的同情之心,迫使他们展开焦土作战也未可知。信长一定是害怕出现这种场面。烂熟的柿子不用动手自然会掉到地上,行将灭亡的胜赖会自灭无疑。信长看出了其中奥妙。秀吉说:“此类眼光,右大臣可谓古今无有之名将。”

“然……”

利家还是不懂。武田胜赖与佐佐成政不论在立场上还是条件上都不同。成政如今并未受任何损失。

“嗯,境况实则相似。成政虽无伤,然形式上已失去对抗能力。”

事实上确实如此。佐佐成政已被三方像铁壁般紧紧包围。北方能登是前田利家、西方加贺有秀吉大军、东方越后是上杉景胜,被这铜墙铁壁包围,他成政纵有上天能耐,也不可能取胜。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硬要发动强攻,说不定反而会激发成政破釜沉舟之志,像俗话说的狗急跳墙那样反过来疯咬自己几口。

“况且内蔵助本为你我之朋辈。内蔵助之脾性你我尽知。俺不愿与其弓箭相交。”

“但对方却不然。内蔵助极厌恶汝。”

“当真?”

秀吉不知为何觉得这太有意思,竟抱住肚子笑得要从马背上翻下来:

“俺可极喜那厮。然小鱼似有小鱼之心。”

“内蔵助为小鱼?意外!”

“俺本喜小鱼。俺欲网打小鱼郑重饲养,然小鱼却不知人心,怒气冲天,一下逃走。”

利家听到这里,为成政的未来感到安心。由此看来,若成政有意归入秀吉麾下,秀吉不但不会动他领地一草一木,甚至还有加赠之意。

秀吉进驻加贺尾山城。进驻尾山城后,当日领内所有大名小名都来拜谒秀吉,向秀吉祝胜。正如利家所料,一日之内就完全征服了加贺。

次日,越中也收入麾下。

事情是这样的。秀吉进驻尾山城当晚,有人打火把走近城门。守门卫兵正纳闷,只见一壮汉出现在火把光亮下。来人身穿平服,身披肩衣,仅有马夫一人作陪。身材魁伟,长相壮实,但细看却不是年轻人,火光照耀出脸庞上深深皱纹,冉冉胡须,年龄明显在七十上下。

来人喊道:

“认识老子吗?老子是越中内蔵助,快去告诉筑前,俺来了。”

卫兵大惊,赶紧报告给自己头目,头目连滚带爬跑进本丸向秀吉报告。但秀吉听到后却并未感到吃惊。

秀吉知道他和利家谈笑时利家已派使者去富山了。那位使者对成政详细转达了秀吉对成政的看法和希望。成政已下决心决一死战,但他听使者说明来意后,毫无疑问马上放下心来,决定即刻亲自拜访秀吉,加入秀吉阵营。秀吉当时正是为获得这一结果,才特意在利家面前那样表明自己喜欢成政,故意大笑的。

成政终于来了。

“已到?何样?”

秀吉问。来人报告说,并未带士兵一人,仅单骑带一侍从,恭候门外。

秀吉稍作思量。他在思考自己应该如何表现。秀吉稍后抬起头来,但并未说“带进来”,而是一言未发,突然起身,边往外走边整理衣服,下台阶穿上草鞋。小姓大谷纪之介赶紧追上。秀吉命令道:

“火把照路!”

自己只顾奔下台阶。纪之介点亮火把追上秀吉,大声问:

“派谁作陪?”

即将夺取天下的大将孤身一人跑出城门,当然不可。

秀吉大声回答纪之介道:

“共同侍奉故右大臣旧友孤身一人特意造访,已到门外。吾若兴师动众前往接见,违背人情。”

小姓们已从黑黝黝各处跑来,要保护秀吉。秀吉的言辞一字不差传进他们耳中。将来,秀吉这些言辞势必变成传闻,传遍天下。这些秀吉都知道。他已以天下为自己的活动舞台。他必须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

石台阶下有一块方形平地,秀吉让小姓们原地待命,然后慢慢打开钉有铁钉的大门,走出城门,跨过城河。

佐佐成政伫立在对面桥畔。

“啊呀,内蔵助!”秀吉赶紧走过去,不等成政开口说话,就拉住成政手道,“可来了!”

