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兵卫似乎有暴勇之徒的一面。

他在黑暗中朝着坊官宅院的高大杉树疾驰而去。到达后门附近时,他看见了一个身影。那人手拿长枪,枪尖抵地,全身穿戴整齐。与其说是看见了,不如说是他挡在去路的前方,所以勘兵卫立刻注意到了。注意到此人后,勘兵卫连忙蹬腿,飞身跃起,趁落地的当口,顺势抽刀劈砍下去。对方被劈成了两半,倒地不起。此时,勘兵卫的思绪开始活络起来。

(不妙,莫非不是敌人?)

勘兵卫有些忐忑不安。他正要蹲下身去一探究竟,却忽然感到背后有长枪袭来。勘兵卫急忙闪避,惊险地躲开攻击,一把就抓住了枪头。他一手抓住来人的枪头,急忙转身,抬手一刀横劈过去。敌人扔下长枪,落荒而逃。

勘兵卫再次蹲下。

(这家伙是本多家的人吧。)

勘兵卫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尸,一时心乱如麻,竟弄不清楚自己砍死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了。小幡勘兵卫是德川家的间谍,而本多家也是关东一方的,换而言之,勘兵卫斩杀的是自己人。可是,对人类而言,所谓的敌友又究竟是何意思呢?

(现在只要能救阿夏就行了。)

勘兵卫飞身闪入后门,跳进院内。这个男人在夜晚也能看清一切。在院内来回奔跑的时候,他听到院落深处的山中传来了嘈杂人声。他跳过泉水,攀上假山,假山背后就是内山。稀疏的赤松林里,有五个火把在移动,似乎是在找人的样子。

勘兵卫像狡猾的野兽一样屏住呼吸,一面隐藏自己的气息,一面在山坡上来回移动。就在此时,一个无比镇定的声音传入勘兵卫的耳中。

——是勘兵卫吗?

没错,是阿夏的声音。

(……?)

勘兵卫连忙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身旁有一大片干枯的茅草丛,阿夏正抱着双膝,蹲在草丛的阴影中。

勘兵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惊愕状态中走出。

“何以知道是我?”他小声询问。

阿夏不慌不忙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她在这里已待了小半刻钟。在这一带的崖壁上费力攀爬,爬入草丛隐藏自己,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跟小黄鼠狼一样,鼻子忽然就灵光了,所以就算看不见,靠鼻子也闻得出来是谁。

“哦,靠气味?”

勘兵卫惊讶道,忽然阿夏把脸凑过来。

“勘兵卫殿下的味道,奴家还是记得的。”

阿夏像女童牙牙学语似的,只说了些只言片语。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说着这么撩人的话语,这姑娘性格还真是令人吃惊。勘兵卫不禁动情,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搂住阿夏的香肩。不过这个男人用剩余的理性地阻止了自己。勘兵卫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来。

“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的意思是去收拾那些碍眼的家伙。勘兵卫奔上斜坡,恰好有一个火把靠近。他悄悄绕到那人身边,朝他侧脸猛地一记重拳。

“给我滚。”

勘兵卫厉声大吼,山间响起了回声。声音让各处的火把都动摇起来,勘兵卫顺势朝着那群火把咆哮。

“尔等竖子,给我滚回去。滚回加贺去告诉尔等的主公,如果忌恨大坂,就堂堂正正敲响战鼓,有种就带上十万百万人马,就来大坂城护城河前一战。有种就别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无论对勘兵卫,还是对大坂一方而言,或许都是多余之举吧。

那堆火把闻声,慌慌张张飞奔下山。勘兵卫从崖壁上滑下,继续追赶其后。

“尔等的同党已死在后门。眼下估计已成野狗的腹中餐了吧。逃回去的路上,别忘了把他的尸首抗回去啊。”他大吼道。

勘兵卫不仅大吼,还趁势追上前去。大概是他执拗的性格在作怪吧。有一个人脚力略弱,落下了一截。勘兵卫冷酷地一把将他抓过来,从背后勒住他脖子,不顾男人的挣扎,照着他头顶就是一顿重拳,几乎打得他头骨尽裂。男人脱力地跪倒在地面后,他又抬脚踩住男人侧脸,毫不留情地用脚碾压。阿夏在一旁看着,勘兵卫过于残酷的举动,让她有股想吐的冲动。

“勘兵卫殿下。”

她终于忍不住叫住勘兵卫,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能这么对待武士。”

“武士?”勘兵卫嘲笑道,“这帮想取女人脑袋的人,也算武士?”

