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正形迹可疑。

这种阴暗的揣测与非难的声音在大坂城本丸御殿中搅起漩涡。

“女人小儿懂个什么?”

且元对弟弟片桐贞隆吐露了这种郁闷之情。片桐贞隆此番特地来到伏见的旅馆迎接兄长,并告知了大坂城内的状况。

“如此看来,算是完了吧。”

贞隆察觉到兄长的心事,一脸悲痛地说。贞隆所说的“完了”,指的是兄长且元在大坂城内的政治生命。也许确实算是完了。一旦且元身上产生巨大疑团,那他也不太可能继续指挥大坂城,统领大坂的内政外交了。贞隆的言外之意是“你干脆就认命了吧”。

这且元之弟贞隆,昔日因其通称“加兵卫”而为人知。他一直辅佐兄长,在战场上也颇有建树,获得了秀吉赏识。因此秀吉特别开恩赐他俸禄,让他成为自己的直系家臣,与其兄且元一道提拔重用。秀吉鼎盛时期的天正十三年,贞隆与且元一同获封从五位下的官位,成为大名。后来大和小泉的片桐家家祖便是这个贞隆。大和小泉食禄为一万五千石,后改为一万一千石,一直延续到明治废藩置县之时。顺便一提,这个贞隆之子便是以大名茶道闻名的片桐石州(片桐贞昌)。

相较之下,贞隆对丰臣家的态度比且元更为理性和干脆。

“事态已然如此。且不论已故太阁殿下的大恩,事到如今,连侍奉丰臣家这条路也已走到尽头。若不早早看清形势,速速从大坂城抽身而退,恐怕会遭受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且元面露惊愕之色。之所以惊愕,是因为且元还是有品性纯良的一面。

“我说的是会有杀身之祸。”

贞隆回答说。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城内,大野修理一党早已蠢蠢欲动,准备待到且元归城之时,将他诱至殿中,杀之而后快。

“他们竟然……那,御袋殿下呢?”

“当然是一体同心了。”

岂有此理。”

且元此时的愤怒也不难理解。从他的立场而言,他自认为是为丰臣家的长久延续采取了相应对策,并已尽自己最大努力来推行这些对策。不仅如此,面对以战争相要挟的关东,他也靠一己之力苦苦支撑,想尽千方百计来阻止战争的爆发。然而自己这一番苦心并未得到承认。没想到自己如此劳苦功高,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杀身之祸。这真是岂有此理呀。

——看来事到如今,奉公之路已不可行了。

这种绝望的想法充溢着且元的胸口。在且元看来,被围杀于殿上是种窝囊的死法,是他无论如何也想避免的。在当时,武将拼杀疆场,马革裹尸,纵然一死,也死得光彩,死得荣誉。可因政治争斗或打架斗殴而被对方杀死,那就太不光彩,太过窝囊。这是且元厌恶这种死法的原因之一。还有另一原因,人一死便死无对证了。死后即使被人诽谤咒骂,被人骂成十恶不赦之人,也无法再开口为自己辩护了。

唉,也罢。

此后,且元一拖再拖,尽可能地放慢西下的脚步。最终回到大坂后,他也以各种理由推脱搪塞,绝不轻易登上大坂城。他想先观察一下本丸的情况,看看他们究竟是否真要除掉自己。

“那位老人还真没骨气。”

就连大野修理在本丸的诘之间高声说过的这句话,也传到了且元耳中。且元手中一直掌握着丰富的情报来源。

且元回到大坂,是九月十八日夜里的事。而他最终下定决心登上本丸,是在二十日早晨。

(倘若殿中遭遇刺客,那就拼死一搏。)

据说这天早晨,且元拔出胁差试挥了几下,对胁差的手感,甚至连防止刀自然滑出鞘的卡钉,他都再三检查确认。且元虽已年老体衰,却也不是那种生长于和平年代的男人。

上段之间坐着秀赖。不过淀殿也陪在一旁。秀赖的妻子千姬不在席上。一旁坐的是一排淀殿的女官。另一边则坐着这座城里的重臣要人。虽说是要人,不过也就是大野修理、本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等淀殿女官的儿子。对且元而言,可以说也是政敌。

