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令本多忠朝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当然,家康没有对忠朝直说“你去死吧”。他什么也没说,却把当事人逼到了决心战死的地步。

“杀死忠朝”是家康战略中的一环。

这一点上文已提及。在冬之阵及此番的夏之阵中,家康多次当着众人的面责骂本多忠朝,说他“有辱亡父(本多平八郎忠胜)威名”。实际上忠朝并不逊色于其他年轻的谱代大名。才华虽不出众,却有自己的想法,又有勇气,继承了越来越罕见的三河人的气质。

“必须杀了这个家伙!”

家康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先锋大将必须是身经百战之辈。在这样一个人才极度匮乏的时期,家康破格提拔本多忠朝担任城下决战的先锋大将。这并非因为他对忠朝这个三十三岁、毫无经验的人的才能心存期待。

“我看中的不是忠朝的经验和才能。”在这一点上家康表现得十分露骨。他看中的是本多忠朝这个年轻武将不惧死亡的决心。

根据当时的军队编制,先锋败则全军败。先锋一职对全军的胜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既然寻觅不到这样的将才,那就安排一个即使被打得溃不成军也绝不后退半步的将领。为此,家康偷偷盯上了本多忠朝,不断说他是个没用的家伙使他愤懑不已,然后再突然命他担任先锋大将一职。在这种情况下,忠朝只好以死亡来发泄他心中的抑郁之情。

决战前夜,本多忠朝军驻扎于八尾。

端看决战当日,忠朝凌晨三时便命全体将士起床便可看出他的决心。全军吃过早饭。

将士们正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忠朝迫不及待,不断催问身边的武士“还没好吗?还没好吗?”他不希望被别的部队抢占先机。

将士们终于准备妥当。部下牵来忠朝的战马。忠朝上马前,准备戴上头盔。他的头盔前装饰着鹿角。这顶头盔因忠朝之父本多平八郎忠胜自年轻时便戴着它驰骋沙场,而闻名天下。

忠朝正想把头盔戴上,却一不小心脱了手。头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忠朝捡起来一看,一个鹿角折断了。

不祥之兆。

大家屏气凝神盯着忠朝。忠朝笑了笑,大声说:

“好!好!鹿角折断是我即将成佛的前兆。可喜可贺!”

主将忠朝既已如此,手下的人也只好誓死一战。

随后,忠朝的先锋军向大坂进发。星光闪耀,大军借着火把的亮光前进。本多家的旗帜为白底,上面染着红色的本多葵(立葵)纹。忠朝的马标是“一个圆圈内写着一个‘本’字”的图案。本多军从八尾进入久宝寺村,经平野乡,沿奈良街道西行,向远处的天王寺村进发。

有人抢在了忠朝前面。

他是人称“越前少将”的松平忠直。忠直乃家康之子结城秀康的嫡子。他患有在德川家屡屡出现的精神疾病,无法管理家中事务,晚年在流放地郁郁而终。

冬之阵时,松平率领两万大军出征,进攻真田丸,被幸村打得落花流水。

在此番夏之阵中,他又犯了一个大错。

根据部署,他应该参加五月六日在八尾、若江方面的战斗,却因在四条畷的本营喝酒,而坐视井伊、藤堂军遭受重创。他率领的兵马多达一万三千四百人。

家康勃然大怒。忠直派使者前往枚冈大本营询问“明日的部署”时,家康大吼一声“睡午觉去吧”,把使者赶了回去。忠直的使者大惊失色,急忙赶回本营,悲痛地说“明日大人没有任务”。他的表情悲痛得让人觉得滑稽。率领大军前来却没有得到部署,这实在是亘古未闻之事,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

“只有奋勇前进以死谢罪了。”

难怪越前少将松平忠直这么说。忠直自恃是家康的孙子,看不起其他大名,认为和他们一起在漫天尘土中作战有失颜面。

然而,家康却抛弃了这个孙子。

“被抛弃了。”此话出自忠直之口。总而言之,他已从德川军的编制中被除名。

忠直与侍大将商量后,决定“既然如此,那就赶在其他部队前面抢当天王寺口的先锋”。事后再用战功弥补赶超其他部队而犯下的违反军令之罪。

“越前少将恐怕也难逃一死。”

观察了越前军后来的动态,家康想。

作为战略家,家康正希望如此。在本多忠朝之外又多了一个死士集团。这样一来即使先锋指挥官经验不足也不至于犯下大错。将士一同抱定必死的决心上阵杀敌,往往比老练的将领指挥战斗的效果更好。

说起老练,这个战场上有自战国以来身经百战之士,如伊达政宗、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等老人。命他们担任先锋大将自然不会出错。可他们都曾是丰臣家的大名,即外样大名。家康不愿让外样大名立战功。

关原之战时家康就犯了大错。在那场战役中,外样大名福岛正则担任家康一方的先锋大将。正则的确全力以赴奋勇杀敌。可在那之后他逐渐傲慢起来。“我在关原之战中有恩于家康。奠定今日德川幕府根基的是我!”成为他的口头禅。为此,家康不许他参加这次合战,命他留守江户。家康不希望在这场战役中造就第二个福岛正则。

这是奠定德川家基础的最后一战,家康希望先锋都由谱代或亲人担任。本多忠朝是德川家的谱代,越前少将松平忠直是家康的孙子。以二人之死来向外样大名彰显德川家的强盛方能有利于将来的发展。

决战之日,家康在平野乡用午膳时,对所有将领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一切军令由将军下达!”