说罢,勘兵卫照着那个几乎昏迷的男人脸上又是一脚。确实有些过于残忍了。

在此前后,对丰臣家而言,发生了一些不幸之事。浅野长政与幸长,以及加藤清正,三位同情大坂处境的人接连去世。

“莫不是被人毒杀的?”

不仅大坂,甚至连关东脚下的江户也一时流言四起。

浅野长政去世时六十四岁。当时有人说“如此,所谓的已故太阁恩顾长老大老,就全都不在了。”长政是幸长的父亲,因为是秀吉之妻北政所娘家的家主,所以从秀吉壮年时起,便与秀吉同甘共苦,一起创业,丰臣政权确立后,他与儿子幸长一起活跃政坛。关原之战时,因讨厌石田三成,站在家康阵营。大战后,他成为家康旗下的大名,却也一直不忘丰臣家旧恩,素来对秀赖照拂有加。死因大概是年老体衰吧。

然而,一件让丰臣家愁上加愁的事情发生了。浅野家家主幸长在父亲死后不久,也跟着死去。当时他才三十七岁,正值壮年。

幸长在关原之战时追随家康,得以保住浅野一族。但其后,他对丰臣家的情谊却丝毫未减,长久以来他与加藤清正一起在关东与大坂之间斡旋沟通。南蛮人[1]进入日本后,带来一种新的性病——梅毒。幸长此时便身染梅毒,病情日益恶化,进而引发了其他并发症。

幸长重病不起一事传到骏府家康耳中。家康随即命当时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医曲直濑道三(当时住在京都)前往纪州(当时浅野家为纪州国主、和歌山城主)。道三登城为幸长诊病,慎重开方医治。

可幸长喝完道三开的药后,病情急速恶化,上吐下泻不止,两天后,便停止了呼吸。

“是遭人毒手了吧?”

就连身在大坂城内的小幡勘兵卫也如此猜测,那天下世人对此深信不疑也就不难理解了。最主要的是浅野家家臣亲眼目睹了幸长临终时的状态,所以更加深信主公是遭人杀害而惨死。这个时期的人较之江户时期更为狂暴,浅野家数名家臣愤慨不已,立刻奔往骏府讨要说法。不过,家康自是不会露面亲自接见他们,他派了自己的小妾阿龟(第九子义直的生母)去会见来人。浅野家家臣一见阿龟便劈头大骂。

“请大御所殿下主持公道。我家主公纪伊守为德川御家与天下苍生永享安泰,不辞辛劳,在大坂与关东之间调停斡旋。其劳苦功高,相信大御所殿下也非常非常清楚。然大御所殿下派遣的那个名为道三的人,在给我家左京大夫[2]诊病时,竟狠心下毒,害我主公。这到底是何居心?”

这番话自是通过阿龟之口,传到了家康耳中。作为家康而言,此时必然要震怒一番。虽说浅野家家臣是自己家臣的家臣,他还是将他们叫到跟前。

“你们这群兔崽子,竟听信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老夫本是出于一番好意,你们这群兔崽子竟不识好歹,好心当作驴肝肺。也罢,既然如此,咱们就刀枪底下见真章。想拿刀枪说话的,赶快给老夫滚回纪州,深挖沟渠高筑城墙,给老夫等着。”

他故意用三河农民的语气,劈头盖脸高声大骂。五名浅野家家臣听罢,俯首跪地,颤抖不已。之后他们向阿龟送去了大笔钱财,拜托她帮忙美言调停,之后便灰溜溜地逃离骏府而去。

古记有云:“彼家中众臣(浅野家家臣)先对阿龟殿下恶语相向,后为大御所殿下讥讽责骂,落荒而逃,实是可笑之极。”

