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踏着落叶,一路北上,来到琵琶湖以西的山区。

时值弘治二年的冬天。

也就在这一年,恩师道三战死沙场,明智一族没落,光秀自己也变得无家可归。

(今年真是多灾多难啊。)

光秀越是这么想,越是感到前途渺茫。

(以后怎么办呢?)

应该择主而仕才对。只是身在乱世,他不甘心屈就于碌碌无为之人。最理想的是能够走遍天下投靠到某个英雄豪杰门下,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只是——

光秀的渴望还远不止这些。身为武士的他饱读了史记文学,他立志要成为诸葛孔明或是文天祥那样的人物。这些人为了复兴王室、保卫国土倾尽了心血,死后也在青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篇章。

看看诸葛孔明和文天祥,光秀想道,名字就充满了诗一般的高雅格调。身为男儿,一定要有所作为。

应该如何理解光秀呢?他渴望自己的一生能像一首诗,归根结底来源于他的心志——男人当中的有志之士。明智十兵卫光秀本人,无疑也知道自己是这么一种类型。

因此,仅是侍奉主人难以得到满足。他梦想的未来,更加刺激、更加壮大、更加轰轰烈烈。

“像我这么厉害的人,”他颇为自负,“只是寻找主子的话,一两千石的俸禄岂不是唾手可得。”

倒也不是吹牛。

他掌握的技能中,光是铁炮之术就足以换来两千石的报酬。尚在年少时,道三就教导他:

“以后都要靠铁炮了。”

他从堺市购来铁炮,交给光秀反复练习。如今的光秀,甚至可以站在二十间开外,射中树枝上挂着的木棉针。从火药的制作方法,到战场上指挥铁炮部队等,光秀掌握了这种新兵器的所有知识,足以发挥威力。遇上独具慧眼的大名,就算用一万石来评价光秀的这项才能也不为过。

此外,光秀还精通枪术和剑术,熟读古今兵书,通晓城池的营建,无论在哪一方面,天下之大恐怕也没有几人能与光秀齐肩。

他有这个自信。

(可不能贱卖了自己。)

他琢磨道,既然自己天资过人,比起区区一个大名,他更想做出一番事业,流芳百世。

那么找谁作为对象呢?

把志士的一腔热情用在哪里呢?

光秀逃出美浓后一直在苦思冥想这个问题,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足利将军家。

光秀上京后停留了数日,前往将军的居所室町御所和二条馆去打探了一番。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住着几个不明来历的乡间武士。

京都受三好长庆的掌控,他手下的阿波兵在市里横行霸道。提到三好长庆,从将军家来看,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将军不在京都。

他被驱逐出境后流亡在外。

“将军殿下现在何处?”

光秀在京都的期间,只要一有机会就到处打听,却无人能够答复他。只有万阿,到底曾经给幕府机构里供过油,透露道:

“听说在近江的朽木谷。”

她还说:

“朽木谷地处深山,腿脚不麻利的人可去不了。”

(到朽木谷去看看。)

光秀下定决心。将军藏身在豺狼虎豹出没之地,光是这一想象就合乎光秀的胃口。

朽木谷位于琵琶湖西岸的里端,湖面占据了大半个近江,湖东地势平坦,湖西却是绵延不断的山脉。

安云川从这些山脉的溪谷中穿过,朽木谷就位于这条河的上游。

山幽路遥,却有路通向京都,另有山道通向若狭[1],地名很早就广为人知。

自称为近江源氏分支的朽木氏在此建城居住,已过了数代之久。

(看来这里不会受到时局的影响。)

光秀一边想着,一边顺着安云川的溪谷向北攀登而上。满山的落叶已经呈现出一派冬天的景象,想必这里的秋天一定是枫叶醉人吧。

(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光秀叹道。朽木氏之所以能够在乱世中保全自己,多亏了这个远离尘世的山谷。

这里要提一下朽木氏。

正如光秀所感,朽木氏之后也安然躲避开战国的风云,德川幕府建立后位列诸侯,又分出数支,成为将军之下的旗本,以六千石位居其首直至明治时期。

足利将军家每逢京都发生叛乱,便会躲到朽木谷避难。光秀出生的享禄元年将军义晴、道三建造稻叶山城的天文八年将军义晴·义藤(后来的义辉)父子都曾寄居在此,当今的十三代将军义辉,随身带了几名近臣正隐居此地。

朽木氏的当代主公稙纲虽年事已高,却以自己能够亲手保护落魄的日本武士之首将军为荣,在城里建了一座小小的公方馆供义辉将军居住。

光秀来到了朽木谷。

这里的村落名为“市场”,虽在山中,却是炊烟袅袅,称得上是朽木谷的首府。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

他找了一户农家,递上银两朗声道:

“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这家人十分热情,拉着他的手进了门,当家的还让出火炉旁的上座。

“客官从哪里来?”

“美浓。”

光秀早已习惯了游子生活,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出门在外的人最忌讳不通人情,否则反倒容易让人怀疑。

山村向来缺少娱乐,讲述各国的传闻一定会大受欢迎。光秀挑了一些美浓和京都的风土人情娓娓道来。

很快,火炉上架起了一口锅,炖着猪肉汤。

“听说朽木殿下的城馆里,住着将军殿下呢!”

“时运不济啊!”

