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是研究蒙古历史的一部重要著作。他的三卷波斯文本,由米尔咱·穆罕默德·可疾维尼校勘,分别刊行于1912年、1916年和1937年,收在吉伯丛书中。波伊勒的英译本就是根据这个权威的波斯文本翻译的。

尽管《世界征服者史》早已为学术界公认为具有第一手的史料价值,而且为多桑和巴尔托德这样的著名学者所引用,它长期来没有一个欧洲文字的译本,因此波伊勒是第一个把全书用一种欧洲语言介绍给广大读者的人。据波伊勒自己的叙述,他最早接触到志费尼书是在1938年秋,而到1958年英译本问世,其间足足有20年。从译文本身看,也从译者所加的注释看,英译者在这部著作上确实花费了巨大的劳动,致使这部因辞藻过于华丽而难以卒读的史书能够为欧洲读者所接受,同时给研究工作者提供了便利条件。我们看到英译本问世后,立即受到重视,有人甚至评论它为20世纪最重要的一部译著。

波伊勒是波斯语专家,而他在史学范围内的专长是13世纪的波斯史和蒙古史。他的翻译,没有满足于依样画葫芦,也就是说,没有满足于机械地把可疾维尼校勘的波斯文本译为英文。在翻译过程中,波伊勒对志费尼书及有关的史实作了进一步的研究,订正了可疾维尼编本中的一些错讹,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举几个例子就能说明这点。

志费尼最早记录了成吉思汗西征后分封他的四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第三子和他的继承人窝阔台的封地,据原波斯文的记载(第1卷第31页)是在AYMYL和QWNAQ地区。前一地名无疑地就是《元史》中叶密立(Emil)的对音,今新疆的额敏河流域,在元代也是一城名。后一地名QWNAQ,波伊勒据伯希和的意见把它订正为QWBAQ,即Qobaq,额敏河以东一条河名,清代文献中的霍博克河或和博克河,发源于和博克赛里山。据《元史》《太宗本纪》,成吉思汗死后,窝阔台“自霍博之地来会丧”,可以证实志费尼的Qonaq为Qobaq之误,而窝阔台系从他的分地去赴丧。

这类订正还可举出若干。察合台的一个孙子Yesün-Toqa,在原书(第1卷。第205页)中讹为YSNBWQH,即Yesün-Buqa,其残名保存在《元史》卷三《宪宗本纪》的〔也〕孙脱〔花〕中。他因反对蒙哥登基,据志费尼说先跟脑忽和失烈门囚在一起,后来又给充军。又如西辽在八剌撒浑兴建的城市Quz-Baligh、Ghuz-Baligh,即虎司八里(虎司斡耳朵),在原书中均误为Qur-Baligh(第1卷,第43页),Ghur-Baligh(第2卷,第87页)。显然,这些订正对阅读原著是有帮助的。

波伊勒指出如下一个事实:为避免提到一些蒙古宗王的真名,志费尼常使用他们死后的称号。最显明的是窝阔台,他在《世界征服者史》中又叫做Qa'an。Qa'an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的称号,突厥人的可汗。《元朝秘史》中汉译为合罕,成吉思汗及其继承者均有此尊称。但当志费尼单独使用它时,那就是特指窝阔台了。这必定是窝阔台死后在社会上流行的称呼,因为我国的历史文献中有许多例证。1276年龙门神禹庙蒙汉文令旨碑中曾提到“成吉思皇帝匣罕皇帝圣旨里”,这里的匣罕,正如冯承钧的注释说,即太宗窝阔台。另两块碑,即1296年和1297年河南安阳白龙王庙圣旨碑,又写作哈罕皇帝。此外,刘秉忠在和林的上书中两次出现合罕皇帝之名,也指的是窝阔台(《元史》卷157《刘秉忠》)。王恽的《秋涧大全集》卷87,更明确地把窝阔台称为“太宗合罕皇帝”。

拖雷在志费尼书中有时被称作Ulugh-Noyan。波伊勒指出,突厥语的Ulugh训为大,Ulugh-Noyan义为大那颜,它的蒙语同义词是Yeke-Noyan,这是拖雷死后的称呼。据《元史》《祭祀志》,睿宗(拖雷)题曰“太上皇也可那颜”,也可那颜当即Yeke-Noyan的音译。王国维据此证实《圣武亲征录》中的“四太子也可那颜”七字连读,指拖雷而言,非为两人。可见拖雷死后常被称为大那颜。他的寡妻,唆鲁禾帖尼,在志费尼书中写作Sorqotani Beki,省称Beki,义为后妃。查《元史》《顺帝本纪》,我们看到这样的记载:“至元元年(1335年)三月,中书省臣言,甘肃甘州路十字寺奉安世祖皇帝别吉太后于内,请定祭祀,从之。”别吉显然就是Beki的对音,唆鲁禾帖尼死后的称号。

