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左右,单节为迎接姐姐以火把照路很麻利地跑了出去。音音赶忙召换说:“喂!等一等。天刚黑时都不便打发你去,天这么晚了你不能去。还是我去吧,站住!”她站在门口大声呼唤。但是天阴路暗,哪也看不清,连火把一会儿也不见了。音音一个人不住地叹息,怅然站在那里。过一会儿回到屋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仔细想:“去年来到这个山村落户,从秋天的盂兰会才开始祭奠道策。为了可能已经阵亡的儿子和其他死去的人,曾向田文茂林的地藏菩萨献灯火,自从许下这个大愿,一天也没间断过。但每日黄昏到那里去,来回都还感到孤单胆小,在四下一无所见的茫茫黑夜,谁愿意走那荒郊野路。可是还没回来的姐姐和去寻找姐姐的妹妹都无怨言,这说明了她们的一片孝心。如此孝顺忠贞的同胞姊妹,为何出阁后就这样薄命呢?都夸她们同我儿子是两对好夫妻。但只有一夜的缘分,至今丈夫生死不明,是月下老人配错了吗?若生下来就是山村的农妇还好说,虽然官卑职低,但祖孙三代都是武士出身,她们从小手未提篮肩未担担。到我家来的这一年半时间,白天去山上砍柴,夜间喂马,做梦大概都在想念自己的男人,在暗中伤心落泪,却不露声色。她们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是为了安慰我。怎不令人心疼?”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独自唠叨呜咽,同她做伴儿的只有墙外的蟋蟀,夜阑人寂,十分凄凉。

不能总这样伤感,她抬起头来,收住眼泪说:“看我多么糊涂,叹息一阵又有何用?惦着的两个媳妇回来没有?”她愁眉不展地站在走廊上,弯下腰用脚摸到草鞋穿上,又到外面站着。这时犬川庄助义任正到处寻找山脚下的这处茅屋。见这里面北的窗户露着灯火,已过深夜还没锁门,就到门前来叫门。音音在黑暗中看着问道:“你到哪里去呀!”庄助回头说:“我不是过路的,虽然很冒昧,但想打听一下,这里有个叫音音的老太太住在哪里?请告诉我。”音音听了非常吃惊,稍微镇定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音音就是我,你从哪里来呀?”庄助听了十分高兴。“原来您就是,这太巧了。我从武藏来,本来四个人同行。同路的一个朋友受人之托,给您捎封信来。但适才在白井那边,遇到打斗受点牵连,各自跑散被朋友们落下。说不定他们今晚会在这里投宿,所以随后赶来。比我先来的人到过这里吗?”音音听了侧着头说:“你说的人还没有来。虽然我等待着武藏的消息,但见不到信也没办法。你还是到那边详细打听一下,再同那个捎信的人一起来吧。”庄助听了稍稍沉吟了片刻说:“您说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夜已深,天又这么黑,山道容易迷路,在这等着一定会碰到,可以在这暂时休息一下吗?”对他这样的请求也不好冷淡地予以拒绝。她便回答说:“那么就脱了草鞋,进屋来休息吧!”庄助这才放心,跟在后面从走廊进到屋内,在地炉旁边落座。音音把灯光挑起来,仔细看看庄助,鬓薄面白,坐着上身很高,年纪很轻。当下她私自在想:“这个人虽然有些落魄,但身带双刀必定是个武士中的浪人。看他的神态不像个恶棍。然而知面不知心,是否是敌人的奸细很难预料,试试他看。”于是她若无其事地沏茶款待说:“如您所看到的,这个偏僻的山村,家无隔夜之粮。家里的人早晨出去,至今未归。我想出去弄点东西,可是没人看家。虽然很失礼,能替我暂时看一会儿吗?”庄助听了面带微笑说:“这虽然很容易,但让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看家您能放心吗?如果丢点什么,我也十分不安。何必那样急忙出去呢?”他委婉地加以推辞。音音也笑着说:“您说得虽是,但有钱的人家才需要留心,我这个贫寒之家有什么可怕的?虽说这个山里没什么蚊子和跳蚤,可是这一带到了深夜蚊子特别多。我想拿把草来熏熏地炉。去去就来,暂且拜托了。”说着就走出去了。庄助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坦率直爽的老婆儿,纵然路熟,这么黑的夜晚也不点个火把,到哪去呢?从她的说话和举止上看,不像是山里生长的人。是什么人落魄,躲到这偏远的山里来,做了卑贱的女人?她的内心一定很纯洁。”这时面前飞来个蚊子“嗡嗡”在叫,他不住地扑打着说:“真讨厌!确实蚊子太多了。且熏一熏。”说着把走廊放着的草篮子拿进来,恰好一阵山风从窗户吹进来,把灯吹灭了。庄助没了办法,到处摸有没有引火的木条。但才来哪里都不熟悉,没摸到想找的东西,不料将茶碗碰翻,又被纺车绊了一下。无奈只好围着地炉的周围摸。拾起火筷子,扒出一点埋着的火,把草盖在上边,把脸趴过去想把草吹着,可是草还没大干,怎么也吹不着。他心里很着急,又到处找吹火筒,但还是找不到。没办法就在黑屋子里抄着手呆呆坐着。

