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泥沼地很多。

月亮从金华山升起时,庄九郎的政变部队从鹭山城下出发了。

泥沼在月色的照耀下,到处都反射着白光。

美浓平原种有大量的榛树,月亮照亮着半截树干,像群魔一样伫立在原野上的沟壑中。

五千五百名身穿盔甲的大军沿着树林里的羊肠小道,分成两列前进。

庄九郎下令给马拴上嚼子,用绳绑了金属扣以防勾到盔甲腰部的草褶上,枪尖则卷上稻草避免月光的反射,将士们一律不许出声。

鹭山城距离美浓的首府所在地川手城一里半。

“好美的月色啊!”

庄九郎策马走在队伍前面,抬起头盔回头望着月亮。今天是中秋之夜。

“好一个中秋赏月。”

庄九郎心底暗自发笑。

大永七年(1527)八月,一轮满月高挂天空。此刻的庄九郎意气风发。

他的目标川手城,国主政赖一定正在大摆京都格调的观月酒宴吧。

(想必此时城里一片莺歌燕舞的景象吧。)

这也是选择今晚的理由所在。城里的人数,估计顶多也就是一百名女子,一百名侍卫而已。

最幸运的是美浓国主土岐政赖,做梦也不会想到和平稳定的美浓国会发生叛乱。

从鹭山城出发时,土岐赖艺单独唤了庄九郎再次确认道:

“勘九郎,真的能行吗?”

他的脸色苍白,上下牙齿在打战。

“殿下不必担心。请做好搬到川手城的准备就行了。”

“总觉得不踏实。”

“怎么,殿下信不过我勘九郎吗?今晚请早些安歇,或是画您喜爱的鹰,度过一个美好的月夜如何?明日一早您睁开眼睛,就是美浓太守、一国之主了。”

“就这么简单?”

庄九郎并未回答,而是说:

“为殿下夺取美浓是对赏赐深芳野的诺言。勘九郎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实现与殿下的诺言。”

“有心了。”

赖艺谢道。历代的贵族,不过是什么也不会的婴儿而已。

“说起深芳野,还真是个好女人。这可是殿下和我两人之间的秘密呢。这阵子更见丰满,更有女人味了。”

“是吗?”

赖艺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是个熟透了的女人,只要轻轻一碰,就像要溢出水来。”

“勘九郎,够了!”

赖艺无法再听下去。深芳野si处的芬芳、欢爱时的举止、喘息声似乎就在眼前。

“但她快要临盆了。谨慎起见,不再唤她侍寝了。”

“应该如此。”

“这可是我勘九郎第一次有孩子呢。”

“嗯。”

赖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庄九郎。他似乎深信深芳野腹中的孩子是自己的。

(这么厉害的人也有大意的时候。)

赖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从艺术家的角度再次感到人有时候实在是可笑。

庄九郎踏着月色蹚过了长良川。

顺便也察看一下浅滩。

“跟在我的马后。”

庄九郎就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条河边一样熟悉地牵着缰绳,策马挑选浅滩和中洲行走,过了河。

上了对面的堤岸,部队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路。

可儿权藏驱马奔了过来。

“西村大人,有事相求。”

“请讲。”

庄九郎正视着权藏。

“我想当第一骑。”

“当然可以。”

“别以为我不知道。明智大人是这次的先锋。让给我当吧。”

这就是当时的武士。

前几天还是政赖的手下,如今却主动要当叛军的先锋。名声高于一切。

“如果可儿权藏未加入此军那就另当别论,但是既然已经加入,就不能让其他人抢了先,否则传到全国或是邻国,都要被耻笑。请务必让我当追手门攻城的先锋。”

“那好吧。”

庄九郎点点头,马上将自己担任的进攻后门的大将之位,爽快地让给了可儿权藏。军功就让给别人吧。可儿作为第一骑一直留名后世,成为这场叛乱不可推脱的主谋之一。

“您要是率先攻下后门,那么您的大名可就响彻上方[1]乃至关东地区了。”

可儿回到自己的行军队伍后,立即有七八名武将策马过来了。

“我们不懂,”他们表示,“权藏这种身份低微的人怎么能当后门的先锋呢?我们才应该一马当先攻城。”

“美浓以弓箭闻名天下,他当先锋最应当不过了。”

庄九郎笑眯眯的。

这次他的身份是赖艺的代理,可以自由指挥。

“那好,你们都当追手门的先锋吧。”

“不是明智大人吗?”

“对,明智大人也是先锋。然而今晚的讨伐并不设第二、第三名,有想当先锋的,就到追手门列马,最快的人就是先锋,你们觉得怎么样?”

士气顿时高涨。

庄九郎立刻策马到明智赖高身旁,委婉地说明了情况:

“你今晚就当副将吧。请理解年轻将士们的心情吧。打仗就得靠气势。”

“遵命。”

明智赖高本就对庄九郎有好感,马上就答应了。

很快,前面出现了川手城里街道的灯光。

此时此刻,正如庄九郎所料,美浓太守土岐政赖正在观月宴上豪饮。

“再跳一曲。”

他亲自敲上了小鼓。

跳舞的是来自京都的白拍子[2]舞姬们。她们穿着古时的男子布衣,佩戴着卫府的大刀,看上去分外妖娆。

一共五人。

其实,她们是杉丸奉庄九郎之命从京都请来的,几天前就来到了川手城下。政赖做梦也不会想到,庄九郎竟会在幕后操纵。

听说城里来了京都的舞姬,政赖立即吩咐让她们来观月宴助兴。

杉丸则假扮作白拍子舞姬们的领队。所幸城里并无人知晓他是庄九郎的手下。

杉丸对今晚的兵变一无所知。如果知道,想必他一定会大惊失色,像他这种老实巴交不善于做戏的人,弄不好会泄露了天机。

赤兵卫和耳次混在白拍子的队伍中,在守城门卫的小屋里待命。门卫们早就用钱财疏通好了。

“耳次,”赤兵卫耳语道,“月亮爬到那棵松树上时,主子应该开始进攻了,不过好像还没有动静。”