当家的详细描绘了一番将军的日常起居。他的手下,好像只有五个人而已。

“五个人吗?”

光秀凝视着半空。他不禁热泪盈眶。

他向来多愁善感。

“日本堂堂的一国之主、征夷大将军,居无定所,四处流浪,身边只有五个人伺候,实在是……”

“生不逢时啊!”

当家的似乎受到光秀情绪的感染,也开始吸溜着鼻子。

“朽木殿下的城馆在哪儿呢?”

“就在林子那边。”

“不远吧?”

当家的直点头。

“我身为武士,能见一次将军殿下此生足矣。”

“不过,这……”

当家的虽心地善良,也不禁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光秀。将军说是人,倒不如说是神。即使再怎么落魄,起码也要大名才能参见。美浓来的区区一介浪人,别说参见了,就连跪拜可能都不够格。

“痴人说梦而已,当我没说过好了。”

“此人真是个好人啊!”

当家的盯着光秀心想。如今,天下的武士早就忘了京都还有个将军,互相残杀争名夺利。此人却千里迢迢来到朽木谷,为将军的不幸处境凄然泪下。倘若不是好人,又怎会有如此举动呢。

家里的其他人也都这么看。

坐在光秀身边为他斟酒添饭的少女,也深深被光秀的人品打动。

“您尽管喝吧!”

她不停劝着酒,带着当地的口音。

光秀向来谨慎礼貌。

虽说是在普通的农家做客,他却像造访贵人府上一样,坐姿端正,彬彬有礼。每斟上一杯酒,他都要点头谢过:

“不敢当。”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渗透到少女的心里,她不禁感觉到心底引起了某种悸动。

少女的名字叫志乃。

按照这里的风俗,不仅是这里,到处都有这种习俗,她今晚将要陪伴这个过路人。

到了就寝的时间。

光秀被安排在大堂北边的一间房里休息,不久听见门响,志乃端着蜡烛进来了。

“志乃姑娘吗?”

光秀躺在褥子中望着移动的烛火。志乃沉默着跪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来陪您说说话。”

光秀未作回答。

他在这方面也一向懂得自律,旅途中即便有这种机会,他也总是委婉地回绝。今晚却不同。他渴望女人。自从他踏上朽木谷这片土地,对流亡将军的离愁却是有增无减,裹在被褥中仍觉得身体燥热、心头湿润,四顾清冷。不知为何,他无法忍受只身一人度过这个漫漫而冰冷的长夜。

“你过来。”

光秀清晰地唤道。少女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我的脚很凉吧。”

少女有些羞涩。

“我给你焐焐吧。我可是热量很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就够了。”

“和您的长相挺不相称的。”

“我看上去很冷漠吗?”

“刚开始有点儿——不过围着火炉说话时,觉得就像个善良的哥哥。”

说着,少女突然缩紧了双腿。

光秀的手伸向了她的花丛。

“讲个故事听听。”

“还是明智君来讲吧。”

“男人在床上是不讲话的。闭着眼睛才能享受女人发出的各种妙音。”

于是,少女讲起村里的事情。

“有件事很可怕。”

“哦?”

“这里出了个妖怪。”

志乃说。

“在村里的明神庙里,好几个人都见到过。”

旅途中经常有这样的传闻。要是都当真的话,那么每个村里都住着一只妖怪,天下之大,岂不是有几百万只妖怪在夜里出来作怪了?

“妖怪长什么样?”

“说是化成武士的猫怪,每晚都会到庙里偷油吃呢。”

“什么。偷油吃?”

这种传闻已经见怪不怪了。光秀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些事情都是骗人的。”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沉默着在少女身上摸索。

少女也不再往下说了。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湿润。

“志乃,”光秀抱紧了她,“你好好听着,我是美浓明智乡的明智十兵卫光秀。直到今年九月,我还是美浓的一座小城之主。加上族人家丁也有七百号人。现在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浪人而已。但是,将来你肯定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

“可不是一般的血统。”

光秀接着说,

“来自土岐源氏,家徽是桔梗。”

“……”

已经被侵入领地的志乃,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偏要在此时,就像武士出阵时一般自报家名。

“你要记住。”

“是。”

“将来万一有了孩子,你就来找我。记住了吗?”

光秀叮嘱道。少女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还真是考虑周到。事先声明倘若有了孩子,自己愿意承担父亲的责任,才进行男女之事。与其说他心思缜密,不如说他的性格极其自律。

“志乃,我来了。”

光秀呢喃道,志乃在黑暗中微微地点了点头。后来,志乃长大成熟,想起这件事,才发觉光秀真是个细心的男人。总之,志乃眼中的光秀,乍一看是个举止文雅的翩翩公子,仔细想想,却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

清晨,志乃在光秀的怀中醒来。他温和的外表下,藏着热情的火焰。

第二天,光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掏出橡树叶般大小的银片递给当家的,说:

“我喜欢这里,还想再逗留几天。”

家里人自然也无异议。

到了黄昏,光秀忽然问道:

“志乃,你昨晚说的妖怪,是在明神庙吗?”

光秀虽不信这种怪事,然而他想弄清楚这件事使众人信服,以方便自己接近朽木馆。

“今晚我去看看。”

* * *

[1] 若狭是旧国名之一。位于今天的福井县西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