两人站着说话。

佐佐成政一言不发。以他那贫瘠可怜的想象力,绝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一景象。成政为乞降,单骑奔赴敌城,心里当然相当不安。他知道一旦进入敌方尾山城,生死大权便由敌方,被抓起杀掉可能性极大。但眼前的秀吉却像一个普通武士出迎好友进自家做客一样,单身一人出门迎接。陪秀吉出来的只有打火把的大谷纪之介一人。秀吉要给成政表示自己绝无加害之意,他把自己置于与成政同等危险的境地。成政若有意,他完全可以轻松抓住秀吉脖颈,拔出短刀,切开秀吉那瘦弱的肚皮。

秀吉像特意跟成政说请刺这里那样挺出肚皮,伸着懒腰看天。映入他眼帘的是满天繁星。这满天繁星下的大地,不远的将来都将归入俺秀吉之手。秀吉想给成政说一个笑话轻松气氛,但他没有想出笑话。成政不懂幽默,表情总是毫无意义地严肃沉重。对此,秀吉自有对付办法。他开门见山便谈起和睦条件来:

“越中不变,照旧为内蔵助领国。以后若有无主领地,再加封于足下。有机会请上京一叙,届时当考虑加封官位。”

破格的好条件。成政当然感激不尽,而且也只能感激。他要表示感谢,嗓音干枯,干咳几次。

“既如此……”

成政开口说话。成政说自己孤身前来乞降,按对战习惯,应送来人质,这些自己当然明白。自己从越中出发时,已把次女百合带来。百合是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童女,现在城外小坂口待命。秀吉听后所表态度,更让成政感到意外。秀吉对他说,咱们都是旧友,何谈人质之类,岂不见外?

秀吉对成政开口闭口“旧友”。

秀吉本意是想用此话与成政套近乎,但对成政来说,却越听越难受,越觉别扭:

“贼猴一个,何为旧友?”

成政暗想。对佐佐成政来说,最有价值的当是门阀。他当年从未把这猴子看做“旧友”。

成政这样想自有他的道理。因为成政打秀吉还叫猴子,还在清洲城下跑腿时就知道秀吉。当时成政已是织田家一位中级将校。及至秀吉刚取得武士身份时,成政已成为大将,其身份地位在织田家仅次于家老。而且从年龄上说,他在织田家也算是元老级人物,在这点上甚至连柴田胜家对他都一直很客气。

“但……”成政面无表情地说,“人质从来为军营习惯。不受则于心不安。”

“言之有理。”

秀吉做出一副思考状。其实他昨日早已想好,而且把自己的想法也早已告诉前田利家。他抬起头说道:

“如此如何?与其做人质,不如今后结为喜庆姻缘。幸好前田又左有一子名叫利政,一表人才。莫若等公主成人后许配于利政。现可送百合公主去又左家,由又左抚养。”

实质上与人质并无区别。但境况当然远好于人质。

成政照样面无表情:

“亦可。”

他并未被秀吉好意所感动,说完沉重地低下头。

两人一直站着说话。秀吉当然不愿这样就让这位新同盟者(其真意颇不可信)回去。他说:

“如何?时亦不早,不若今晚便在此休息。又左亦在,希望一叙旧情。”

但成政却冷淡回答:

“谢过。”

夜幕中都能感到他那厌恶的表情:

“谢过足下好意。请容日后重访再议。”

佐佐成政可能觉得,一旦进入城堡,被人三下两下杀掉多不划算。

“请容敝人就此告辞,返回越中。”他事务性地说,“百合本人交给贵方。烦请告诉又左,派人到百合借宿的小坂口接人。”

“内蔵助!”

秀吉似还有话对成政说,但成政却像个壮年人,机敏地转身回到马旁,一声“失陪”话音未落,人已上了马背。他拽马缰退回两步,掉转马头,迅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人一个!”

