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九郎赶跑了美浓的皇太子小次郎赖秀后,又改了名字叫“斋藤山城守利政”。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改名了。

他的可爱之处是每次改名后都要去京都告诉万阿,这次却例外,“尚有要事,稍候。来日定上京与你好好一叙。”

他寄给万阿的信中写道。

这里提到的要事,是指征服美浓的收尾工作,也就是让大桑城里沉溺于酒色的“主公”土岐赖艺滚蛋。赖艺一走,庄九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美浓国主。

(这次可是个难题。)

他早有思想准备。

连日来他一直在思考。

他思考的地方,是建在府邸内的一座小小的持佛堂。大殿里供奉着《法华经》的祖宗释迦牟尼的小佛像。

“释迦菩萨,帮帮我吧!”

他总是在念诵完《法华经》后,陷入沉思。

而赖艺,自然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稻叶山城的庄九郎会在宗教的庄严气氛中思考如何来对付自己。

赖艺过着荒淫无度的日子。这个幸运的人,可以说正处在世上男人最为向往的天堂。

他的好色可非同寻常。他在女人面前将自己的荒淫无耻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时候——让你们看看我的风采。

他甚至让侍女小厮们观看自己的床戏,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

倘若同族有人进谏,他便说——

“如果我是百姓,定会勤奋种地以求收获,是兵卒,则会冲锋陷阵争取名位。但谁叫我是太守呢?再没什么想要的了。但是如果没什么欲望,岂不成了折了翅膀不能飞的鸟?那么,我对女人和美酒充满欲望有什么不对?”

赖艺的体型臃肿肥胖,加上皮肤白,看上去和京都的公卿们没什么两样,但生命力却出奇地旺盛,每天与女人寻欢作乐全然不知疲倦。即使如此声色犬马,在这个故事的稍后时期,赖艺仍然依附于其他豪族活了下来,临终时正好八十二岁,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惊人的高龄了。可见他的体力非同小可。

不过,他仍旧喜欢画鹰。

实际上,他的画技也日渐精湛,京都一带的文人墨士都高度评价他为“土岐鹰”。赖艺自然不会拿自己的画买卖,经常把画赐给周围人,他的画也就很自然地流入到各国。

如果连画画的才能都没有,真不知道赖艺为什么要诞生到这个世界来。

或者可以说,除了酒色,他所有的兴趣都在画上。唯有画画的时候,他的身边才没有女人,手中没有酒杯,只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的脑袋里装满了画,以致丧失了所有对政治的欲望和兴趣。如果他不沉迷于画画,稍微有一些政治头脑的话,也许会心生疑惑——

斋藤山城守会不会杀了我呢?

总而言之,赖艺就像是个脸上扑满白粉、嘴里涂着黑浆的天使,没心没肺。

不过这位天使对女人却是三心二意,隔三差五地不停更换着宠妾。

“给我找个好女人”是他的口头禅。

一天,从京都的大德寺来了一位有名的老禅师。

赖艺盛情款待,听他讲完禅道后,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问道:最近京城里有没有出名的女子?

老禅师惊愕于这名乡下贵族的好色,忠告他说:淫乐乃亡国之本。

更要命的是,赖艺不喜欢美浓本国的女子。

他经常说:

和国内的女人睡觉,还不如舔自己的手脚。

他决心要找“京都的女子”,四处搜罗。由于他本身的教养使其对京都文化格外地憧憬,凡是缺少风雅的女子,他便觉得索然无味。

庄九郎在京都有经商渠道。因此,每当赖艺缠着他要女人时,他都会从京都物色。

然而最近连庄九郎都看不下去了——“前几天刚给您找的女人,您已经看不上了吗?”脸色也显出不悦。

数日前,两人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吵。

“殿下喜欢美色原是本能,不过真正的好色乃是至爱一两个女子。太多了反而无法体会美色的妙处。”

“你别班门弄斧了,”赖艺嘲笑道,“打仗我可能不如你,美色方面我可是比你经验丰富。美色的妙处就在于猎艳。我平常画画,画完一张后觉得不满足,下一张才会画得更好。画鹰也是这样。有人送来好鹰时,灵感泉涌,一口气就能画完。但是只能画一次,画完后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那只鹰。心里只盼着下一只。总是在追求新的美丽。画呀、鹰呀、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这种心情,你不画画是不会懂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赖艺居住的大桑城,就连身边的侍卫、小厮都和后院的侍女私通,简直就是一座淫乐的府第。

韩非子说得好啊!)

庄九郎不禁想起以前在京都妙觉寺本山读过的中国奇书。

这本《韩非子》的书里写道:“为人君主者,不可让下人知道自己的喜好。”因为这么一来,下人就会竭力迎合自己。

韩非子还举例说,越王勾践喜欢勇士,由此越国有不少人死于非命。楚灵王讨厌丰满的女子,只喜欢腰身纤细的女子。由此楚国出现了不少饿鬼。因为她们要靠绝食瘦下来。举个极端的例子,桓公酷爱各种美食,于是厨子易牙把自己的儿子蒸熟后端到了他的饭桌上……

原本,庄九郎就看出了赖艺的好色。

(此人生性好色。)

之所以让他迁到大桑城,也是为了让他安心享乐。

而这个计策无比顺利,现在的赖艺几乎昼夜不分地一味玩乐。

一天,斋藤山城守利政也就是庄九郎,把赤兵卫叫到了府邸内的持佛堂。

“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吗?”