另外还有一位姓织田的老人。这位老人曾叫织田信雄,如今是常真入道。淀殿是织田信长的外甥女,因此织田家的人总会聚到她身边。这一集团的政治动向,无论是大野派,还是片桐派,都不甚了解。只是织田常真入道在登城的前夜,也就是昨夜,遣使者传来了消息。

——明日贫僧也会出席。

他竟出人意料地向且元示好。殿中若有常真入道陪伴,肯定绝无异变之虞。当然,前提是常真对他并无异心。不过大概也没有异心吧。

(那位老人想必没有异心吧。)

且元放下心来。这次且元决定接受这位老人的好意。

“属下刚从骏府赶回复命。”

且元面对秀赖说话时,一旁的女官中,有人发出噗嗤的笑声。大概是觉得“刚”这个词很可笑吧。且元凌厉的视线一扫而过,发现是阿夏。阿夏笑得头也跟着微微颤动。

“主公在上,你休得放肆。”

且元火冒三丈,高声呵斥。阿夏低下头,露出纤细的颈脖,再也不笑了。

且元抬起头,气运丹田。他必须禀告骏府一事。可是,何以如此这般难以启齿?大概是因为在这上百张草席铺设而成的大房间内,包括淀殿与秀赖在内,无论男女,所有人都已知道且元即将上报的内容。他们不仅知道,还准备好了批判的说辞。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所有人无不等待着从且元口中亲耳听到这一消息。对且元而言,眼下无疑是被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等待众人的诘问与发难。

他向秀赖禀报了家康借本多正纯之口提出的三条要求。

在座众人顿时喧哗沸腾起来。

“请各位少安勿躁,”且元出言制止,“这三条要求,如今已不容置喙。绝不是商量的性质,也不接受御家再提出修改方案。骏府殿下的意思,是丰臣家必须接受这三条要求,如若接受,则立刻作出回复,回复之后,则应即刻执行。”

他一口气说完。

正荣尼发出尖叫般的声音。

“简、简直厚颜无耻,欺人太甚!右大臣家大人对家康殿下是主君,而御袋殿下是主家之人,胆敢让二位贵人移居江户!简直是不忠不义,无法无天,天理难容!市正大人竟然还能如此安然地将这些话带回大坂!”

“请稍安勿躁。眼下该做的是冷静考虑利害得失才对。”

“市正大人。”

正荣尼截了他的话。可且元必须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少安勿躁,且听我一言。且元拿起扇子指向正荣尼,又马上将扇子收回膝前放好,再次对着秀赖叩拜下去,紧接着他抬起头,将脸冲向淀殿。

“如今,关东已经手握所有西国大名的誓言书。”他说。

谁都明白这是要攻打大坂的动员准备令。

“倘若丰臣御家将这三条驳回,那便只有一战。”

“你这是威胁吗?”

淀殿嚷道。原来如此,也许她这是在恫吓且元吧。对淀殿而言,战争一词是禁忌。且元亲口说出这个词时,她便不可抑制地歇斯底里起来,上半身也剧烈地晃动不停。可且元却不得不说。

“的确只有一战。而且,还会变成是我方先挑起战火的。”

“市正,你还要威胁我吗?”

