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最初获得了人类普遍的认可。欧洲经验最丰富的国务活动家考尼茨 (1) 曾宣称,它将持续很长时间,也许永远持续下去。克洛普施托克 (2) 说得更欠审慎了,他说:“我明白,几代人都将投入战斗;也许,战争和破坏要持续几个世纪;但最终,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我看到了自由的胜利。”甚至在圣彼得堡,巴士底狱的沦陷也受到人们喜不自禁的欢呼。柏克开始的时候也曾叫过好。他不愿听信托马斯·潘恩的说法,潘恩本人正是那场革命的思想源泉,他曾向柏克保证,三级会议必然会促成另一个议会的建立。后来柏克曾说,《人权宣言》才让他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真相。而在荷兰议会,他们相信,这场变化其实早就该到来了,在教会遭到攻击的时候就该到来。美国人的看法与柏克的看法差距不大。在那个夏季中间,杰斐逊就觉得,所有应该得到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富兰克林在7月的时候对当时的事态警觉起来。华盛顿和汉密尔顿不久以后也产生了怀疑。

因为9月份的各项政令不仅有违英格兰模式,也背离了美国模式。1787年美国制宪会议已经提出了一套保障机制,旨在保护联邦免遭不受约束的民主之侵害。而法国的国民议会却决心扫荡所有这些保障机制。除了国王保留下来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大众意志的直接表现,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分权制度得以实现。于是,自由派跟保守派一样寄希望于国王,希望强化国王的力量,他们的这种希望跟保守派一样殷切,甚至更殷切。他们的理论要求建立两院制议会。在这一点上失败之后,他们就转向孟德斯鸠,接受了他的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权分立的理论。不过,法国民众可搞不懂这些理论上的深奥精妙之处。那些在6月份曾对国王深恶痛绝的人物,到10月份,却对国王一往情深。在民众眼里,他们就成为叛徒。他们无法设想,长期以来压迫他们的那个权威,那个他们付出了那么大努力要消灭的权威,现在竟然应该委以重任,其权力竟然应该增加。他们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们真正的朋友正是这些突然改变立场支持他们那长期的敌人和压迫者的人士,而一直以来支持国王的那些人,反倒早已不再支持他了。

公众的舆论也反映到了国民议会中:废黜国王;从6月23日以来,民众就有这种要求。由于国王已经失去了对国民议会的控制权,所以,国民议会更多地听命于选民,尤其是那些塑造法国舆论的选民,而在这些人中间,民主精神是非常强烈的。8月份之后,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凡尔赛面临着来自巴黎的日益强大的压力。10月份,巴黎准备伸手捕食它的猎物。有几周时间,国王一直在琢磨逃跑的念头。国王向国民议会中最重要的32位保王党人征询意见,他们建议国王离开凡尔赛,到外省去避难。后来的财政总监布勒特伊尔和奥地利公使梅西(Mercy)也都是这种看法。他们也说服王后接受了他们的看法。但内克尔却有不同意见。

大臣们不准备逃跑,而准备保卫国王,他们召来了佛兰德斯步兵团。然而,指挥它的上校却是激进派的议会代表。那天早上,负责指挥凡尔赛卫戍部队的德斯坦伯爵接到警报,说佛兰德斯步兵团已经决定不管国家的安危了。普鲁士公使写道,卫戍部队军官们已经不再打三色旗了,这非常明显地表露了这种倾向。以某种略带憎恶的口气向公众再现这一幕是不需要夸张的。康庞(Campan)夫人回家后以赞美的口气描述了她刚刚看到的事情,国民议会代表、塔列朗的朋友博默茨(Beaumetz)听完后则心情沉重,他离开后就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当立刻移居国外。抱有敌意的目击者在次日的报刊上描述了详情,据报道——其中既有种种修辞手法,也引用了原话——国王的卫戍部队已经把国王的旗帜踩在了脚底。马拉到处打探虚实,卡米勒·德斯穆兰说,他得立刻赶回巴黎,要奋力吹响末日的号角。