秀吉走在返回本丸的石台阶上,心里有些不舒服。回到房中,他马上把利家叫来,告诉利家见面和谈的结果,然后一脸疲倦回到寝室。可是利家不知为何,竟跟到寝室,干咳着问:

“刚才所说……”

这位忠实友人不安地跟进寝室想问的是:成政真心愿意归入筑前旗下吗?

利家坚信成政日后定会背叛秀吉。秀吉应正面回答利家的担心和不安。但秀吉——这位本来表情丰富的人物——此时却不知应给利家做出一个何种表情。他只是无奈地笑笑,未作回答。他大概是想说“走着看吧!”

“哦,明白了!”

利家从秀吉的沉默和表情中似乎看出了答案,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秀吉告辞后退出秀吉寝室。利家以自己之心度秀吉之腹,觉得秀吉为安抚北陆,只不过是暂时与成政结盟而已。北陆平定后,秀吉难道不会讨伐成政吗?利家回去了。

“纪之介!”

利家走后,秀吉叫进小姓纪之介,命给自己揉腰。此事对秀吉来说比较少有。秀吉确实经常腰疼。但给他揉的,总是从当地抓来的年轻女人。若觉得不错便顺水推舟。秀吉从不喜男人动自己身体。

“酸疼。”

秀吉说。纪之介知道秀吉腰酸腿疼,他手指用力推压。秀吉弯腰弓背,夸张地龇牙咧嘴。纪之介以为自己用力过猛,赶紧松手:

“疼吗?”

“不,另有他事。”

秀吉指的是佐佐成政一事。对秀吉来说,容易对付的是越后的上杉景胜,是山阳、山阴的毛利,以及盘踞在本州两头以及四国九州的非织田势力。相比之下,难以对付的却是自己曾经的同僚,也就是旧织田家势力。佐佐成政就是他们的代表或说象征。

“又左似感觉有异。他以为俺日后定要杀成政。”

秀吉突然低声,但语气却喊叫般自言自语道:

“如何能杀!”

纪之介大惊,挪开手指,后退两步。秀吉摇了摇手,面朝纪之介和蔼地说:

“无事,继续。”

纪之介挺直身子,鞠躬行礼,挪回秀吉跟前继续按摩。秀吉陷入自己的沉思。

非但不杀,秀吉继续想,还一定要放这个一直厌恶俺,一心想杀俺的小人一条活路,给他住金殿玉楼,给他穿绫罗绸缎,让他当日本一流大名。

实在气人!在秀吉记忆中,自己从年轻时与佐佐成政打交道至今,两人之间从未有过愉快记忆。而且你看佐佐成政内蔵助刚才的那态度,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秀吉还是决心强忍这一切。而且秀吉也早已习惯忍耐。对效力信长半辈子的秀吉来说,处理对佐佐成政的感情之类区区小事,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如此说服自己。

自己,秀吉继续想,自己如今正做的是征服日本六十余州之大事,不是如何对付佐佐成政这种区区个人之恩怨。为征服日本,秀吉需要这个佐佐成政。

秀吉需要的既不是成政的巅峰武功,也不是他那区区势力。与成政同等器量的人,在秀吉手下俯拾皆是。虽然经验也许不足,但加藤虎之助、福岛市松等在武功上绝不亚于成政;如今正给自己揉腰的这个大谷纪之介虽性情温厚,但却富有谋略之才;石田佐吉擅长外交,现正出使越后,与上杉景胜交涉结盟一事。虽说左膀右臂多多益善,但秀吉绝无要年近七十的成政做自己左膀右臂之意。

秀吉在成政身上需要的,是天下人的口碑。天下人人皆知成政向来厌恶秀吉,如今还照样厌恶。对这样一个成政,秀吉能摈弃前嫌,不但摈弃前嫌,还保全其领地,甚至今后还要让他更为显赫——这一消息将迅速传向四面八方,传遍天下。天下英雄豪杰听到这一消息后,将消除对秀吉这一新兴军事势力的不信。他们必将觉得自己也一定会被宽容,所以他们必将自己打开城门,扔掉刀剑,主动归入秀吉麾下。秀吉计划接受所有愿意投降的之人。如果按信长的战略彻底摧毁敌人,那要征服六十余州,必得花几十年岁月。秀吉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统一天下,哪怕是表面上的统一,或脆弱的统一也行,等政权确立后,再着手整顿不迟。事不宜迟,为了迅速推进统一,必须采取保证各地割据势力能继续统治自己领地的方针。为此,必须广告天下,俺秀吉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般宽容之人。而向天下广而告之的绝好材料,就是这个佐佐成政。