但是,波伊勒的考订并不都是正确的,值得商榷的地方也不少。在这方面我们仅举一两个例子。

在《合罕言行录》一章中,志费尼极力颂扬窝阔台的乐施好善。除去那些浮夸之辞和不实之处外,这章内包含了窝阔台统治时期的一些重要史实。其中有如下一个有趣的事件。志费尼说,在契丹国有个叫做TAYMW的城市,该城的居民上书称,他们欠了八百巴里失的债,请求下诏给债主,缓期归还。窝阔台说,如果叫债主缓期,那债主要受到损失,如果置之不理,那人民又要倾家荡产,因此,好心的窝阔台吩咐从国库中偿付。诏令一下,欠债的和收债的都前去国库领取现金。这个故事,我们从《元史》中找得到若干条类似的例证,例如,《太宗本纪》曾载录公元1240年窝阔台“以官民贷回鹘金偿官者岁加倍,名羊羔息,其害为甚,诏以官物代还,凡七万六千锭。”

志费尼提到的城名TAYMW,波伊勒把它订正为TAYNFW,即Tayanfu,山西的太原府。这个订正是缺乏根据的。志费尼书的各个抄本在著录这个地名时均保留了鼻音M,拉施特的《史集》同。维尔荷夫斯基俄译拉施特书把这个地名转写为Tai-min-fu,至少拉施特书的一个抄本实作此形(维尔荷夫斯基译拉施特书,第52页注 )。志费尼书的一个抄本(D本)作TANMΓW,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Taminfu的讹误。从这些线索看,志费尼所说的这个城市,不是山西的太原府,而应为河北的大名府,志费尼和拉施特均无错误。按《元史》卷152《王珍传》载:“岁庚子(1240年),入见太宗,……珍言于帝曰:‘大名困赋调,贷借西域贾人银80铤,及逋粮5万斛,若复徵之,民无生者矣。’诏官偿所借银,复尽蠲其逋粮。”这里说的官偿所借银,和志费尼的记述颇有相同之处,但志费尼的记述更为生动和详细。大概在窝阔台统治时期,确实有过由政府偿还大名府百姓欠债的事。

贵由登上宝座后,派遣两名将官去攻打契丹蛮子国,其一是速不台,另一名,原波斯文作 ΓAN(第1卷,第211页),波伊勒把它读作jahan,蒙语的“象”。此人当即蒙古初期著名的大将,《元史》中的察罕。据《元史》《察罕传》,定宗(贵由)即位,“命(察罕)拓江淮地”,与志费尼的记载吻合。考虑到汉语对这个人名的转写,伯劳舍把它读作ČΓAN即chaghan“白”,是更为正确的。拉施特和《元史》对察罕的生平,所述极为近似,二者所依据的应为同一史源。

上述例子说明,波伊勒未能广泛地参考和利用《元史》之类的汉文史料。尽管他在这方面作出了努力,并曾就教于一些学者。对于《世界征服者史》、《史集》等波斯史书的考订和研究,汉文史料始终具有头等重要的参考价值,例如蒙哥的异母兄弟拨绰,他母亲名字在拉施特书中为一空白,但据《元史·牙忽都传》、“拨绰之母曰马一实,乃马真氏”,可以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乃蛮人,足以补拉施特书之缺。不仅在史实的订正方面,就连志费尼和拉施特所述的蒙古风俗习惯等,都能用《黑鞑事略》、《蒙达备录》等书来作对比研究。在这个领域内,前人虽已作了不少工作,总的说来还大有探索的余地。从这个角度说,波伊勒的翻译和考释显得不足和逊色。

中国学者是经过洪钧的介绍才知道志费尼的。洪钧给志费尼作的简短介绍,现在已无多大的意义,而且包含了一些明显的错误,为后人盲目地承袭下来。志费尼的父亲,名叫Baha-ad-D n,按《元史》的译音是宝合丁,但洪钧把他考证为《元史》《宪宗本纪》中辅佐阿儿浑管治阿母河等处行尚书省事的法合鲁丁。法合鲁丁也是个常见的回教人名,其对音为Fakhr-ad-Din,在志费尼书中另有其人,不是志费尼之父。尽管这样,读者仍能从洪钧的《元史译文证补》中间接地得知志费尼书的一些内容,作为开拓者,他的功劳是不可埋没的。

继洪钧之后,冯承钧翻译出版了多桑的《蒙古史》。多桑书中大量引用志费尼的话,使读者能够更多地接触到他的著作。但是,多桑只能根据巴黎图书馆当时保存的一个无足道的抄本,进行工作,因此有很大的局限性,一些重要的内容仍不能为中国读者所知。60年代初,翁独健先生提出翻译志费尼书的计划,由我来具体作这项工作,因种种原因,特别是“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工作时断时续,任务一直未能完成。近年来,在翁先生的关怀和指导下,这项工作终于得以继续进行。现在,我们根据波伊勒的英译本,把《世界征服者史》译为中文,使我国读者得窥这部波斯文史书的全貌。至于根据原波斯文本作进一步的考订和研究,则有待今后努力。

在译名方面,我们主要采用《元史》的译音,兼采《元朝秘史》。原则是尽量做到名从主人。如一些人名、地名,等等,在《元史》、《元朝秘史》及其他史料中没有著录,或者没有考证出来,那就采用洪钧、冯承钧等的译法,或自行翻译。为便于查阅英译本,我们在这个中译本的页边上,标出英译本的原页数。在注释中及索引中提到的“见……页”,指的是英译本的原页数,并非指中译本的页数,这点是需要说明的。

中译者

1980.2.1.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