星期四,国王举行了一场盛宴。10月4日,星期日,巴黎陷入某种骚动之中。盛传国王将攻击国民、正在征召军队、计划逃跑——现在据说要逃往梅斯的城堡——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国王要发动内战,复辟专制制度。在巴黎的王宫,煽动家中谈论着要发动民众进攻凡尔赛,惩罚那些傲慢无礼的卫戍部队。星期日晚上,在巴黎城的一个区,丹东控制的科尔德利(Cordeliers)俱乐部准备发动进攻。其他区的人还没有做行动的准备,或者说还没有这么狂热,想为新的帽徽报仇。丹东这些人之所以这么干,不是因为国王准备逃往梅斯的谣言,甚至不是因为象征性的暴行,而是为了把整个民众扯进来。

巴黎80万居民正忍受着饥荒,因为上一年的粮食已经吃完了,而今年的庄稼还没有收割。迪蒙特(Dumont)说,没有一个人考虑,这样严重的灾难是否会导致动乱。其实,这场不幸更多源于贫困而不是由于匮乏;拉法耶特则公开说,每周应该拿出2000法郎给面包师傅或磨坊主,让他们减少供应,以激发民众的不满情绪。有些人觉得,这样花钱可能会激起民众对于无能的、不积极的国民议会的愤怒。9月份中有16天时间,面包店铺不得不由国民卫队把守着。人数已经减少的贵族家庭,现在也不得不压缩他们家庭成员的数量。在攻占巴士底狱后的两个月中,市政管理当局向那些准备逃离的人发放了大约20万张通行证。

最早遭到攻击的是无法提供必需品的首都市政当局,这里的办公室是最初的攻击目标。星期一早上,一群气势汹汹的妇女冲到市政厅。她们想烧毁一大堆文件,因为这些东西对她们来说不能带来一点好处。她们劫持了一位神父,准备将他吊死。她们拉响了警报,把全部受过训练的军队和城市参差不齐的各路武装召到格雷弗广场(Place de Grève)。她们携带着数百支火枪,还有几门不能用的大炮;她们举着火把,很可能会把这幢建筑付之一炬。这里是选举产生的市政当局的总部,然而,民众逐渐意识到了,他们并不属于第三等级;在财富与劳动之间存在着一种利益上的冲突,于是,这群妇女就开始将她们还不能明确表达出来的怒火,发泄到高居她们之上的中产阶级身上。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些具有革命精神的英雄人物,帮助操纵未来的断头台的伙伴,并没有多大火气,也不是根本无法安抚的。她们抢出来的成箱的纸币又被送回去了,那位神父没有被吊死,那曾经照耀这场冲突的火把,也毫不费力地就被熄灭了。她们很轻易地就被人说服,她们的行动的正当目标在凡尔赛,及设在那里的国民议会,国民议会能够做成任何事情,却不为穷人做一件事情。她们本来应当是真正的母亲,却让自己的孩子们在破烂的屋子里活活饿死。于是,她们被人灌输了行动的一种动机,而她们本来并没有这些种机,也不理解这些动机的含义。在这把金刚石刻刀的帮助下,任何东西都经受不住。于是,历史上第一个由气势汹汹的妇女组成的队伍,允许梅拉尔德(Maillard)带领她们出发。

所有城镇都早已知道梅拉尔德是巴士底狱的攻占者,后来他获得了一个更为邪恶的名声。但在10月5日,他以自己的精明控制了这场衣衫破烂的妇女发动的骚乱,他给那些看见他的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具有超乎寻常的力量。他召集了驻扎在爱丽舍宫的他的军队,并派人在大街小巷招募兵员,市政厅的一个密使飞奔到凡尔赛,向那里的政府发出警报。国王得到报告,国民卫队马上就会赶到。

拉法耶特到达现场比较晚,他没有做任何事情阻止梅拉尔德的出征。他觉得,这样的危险不值一提,他相信,凡尔赛拥有足够的兵力可以阻止这场进攻,尽管进攻者有七八千妇女和几百名男人。内克尔和议长穆尼埃也都这么想。

当消息传来,已经赶到的大臣们准备进行防御的时候,国王却出去打猎了,离凡尔赛有几里远,而没有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有人曾在特里阿农(Trianon)看到过王后,后来却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一位军官从巴黎跑出来,向国王报告了他的险境。他拒绝听他的话,反而说,任何一位在军中服役的人,即使有更大的理由,也不能有所抱怨。但一位使者也骑马从内政部赶来报告,路易十六这才骑马疾驰到凡尔赛。大街小巷已经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人群,当他经过的时候,还有人向他开枪。