却说犬山道节忠与,黑夜在田文地藏祠的茂林中,被两个身份不明之人夹在中间,想夺去他携带的仇人首级。在搏斗时借着刀砍石柱发出的火光,用火遁术逃脱。他并非害怕敌人,而是不愿作因小失大之争。但因为天黑心慌,却把那个老人从肩上掉下的两个包袱拿错了,由于彼此的包袱相似而没有发觉,拿回家里来说:“怎么这样黑。音音在吗,为何不点灯?曳手!单节!”他站在那里召唤也没人回答,所以就嘟哝着走进来。因为对屋内熟悉,摸着黑慢慢将两个包袱放在祖先龛旁边的旧柜橱内。然后将门关上,连喊了几声:“音音!音音!”却还是没人答应,就坐在地炉前面用手到处摸,他是在找打火箱。再说庄助在道节回来时心想:“在乱世诚实的人少,奸诈之徒多。这家主人那个老婆婆看着很诚实,让我在这休息,她出去了,现在猜想起来这间草屋一定是贼窝。因此夜间在森林里扫墓的那个歹徒也一定住在这里。那样的话矠平所说之事也就不一定可信。纵然其言不假,无论城乡同名的也很多,这个音音恐怕不是矠平的亲戚,而是贼妻。若果真是那样,她就一定是为了骗我而出去告诉同伙,以便害我。这种乌合的山贼,再从外边找来一些又岂奈我何?那就把他们引过来,全都消灭干净。”他心里这样想着,一点儿也未动,坐在那里袖着手连大气也不出。这时道节并不知道身边还有人。打火箱没有摸到,摸地炉的周围找到火筷子扒拉灰,三扒两扒,埋着的火把庄助方才盖上的草自然引着了。一阵强烈的夜风吹来,燃烧起的火光使二人面面相觑。道节和庄助都大吃一惊,急忙操刀在手,按着刀鞘站立起来。彼此怒目相视,在地炉的两边站好了准备交锋,又在火光暗淡中互相看看,道节急待动手,将要拔刀。庄助将他拦住大声搭话道:“犬山兄,且慢!”道节不大明白,忙问:“怎么认识我,你是谁?”庄助微笑说:“我是犬川庄助义任,和你有前世的缘分。有许多话要同你谈,且不要拔刀。”道节听了十分惊讶,仔细端详着点点头,把刀纳入鞘内,但还是不敢疏忽:“听你报名我也略微记得了。六月十九日,也是在像今天这样的深夜,我们在圆冢山边见过。”庄助跪下一条腿,二人进行了这样一段戏剧性的对话:

