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犬田小文吾辞别依介夫妇离开了市川的客栈,想先去行德向已故的父母辞行,便深戴斗笠赶路来到菩提寺。他拿着准备好的鲜花走进了庙门,在坟地前提水净了手,在墓前献水献花,对着只具父名的石塔叩拜祈祷,过了很久才起身将待离去。他心想:“万里行程而无投奔的去向,就犹如漂浮在水上的无棹小舟,无法靠岸。前与犬山、犬冢等分开时,心想往信浓路去,可是因为寻找曳手和单节,却独自往东来,至今已有一年光景。因此如今若再到那里去寻找他们,则如同刻舟求剑,徒劳而无功。那么往何处去寻找那四位朋友呢?况且至今也不知曳手和单节的下落,再加上近日心中一直惦念着在墨田河无奈分手的犬坂毛野之事,心乱如麻。毛野的胆量和智慧都远胜于我,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以其出生的乡名为姓,他是否也同我们一样,是有因果缘分的犬士?如果没有猜错,他一定也有状如牡丹花的痣和珠子。虽想问个究竟,但是正处于危急之际,没顾得问就分开不知去向了,深感遗憾。另外仔细一想,犬坂生长在镰仓,那里一定有他母亲的墓,是否那时他偷偷去镰仓啦?即使那里不好藏身,现已去他乡,也仅只相隔两三个月时间,我且去那里悄悄向当地人打听,也许会得知他的去向。再会时将我心中所想的告诉他,如果没有猜错,有证据是有同样因果的犬士,也没枉从去年空度岁月。如能孤雁得侣同归北地,该多么令人高兴。然后再同犬坂去找犬冢等那四位朋友,见面时他是我被扣留在石滨的最好证人。而且即使丢了曳手等,又得到一位犬士,似乎也可稍有光彩。就这样办。”他心里盘算好后,便戴上斗笠赶忙走出庙门去往镰仓。

次日申时许到达那里,住在米町的客店。每天去街头巷尾,或到茶楼、酒肆等众人云集的地方,侧耳倾听世间的传闻。有时也与素不相识的人在闲谈中冷漠地问:“听说此地有个很出名的田乐女艺人,名叫朝开野,可知她的住处?”有的回答不知,有的虽透露了她的报仇之事,但似乎有所顾忌又不肯细说。其中有位老人听小文吾动问,便回答道:“您所打听的朝开野,在杀了许多人的那天,从武藏的石滨逃走,再没回这里来。石滨的千叶将军与管领家关系密切,一定知会这里,现虽未听到下达逮捕命令,但她如虑及于此,就绝不会抱着柴禾往火边跑,不怕逮捕而回到此地。虽不知传闻真假,但那个朝开野并非女子,而是想为父报仇,从小改变男装欺骗了几万人,真是骇人听闻。此地对这件事有所顾忌就是为此缘故。您一点都不知道吗?即使随便打听其住处,也会担风险,时下不但打听不到,而且如被坏人怀疑,诬陷您是其同伙,便将有口难辩。请务必当心!”老者这样耳语加以制止。由于此人的好意,小文吾忽然吃惊醒悟,遂打消此念头。这一日毫无所获地回到客店,独自思索:“果如今日老者所说,镰仓管领是千叶氏的恩家,而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那么一定会告知常武被杀之事。然而自胤邪正不分,在是非面前犹疑不定,如还恨犬坂的话,则不仅胤智而且连我也说不定会被照会缉拿归案。那么住在此地,不但徒劳无功,而且凶多吉少。虽然白来一趟,费尽心思也未找到所要找的人,但也不以为憾。然而自去年三次跑了三处,失散的知己男女七人,一个都没找到,明天又往哪里去寻觅呢?从去秋至今十三个月间,无一日松心,世间不乏忧伤之人,而又有谁胜似于我?”他这样地冥思苦想,诚如俗语所说:“一个人商量没完没了”,一日不知面壁思索几次,但除了叹息,毫无良策。忽然他又转念一想:“日本六十六国,虽然幅员辽阔,但也不是无边无际。凡车船之所及,足迹之所至,找遍东南西北四维八荒,不管早晚总能遇到的。”他这样拿定主意后,胸中郁闷也就略微缓解,便打点行装,天亮后准备动身。