从巴黎到凡尔赛的路要在三个地方穿过塞纳河,内务部的将级军官们声称,他们可以利用手头掌握的部队进行防御。内务大臣圣普里埃斯特(St. Priest)建议国王,与驻扎在塞弗勒斯(Sèvres)的巴黎军队接触,命令其撤退。如果他们拒绝,他觉得,可以将他们打败。

内克尔反对开战,他的两位同僚也支持他。他准备带国王到巴黎,但遭到了反对,就跟他提出的所有意见一样;他曾预料,如果国王出现在巴黎,几代时间都没有在巴黎看到过国王的民众将会受到鼓舞,舆论将会有利于国王而不利于国民议会。内克尔从一开始就提出过这种想法,他可不愿意承担发动内战的责任。路易十六拿不定主意,去跟王后商量。如果打仗的话,她将跟她的孩子一起被送走。但王后宣布,如果国王留下来,那她也留下来,她不会让国王一个人承受危险,自己却不跟他同甘共苦。这种决心使得国王不可能作出果断而勇敢的决定。御前会议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就散会了。

就在这一切进行的过程中,梅拉尔德率领着他的妇女队伍,在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到达凡尔赛。沿途招来的人使这支队伍的素质又下降了,一大群凶残的力量加入进来。从市政厅跟着梅拉尔德来的妇女中有些人相信,饥荒是由坏政府造成的,可以通过建立一个好政府予以缓解;除了这些妇女之外,其他妇女则举着围裙,意思是要把王后带到巴黎,撕成碎片。还有一群人比什么人都要重要,他们带着充足的钱,把钱分给本来是守卫凡尔赛的佛兰德斯步兵团士兵,让他们充当这些暴民的军官。

在进军途中,梅拉尔德一直阻止劫掠,他率领他的队伍直奔国民议会,国民议会允许他的追随者组成的一个代表团进去。他们是在一个骚动的时刻抵达的。国王已经接受了宪法的十九款,规定他将原封不动地保留行政权力。国王一直拖延批准《人权宣言》,想看看还没有通过的宪法其他条款是否会对《人权宣言》产生影响。他的答复没有财政总监副署;国民议会的议员们则认为,这是国王企图要求得到修改根本性法律的权利。他们联想到欢迎军官宴会上的厚颜无耻,他们认为,国王一定在搞什么阴谋。

米拉波所处的局面从来没有比这一次更难办的了。他倾心于君主制,却不喜欢这位国王。他可以效忠于普罗旺斯伯爵,哪怕是奥尔良公爵,而不是一位性格软弱的君主;他清楚地看到,如果事态这么发展下去,很快就会没有国王可以效忠了。通过他的朋友拉马克(La Marck),他试图吓唬宫廷,迫使他们接受他的效劳。拉马克向王后讲述了这样一个人物的巨大的价值,王后则果断地回答说,她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堕落到竟然要求米拉波这种人帮忙的地步。

米拉波曾对国王的答复进行过辩护,理由就是他以前提出过的一个看法:《人权宣言》应当在宪法之后公布,而不能在宪法之前公布。谈到军官宴会上的那一幕,他说,国王是不可亵渎的——是国王,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由于这句话影射的意味太明显了,保王党人不得不保持沉默。最后,国民议会作出决定,对《人权宣言》,国王应当无条件地予以批准。而议会派去觐见国王的代表团刚刚离开,梅拉尔德就走进了国民议会。

米拉波早就得到报告,说大批巴黎人打算发动进攻,他已经建议穆尼埃将会议改期。穆尼埃则错误地以为米拉波害怕了,便说,每个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会死的。当梅拉尔德带着几位妇女出现在国民议会的时候,穆尼埃允许他讲话。梅拉尔德代表着那些将他从市政厅带来的妇女们发表讲话,要求得到便宜的面包。他公开抨击人为制造饥荒的行径,也谴责了国民卫队。当穆尼埃打断他的话,说他应当使用“公民”一词的时候,他说出一段非常有力的看法,他说,任何人,如果对作为公民没有自豪感,都应当立刻被废黜。但他承认,他不相信他的追随者所提出的所有罪名。他展示了一顶带有三色帽章的步兵团三角帽,获得了皇家卫队的喝彩。