加藤清正的死,时间比这还要早些。享年五十岁(虚岁)。

生前,他有一个从做小姓时起便共同侍奉秀吉的同僚,叫做加藤嘉明(当时封国为伊予二十万石)。二人在江户殿中闲聊时,嘉明曾忠告过他。

“虎之助最近不可不注意身体啊。我觉得你得多花心思在身体上才是。”

“非也非也,我想法正好相反。我恨不得赶紧糟蹋身体,离开人世一了百了。我是无一日不盼望赶紧死了算了。”

清正道出自己的不易之处。理由是倘若如此浑浑噩噩下去,总有一天会亲眼看到关东与大坂分道扬镳。自己曾经深受丰臣太阁恩典,届时为报答太阁的大恩大德,便不得不站在大坂一方。可是德川家对自己,也同样恩重如山。思来想去,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站队才好。但再过几年,等自己把家主之位让给儿子后,追随丰臣家还是德川家,那便是下一代人的自由了。是以自己才想赶紧死了,一了百了。清正这番话正好被身旁的池田辉政(当时是播磨国主)听到,后来辉政将此事告诉孙子光政。而光政的谈话被整理记录到《烈公间话》一书中,使这段故事得以传至后世。

清正去世之时是庆长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从他陪同秀赖入伏见城会家康,到最后撒手人寰,其间不足三个月。

“神君(家康)久藏毒于御印笼之中。”

《十竹斋笔记》把毒害清正的凶手归咎于家康,但实情如何,却不得而知。根据《清正记》的记载,清正在乘船回熊本的途中,高烧发热,浑身酸软,但即便如此,他回国后仍立刻办了场歌舞伎表演,并招家中所有家臣共赏,就连身份卑微之人也无一遗漏。而且他临终时的样子是“全身发黑,犹如烧焦一般”。这种表述似乎在暗示清正是被人毒杀。不过,《续撰清正记》有记载:“自病发之时起,舌不能动,口不能言,如此往生他界,亦无半句遗言”。从病状来看,似乎是脑出血。

总而言之,清正在弥留之际,对于让他晚年备受煎熬的痛苦根源——关东与大坂之间的问题,并未留下一句话,便一命呜呼了。

清正死了,家康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但是对大坂城而言,却是巨大的打击。

清正病情加重一事传到大坂城中,本是他死的十几天前。那时淀殿赶紧招来大藏卿局,连忙下令:“赶紧祈祷。”对淀殿而言,无论何事,除了祈祷,似乎再无他法能为她实现心愿了。祈祷需要巨量金银,所幸丰臣家并不缺钱。大藏卿局连忙换上行装,赶往醍醐三宝院,求义演门迹为清正祷告祈福。义演可以说是丰臣家的祈祷官,他一直以来为丰臣家做各种各样的祈祷。

“肥后守殿下便是加藤清正殿下吧?”

义演此时之所以确认此事,是因为淀殿让他为清正祈祷,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太阁殿下还在世时,清正与淀殿并不亲近,淀殿跟石田三成走得更近些。那三成与清正素来交恶,为此淀殿曾将清正加入“对我不善之人”的黑名单。而清正到了晚年,却忠心耿耿地拥护其他大名都不屑一顾的秀赖,甚至得到了家康的承认。

“大概只要清正殿下在世一日,骏府大御所便会顾忌清正殿下的情面,不对大坂出手吧。”

这种看法在大坂城内占据主流。为此,淀殿自然希望清正能多活几年。一切都是为了秀赖。

可惜,这个清正死了。

那之后,池田辉政也死了。辉政对丰臣家而言,虽不如清正那般重要,但是一旦天下局势有变,他们仍期望他能站在家康与秀赖之间斡旋调停。

“居然都死了呀。”

此时,骏府城的居室内,家康正与本多正纯闲聊天下之事。

“尚有一人未死。”

次室的正纯回应说。

“还有一人?”