按下一桩再说一桩。且说犬饲现八信道在去年七月七日的危难中,留下来抵挡追捕的敌兵,以致与道节、信乃、庄助等失散,彼此不知去向。待杀退追兵,山路崎岖,天黑迷路,艰难地往信浓的方向走了两三天,也未能找到道节等,心下更感不安,心想:“我等虽多次遇到必死的危难,也许是神灵保佑,或是宝珠的奇效,都得以安然无恙。以此推断,犬冢、犬山等四位朋友也一定没被杀害。然而在信浓路上素无相识之人,去无定向,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其中只有小文吾同曳手和单节一齐脱逃,大概是回了家乡,可确切知其去向。再在此地寻找五六天,如找不到那三个朋友,就且去行德,告知犬田同他商量,除此之外别无良策。”犬饲这样寻思着,虽到处找客店询问,也没见到一位犬士。到七月中旬,心想已经无望,便往行德而去。那月的二十三四到了行德。这里的路熟,直奔古那屋,可是走进院门一看,不料房门紧闭,人影皆无。“这究竟是怎回事儿?”他十分惊讶。从门缝往里一看,屋内空空。没办法,只好退了出来。他又打听邻居,回答说:“小文吾从六月下旬离开家,始终没回来过。其父被安房的亲戚找去,一起住在那里。因此奴婢们都被打发回家,就成了您所看到的那个样子。”现八听了有些莫名其妙,又问:“那么古那屋的亲家,市川的犬江屋有何意外之事吗?”那人摇头说:“犬江屋比这里尤甚,连遭不幸。您还不知道吗?房八夫妇在六月身亡,其年幼之子又被神仙抱走不知去向。因此其祖母非常悲伤,大概是由于无处安身,也去安房的亲戚家至今未归。听说由船夫和做饭的聋妇人看家。十分可怜。”现八听了十分吃惊,真不知都是为何,一时茫然地待在那里,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到了无人之处,坐下独自寻思:“古那屋老伯和妙真太太,并非去安房的亲戚家,定是被里见将军找去。这样两位老人似乎可以无忧无虑了。但是他们所最担心的,大概是不知去向的亲兵卫。那么从这里即使去市川的犬江屋打听,主人不在家,说话怪声怪气的船夫和做饭的聋妇人,能知道些什么?然而我又不能独自去安房打听。满以为犬田已回到家啦,可是直到今天,对父亲和邻里都没通音讯,甚是奇怪。难道那时他被杀害了?那么曳手和单节怎样了?只是心里这样想也没法问,因为这里也是敌地。且去武藏,再作道理。”他这样在心里自问自答后,便立即动身。秋季日短,很快天就黑了,搭上那天晚间开的船,连夜赶到江户。心里还惦记着信浓路,就晓行夜宿,顺着这条路往西行,过了岐岨的御坂,还往前走。他相信历尽千辛万苦,总会遇到朋友,所以就在满山红叶时,来到如花的京都附近。既已来到这里,何不去京师看看。心想那里是各路行人聚集之地,便于打听。于是急忙来到京师,在客店住下,每日游览名胜古迹。自应仁以来因受兵火之灾,京师也是徒有其名,不似传说的光景。但京师的风习非同一般,在里巷的许多门上,贴着文学、武艺之师的字样。因此现八也效法时尚于不知不觉中有了新相识,互相往来拜会,这一年就如此过去,在逆旅中迎来了次年春天。