国民议会让步了,派出以穆尼埃为首的一个代表团请求国王关注他的遭受痛苦的臣民们的要求。代表们——其中有几位妇女——站在雨中等候着宫门打开,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道:当他们有一位国王的时候,他们从来就没有缺过面包,但当他们有1200位国王 (3) 的时候,他们却忍饥挨饿。看来,有些人的敌意并不是针对国王的,而是指向人民选举出来的议员的。

国王立刻答应了穆尼埃代他那些陌生的同伴们提出的所有要求,他们满意地走了出来。于是,他们在外面的朋友就开始埋怨他们,指责他们被收买了;我们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两种潮流的激荡,有些人实实在在地是为面包而来的,有些人却不是。有些人在得知国王已下令向巴黎供应生活必需品后,就心满意足了,并要将这个命令转达给市政厅。他们是乘坐国王的马车回家的。梅拉尔德与他们同行。我们现在完全可以看出,靠着自己的狂暴和残忍,他已经成了一个难以对付的角色。

穆尼埃继续留在王宫。他并不急于再次看到国民议会让人丢脸的场景,在那里,吵吵闹闹的妇女们占据了议员的席位,要求给她们供应晚餐。他希望国王马上接受《人权宣言》,而不要等到国民议会派出的代表到来后才被迫宣布承认。尽管这个代表团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参与派出的,但他已经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了,他跟米拉波一样觉得,他们现在不过是一种障碍而已。然而,一场危机已经降临了,只有在这一点上让步,或许才能够拯救君主制本身。在这个多事之夜,他一直在外面等候着,一直到晚上10点才回来。结果发现,朗格勒斯主教由于对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幕极为厌恶,已决定将国民议会改期了。穆尼埃不停地敲鼓召集他们。除了《人权宣言》之外,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因为他知道,一个比梅拉尔德更难对付的入侵者,带着他那蛮勇好战的部队,就要逼近了。

9月份的后两周,拉法耶特施加自己的影响力,尽力保护那些试图加强行政权力的人士。当他手下的人威胁要去支持国民的时候,他制止了这些人的冲动。他知道,屈从于这些冲动,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自己也将失去已经得到的名声和权力。他来到市政厅,他发现,他的部队正准备出发。他反对这项计划,几个小时内,他一直坚持自己的立场。他指挥的这些人感兴趣的并不是国王答应每天供应他们的食物,让他们愤怒的是皇家卫队,他们的目标是要打败皇家卫队。而事实上,在当时,国王并没有抵制议会的政令或逃往外省的想法。拉法耶特作为他们的首领,如果现在带领他们出现在国王面前,不可能不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和叛乱,因为他们群情汹汹,他很快就要失去控制了。他不断地延宕、推拖,最后倒也有一些收获。他到国王那里,不是作为一个攻击者,而是作为一个传达信息的人。在他的劝诫下,他的士兵们说,他们并不打算伤害国王,但国王也必须遵守议会的政令,否则就得退位。他们将推举自己的将军为摄政;而如果拉法耶特拒绝作为他们的首领,他们就要取他的性命。他们告诉他,他一直在发号施令,现在也该学会遵守命令了。拉法耶特没有屈服,一直到士兵的骚动情绪越来越高涨,他的权威快撑不下去的时候。

就在那天下午早些时候,那些曾经跟着从那座教堂塔楼出发游行示威的妇女对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报告说,她们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就穿过了塞纳河。于是,大家都知道了,大路已经敞开了,国民卫队也可以打着跟这次一样的旗号接近凡尔赛,这样就不会有引起冲突的危险。

大约4点钟,拉法耶特派人到市政厅——因为他的手下不允许他离开现场——报告说,现在到了给他下达命令的时候了,因为他无法再阻止这些士兵了。于是,他得到了一份命令,这时候,在雷弗广场,他已经稳坐在马鞍上,他以一种非常惊恐的表情宣读了这一命令。这份命令写上了士兵们的一切要求,尤其是其中他被迫提出的四点,将使他成为法国的独裁者。不过,这份命令又加了一句说,之所以发布这一命令,是因为他要求发布这一命令。拉法耶特没有更动这份文件。他把文件交给送信人,强烈要求加上一条:把朝廷设在巴黎。