赤兵卫显然受宠若惊。

“也不想想我会找你商量吗?叫你来,不过是让你听听我的想法罢了。”

“哦,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是不是该让殿下离开美浓。”

“看来这一天终于到了。”

这件事原本是两人流落到美浓时计划好的。

(就要实现了啊。)

赤兵卫不禁感慨万端。

接着,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向庄九郎问道:

“大人,您和殿下之间可以说是君臣鱼水之交,迈出这一步,您不感到内疚吗?”

当然,赤兵卫也知道,如果优柔寡断的话,便成不了大事。

“内疚……?没想过。”庄九郎回答道,“从一开始我来美浓就是为了得到它,并不是要为谁尽忠。我和一般人活得不一样。所以,对殿下也不会有普通人的感伤。”

“噢。”

此人真是个人物,赤兵卫又重新涌起对庄九郎的敬慕之情。

“主公殿下,”庄九郎说,“土岐赖艺只是我的工具罢了。就像木匠用的轱辘、工匠用的斧头、陶工用的篦子、铁匠用的风箱一样。我又不是伺候着工具,也就无需对它讲什么道义。殿下只是个工具,供我使用。我要用它来建立一个新国家。”

“遵命。”

赤兵卫不知不觉已俯首跪地,就像眼前是伟大的教祖。

“赤兵卫,你不知道怎么做陶器吧?先要把泥盛满轱辘台,转动着和泥,做成圆形的碗。现在就好比做成了碗的形状。然而此时轱辘台上的碗还只是泥而已。要把它变成真正的陶器,还要把它取下来放到窑里去烧,然后上釉,再放回去烧,才算大功告成。也就是说,殿下这个轱辘台已经不起作用了。必须扔掉。之后有火就够了。”

这里的火,指的是打仗。

“放到火里之前,必须先把轱辘台扔了。”

庄九郎顿了一下,又说,“扔的时候需要技术。如果不能干脆利落地拿开碗,恐怕连碗都会一齐碎了。”

这里的碗,就是庄九郎心中所想的新国家。

“这时,需要对敌人采取各种策略。”

庄九郎按照顺序,开始对赤兵卫娓娓道来。

庄九郎来到大桑城时,赖艺正喝得耳热酒酣。

你来得正好,喝一杯吧。赖艺招呼着他,庄九郎却不同于以往地拒绝了。

“我是来告假的。”

把赖艺吓了一跳。

“告假?要回京都吗?”

“此处不便讲话。”

庄九郎答道。赖艺只好让周围的女人和小厮们退下了。

“我不回京。而是想让殿下您离开。哦,不,等等,并不是让您离开美浓,是让您让出太守一职。也不是,就是说让您隐居。”

“隐居?”

赖艺不禁愕然。隐居的话,不仅要削发为僧、改叫法号,生活也会截然不同。仅靠微薄的土地聊以度日,再也没有现在的荣华富贵。

“不行。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今国内人心惶惶。殿下沉迷于游乐导致人心涣散,长此以往,美浓将四分五裂,一旦与邻国交战,恐怕武士们会弃殿下不顾而投靠织田、浅井、朝仓等三个敌国。总之,殿下您不隐退的话,美浓必将灭亡。土岐家一旦倒了,殿下您的姓名便会落到敌人手中。隐居实乃当务之急,这都是为了殿下您着想啊!”

庄九郎振振有词。

赖艺早已失了分寸。

“不、不,”他大喊道,“你口口声声说隐居,想让谁当太守呢?”

“殿下的儿子。”

“儿子?”

“殿下,您不记得了吗?您儿子在我家养了十六年。”

“义龙吗?”

赖艺不觉叫出声来。这一叫等于承认了确有其事。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庄九郎来到土岐门下的第六年,巧妙地麻痹了当时不过是鹭山城城主的赖艺,得到了他的爱妾深芳野。

“作为交换,我会让殿下您当上美浓的太守的。”

赖艺禁不住庄九郎的诱惑,只好答应了。那时,深芳野的肚子里已经孕育着赖艺的种子。赖艺一直以为,此事只有自己和深芳野知道。

他曾经悄悄地嘱咐深芳野——

别告诉那个人。否则,他会对孩子不好。

实际上,庄九郎也确实是一无所知。赖艺暗地里嘲笑着他,别看这个人好像才智过人,却唯独不懂这种自然的奇迹。

翌年的大永七年六月,义龙出生了。庄九郎欣喜若狂。

(深芳野给了他倒也不可惜。)

当时的赖艺心想。

(那人的儿子是我亲生的。就算他再有多大成就,也会传到我的儿子义龙手里。这个世界太公平了。)

也出于这个原因,赖艺对势力日益渐长的庄九郎才不加以防备。他甚至主动把西村、长井、斋藤等土岐门下的名门之姓赐给了庄九郎。

庄九郎早就心知肚明。他虽然娶了明智家的小见方为正妻,却一直保持着义龙的长子地位。正是因为“义龙”是连接自己这个美浓的天涯孤客和太守赖艺之间的无形的纽带。

“你,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义龙君,”庄九郎对自己的儿子用了敬称,“已经长大成人了。身高六尺五寸、体重三十贯[1]。”

体格硕大无比。

“请让位给义龙。美浓从此太平。”

庄九郎的本意是自己当国主,义龙只是傀儡而已。

“不行,”赖艺坚持着,“我拒绝。想让我隐居,先问问我的兵马。”

“臣惶恐。”

庄九郎径直回到稻叶山城,当天就下令召集美浓的主要豪族。

他所说的“火”即将被点燃。

* * *

[1] 贯,计量单位,1贯等于3.75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