家康想借这一仗树立自己继承人的威信。此外,家康还嘱咐秀忠,命他“通过此战教导义直与赖宣在战场上的进退之道”。义直是家康的第九子,日后成为尾张德川家的始祖。赖宣是家康的第十子,日后成为纪州德川家之祖。家康表面上说想教会这两个少年何谓“战争”,可这不过是个借口。他下达的军令还包括:

“……因此断断不能贸然开战。诸将请将战马留在后方一二百米处,命士兵徒步前进。士兵手持长枪,缓缓攻向敌营。”

家康特意下达这个军令的真正意图在于,让先锋本多忠朝及很可能赶在先锋之前的越前少将松平忠直立下战功,尽可能不让外样大名立功。

自家康政权成立前后开始便在复杂的政治世界里摸爬滚打的外样大名们十分了解家康的真实意图。这天,黑田长政与加藤嘉明聚在一起密谈时,加藤嘉明轻声说:“今日我等谨慎杀敌方才是报效主公。”言外之意,作为身经百战的大名,不立战功,像个摆饰一样出面壮壮军威肯定能讨家康欢心。

本多忠朝的先锋部队在混乱的奈良街道上奋力前行,于上午十时到达茶臼山南面的原野,把本营设在了那里。本营右手边有一个水池,左手边有个小山丘。站在山丘上能看见四天王寺的南门。那一带飘扬着大坂方的旗帜,驻扎着毛利胜永指挥的部队。

监军安藤带刀直次策马赶来提醒本多忠朝“您的部队部署的太靠前了”。东军中只有忠朝的阵营格外突出,过于靠近敌军。安藤带刀带来了家康“不要太靠前,往后退!”的命令,可忠朝不听。

“觉得我们太靠前的话,请其他阵营往前!”忠朝说。安藤带刀无奈离去。

越前少将松平忠直的行军本身就有问题。加贺的前田利常军位于平野乡,正准备前往冈山口的先锋应该到达的位置,就听见越前军喊着口号向他们走来。

前田家十分震惊,向越前军提出交涉,可越前军还是举着火把像流星一样往西奔去。

前田家的侍大将本多政重忍无可忍,单枪匹马追上越前军想要阻止他们。

这时,越前军中有人出来接待了本多政重,谎称自己的部队被任命为天王寺口的先锋。本多政重轻信此言,最终放他们过去了。

越前兵最先到达预定战场附近。那时天还没亮。忠直进行粗略部署后,先让士兵们吃了干粮。

越前军吃饭的功夫,天际逐渐泛白。眼前出现了丘陵。在丘陵——茶臼山上,真田幸村军的红旗迎风招展。这令越前兵相当吃惊,以致“人人惊骇,军心动摇”。越前军在冬之阵时进攻真田丸,被幸村打得落花流水,从此十分惧怕这支红色大军。

忠直如同精神疾病发作一般对士兵们大喊大叫。他的脸上毫无惧色,站着吃饭。吃完饭后,他回头对老臣本多丹波说“这样就好,即使下地狱也不会落入饿鬼道了”。当时人们常说没吃饱的话死后将被打入饿鬼道。显然,松平忠直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幸村身处茶臼山之上。

他身穿绣着太阁桐花叶图案的猩红色阵羽织。这件阵羽织是秀吉在山崎歼灭明智光秀时所穿的衣服。昨日夜里,秀赖特地把它交给了幸村。

秀赖对幸村说“你就把它当成是我吧。”他还把秀吉从打败柴田到九州之阵、小田原之阵一直使用的金革的红杆令旗赐给了幸村。

在秀赖看来,把这两样丰臣家的传家宝交给幸村,意味着把总指挥权交给了他。但他没有明确向其他将领下达这个命令。也就是说,下令的幸村虽然知道,可接受命令的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又有何意义?

即使到了战斗的最后阶段,幸村还是制定了以下战术:

因为敌众我寡,一开始尽量避免射击战,即使敌人射击也不反击。待把大部分敌人吸引到四天王寺、茶臼山附近狭窄的高地后再进行射击。

在此期间,把事先安排在船场附近的明石全登军派往远处的家康大本营,打他个人仰马翻,取家康项上人头。

天亮前,幸村已得知东军先锋越前少将松平忠直正率军逼近自己。

然而,幸村严厉叮嘱士兵,不许他们开枪射击。

不久,天放亮,露水蒸发。松平忠直调整好阵形,把全军分成了十六梯队。

“不许射击!”

幸村多次派使者到前线叮嘱将士们。松平忠直方也没有主动射击,恐怕是在等友军到齐。不过,即便本多忠朝到达四天王寺南面,松平军也没有发起攻击。东军最大的军团之一——前田利常军到达冈山口方向后,东军仍没有开始战斗。幸村本希望东军前进,好引君入瓮。东军的战术让幸村的希望落了空。

“家康必有所图谋。”

幸村不禁这么想。

就在这时,城内派来使者,传达了秀赖“暂缓开战”的命令。幸村顿时无话可说。家康派常高院与金座的后藤入城,提出了议和的要求。

幸村感到绝望。天未亮便各就各位的大坂将士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士气高涨,期望今天成为一生中最光荣的一天。

可家康派来了议和的使者,让大家心生希望,觉得“或许能得救”。真可谓出师不利。一旦将士们觉得有活下去的希望,就不会再有天未亮时那种必死的决心。

幸村只能等待。

只要东军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就算幸村想找碴也无计可施。

在这期间,已经到达四天王寺附近布防的速水守久与大野修理也被叫回城内,因为秀赖和淀殿有事同两人商议。也就是说,秀赖与淀殿根本无意与幸村商量。

这不禁让人觉得“金革令旗也不过是装装样子”,丰臣家根本不相信幸村。

使者来来回回,时间不断流逝。

家康的目的在于拖延时间打击城内的士气,眼看时机成熟他便派兵到前线传令。

“上!”

命令只有这简单的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