“又左当然不会想到这些。”

秀吉在沉思中睡去。大谷纪之介叫来几个小姓,命他们把秀吉抬到寝室去。几个年轻小姓们把他们这个矮个细腰、手足短小、全身消瘦、脸面干瘪的主人轻松抬到空中,抬过门槛,刺溜一下塞进寝室被窝。

秀吉疾驰在北陆大道上。他急于返回京都,向天下公布平定北陆的消息。虽然四面八方还遍布敌对势力,但他还是觉得应先把政权树立起来。

秀吉把加贺尾山城封给前田利家。他特别厚待前田利家,把加贺半国和能登一国全封给利家。他还特别对利家长子利长说:

“此别于汝父之赏。”

把加贺松任四万石封给利长。秀吉希望前田利家这个无与伦比的忠诚之士成为自己今后统治天下的柱石。

秀吉四月底从加贺出发,经越前北庄、近江长滨、近江安土,于五月十一日到达近江坂本城。

在近江坂本城,秀吉拜会近江国主丹羽长秀,当面对这位当年在织田家与柴田胜家平起平坐的老将表示感谢:

“此次胜利,全凭大人助力。”

他把越前一国加封给丹羽长秀。丹羽长秀设便宴招待。

酒席上,丹羽长秀始终称秀吉为“筑前”,并未用尊称,说话也很随便粗鲁。这也是理所当然。丹羽长秀一直位于秀吉之上,贱岳之战时,他也并未加入秀吉麾下参战,只不过为帮助秀吉,从侧面对柴田军施加了压力而已。

“然事至如今,如此态度成何体统?”

秀吉心里还是觉得不美气。

秀吉把越前一国加封给长秀,长秀也痛快接受。既然接受秀吉加封,那就说明已承认秀吉权威,成为秀吉臣下。既然是臣下,就应对秀吉行相应的臣下之礼。长秀心中或许也有此意,但长年形成的毛病,一时半会不太容易改掉。

而且两人座位也不成体统。秀吉竟坐下座,长秀当然地坐在上座。

“不行!”

秀吉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即使从道理上讲,他秀吉也毫无办法。

因为织田家依然存在于世。秀吉与长秀齐心协力拥立的信长嫡孙三法师就住在安土城里。虽年仅三岁,还未正式继承织田家,但只要织田三法师存在,秀吉与长秀便都是他的家臣。而只要织田家序列还存在,那他秀吉就只能坐在丹羽长秀下座。

“这不行。”

秀吉想。

要打破织田家这一序列,就必须取得比织田家权威更为尊贵的朝廷任命的权威。秀吉上京若能得到更高官位,在朝廷官阶序列上超过织田家,自然就能超过丹羽长秀。为此,秀吉早已行动。他早派人上京,找到与自己关系紧密的公卿菊亭大纳言做朝廷工作。秀吉上京后,按计划将受封为“从四位下”,补选为参议。从此他便为堂堂公卿朝臣,也就是天子家臣,自然就不是并无官位的织田三法师家臣了。

秀吉故装酒醉。

丹羽长秀说:

“汝竟醉酒,少见啊!”

秀吉摇晃上半身小声道:

“嗯,事情之意外,吾亦颇感不可思议。”

他更压低声音曰:

“在下以前与足下同在故右大臣家时,足下身份尊贵。但身份卑下如在下者,现竟向足下分封领地,可见万事之变化,的确令人不可思议。”而且秀吉分封给丹羽长秀的领地异常巨大。包括他本来所有的近江,加上越前一国,共一百二十三万石。

长秀陷入沉默。

他低下头,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诚惶诚恐!”