当下现八想:“以有限的路费,作无限的旅行,后悔自己实无远虑。我何不也将多年所学的击剑和拳法教给他人,以此糊口,节省逗留的费用。”便与相识之人商谈,入乡随俗是一般人的习惯,所以那人立即答应为他介绍徒弟。起初只是一两人,由于他的武艺得到好评,登门求教的已不可胜数。现八也无久留之意,所以虽然有人劝他买房子,他也不听,租一处房子以院子作练武场,下雨天有请的就到徒弟家去,也能教几个。现八就这样不知不觉在京师住到第三个年头。当文明十二年〔即小文吾从市川去镰仓的次年〕 七月乞巧节到来之际,一直没忘掉往事的现八,一天起得很早,心想:“自从与四犬士失散后,一直想寻找,东西往返数百里,不料在京师逗留到今天,中间隔了一整年。然而昨晚忽得一梦,犬冢信乃抱着大八亲兵卫,同犬山、犬川、犬田来这里找我。当想同他们述说我的最大憾事时,被钟声惊醒,数了数是深夜丑时。佛经有云,梦是虚幻的,梦幻虽不足信,但深感怅惘,醒来十分不快。我同那五个犬士情同手足,乃刎颈之交,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但是由于缺少盘缠,在客舍收徒教艺糊口,好似贪图名利。世间的老幼善恶众多,人命难期。我如果阳寿已尽,这就死去,四犬士事后知道,一定会说我现八是背信弃义,借着失散之际,多年住在京师,图一己之名利。那时谁能为我辩解?那样的话,则将死不瞑目,遗恨千古。还是离开这里,再去东国。虽还想去西国和四国看看,但是我的朋友都出生在关东。不可能越过京师远留西国。其中犬江亲兵卫虽说是被神仙抱走,前年我来此地时,还远去过大和的葛城、大峰,近登过爱宕、高尾、鞍马的深山,也没有找到。这次虽然无论如何想从东海道直去镰仓,但是听说伊势、尾张以东,诸侯割据,新的关卡甚多,行人往返诸多不便。因此还是从近江路奔中山道。”心下寻思已定,便对门人说:“故乡的亲戚突然来信相邀,因此得回东国,请你们告诉其他人。”弟子们听了很吃惊,怎么说也挽留不住,在他们互相转告之际,现八想尽快离去,但众人惜别,为其设宴饯行。这家劝酒,那家摆宴,耽误了不少天。七月已过,八月又过半,现八十分焦急,不住地要告辞动身。弟子们再也无法挽留,凑钱换成银子,送给他作路费。

现八打点好行装,那日清晨与弟子们告别回东国去。弟子们有在前边走,有在后面跟的,不少人送到逢坂山,现八好歹让他们留步,师徒这才分手。那天走了七八十里,在守山里投宿,然后继续往前走,不止一日来到上野的遭坂里,心想:“三年来虽然两次走过这个山村,遭坂 (1) 也只是空有其名,自己并未遇到所思念的朋友。从这里去荒芽山路程不远。何不顺路去看看姥雪夫妇阵亡的地方。”于是便走进云雾弥漫的明巍山,只走了半天就来到那座山边,到被焚之处一看,四处是茂密的野草,烧得半焦的长青松树又生枝长叶,草木虽已多半复苏,但是原来的房屋旧址已被埋没,再也没人居住。他自言自语地说:“忠臣孝子、义姑节妇因生不逢时,鲜为人知。虽为主而杀身,但至今恐怕还是个无依无靠的游魂,到处流浪,着实可怜而又可叹。思前想后,实在想念离散的好友。”他在这里徘徊惆怅,嗟叹不已。在天没黑之前又回到原来的路上,独自默默地流着眼泪,那天夜间就住在明巍山边的一家草屋里。他彻夜难眠,心下又想:“从上野去武藏、相模虽是顺路,但是前年秋天已去过下总,是同一条路。这次去下野要登上二荒山,走到陆奥的尽头信步打听。四犬士不会去镰仓那样繁华的地方居住。”于是次日又回到遭坂,渡过高崎川,走过前桥、大胡、室、深津、花轮、梅雨入里。走了两天来到下野州真壁郡名叫网苎的村庄,心想:虽是秋天日短,但太阳尚高,可再走上四五十里路,且在此小憩。他往前走着,在那个村庄的尽头有座茶馆。檐下挂着出售的草鞋,从其空隙往里边看,旁边墙上挂着一杆鸟枪,六七张短弓,心里有点纳闷儿,便解开斗笠带用手提着,坐在折凳上。一个好似店家的老人,把比生柿子汁儿稍黑的煎茶倒在茶碗内,用竹刷搅起不少泡沫,然后放在茶盘内端过来献给客人。