市正冷眼看着坐上段之间痛苦的淀殿,回道:“绝无此意,属下不敢。属下绝无半分威胁御家的余力,如今可是关乎御家存亡的时刻。此事,还望主公三思。”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且元心道大概没用吧。一席人只被感情所支配。被淀殿的感情支配。在座所有人无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碰触这位女主人的逆鳞。哪里还有冷静看待事态走向的理性可言?且元暗自心道。他迅速将视线投向木村重成。

(不,那个年轻人也与他人无异吧。)

他打消了对那个年轻人的期待。

(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了。)

且元心想。这时他身边的织田常真入道似乎对此有所察觉。

“市正也累了吧。会议改日再议,今日就此退下吧。”

常真入道帮腔道。对且元而言,多说无益久居无用。他若不及时退下,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

于是,且元顺着常真入道的话,退了下去。待走出御殿大玄关时,且元心口宛如一块重石落下,他转身向常真入道致谢。

“不必多礼,市正殿下的心情,贫僧自是了解的。”

这个织田信长的次子,在眼角露出一丝讨好的笑纹。

有必要先讲讲这个叫织田常真入道的人物。

他以“织田信雄”之名为世人所知,前文已经提过。这个名字曾让天正年间的乱世话题热闹过一阵,但现如今却已被世间遗忘。倘若问及世人,人们大都会是一脸惊愕:“织田信雄殿下人还活着?!”如此可见,他的存在早已被世人遗忘。

这个入道出生于元禄元年(1558),掐指一算,如今年方五十六,尚不到老态龙钟的年纪。然而对世人而言,此人大概可以说得上是老废之人吧。

信长开枝散叶,众侧室诞下不少子嗣,可无一例外都是废物,没有一人能在那个乱世自立求存。不过说来,愚人自有愚人的价值所在。也许正因为他们都是一无是处的庸人,才能苟全一条性命吧。

信长势大之时,织田家阖府上下称他为三介大人。三介是他的通称。

信长计划以政略谋夺伊势之国时,将这信雄送给了伊势国主北畠家做养子。因此,有段时期他改名为北畠信雄。十七岁时,他已然身居高位,官至从四位下右近卫权中将。天正十年,他二十四岁时,父亲信长在人称本能寺之变的事件中突然身故,发生了一场重大的政变。

信雄此时人在伊势田边城。已是身家五十万石的大名。倘若为父报仇,介入政变,他也相当有可能继承织田政权。但凡稍有能耐之人,大概谁都这么做吧。然而,信雄面对急急禀报事变的鬼头内藏助,只是惊愕地大呼“骗人的,骗人骗人。你还以为我会相信这种事吗?”,却没有丝毫动作。鬼头苦口婆心规劝:能报此仇之人非主公莫属,需尽快召集军队才是。然而信雄却胆怯畏战,最终没有任何举动。他天生便是胆小怕事之辈。

此时,秀吉在山城的山崎为信长一雪杀身之仇。秀吉打算一举扶摇直上,将织田政权的继承权也握在手中。但不能名不正言不顺,为此他拥立信长嫡孙三法师,自己成为三法师的监护人。织田家宿将柴田胜家反对此事,与秀吉对立起来。

——只消骗取三介大人信任即可。

秀吉此时将信雄拉拢至己方。他哄骗的方法极其简单。秀吉借旁人之口将带有如此意味的话传到信雄耳中:“三法师的监护人,属下想让三介大人来当,由三介大人来匡扶天下。”信雄便是能被这种谎言诓骗的人物。

根据《太阁记》等资料记载,秀吉便因此在决定继承人的清州会议上赢了柴田胜家。

此后,柴田胜家败亡于北陆,秀吉修建大坂城,成为事实上的天下霸主。直到此时,信雄才发现原来自己被骗。于是他与当时尚为第三势力的家康结成了同盟。家康在本能寺之变发生时,正在上方游玩,没能乘上这一东风,之后他回到领国,对秀吉等人的动静置之不理,只一门心思巩固东海地区与甲州、信州地盘,同时以地方政权的身份不断扩大版图。信雄便与他结为了同盟。