庄:你火葬节妇滨路十分辛酸,我在窃听你并不知晓。当你拿起村雨刀要离开去为君父报仇时,我握住刀鞘报名想夺你的刀……

道:我将你推开,嗖地拔出刀来。

庄:我也毫不怠慢,拔刀迎战。

道:彼此施展绝技,虚虚实实。

庄:一上一下,互相砍杀,刀尖碰到我的胳膊。

道:大概你受了点轻伤。

庄:我砍了你的肩头。

道:不料瘤子被劈开。

庄:从伤口飞出颗珠子,奇怪地落入我手。护身囊的带子松开了缠在你的刀把上。

道:我没留神把带子拉断了,才知道囊中有颗小珠子,珠子上鲜明地现出忠义的义字。

庄:从你身上掉出的那颗珠子,也自然地可以看见忠义的忠字。

道:我并不知道。你我既非仇人,我身系报仇的大任重如千斤,便借火遁……

庄:你隐形不知去向,不期今宵又在此重逢。

道:在田文的茂林中,妨碍我祈祷的可是你?

庄:祭扫那个旧冢的,原来是道节你?

道:那时闯过来,把我们隔开的是谁?

庄:我不知道。

道:我也不晓得。

庄:以后会知道的。

道节道:“他是谁都无关紧要。我钦佩你非凡的武艺和勇力,我们如果都能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的身世结为兄弟,胜似得到万卒之助。然而我与你并无宿缘,更难以知道往世的缘分。你说我们有往世的缘分实难以置信。想以妖言拖延时间,趁我不备而击之,我岂能上你的当?”正在他这样斥责时,草已经烧光,屋中又是一片漆黑互不见人。庄助高声说道:“我未将事情的原委说清,你有所怀疑是可以理解的。但互相都有证据,不只是彼此的珠子,你身上如有块状似牡丹的痣,我们则是异姓兄弟。这是重要的证据,先把灯点着。”道节听他连自己身上的痣都知道,便半信半疑。在火燃着的时候看见地炉边上有块引火的木条,赶快摸到将灯点上。

却说主人音音,因为心里另有想法,所以让陌生的过路人看家,自己往田文地藏祠的茂林那边走了半里多路,想看看曳手和单节回来没有。在路上站了片刻,不见前方有松明的火光。既然出去不是想买东西,在那里待了一会儿也就转身回来了。她从门旁往里看看,隐约听到道节和庄助的对话,虽很吃惊,但没立即进去。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手扶着走廊旁边的树篱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二人在里面一点也没发觉。道节点着了灯回头看看。庄助轻轻趋膝向前道:“犬山兄,你身上果然有状似牡丹的痣,这说明我们就是有往世缘分的兄弟。不要再隐瞒好吗?”他这样一再追问,道节歪着头皱眉说:“真奇怪,我的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生下来左肩上有个瘤子。六岁时因故曾一度丧生,但又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从那时起瘤子上生出块痣,状似牡丹花。过了许多年,那个月的十九日在圆冢山旁被你砍破了瘤子,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次日一摸肩头,瘤子好了,一点刀痕都没有。原来那时从我的伤口出来颗珠子,太不可思议了。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说我有痣就有往世的缘分,是什么缘分呢?”庄助微笑着说:“费尽千言万语,没有证据也是空话。你先看看这个!”说着袒肩转身给他看背上的痣。道节赶忙把灯拉过来,仔细看看,庄助也有块痣,从脖子旁边到右肩胛骨下,状似牡丹花。与他曾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的痣一般无二,不觉长叹一口气说:“太奇怪啦!太奇怪啦!”