现八用右手拿起茶碗,喝了两口,不住地回头看着说:“老伯,为何挂着弓和鸟枪?”店家听了走上前来说:“客官您还不知吗?距此四十多里路到庚申山的那边,人烟稀少。因此往往有山贼抢劫旅客,或有猛兽和妖怪出来害人。每年都有三四个人被害。因此虽说是白日,一个人走路也要从这个村雇个向导保镖。然而在农忙时,村里人都不愿意干。我原是猎户,提起足绪平,这里无人不知。但我已年老不再做打猎的营生,就被旅客雇为向导。那只鸟枪是在当向导时用来防身的。另外那个竹制的短弓,自恃有武艺的旅客,即使不雇向导,也一定要买张弓拿着。因以价廉为本,看着好似很不结实,用一次就得扔,但要好好瞄准却能百发百中,特别是弓弦和箭头都用的是真东西。您如果也想过庚申山的话,就雇我做向导带您去。不然就带着弓箭用以防身。雇向导护送四五十里路,再加上鸟枪的子弹、火药和火绳的租金,定价三百文。弓箭的价钱也一样。两者任您选择。但是请您稍等等,也许还有同路的旅客前来。山路崎岖,又不了解情况,一个人走是万万使不得的。”他这样言词急促地劝说。现八听了冷笑道:“虽不知是否有这等事,但我这几年走过几遍美浓和信浓的山路,既没用向导,也没借弓箭,从未遇到过山贼和猛兽。我不明白那个庚申山是什么恶魔的所在,白天也那么令人害怕。”

平听到他如此奚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说:“客官您是外乡人,不知究竟便恣意怀疑,似乎有点儿糊涂。为了使您明白,就告诉您吧。话可能长一些,请您仔细听着。那个赤岩庚申山在下野州的安苏郡。距二荒山以西五十余里,距这里有四十里路。从此处网苎里走二里多路,便是上坡的山路。再往上登四里多路至山顶,下山有二里多路。从这里到银山的七八里路之间是沼泽地,路很难走。再往上登大约二十多里路,到达庚申山的第一座石门,当地称之为庚申山狭岩洞,是自然造化的石门。其宽度方圆大约十间,从那里进去,大约三十多米,左右立着两块巨石,各高五六丈,其状如哼哈二将〔即所谓手执金刚的守护神,左辅叫密迹金刚,右弼唤那罗延。见于《正法念经》和《释门正统》等〕 ,具有巧夺天工之妙,似乎用凿子镂的。从那儿往里边去,无人不怕,几乎没人敢去。附近的中居和松原村之间,有个地方叫赤岩,那里有个叫赤岩一角武远的乡间武士。此人十分骁勇,武艺高强,远近驰名。一日告其门人说:‘听说赤岩庚申山在神代时,有稚日灵尊、素盏鸣尊、猿田日子这三位大神,共同商议登上这座山,凿石造室,架桥铺路,曾在此住过。数万年之后,我朝的第四十八代女皇称德天皇的神护景云元年,释胜道据其志愿,开辟下野州的二荒山回来,登上庚申山,亲自参拜了那三位大神。世间虽然这样传说,现今已过了七百一十多年,无人钻过狭岩洞,到山中的那个神秘地方看过。我身为本国的乡间武士,住得这么近,连高山的深处都没看过,无异于一般庄客,好像我是闻风丧胆之辈。我想明天一早登山揭开这个数百年的蒙昧之谜。你们也一定要一齐去。’众人听了都吓得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地劝阻道:‘凭先生您的武艺和威力,想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但听老人们传说,那里的山路险峻,在山溪上架起的天然石桥,笞深桥滑,非常不好过。另外在那个山中有妖怪,有人说是经历了数百年的野猫,犹如猛虎,变幻莫测。如有人误入山中,会被它立即咬死吃掉。这些事情先生您可能也听说过。您虽然毫不惧怕,但书上不是说,君子不入危邦,孝子不立危墙之下吗?岂止是孝子思亲,亲为其子而不自危,也是慈爱。