就这点而言,信雄虽是个愚人,但该有的欲望也是有的。他从秀吉手中获得了尾张清洲城以及尾张与伊势等地共一百万石的巨大封地,算是秀吉给他的安抚费。然而他并不因此满足。

不久,战争打响。信雄与家康的联合军因家康的作战能力而让秀吉大军大吃苦头,可信雄却不知为何怯弱起来,他中途变卦,背着家康单独与敌人秀吉罢战言和。

秀吉保证了信雄的领地。不仅如此,秀吉成为关白之后,还奏请朝廷封信雄为内大臣。在丰臣政权初期,信雄身居高位,身份仅次于秀吉。

秀吉随着政权日渐稳固,自然越发觉得如此厚待信雄实属愚蠢之举。首先,让他坐镇尾张,离上方太近,从战略上讲很不明智,于是决定将他迁往边陲之地。于是秀吉找到信雄商量“易国”一事。

——不可不可,我尚无离开尾张的打算。

信雄却口出此言,把秀吉的提议当做耳边风。秀吉因此大为不悦,于是索性将他踢到关东下野国那须郡,只让他当了个两万石的大名。信雄从此开始没落。此时,信雄终于觉得一生命运多舛,人世无常,遂落发入道,法号常真。

秀吉此后大概觉得于心不忍,便将他召回,让他住在大坂或伏见,成为自己的“相伴众”,而信雄的儿子全都获得封地,到各地去做了大名。相伴众也称为“御伽众”,就是陪主公聊天的职位。

话说关原之战前夜,家康也积极展开政治工作,拉帮结派,壮大己方阵营,而石田三成也同样在暗地里活动着。三成注意到了这个常真入道。虽说他目前已是闲人一名,但终归是织田信长之子,光摆出名号就够三成用了。

“倘若胜利,某愿拜殿下为尾张国国主。为表诚意,先奉上黄金一千枚。”

三成以利诱之。常真入道一听如此承诺,自是动心,便答应加入三成阵营。常真随即要求三成兑现黄金一千枚的承诺。不料三成却舍不得送出黄金,只送去了白银一千枚。这让常真大为失望。

——说什么把尾张国给我,看来也是谎言吧。

据说常真曾喃喃道出此言。这常真欲支持三成讨伐家康一事传到其子秀雄耳中。秀雄在丰臣政权下,作为一大贵族备受优待,此时他已在越前大野享受四万五千石食禄,官至宰相,人称“大野宰相”。这个秀雄闻言大惊,他赶紧来到大坂,劝谏父亲常真。

“父亲曾与德川殿下结为同盟。想想当时的同盟关系,再想想当时德川殿下的恩义,如今父亲却要讨伐恩人朋友,如此为人,天理难容呀。”

听完儿子的劝谏,常真也觉得确有道理,于是他只收下三成送来的白银一千枚,却没有出兵助阵。

关原之战家康大获全胜,天下从此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常真的处境因此变得微妙起来。虽说他并未亲自出兵助阵,但也确实收下了三成的白银,说起来还是三成的同盟军。

“只不过领地是丢定了。”

当时世人纷纷如此看待。对家康而言,常真既然是信长之子,自是不能杀掉的,所以仅剥夺了他的封地俸禄。

常真再也没有了收入。

也就成了所谓的浪人。他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于是来到大坂寻求表妹淀殿的庇护。而淀殿则收留了常真这个食客,让他住进大坂城。

时光如梭,斗转星移。

对常真而言,今日此时此刻又让他觉得:要出大事了。江户的德川家似乎真想灭掉大坂的丰臣家。也许大战已开战在即。

(若是好好活动,也许还能当回以前的大名。)

这种期待让常真不禁心潮澎湃。天正十年以来,每次天下局势大变之时,他都在心里如此暗自期待,也暗中搞过一些“神计妙策”,可谁知每次都适得其反。

(这次我下的赌注肯定不会错!)

常真入道暗想。他的意思是一定要投奔最终的赢家。

——要说最终赢家,当属家康吧。

这个男人是如此看待的。倘若果真如此,那可得赶紧背叛丰臣家,为家康立下点功劳才是。这个男人从这一日前后起,开始迅速接近连他都认为是家康走狗的片桐且元,开始殷勤地施恩于且元。对常真而言,要接近家康,首先就要接近且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