当下庄助穿好衣服,取出在衣领缝中所藏的带有忠字的珠子说:“这是从你肩上的伤口出来之物,我秘藏的珠子那时同护身囊一起被你拿去了。看了就会知道,字虽不同,珠子却完全一样。请看!”他说着递给道节。道节接到掌中,对着灯左右观看,更加感叹不已。他把自己的珠子收在腰间的印盒里,然后把颈上挂着的庄助的护身囊还给他说:“我曾打开这个囊看过稀世的宝珠。另外在包脐带的纸上,写着你的乳名和诞生日,以及得珠的经过。知道定非凡人,他日或许再会,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真想不到竟有这等奇事,从我的伤口飞出去的珠子和痣都彼此相似,不能说没有宿缘,只是不知其故。我的痣就是这个。”说着他拉开左衣襟,露出肩膀。庄助欣然收起护身囊,看看道节的痣,同他所推测的一点不差。不觉喜悦地拍了一下膝盖说:“你有这块痣,我在圆冢山窃听你告诉令妹时,就已大体知道。今亲眼见到方知我们确有宿缘。据我了解此珠并非人造之物。据说当世安房里见将军之女伏姬,是位罕见的烈女。她在幼时,因故役行者显圣,赐给她一串念珠。这是其中的记数珠子。长禄二年秋,伏姬在富山自杀时,那八颗记数的珠子,与一道白气一起向八方飞散。最近有同样因果的两三位朋友,在下总的行德,遇到里见的旧臣金碗入道丶大法师和将军的密使蜑崎十一郎等,才得知它的确切来历。因此你我的珠子,大概是根据伏姬临终时的誓言,与那气一同飞散又同我们一起出现在人间。这足以使我们灼然得知宿缘。另外我们身上有块好似牡丹的痣,大概是像八房那只狗的毛色。关于八房之事是这样的。”他概括地予以解释后,又接着说:“我们既有此缘分,有同样的痣和相似珠子的人就该共有八位。加上你已经见到的是六位,剩下的两位不久也将会相聚,这是可想而知的。除你我之外,具有同样因果的豪杰中,先说犬冢信乃戍孝。他是武藏国大冢人氏,是令妹节妇滨路的未婚夫,持有带孝字的珠子。其次是下总浒我的浪人犬饲现八郎信道,他持有带信字的珠子。再次是行德的市人之子犬田小文吾悌顺,他的珠子上有悌字。还有市川的乡人山林房八之独子犬江亲兵卫,他有带仁字的珠子。我们身上都有块痣,虽位置不同,形状却无异。以此推断,我们的出生地和父母,虽然各不相同,但因是有宿缘的兄弟,所以各自以犬为姓,不是很稀奇吗?我们应该感谢伏姬,要把她当作我们往世的母亲来祭奠而不能诽谤。同一因果的八犬士聚齐后,同去安房侍奉里见将军,这是归宗之义。尽管彼此的缘分匪浅,也许与前世的报应有关,现在我们都十分薄命,各自不得安宁。因此犬冢戍孝受其姑父母之骗,不知村雨宝刀被盗而去参见浒我将军,不料获罪。他同犬饲信道厮杀落到船上,因而漂泊到行德,为犬田父子所救,并且由于山林房八夫妇的杀身相助,才再次脱离危难。我在那天夜晚偶然杀了个人,当场为主人报了仇,却被仇人的同党诬陷。在即将处死之际,犬冢、犬饲、犬田三雄大劫法场,杀死奸党救出了我一同逃到户田河畔,后有追兵,前无渡船,以为必死,却被神宫河的渔夫矠平搭救,得到船只摆脱了敌人。不只是矠平,还有他的两位亲人力二和尺八都是豪侠,他们二人从芦苇荡中冲出来,挥戈奋战。力二郎在水中杀死追兵的大将丁田町进,尺八挡住想渡河的敌军,频频迎战。我们在远处看着,想再回对岸相助,矠平不摆我们过去。大概他早已有厌世之心,沉船身亡。因此我等不得不离开那里。那时已经黄昏,没有看清二位侠客的存亡。出于无奈,在黑暗中便寻路逃走了。”