“是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

听完正纯的话,家康大笑,他借用一句禅师的说辞,故作高深地说:“正所谓孤掌难鸣啊。”

所谓孤掌难鸣,说的是一只手掌是无论如何也拍不响的。那福岛正则失去了同党,他还有什么能耐?

“不过话说回来,”家康道,“真没用啊,无论清正还是幸长,都比老夫年轻。为何偏偏如此短命?”

“也许是常年征战沙场,积劳成疾吧。”

“上野,休得胡言乱语。老夫久经沙场,打过的仗可是他们的五倍十倍之多,可现在却还健壮如初。”

“家父很早就跟属下说过,主公诞生之时,幸得药师如来护体,自是与常人不同。”

“哪里跟常人不同了?”

“神灵……”

正纯还想接着奉承下去,怎奈这个叫家康的男人,从年轻时候起,就没有那种能欣然接受他人奉承的风度。

“老夫是人,如假包换。只不过,老夫比常人多花了一倍精力在养生上罢了。”

家康前日召见了一位神奇的老人。

据称此人“深居山林,以野草为食,操神奇异术”。常年游居于京都附近的爱宕山、贵船、云畑等群峰之间,能操异术,修得长生不老之术。

——那人如今离开京都,正在骏府逗留,主公不如招他前来表演幻术,打发时间。

侍臣如此推荐,家康首肯了。

“因果居士”

据说这是那奇人的法名。家康是对幻术之类的催眠术毫无兴趣的男人,不过长生不老之术倒是让他食指大动。

当日,那名叫因果居士的老人身着枯叶色的僧衣,前来参见家康,飘然坐在大广间木地板的下座。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

家康从上座远远望着老人。他左右分别有三十名护卫贴身保护。

“老朽就在此处表演幻术?”

老人问负责引路的武士,家康听后,坐在上段之间发话,宣他近前说话。

“幻术之类不弄也罢,你先上前来吧。”

虽然听说他是位老人,但看那模样,两颊气色饱满,双眼炯炯有神,怎么看也不出是五十岁的样子。

“居士,不知今年贵庚几何?”

家康问道。引用一段家康一方的记录(《骏府记》)。

因果居士,自京而来。主公今日见居士,曰:人生而应若此矣。

人生而应若此矣——家康之所以做此感慨,是因为见到这位老人的面孔,再看看左右的近卫,虽是一帮青壮男子,脸色看起来却跟死人病人无异。

“老朽今年八十有八。”

家康听罢,不禁高声感慨。这位居士比自己还要年长十八九岁。但见他面容生气勃勃,相较之下,在座各位精壮男子的面孔,竟都显得萎靡不堪。

“见了个不错的人。”

家康的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擦,兴奋异常。大概是看到那个居士,让他想到自己同样还大有可为,不禁自信满满起来。

家康本想向居士讨问长寿秘法。不过这方面,他自己也花了很多心思调查,也问过不少人士,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怪异神奇的长寿秘法。所以他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每日起居生活如何?”

他从日常生活开始提问,向这位居士询问了生活、运动量、膳食和睡眠等方面的细节。居士也未居高临下地传授养生之法,只是在家康的询问下,对自己的生活起居一五一十进行说明。

此后,居士提出为家康表演幻术戏法,家康笑着摆摆手。

“那些就不必了。”

说完后,便让他退下了。这是家康一贯的作风。

……言归正传,回到与正纯对话的那一段。

“话虽如此,”家康谈到自己的寿命,“恐怕老夫也活不到百岁吧。既然清正和幸长已死,老夫想索性在一两年内把大坂的事给解决了。当然,解决方法,非合战莫属吧。”

“合战。”

“若不假兵卒只以智取,恐耗时太长。”

家康之所以口出此言,大概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必须速战速决吧。

“这问题得用合战来解决。只是要打仗,也得有个让天下人信服的理由才行。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嘛……”

“算了,花上几日也无妨。你好好想想吧。”

家康对正纯命令道。

* * *

[1] 南蛮人,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

[2] 浅野幸长官位是左京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