大约5点钟,拉法耶特动身出发,手下约有两万人。在他走出城关离开巴黎的时候,他又用铅笔写了一张便条,再次确认应该按他的意图设立政府。这次行军大约花了7个小时。准备通过塞纳河的时候,他又派了一位军官作进一步的解释。他宣称,他是在强逼之下才采取这次行动的,如果大桥已经被皇家军队武装占领,他就会返回。到了凡尔赛,他要他的手下停下来,并让他们起誓效忠于国王和国民议会。

凡尔赛的人已经得到了他即将到来的消息,满怀惊恐。一个工人打扮、在队伍中一直跟拉法耶特在一起的人,飞奔到王宫门前,并被立刻召见。他正是未来的里舍里奥(Richelieu)公爵,在时隔一年之后,将再次出任财政总监。他的描述又增加了人们的惊恐气氛。国王立刻又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多数人的意见是国王应该逃跑。圣普里埃斯特说:“陛下,如果你去巴黎,很可能丢掉你的王冠。”内克尔则说:“逃跑的建议则可能让你丢掉人头。”没有人怀疑,逃跑便意味着内战。但圣普里埃斯特的观点占了上风,他骑马离开,为国王一家逃往朗布伊勒(Rambouillet)作准备。由于他知道,这个决定是下下策,而内克尔的话可能是正确的,于是,他就下马步行,被他的妻子追上了。从她那里他得知,这个蕴涵极大危险的决定已经被推翻了,国王将留在凡尔赛。国王与妇女代表们的见面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鼓舞了人们,他们高喊“国王万岁”(Vive le Roil)。从那之后,在里昂库尔特——他曾在夏天让国王到过一次巴黎——的协助下,内克尔恢复了自己曾经失去的权力。已经准备好要逃跑的马车又被下令撤回。后来,马车又再次准备出发(去巴黎),然而,这一次,他们却被人群挡住了。

当时,国王的顾问们曾经乱作一团,其中一位大臣后来甚至声称,如果当时奥尔良公爵在场,并坚持要求的话,他就可以得到一切 (4) 。据说,在拉法耶特这次进军之前的骚乱中,奥尔良公爵的手下就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并向他说明了他的机会。甚至有人说,他的手下已经带着他走到了召开御前会议的会议室的门口。不过,就在摄政王的位子触手可及的时候,他退缩了。而当国民卫队抵达之后,他的机会一去不复返了。

拉法耶特根本没有办法证明,公爵在那天夜里曾与人密谋篡位。当公爵问他有什么证据的时候,拉法耶特回答说,如果他有证据的话,他就直接将其送到法庭上去了;但他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因而他要求公爵离开法国。由于得到米拉波的有力支持,所以,公爵一连三次拒绝走人,而拉法耶特则三次坚持他必须走人。最后,公爵只好起身去了英国。米拉波对人说,他才不愿当人的跟班。后来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勒德雷尔(Roederer),一位对那个时代知之甚详的人,后来曾深信不疑地向拿破仑说,如果说有什么奥尔良党人的阴谋的话,那奥尔良公爵自己肯定没有卷入其中。

在妇女们冲到凡尔赛之后,现在又来了成群结队的男子,在巴士底狱陷落之后,这些人热衷于种种残暴的行径。随着夜幕降临,他们越来越难以控制,他们与皇家卫队发生了争执,试图冲进王宫。妇女们闹事时,国王的军官们曾要求他下达驱散人群的命令,但路易十六没有听从他的妹妹的建议,而是回答说,他不想对女人动武。而这一次,是全副武装的男人,而且显然是些危险人物。保卫凡尔赛的指挥权掌握在曾参加过美洲战争的元帅德斯坦手里,但他在这个危急时刻却没有显示出必要的才干。他反对他手下的将士自卫,下令他们撤退。圣普里埃斯特逐渐失去了耐心。现在就指望他们来弹压骚乱了,而根本指望不上巴黎的军队来救援。他请求元帅用武力击退对方的武装进攻。德斯坦却说,他得等候国王下令。国王却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这位大臣于是对元帅说:“即使国王没有下令,作为一位将军,必须自己作出判断,并为了自卫而采取行动。”国王再次保持沉默。还是在同一天,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国王才采纳了圣普里埃斯特的意见,让他们自己相机行事。他说,德斯坦伯爵应当根据自己所承担-的职责而采取行动。但他仍然没有下达一位忠心耿耿、明白自己职责的人所需要的命令。路易十六一直希望,将自己交到一位比自己更强壮的人手里,即使他自己已经懵了,这个人也应该知道如何救他。