音音偷听到这里,且惊且疑:“晚间在门前站着的那个昔日情夫矠平,也不知是否他的魂灵,竟无情地拒绝,片刻也未容他进来,太过意不去了。对儿子的存亡,更加放心不下。多么悲惨啊!”虽然她不能哭出声来,但却潸然落泪,不好意思立即进去,便独自扶着树篱笆悲叹。里面的道节细心倾听了事情的经过,于是改变态度说:“真是前所未闻的奇谈。即使没有宿缘也都是稀世的豪杰,我竟有眼无珠,既未归还村雨宝刀,又屡次把你当作敌人,十分惭愧。那个矠平是从前侍奉家父的,当时的名字叫姥雪世四郎。他在我出生时由于如此这般之事,被驱逐出去。我虽不认识这个人,但早就听说他住在神宫河原。另外这家的主人音音从前与世四郎有私,生了力二和尺八。又由于某种缘故,音音被留下成了我的奶母。所以儿子跟着母亲都侍奉我。世四郎矠平虽是力二和尺八之父,但被世人知道后耻笑,便不说是父子。是否因为对不起儿子和妻子,才厌世投户田河自尽,实在死得可怜。另外那个力二和尺八,挡住众多追兵,放走四犬士是有因由的。我曾想狙击杀害君父的仇人,但心腹的家臣仅剩他们二人。尽管他们都是有忠义之志的英勇壮士,还是不及辅佐张良刺杀秦始皇的沧海君。想得到三四位得力助手以伸张大义,所以就派力二、尺八到武藏去。吩咐他们与你们兄弟同心协力,如果认为你们是世上的豪杰,便与你们真诚相交,待摸清你们的隐衷后,相机请诸位与我结成同伙。因此让他们兄弟寄居在与之骨肉分离的其父那里。虽然同你们还没有见面的时间,但他们或许是想为四犬士效点力吧?可是只有你一个人来到这里,那三位犬士怎么没来?”庄助听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们四个人在户田河原再次脱离危难,一同走了三四天,今天在明巍山中,我在茶楼随便用望远镜往下看,看到与你相似的一个武士往山脚的那边走去。心想是否是你,便告诉那三位犬士一同急忙下山。我们路不熟便到处打听,傍晚离白井城不远,路过一个什么村子时,许多村人奔走相告,说某处有歹徒,趁扇谷将军回城之际行刺,而杀的并不是管领,而是其手下的某某人。这样吵吵嚷嚷的,我们听了十分吃惊。此事如果属实就想为你报仇。于是想急忙赶到那里去探听虚实。一同走着,见前面一个人提着血刀走来。因是黄昏看不清面貌,就从我们四人的身边走掉而不知去向。因此我们受到连累不得不与追兵交战。这时敌人又来了援军,在万分危急之际,从竹丛中发出喊杀声,频频将敌人射倒,我们才算得救,杀出重围,各自落荒逃走。日暮天阴不辨东西,我落在后边。在田文的地藏祠暂且歇脚时,把扫墓的你当作是盗贼,出来阻拦将你赶走。从那里到这来是因为有矠平托付给犬冢的信。听说那封信是给住在这个山下的一个叫音音的老妈妈的。以此为线索,我想犬冢等三位朋友也许到这里投宿。但是到这里一问那三位犬士并没有来,心想在这里等着一定会碰到,便蹭到屋里来。这家主人是位老妈妈,要出去买东西,让我看家,可巧灯被风吹灭了。这时你从外边回来,于是我就疑心生暗鬼,以为又是贼,便没有搭话。如果不是炉火着起来了,在暗中动武说不定都会受伤,好危险啊!”他这样地倾吐着衷肠。道节听了面带笑容,摸着头说:“亲信疏疑,此虽是世之常情,而有这样的宿缘真太稀奇了。我不久前离开圆冢去镰仓,刺探敌人的动静。听到不少人说扇谷定正因故去上野的白井,就偷偷跟踪躲在奶母音音家,想寻找机会。据说定正从昨天去户泽山狩猎,这里也被派了工。心想这是个好机会,连对音音都没说出心里的机密,便去到离围场不远的明巍山附近,探听到回城的时间。你就是在那时候从望远镜中看到我的。于是我就在白井城那边的树林中等到了他。拿着村雨太刀随便说点瞎话,接近了仇人管领定正,将他刺倒割下头颅。岂知敌人早有准备,我杀的不是定正,而是越杉驮一郎远安。然而远安在池袋之战中,枪刺倍盛朝臣,也是亡君之仇人,总算聊舒郁愤。以后便不择敌人,任意砍杀。这时敌人的大将巨田助友,率士卒从丛林后攻过来,想前后夹击。我不能在那里丧生,就且战且走。恰好天已黄昏,被前边来的过路人隔开。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已无敌人追来,遥远听到喊杀声,那个竹丛旁好似还有激烈战斗。当下我想敌人一定误认那几个过路人是我的帮手,便想把他们抓住杀了。我怎能嫁祸于人自己逃走?与其杀人利己,莫如共同一死。所以就急忙跑回原处,偷偷钻入竹丛中,一边喊杀一边射箭,用此计策吓唬敌人,使你们暗中得救。待敌人后退,日暮之后,又到原来的树林旁边,拿起方才扔在那里的远安的首级,包好系在腰间。不料这时又杀死了父亲的仇人灶门三宝平,把他的首级也系在腰上。另外又消灭了敌人的两三个伏兵。在田文的地藏祠附近有今年四月十三日音音为我的亡君和亡父所建的墓标牌,想用仇人的首级进行祭奠,我正走到那个茂林,忽然被你惊走,未能祭成,便将两颗首级带回来了。我想把事情的经过告诉音音而她不在,又被你吓了一跳。不仅听到义勇无双的五犬士的来历,并且了解到我也是其中之一的这段宿缘,不胜欣慰。如果早知道这些,在圆冢山就把村雨刀交给你了。只想着得到了一件报仇的好兵刃,便拒绝了妹妹滨路弥留时的请求,使犬冢兄暂时受了不少苦,万分惭愧。犬川兄!但是那天晚间如果我不杀了妹妹的仇人,太刀也就不知去向。宝刀因此而落到我手中,这不也是宿缘吗?离合得失真乃是机缘。如今我已加入犬士的行列,这把刀岂不是给犬冢兄最好的见面礼么?在我们还不相识时,四犬士就替我迎战大敌,我又半路回去,为四位仁兄击退了许多敌人,行动犹如早已商量好了。我们俱脱离危难,是顺应自然、义气相通所致,不亦奇哉!妙哉!”他对往事的一段长谈,使庄助也十分感叹地说:“我也这么想,不仅今天我们成了知交,而且前次我和你偶然换了宝珠,那珠子已日益对我们有利。我在大冢被奸党陷害、囚禁在牢中感到必死之时,只要口中含了那颗珠子就立即感到舒畅,用那颗珠子往身上擦擦,棒疮就立即痊愈。而且偶然报了杀我主人之仇,是与无意中换得带有忠字的宝珠之意相符的。你偶然获得村雨宝刀,今想还给犬冢,这个行为符合我的宝珠的义字。忠兼义,义中有忠。因此犬士们虽姓异而情如骨肉。珠子的字虽不相同,义气是一脉相通的。这也是自然的默契,可喜可贺!”他这样地赞许后,两人都感叹不已。道节更加高兴地说:“你和我虽然得以尽吐衷肠,但是犬冢、犬饲、犬田等不知到哪里去啦,很不放心。这里非常偏僻,人烟稀少,山路崎岖,而且又是定正的领地,你们长途跋涉正在疲劳之际,如再有不测之祸,十分危险。主人音音还没回来,其儿媳都没在家,好似有什么缘故。想当面问问,但已无暇等待她们。走吧,我们去找那三位犬士。快!快!”他急忙站起来,腰间挎着自己的双刀,手里拿着村雨太刀赶忙动身。庄助赞同他的意见,也拿起刀想同他走出去。