“不会,只要空中的火焰灯信号一亮,咱们就打开追手门的门栓接应。望着天等着吧。”

“真让人着急。”

时不待人。

而大殿里的政赖早已无心观看歌舞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床作乐。小鼓也换成由小厮在敲。

白拍子的舞姬们一看这种情形,当然心领神会

她们依次离开队伍,上前跪地给政赖倒酒,然后起身退后,又如翩翩蝴蝶般回到队伍中。

随后,其中一人舞毕后坐到政赖的前方。

其他人依次坐下。

反复几次后,政赖的眼睛锁定了其中一名。

“就你吧。”

他拉住了一名唤做小嵯峨的舞姬的手,揽将过来。小嵯峨的裙袂飘飘,引得烛台的灯光摇曳不定。

紧接着就熄灭了。

“这边来。”

政赖欠起身子来。屋子里只剩下三盏烛台,发出微弱的光。

政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小心啊!”

另外四名舞姬忙奔过来搀扶。

“哈哈,逗你们玩儿的。”

政赖方才是故意的。

他脸上有淡淡的麻子。满脸的横肉显得表情有些迟钝。

他和亲弟弟赖艺长得毫不相像。从性格到爱好无一相同。哥哥政赖像头懒猪,每日除了吃就是睡。不像弟弟好歹还有吟诗作画的文才。

唯有好色这一点是两人的共同之处。眼下的环境,也只有女色能让他们热血沸腾。

贵族只要活着就行了。历代都沿袭下来。不过总有一代的头颅会被摆上血腥的祭台,这也是贵族世家的历史使命。

庄九郎是这么认为的。

他在追手门前部署兵马政变时,政赖已经前拥后呼地进了寝室。

五名白拍子舞姬簇拥着他。小厮上来给他换上了绸缎的睡衣。政赖一边穿衣,一边命令舞姬们脱光衣服。

“不乐意吗?”

政赖白眼向上一翻,顿时变得冷酷无情。

“我可是这个国家的太守。哪怕是天上的一只鸟、地上的一只蚂蚁,都不能违抗我的命令。抗命之人立即斩首,弃尸荒野。”

“饶命啊!”

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不过她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皮肉生涯,骚动一阵后便开始脱衣服。

政赖心满意足。这恐怕是他作为国主下达的最后命令吧。

这时,叛军闯进了城。

庄九郎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经过城里武士们的府邸和房屋时,朗声喊道:

“逆天命者亡。当代国主不思卫国,不察邻国侵犯之忧,不勤朝政,暴虐不逊桀纣。我等奉赖艺殿下之命前来讨伐。自今日起赖艺殿下即为本国之太守。有心效忠赖艺殿下之人立即缴械跪拜。要投奔赖艺殿下之人则论功行赏,各位大可拭目以待。”

其实政赖倒也不是暴虐之君。庄九郎引用了妙觉寺本山学过的汉学知识,并添油加醋了一番。

城里的武士们受了惊,纷纷取了兵器踢倒窗户跳了出来。

其中一名叫做大野十郎胜成的,是政赖母衣骑兵队[3]的一员,以勇猛著称。他穿着睡衣跑过走廊,握着长柄大刀跳到院子中央。

庄九郎持枪与之交手了两三个回合,此人远不是庄九郎的对手。

枪身一抖,刺穿了大野的胸膛,又向后一拔,把绕到身后的敌人捅倒在石块上。

“反抗者斩。”

庄九郎一边喊着一边前进。

“什么声音?”

政赖从枕头上抬起满是横肉的脸。这张脸怎么看也不具备实行暴政的威力。

“刮风的声音吧。”

身旁的小嵯峨说。舞姬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场叛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突然,贴身侍卫扛着满是血迹的枪闯了进来:

“太守殿下!”

政赖惊得跳下床来。还光着身子。

“报告殿下,赖艺殿下造反了。各个城门都被冲破,敌军已经进了城。殿下这边的人也差不多都被杀了。”

“谁?赖艺?你在说梦话吧?做梦了?”

土岐家已经太平地度过了数百年,政赖死也不愿意相信。

“请殿下快点儿。”

“干、干什么?”

他刚刚才和小嵯峨翻云覆雨过,身上还有着汗湿味。突然被催促,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难、难道要让我自刎?”

“只要有一息尚存,就要立即逃离此地。请快更衣——”

说完,贴身的侍卫如猛兽一般狠狠地盯着缩在墙角抱成一团簌簌发抖的五名舞姬,呵斥道:

“你们这些贱妇,以前从未见过。是不是你们把今晚的叛贼们引进来的?”

白光一闪,他的枪已经出手。

伴随着凄惨的叫声,房里血光四溅。眨眼间,五具女人的尸体横陈在屋里和走廊上。

政赖则慌慌张张地系上了裤带,披上了窄袖和服。

与此同时,庄九郎像一阵旋风冲进了走廊,眼看就要到政赖的寝室了。

* * *

[1] 上方指京都及其附近地区。

[2] 白拍子是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时兴的一种歌舞。

[3] 母衣是日本古代骑兵用的一种布幔护具,骑马奔跑时鼓起,具有抵御流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