愿您三思,放弃这个打算。’赤岩听了呵呵冷笑道:‘原来你们都胆怯。凡是深山大泽怎能没有鬼魅妖怪?我们学武术是为了什么?昔日平维茂不是在户隐山铲除恶鬼,源赖光也在大江山荡平了妖贼吗?武士如果惧怕魑魅妖怪,那武艺岂不就白学啦?莫如丢下刀枪,去务农经商维持生计。这样说并非我自恃武艺高强,膂力过人,便不纳忠言,而是我以赤岩为姓,而没登过同名的灵山,好似虚有其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害怕,就不让你们去。明天你们看家,随便聊天等着我。’弟子们被他的气势压倒,再无人敢言。其中有四个是他的高徒,受他夸口的鼓舞,大概感到不去是可耻的,便趋膝向前道:‘先生之所言真是卓识高见,某等如梦初醒,心悦诚服。不管他人如何,某等愿随先生前往。请先生海涵。’一角听了十分高兴地说:‘汝等说得很好。说明你们学有所获,颇有前途。那么就赶快回去,做好明天进山的准备。’对那四个人自不待言,对其他准备看家的也说好明天上山,于是大家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再说赤岩一角,他前后有三位正室。第一位正室名唤正香,是为众人所称赞的贤妻,善于修内悯奴,素信神佛。丈夫有错,她讽谏而不悖其意,生一子唤角太郎。可惜正香太太,在其子仅四岁那年春天便去世了。于是又在当年夏天娶了个继室名唤窗井,据说也是位美人。然其心地不如前妻。过门那年的初冬时候,丈夫想登自古以来就人所共惧的庚申山而未加劝阻,相信他有武艺,便让丈夫前去,后来十分懊悔。

“闲话休提,却说赤岩次日天尚未明,便同四个高徒身着行装,手中各自带着弓箭,让随从背着午间的饭盒,去登庚申山。那天是十月初三,天气晴朗,气候温暖,世人称之为十月小阳春天气。山麓的野草虽已枯黄,但孤花盛开。耳边听着百鸟悦耳的叫声,钻过狭岩洞在二王石和台石上四处眺望,从这里可将一山之美景尽收眼底,无不感到惊奇。从此往下去,虽仅三四米,岩石险阻,叫做鬼髯砻。再往下走二百多米,对面的溪涧上有座石桥,长约一丈三尺,宽五六尺。他们走过这座巧夺天工的石桥,前面有座天然石门,这大概是第一道正门。由此往东,眼前有两个石洞,高约十二三丈,中间的洞孔直径约一丈二三,长各约九尺许,从整体来看宛如古琴的弦柱。从这里再往前走二百多米,左边的幽谷耸立着一个高约数十丈的巨石,如高塔,如望楼,顶上树丛茂密,无不称奇。再往下走二百多米里面有一瀑布,宽约五六尺,高不可测,与二荒山的瀑布相似,但更为奇妙壮观。

“从这个瀑布旁再往前行六百来米,有五块大石色白且高。从远处瞻望,石上有字,可读作庚申(かのえさる),应称之为文字石。再迤逦而行一百多米,有石门,高约一丈八九,门洞约九尺许。从这第二道石门再前行一百多米,有好似灯笼的大石,高约四五丈。再攀登数百步,往西北方眺望,有似洪钟般的大石,高二三丈,生满青苔,有兔丝缠绕,碧绿苍翠,又是一奇。由此再往下走数百步有座石桥,长七丈有余,宛若铺开一条彩虹,苔滑云蒸,涧水深不见底。想过桥可是头晕目眩,两腿瘫软,寸步难行。门人至此一同劝谏其师说:‘先生您胆大勇敢,武艺高强,进入古人都未曾来过的深山,已走过一半,谁不佩服?再往前走看来风景也大致相同,莫如赶快回去。’众人异口同声地劝阻,赤岩摇头说:‘不要说如此丢人的话。不到那个神秘的所在,半途而归,还莫如当初不来。你们在此等候,我独自跑着登到尽头,一会儿就回来。你们瞧着吧!’说着,便把被拉着的衣襟抖开,拄着弓很快过了那座桥,转眼就不见了。门人们与仆从等共五六个人,茫然地站在这边悬崖上,都很担心。

