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九郎从城楼上下来。

看上去泰然自若。

(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

向来足智多谋的庄九郎竟也束手无策。

“哈哈。原来人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他用扇子敲了敲脑袋,仰躺在木板地上。

形势急迫。

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嗯,再想想……”

庄九郎手下的小厮端着茶进来了。

是十二岁的菊丸。这个少年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主人正身陷危机,脸都变白了。

“菊丸,你发抖干什么?”

庄九郎微笑着说。

“没,没什么。”

少年涨红了脸。看上去意志还不弱。

“人的一生当中,”庄九郎说,“总会碰到两三次这种事情。”

“嗯。”

少年恢复了常态。

“这种时候,”

“嗯。”

“就能看出英雄和凡人的区别。”

庄九郎像是在对自己说。

对方是个少年,最适合现在的对话了。只需点头即可。

“我练过长枪。也用太刀数次斗过敌人。一举起刀……”

庄九郎停顿住。

“举刀时您在想什么?”

“我正在回忆。已经想不起来了。……这种时候,脑子里、心里、全身上下都一片空白。就像被风扫荡了一样空空如也。”

“真有意思。那大人岂不是变成风了?”

“风?”

庄九郎歪着脑袋想。

“不对。风可以写成文字,吹在脸上也能感觉到。连风都没有。怎么说呢。应该是无吧。反正类似于无这种东西。”

“是放下吗?”

“妙极了,正是它。”

庄九郎拍手叫绝。

少年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禅语,让庄九郎茅塞顿开,重见天日。

“就是它,放下。”

禅家认为,只要舍弃各种尘缘,就能进入忘我的境界。这种舍弃就是放下。

少年不解地侧着头。

“您举刀时心里想着放下,那时——?”

“那时?”

庄九郎略微迟疑后,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是那时,是现在。从现在开始放下。菊丸。”

“在。”

“你就像观音菩萨。”

“……?”

菊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庄九郎站起身说道:“献上一曲作为回礼。”

他开始起舞,跳的是幸若舞的“敦盛”。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人的一生,就像一首舞曲。——有生就有死。

这一节是庄九郎最喜欢的。后来成为庄九郎的女婿,视岳父庄九郎即斋藤道三为尊师的织田信长也不例外。

“这首歌太让人难过了。”

菊丸听得眼圈都红了。

“我说菊丸,”庄九郎却爽朗地笑着,“没有比这首歌再让人高兴的了。生为男儿,想成就大业者,必须有这样的决心。置生死于度外,去私心斩恶缘,才能做大事。”

“小的不懂。小人只觉得难过。”

“哈哈,我也突然……”

“突然?”

“有点难过。”

庄九郎用手背拭去眼泪。

但这决不同于弱女子的眼泪。只有男人,才能体会这种油然而生的悲伤。

“菊丸,把开水和剃刀拿来。”

庄九郎吩咐道。随后他解开衣带,浑身上下脱了个精光。

菊丸端着满满一盆水进来,看见此情景不禁吓了一跳。

主人竟然一丝不挂地席地而坐。

“大人,您干什么?”

“把头发剃了!”

要做回原先的和尚。只要恢复从前的身无一文,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的刀也送你了。”

赖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庄九郎穿着不知道从城里哪儿找来的黑乎乎的破衣服,腰间系着草绳,正盘腿坐在自己面前。

“我要回京都做回穷和尚了。”

庄九郎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领地和城池都还给殿下。加纳城里的深芳野和众家丁听您处置。既然已身无一物,也就没什么再放不下了。没有放不下的,就什么也不怕了。”

“……”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赖艺不知说什么好。

“我要离开美浓了。”

“你,你要丢下我不管?”

“最后有个要求。”

“什、什么?”

“请赐酒一杯。”

赖艺马上吩咐备酒。他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留住庄九郎。

酒送来了。

庄九郎几杯下肚,有了醉意。

赖艺的心腹们立即将此事泄漏出去,很快就传遍了川手城,自然也落到了守在城外的美浓众人的耳朵里。

“说什么?那个人要放弃领地家臣做回和尚?”

“骗人。”

有人不信。当然也有人相信。

(没想到这人还挺有骨气。)

庄九郎的成功转身,似乎打动了来自美浓山里的淳朴武士们。

再说庄九郎,

还在赖艺的面前。

要当和尚绝对出自真心。虽说他的心思并不单纯,但是至今为止的每件事,他都出自真心实意。仅凭几句花言巧语,京都的奈良屋(山崎屋)绝不可能变成京洛最大的油铺,他也不会区区几年之内就能在美浓高居如此的地位。

但也不仅仅是真心。

背后还有他与生俱来的算计和谋略。

这次也是如此。

“请赐酒”的请求,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好让川手城里外都知道“自己要当和尚”的消息。

必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将为他以后的行动埋下伏笔。

“在下这就告退了。”

“等等,新九郎。”

赖艺叫住他。

“在下惶恐,这个名号已经奉还主公殿下。我也剃度出家,自有法号。”

“什么法号?”