这时音音慌忙唤住他们道:“请稍等等!”说着从树篱笆后走出来,擦擦眼泪说:“我突然把公子和犬川爷留在这里,你们可能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早已回来,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为了不打断你们,所以就一直待在这里。今天公子您杀了君父的两个仇人,我老婆子听了非常高兴。您同世间的豪杰们有宿缘,因而彼此结交,这比什么都幸运。并且听到了您隐瞒到今天的有关我儿子的事情,总算得到一点慰藉。但也并非没有使我感到奇怪之处。曳手和单节至今还没回来。我虽有想说之事,但您想出去怎能耽误?等您回来再说吧。尽管您方才战胜大敌,安然归来,大概还是早已下了追捕令,即将传达到这里。现在夜深天黑没有月光,拂晓前请您赶回来。”道节听了点头道:“奶母如同我的母亲,关于力二和尺八之事,未尽早将此机密告诉您,是唯恐泄露出去。我先去寻找三位犬士的踪迹,待一同回来,再慢慢对您说。”庄助也同时安慰她说:“同在一棵树下歇凉,或同渡一河之水,都是有缘的,何况犬士们宿缘匪浅,如同形影。即使途中遇到不测之事,也会相助确保无恙。太太!您就放心吧!”音音回头看着他说:“有犬川爷就放心了。公子就拜托您啦。”她一心一意地为了主人。接着她又对公子说:“您不拿火把吗?”道节摇头道:“拿火把会成为敌人的目标,还是越黑越好。”说着他和庄助走了出去。