穆尼埃已经得到了国王对于《人权宣言》毫无保留的认可,他强烈要求国王抓住时机到值得信任的外省去避难。形势确实比较危险,但现在还算保住了体面,有他撑着,国民议会还有希望阻止战争的爆发。他向国民议会转达了国王的意思,巴黎来的访客不断出现,搅扰了当天夜里的会议。就在这时,拉法耶特带着他手下那帮气势汹汹的人到了。他向穆尼埃和他的朋友们保证,他率领的这些人现在很容易就会被满足。而他对他出现在这里的真实目的却一字未提。他从国民议会出发去见国王。他把他手下那两万多人留在漆黑的夜幕中,自己出现在宫门前,仅仅带着市政厅派出的几位委员。

站在栅栏后面的瑞士卫兵警告他,让他好好想想他要干什么。由于他来到的这个地方挤满了狂热地反对这位主张革命的将军的人,因此,不管他到这里是来拯救还是来毁灭的,他都不再是个臣子,而是个主子了。这位将军只是告诉皇家卫队,他要进去。他进去后,听见有人大喊:“克伦威尔来了。”拉法耶特停住脚步,回敬说:“克伦威尔是不会孤身一人来的。”当他走进王宫见国王的时候,斯塔尔夫人(Madame de Stal)看见了他。她说,他的面容是平静的。如果是别人,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平静。路易十六看到他之后,如释重负,因为他感觉得到,拉法耶特是保险可靠的。他的措辞是恭敬的、恰如其分的。他让他的同伴们来完成那项令人不快的差使,向国王提出强制接受的条件。于是,他们向国王讲述了这些全副武装的中产阶级这次突如其来的行动的目的。国王回答说,他已经正式批准了《人权宣言》,财政总监也将会与市政当局一起安排向巴黎供应生活必需品的事,他本人也将把他的人交付给国民卫队看管。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把朝廷搬到巴黎一事,则悬而未决。这件事留待明天再来商讨。于是,他们送信给市政厅,说一切进展顺利。

一直掌握着整个事态进展的拉法耶特没有表现出一丝急躁,他克制自己没有提出不必要的要求。他的人设置了外围防线,但王宫仍然由皇家卫队守卫。国王当时并没有马上认清局势的性质,还试图把新秩序与旧秩序结合起来。于是,在那天晚上后半夜,形成了各自为政、责任不清的局面。外面是拉法耶特,里面是德斯坦,在他们的中间,则是一道无人防卫的大门。

拉法耶特相信,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到了早上,可以很轻松地收获已经成熟的果实。他得知,国民议会还在开会,秩序已经恢复,便回家上床睡觉。这一天够漫长,也够累人的了。但他的这一觉注定很短暂。天破晓之前,一小群暴徒,也就是大革命时期常见的那类装备着适合搞阴谋的武器的家伙,从花园入口闯进了王宫。这群想杀害国王的家伙撞到一个卫兵房间,里面满是熟睡的士兵,他们给吓跑了。群众憎恨的真正目标是王后,所以,那些企图杀害她的人却不是那么容易放弃自己的打算的。两个向他们开火的卫兵被拖到大街上杀害了,他们的头作为战利品被悬挂在王宫前。他们的战友们为了安全起见逃进宫内,有一位士兵却坚守自己的岗位,他的岗位就在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门口。他的名字叫米奥芒德勒·德·圣马里埃(Miomandre de Sainte Marie),他的名字现在已经家喻户晓了。王后身边有一位女官,她的妹妹留下了关于那一幕的记录:当时这位女官被嘈杂声惊醒,打开门想看个究竟。她看见了这位卫兵,他的脸上淌着血,把一群人挡在侧厅。他叫她赶紧去救王后,然后就倒下了,她听到了这群暴徒用火枪砸他的头的声音。她飞快地拉上门栓,叫醒王后,王后连衣服都没有穿,就跑到国王的房间。