说完请秀吉允许自己出去一下,说要如厕。他在厕前,叫来招待客人的家臣,命立刻进去调换秀吉座位。等他回到会客间时,便自然坐到下座。

秀吉坐在上座,没提一句有关座位之事,他继续谈笑。

“可是,丹羽大人迄今为止还未任官。趁此机会,请受‘越前守’官位,如何?”

秀吉边挥赶蚊子边说。欲奏请朝廷给您申请一越前守官位,您看如何?秀吉想问他愿不愿接受。长秀稍微抬头问道:

“那么,足下呢?”

秀吉轻描淡写地点头道:

“吾明日上京进宫谒见天皇。谒见时即受‘从四位下’参议。”如此一来,在朝臣身份上,与长秀“从五位下越前守”自然有别。

丹羽长秀性格异常倔强,信长时他坚辞不受任何官位。信长在世时曾奏请朝廷为自己家臣都封有官位。柴田胜家为从五位下修理亮、明智光秀为从五位下日向守、泷川一益为从五位下左近将监、秀吉为从五位下筑前守等。唯有丹羽长秀固辞:

“鄙人仅为丹羽五郎左卫门足矣。”

他说让自己当朝廷大臣,还不如让自己当织田家家臣好。这样可以保证自己身心统一,精神爽快。

他坚持自己的意见,信长无法,最后只能把长秀从任官名单中删掉。连信长都未能使他任官,但秀吉如今却一定得让他俯首称臣。

秀吉恳言道:

“万请受官。”

对秀吉来说,若做不到这点一切便无从谈起。他与信长身份地位不同。信长是织田家家主,本来就有自己的家臣团。秀吉却相反,家臣除几个一直跟他的人以外,其他将领均为原来的同僚。要把这些曾经的同僚纳入自己家臣序列,他有必要借助朝廷权威,把这些人都编入朝臣之列,按朝臣序列使他们成为自己家臣。因此必须要让这位最重要人物丹羽长秀接受从五位下越前守任官。

“如何?”

秀吉加重语气,严肃地问。长秀失去辞退勇气,垂下头道:

“恭敬不如从命。”

可以说从这一瞬间起,丹羽长秀便成为秀吉家臣。

秀吉以“不杀”昭示天下,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不杀。他对敌人超乎寻常的宽容,其声望逐渐传遍天下。但也有一个例外。在北陆军旅中,他特意对利家说:

“只有一人,非杀不可。”

秀吉事先请求利家同意。特意事先说给利家并请求利家同意,是为了不至于到时利家因受刺激,对自己的好感发生变化。他对其他织田家将领们也慎重地说明了为何一定要杀的理由,同样请他们理解自己。

此人便是“三七大人。”

也就是信长三男三七信孝,柴田胜家同盟者。

利家等旧臣们都觉得:

“难道一定要杀吗?”

秀吉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若放三七大人生路,将来势必遗祸三法师公之世。”

这就是他坚决要杀三七信孝的理由。为“三法师公之世”之类当然不过是语言游戏,人人皆知三法师之世绝不可能出现。事实亦如此。三法师后改名织田秀信,官任中纳言,受封岐阜城和美浓一国,成为丰臣秀吉政权下一个特殊诸侯。但此时对秀吉来说,为“三法师公之世”还是他一个正义的根据,而此根据其实是一个公然的谎言。公然的谎言就是政治。明知是谎言却公然相信并服从,对旧织田家诸将来说也是政治。谁都知道三七信孝的存在,与其说对三法师等不利,不如说是对秀吉更为危险。三七信孝在信长几个儿子中是唯一个比较有锐气的,而这锐气,却只能给他带来不幸。

三七信孝一直公开批判秀吉:

“猴子欲篡夺织田家大权。”

他是信长公子,他如这样说比其他任何人都有说服力。胜家失败,两人共同战线崩溃之时,信孝正在其居城岐阜城。因为家臣们大都反叛,跑到秀吉一方,身边仅剩二十七人,在城内性命难保,只好逃出城堡,逃遁到知多半岛去。秀吉并未亲自追击,他怂恿信长次子三介信雄去追击:

“三介大人,追吧?”