音音目送片刻,关上门进到屋里。一个人怎么也解除不了心中的疑虑,她担忧地想:“曳手和单节至今未归,是遇到方才所说的松林中的战斗没跑开,被流矢伤了,还是丢失了马?要么就是被士兵糟蹋了,无路可归?不管怎么样,回来这么晚,都决不会平安无事。担心的不仅是这个,还有两个儿子在户田河能杀败那么多敌人吗?想起来更悔恨莫及的是,不知矠平已不在人世,竟将他无情地赶走了。矠平死得很勇敢,给祖先献盏灯吧。南无阿弥陀佛!”当她念完佛将待起身时,听到外面有人咳嗽,那人一手拿着提灯推开大门进来,在院门中喊:“老奶奶!”来的人是谁呢?一看是管庄园的根五平带着樵夫丁六和颙介他们来到走廊下说:“老奶奶,您出来了,深更半夜的还没睡吗?这么晚了到处跑不为别的,从白井城来了个紧急命令,要好好听着!”说着从怀里拿出公文,丁六和颙介赶忙把灯笼拿到他的身边。当下根五平恭恭敬敬地高声朗读了命令的全文:

兹有已故之炼马倍盛的余党犬山道节忠与,窃举螳螂之臂,以逞逆谋,以蚊蚋负山之力,欲报仇冤。是以巨田薪六等早奉密令,追捕至今,狗急反噬后,已逃亡不知去向。此贼年二十二三,身高脸白,月牙头长出甚长。如发现此人,速来禀告,如有能逮捕交官者,将论功行赏。另有同党四五人,姓名未详。知之者,定要禀报,窝藏者,与之同罪。饬令巨田助友等遵照执行。

读毕,将文告揣在怀里说:“老奶奶,听清了没有?你是他乡人,经仁田的哥哥介绍,从去年夏天来到本村,买了这处空房子,你寡居,婆媳三个人同住,儿子据说在他国。都是女的虽捉不住歹徒,但一定要当心,不能留不认识的人住。如果知道他们躲藏的地方,要偷偷报告给我,得赏咱们平分。受累的还是管庄园的人。穷乡僻壤,近的离半里多路,户少路远,恐出现意外之事,特抽派两名庄丁,在黑夜里到各处通知。这儿是最后一户,可累死我了。”说着他捶着腰。音音听了微笑说:“您受累了。丁六和颙介也进来歇歇脚吧。给你烧点茶喝。”根五平听了说:“茶和水都不想喝。还是赶快走吧。”他带着两个樵夫,急忙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