赖艺问。

“道三。”

庄九郎连同文字的写法一并做了回答。菊丸给他剃头的功夫想出的名字。

“道三,这个名字还真是少见。”

“因为我要三度出家。”

“为何?听说你以前在京都的妙觉寺本山称作法莲房,深谙佛法奥妙,这次不是第二次吗?为何不叫道二?”

“还会有一次。”

“何时?”

“死的时候。”

道三对答如流。佛法认为死并不仅仅是死。生死轮回。死即是成佛。庄九郎两次出家,并打算活下去直到第三次轮回。

“主公殿下,再见了!”

一身和尚装束的庄九郎丢下满脸茫然的赖艺,转身退了出来,来到城里的马厩里牵出一匹栗毛马,翻身上马衣袂飘飘而去。

转眼出了城门。

美浓的豪族家臣们一呼而上,举着明晃晃的长枪。

“闪开!”

这个突然出家的和尚仍具有威慑力。

“你们都听到了吧。我抛弃了所有的城池和领地。僧侣乃三宝之一,谁敢碰我一定会遭天谴下地狱的。”

他嗖地从众人头上掠过,猛一扬鞭,朝北疾驰而去。

“什么事!”

众人瞠目结舌地目送着他的身影。

庄九郎到了稻叶山脚下,扔了马,敲响了常在寺的山门。

也是深夜,小和尚吓得赶紧来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和尚。

“日护上人在吗?”

“在倒是在。只是此刻已经睡下了。”

“马上叫起来。给我准备一间房。对了,南边有个草庵,把被子抱过去就行。”

这座寺庙再熟悉不过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草庵前,开了门进去。

寺里开始嘈杂起来,传来小和尚和寺里的小厮们来回奔走的脚步声。

庄九郎房里的蜡烛点上了,又送来了被子。

日护上人很快来了。

“半夜三更的这身怪打扮,出什么事了?”

“我出家了,叫我道三吧。”

庄九郎大致讲了一下前后经过和现在的心情。

“法莲房,”日护仍唤着他学生时的旧名,“你抛弃美浓了吗?”

“南阳房,”庄九郎也唤着他的旧名,“我大义灭了你的俗亲长井藤左卫门,他毕竟是此国的小太守。虽然我是为了土岐家着想,没想到小太守死了后还有这么大的势力,闹到这个地步。”

“先不说你手段如何,当初我让哥哥长井利隆把你推举给赖艺殿下时,就说过重建美浓都要靠你。虽然最近觉得你有些过火,却还是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对付,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没想到你会出家。”

“只是回到原样而已。”

“我看见你穿的衣服了。”

日护上人只好苦笑。

“一顶斗笠一根竹杖,从此浪迹天涯。”

“不想入其他人的家门吗?”

日护上人追问,他对庄九郎仍然心存希望。

——这样下去,美浓会垮的。

这个和尚抱有强烈的危机感。他觉得,只有庄九郎才能在这个平坦的大国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强国。

“哥哥长井利隆也说,这样下去美浓迟早会落入他国之手。这个国家已经老朽了。”

正如上人所言,美浓的统治体系早在镰仓时期就确立了。最早由赖朝建立,两百年前的足利尊氏不过是再度认可了而已。

当时的社会,几乎不存在所谓的商人。打仗的方法和军队的组织都是骑马武士单枪匹马的打斗主义,尚未出现现在的步兵部队。

“镰仓时期可没有像你这样无官无位却腰缠万贯、来历不明的家伙。”

“来历不明?”

“商人之类的。”

“这样啊?”

庄九郎不禁苦笑。

“一切都在变。往后变得更快。落后于时代的只会消亡。法莲房……”

“嗯?”

“如果我是你,也会杀了长井藤左卫门。”

“呃。”

庄九郎似乎发现了看似温和的上人的另一面。

“我们的宗祖是日莲菩萨。元寇的时候预言国难来临,由于激烈批评当时的朝廷,招致了杀身之祸。”上人说道,“镰仓幕府昏庸无道。幸亏有时宗[1]这种英雄执权才赶跑了元寇,否则日莲菩萨就会举兵推倒幕府了。国家有难时,无能、陋习和安逸主义才是最不能容忍的。”

“真让人刮目相看呢。”

“长井藤左卫门这个人,”日护上人接着说,“并不是坏人。然而他手中的组织,却是腐败透顶的美浓的旧势力。藤左卫门作为代表,不推翻他的话,美浓就无法像近江和尾张一样进行变革。”

庄九郎默默地听着。

“我说法莲房,”日护上人没有停止,“你就留在美浓吧。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首先……”

上人变得能言善辩。

“常在寺是太守不进之地。”

所谓太守不进,是指寺庙被赋予的特权,相对大名的统治权拥有“治外法权”。因此追捕庄九郎的人,是进不了这座山门的。

正因如此。

(我才逃到这里的。)

庄九郎暗暗想道。

嘴上却口是心非。

“我已经腻了。从今往后,我要行云流水,与风月做伴云游天下。”

倒也是真心话。野心愈大,厌世情绪也就愈强烈。两者并不矛盾。

* * *

[1] 指北条时宗,任镰仓幕府的第八代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