信雄抱有一个幻想,他以为秀吉能让自己继承织田政权,所以当然要杀掉可能成为自己竞争对手的胞弟信孝。信孝当时躲藏在尾张知多郡内海,他对胞兄信雄派人传来的自杀劝告,早已失去拒绝的勇气,只有剖腹自杀。

消息于五月三日传到秀吉耳中,恰是他要从近江坂本城出发上京那日。

“三七大人自杀身亡。”

秀吉只是简单地回头向丹羽长秀传达一声。长秀也只是简单回答一句:

“天下之大幸。”

便一言不发了。秀吉随便应一声道:

“同感。”

两人再未交谈。秀吉随即出发上京。

在上京途中,秀吉对旧织田家诸将说:

“三七大人,胜家,竟杀掉两人!吾之过也。”

杀两个人便觉得太多,便心生自责,这也是秀吉特意说给天下听。

但是在秀吉要上的京城,还有一个败将正等他发布死刑执行命令。此人就是柴田胜家侄子,胜家首席幕僚佐久间盛政。

佐久间盛政在敦贺被捕。他败战贱岳,在逃往越前时翻山越岭,逃至敦贺看见一个人家,就进去要艾草。他想用艾草灸一下,以解除途中疲劳。但未曾想到这里老百姓却互相串联,商量好要杀掉这个已疲惫不堪的败将,向秀吉方请求奖赏。盛政觉得自己勇武一生,最后若被区区百姓斩首,未免丢人,就扔下刀,挺身而出道:

“不用杀,请活捉俺。活捉后带给秀吉,奖赏定会更多。”

百姓们一拥而上,用绳子绑住盛政,扭送给秀吉军。秀吉在翻越木芽岭时接到报告,当即命令:

“不得失礼,郑重待遇。”

他命令送往京都,软禁在宇治槙岛城,而且不能捆绑,押送途中也要使用豪华坐轿。这时秀吉已决心特赦盛政,把盛政改造成自己麾下大名。

秀吉在镇压北陆,返回京都,途径敦贺时,命通知村人:

“逮捕玄蕃之百姓,自报家名。”

村人当然以为要给自己奖赏,争先恐后到军中自报家名。共有十二人。秀吉命他们坐到白洲[1],自己亲自站到他们面前,开口便呵斥道:

“玄蕃何罪之有?”

秀吉确实曾经奖赏过杀死明智光秀的百姓。明智光秀罪状天下尽知,虽平头百姓,因憎其不忠不义,也有杀死他的权利。但盛政只不过是战斗失败而已,并无任何罪状。况且对敦贺百姓来说,盛政为领主(柴田胜家)家人。竟杀领主家人,岂有此理?他令人把这些罪状写到布告牌上广而告之,然后把这十二人拉到河滩,全都砍头。

这次杀戮,对秀吉来说完全是一种政治行为。秀吉已爬上统一天下的半山腰,所以有必要从今开始便考虑今后天下应有的秩序。必须恢复领主尊严,也必须教育惯于在乱世浑水摸鱼的百姓们尊敬秩序。作为统治者,他未用法律或道德文章布告天下,而是通过这十二颗百姓头颅告知天下。

秀吉这种思想在其他地方也反映出来。比如对一个叫做毛受胜介的武士的处分。毛受胜介号家照,尾张春日井郡稻叶村人,自小侍奉柴田胜家,后为小姓头目,领四千石。胜家在琵琶湖北山地战场败给秀吉,打开血路要突围时,毛受胜介自告奋勇哀求胜家把大将金币马标交给自己。他装扮成胜家,留在战场,堵截敌人,直到战死。

秀吉攻陷越前北庄后,令人找来毛受胜介遗族,特意赐予他未成年遗孤以钱粮,用以彰显毛受胜介的忠心。秀吉有意要用这种道德心来建立天下秩序。战国乱世已久,人们价值观多倾向于武功大小,武士们多喜向大名卖弄自己武力受禄,而武士忠诚心却并不怎么被重视。秀吉企图把忠诚心置于武士社会秩序的中心位置。他要通过褒扬敌人忠诚之士来向天下广告自己这一思想。秀吉知道,这些故事将很快传遍天下,将会发挥更大效力。

再说对佐久间盛政如何处置。

“玄蕃难逃一死。”