从巴黎来的国民卫队驻在宫外,没有保护那两位最先遇害的卫兵;但现在他们介入了,弗朗塞瑟斯团是最早哗变的士兵,他们现在已经成为巴黎民军的坚定的核心,他们冲人了王宫。他们今天出征的时候,除了想迫使国王的军队撤退、给他们腾出地方之外,并没有别的目的。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在两军相遇的时候该怎么办,而国王的卫队也躲在栅栏后面挡住这些新来的人。但一位军官提醒了弗朗塞瑟斯团,让他们想起两个团在联手抵抗英国人时,他们被考普斯团(Gardes du Corps)救出的故事。于是,他们就喊:“记住丰特努瓦。” (5) 另一边对这一口令作出了回应,打开了大门。

拉法耶特睡得可真不是时候,待他被叫醒赶到现场的时候,他手下的人已经控制了整个王宫,他们将两派隔开,一边是国王一家,一边是疯狂挣扎的暴徒。他释放了那些被俘的皇家卫队士兵。尽管他是总司令,也无法恢复宫外的秩序。市政厅指令他争取的条件之第四点还没有实现,这一条要求是废弃这个朝廷,而将其关进杜伊勒里宫看管,他本人则被提升至高于国王的地位;对于这一点,国王还没有让步。而在这一问题解决之前,他手下的将士不可能完全忠诚于他。他没有逮捕任何人。他听任那些手上沾满了瓦里库尔特(Varicourt)和米奥芒德勒的鲜血的家伙公然蔑视正义。混乱沸腾的人群在国王的窗下喧嚷了好几个小时。他们提出的要求现在只有一样没有实现,那就是去“巴黎”,现在是该完成这一任务的时候了。国王已经无法逃跑了,因为拉法耶特的部下把守着所有宫门。国王也无法进行反抗,因为所有的士兵都听从拉法耶特指挥。拉法耶特没有强行要求国王答应这一点,他过于谨慎了,甚至没有参加讨论这一问题的御前会议,他似乎仍给了国王选择的自由。这时候,内克尔走进来,他走上前来对开会的人宣布,朝廷应该马上搬到巴黎去。路易无计可施,一言不发,在他的座位与阳台之间走来走去,最后说话了,认可了这一提议。

就在这胜利的一刻,拉法耶特显示了自己是一个直觉敏锐和敢于行动的人。借助这些人,他已经完全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但这些人激动的情绪却没有得到满足,在他们看来,王后是一切敌对和不受欢迎的力量的化身。国王的认输已经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了,王后却没有服输。拉法耶特对王后说:“陛下,您有什么想法?”王后回答说:“我知道我的命运,我愿意死在国王的脚下。”于是,拉法耶特领她走上前来,面对群众的怒潮,不过,讲话是不能被人听清楚的,于是他尊敬地亲吻了她的手。人群看到了这一幕,并发出欢呼声。在他的庇护之下,宫廷与大众之间实现了和平。

在这些决定法国前途的交易中,国民议会却始终没有参与。他们既没有提出什么倡议,也没有人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的议长不知道如何阻止妇女闹事;他虽然已经向她们供应了面包,在国民卫队到来之前,他却想不出办法让她们离开。凌晨两点钟,他听说宫中已经平静下来,便将会议改期。次日他提议,他们应当跟国王一道去巴黎。米拉波却不想让国民议会这样做。有一百名议员护送着国王一家,尽管一点用处也没有;国民议会不久也动身去巴黎。权力已经从他们手中转移到了巴黎那些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手里了,然而并不是转给这些人和他们的指挥官,而是落入那些操纵群众的人手里。国民议会的统治从6月16日开始,到10月6日就结束了。

花了七个小时时间,国王一家才从凡尔赛来到巴黎,他们徒步行走,周围是那些获胜的妇女们,她们高喊:“我们带来了面包师傅、面包师傅的老婆和面包师傅的孩子。”她们说得很正确。食品供应已经很充裕了;而这个巨变使很多人相信,以前的食品短缺并不是经济因素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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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Kaunitz,1711—1794年,奥地利人,曾任驻法公使,后于1753—1792年间长期担任奥地利首相,支持君主立宪制。——译者

(2) Klopstock,1724—1803年,德国诗人,德国启蒙运动代表人物,其创作成为狂飙突进运动的先声。——译者

(3) 指议员。——译者

(4) 指取代路易十六。——译者

(5) 奥地利继位战争中最重要的战役,展开于今比利时境内的丰特努瓦,时为1745年5月11日,法国军队获胜。——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