人们都这样想。佐久间盛政比佐佐成政更厌恶秀吉,而且他作为柴田军第一主将给秀吉军带来极大威胁。但秀吉却说:

“欲助玄蕃一命。”

此言一出,诸将惊诧。秀吉表示:不但要救他一命,早晚平定九州后,还要把肥后(熊本县)一国分封于他领有。肥后是九州第一粮仓,粗略估计也有五十万石。若天下人知道秀吉对敌将都如此厚待,那势必会争先恐后向新政权表露忠心。

秀吉凯旋京都后,随即叫来蜂须贺家政,命其“说服盛政”。蜂须贺家政为蜂须贺小六之子,虽年仅二十五岁,但事关交涉以及沟通之事,其能力已远超其父。

家政当即前往宇治槙岛城监禁所,见到盛政。他非常礼貌地寒暄后,传达了秀吉的意思。但盛政却嗤之以鼻:

“无用!”

盛政说:“俺为胜家家臣。胜家既已灭亡,俺孤身存活于世,早已毫无意义。即使给俺天下,亦决不接受。汝言秀吉愿给俺肥后,若真有那一日,俺将以肥后为基地,平定九州,进攻上方(大坂、京都一带),讨伐秀吉,以出这口恶气。总之,此举于你我双方皆无意义。”

秀吉听汇报后,并未死心。他又派浅野长政去说服。但回答还是同样,而且语气比上次更为强硬。

秀吉终于死心,说道:

“既然如此,令其切腹。”

像盛政这种败将一般都像对待下人一般斩首,令其切腹自杀对俘虏来说是一种特殊优待。但盛政对这一特别优待也嗤之以鼻:

“俺只望斩首。最好能把俺五花大绑,押上刑车,作为天下第一罪人在京都大街小巷游街示众。此为奢望。”

这正是佐久间盛政这一人物的英雄之处。既然战败被俘,被人半生不熟不冷不热处理掉不是他理想的人生终点。他希望把自己失败的形象更加丑化,以便能恶狠狠地昭示天下。

秀吉无奈,只好同意。为向世间显示自己对盛政的好意,他特意挑选两套典雅服装赠给盛政。但盛政接到后却说:

“不行!”

他嫌秀吉所赠服装太土气。同样是接受馈赠,他希望最好能自己挑选。他希望服装更华丽,更惹人耳目,颜色最好是火红的唐红色,花纹要大花纹。衬衣若能给红绸窄袖那再好不过。

“好滴好滴。”

对盛政这些要求,秀吉用早已成为他口头禅的土气的尾张话边说边点头:“既然如此希望惹眼,可给红衣金箔宽袖正装。”

他令特制一套正装,送给盛政。其华丽程度,远超当时的“能”戏装。

游街示众于五月二十二日在京都举行。刑车从一条大街[2]出发时,盛政对刑吏说:“捆绑过松。大可倒背双臂,五花大绑!”

他命刑吏重新把自己五花大绑。一行出一条大街后,游遍市中大街小巷,直到下京才结束。沿途围观庶民不下十万。庶民们感叹佩服盛政的大义凛然,同时在得知秀吉宽宏大量善待盛政后,也对这个新统治者产生好感。盛政通过这次盛大的游街示众为自己的武功锦上添花,而秀吉则通过这次善待盛政的处刑行为向世间大大地宣传自己宽容慈善的施政方针。此日游街返回槙岛后,盛政便被拉到河滩斩首处刑。

翌月,在伊势长岛抵抗秀吉的泷川一益投降。泷川一益是胜家盟军,属于秀吉正面敌人。但秀吉恩准他解甲归田,并分给他越前大野五千石领地作为隐居资费。泷川侄子泷川诠益同样赐给俸禄,收编为自己部下。

“度量如海。”

秀吉度量之大成为京城僧侣之间的话题。秀吉正是期待这种效果。他特别期待对自己的这些评判,能对在东海地区保持沉默的德川家康产生效果。

* * *

[1] 白洲:日本古代断罪处。类似于现在的法庭。

[2] 一条大街:京都大街名。后“下京”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