“等了有两个多时辰,太阳早已偏西,而赤岩老爷还没回来。这可非同小可,一定出了大事,弟子们互相凑在一起商量也毫无结果,竟没一个人敢说过桥去找找,都说:‘莫如暂且回家,告知夫人,再多派人来寻找。如果在此空磨时间,那就一个人也别想平安返回。快走!快走!’一个人这样一说,众人齐说:‘有理。’如同逃跑一般,沿着来的山路,在黄昏时好歹跑回赤岩的家中,将情况禀告其后妻。她听了说:‘这可怎么办啊!’悲痛得号啕大哭。

“留下看家的那些门人,听到这个凶讯,也无不惊恐万状。于是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凑到一起商量,但是大家认为像师父这样有武艺、有胆量又有信心的武士,怎会有生命危险?一定是在山里迷了路,不久就会回来的。于是就劝夫人收起眼泪等一等。有人通宵出来进去的,站在门外迎接。不觉到了天明,虽已旭日高升,但是赤岩老爷还没回来,大家认为已定死无疑。于是便召集村人,足有五六十人拿着弓箭、鸟枪、竹枪等各种器械,由门人们带头登上庚申山。当到达那座石桥边时,竟无一人敢过桥。商量了一阵后,冬天的日影早已偏西,未时已过半。众人纷纷说道:‘总之,今天是去不了啦。明天加倍来人再过桥。天色已晚,急有何用?’又白白地回来。那日申时将待钻过狭岩洞时,忽然听到后边有人呼唤。众人吃惊地回头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赤岩一角。‘这究竟是怎回事儿?’弟子们高兴得吵嚷着回来,把他围住,祝贺他平安归来,问他为何至今两天没有回来?赤岩微笑说:‘昨天我继续前进,独自过了石桥,四下观看有块像宝库的大石,还有像双重墙壁似的,像屏风似的,也有像衣橱的抽屉似的。其他如舟、如釜,或似鹤、似龟,有各种形状的嶙峋怪石,天造地设之精妙实非语言所能尽述,就是书画也是难以表现的。再往上去有几个岩窟,大概是上古时代穴居的遗址。登临至尽处有三个窟室,就是传说的供奉神灵之处。我骇然往上看,或屹或屼,高二三丈,嶙峋险恶,不得接近。其窟的形状,中间是方形,左边是正三角形,右边是圆形,这大概是象征着天地人三才,其窟口宽约八九尺,这大概是古代供奉稚日灵尊、素盏鸣尊、猿田日子这三位大神之旧迹。在窟口前有并排的三只石猴,其状表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那三句箴言,也是天然形成的石头,盖因此而名曰庚申山。在《神祇官记》中云:‘于庚申日拜此三位大神’。至此多年来的疑念顿解,铭刻肺腑,深信不忘。叩拜神室后,向右攀登数百步,是东峡的险峻峡谷,由此眺望,景观尤为奇妙。从那里下山走四百多米,有块平坦的大石,长十八丈,高一丈有余,无异于天然建立的屏风。从那块平岩的断处下来再向东往下走八百多米,就到了狭岩洞。这就是我回来的路径。然而昨天参拜供奉大神之处后,从东峡下山时,忽然云生足下,瞬息晦冥,咫尺莫辨无异于黑夜。心中迷惑不知何故,无法从平岩断处下去往东走,而错误地从釜石附近奔西南方的崎岖险路往前走,不料脚下一滑滚落到数十仞的山涧之下,幸好涧底只是泥沙,水也未曾过膝,只是伤了右腕,没生命危险。我犹如断了绳的吊桶,心想没人往上提,不到弥勒现世的年月是回不来了。这时天色已黑,就在涧底过了一夜。饥肠辘辘实在难忍,往四下一看,岩石上有岩蘑,就采了充饥。吃饱了看看是否有可攀登之所,这里那里寻找,有藤蔓长垂之处可借以攀登。心下高兴,拉着藤蔓脚蹬石棱,登了半天好歹爬上来。又回到原来的山路,走到这里遥远看见诸位的背影,才把你们叫住。’他一五一十地讲了经过情况。门人、仆从和村人们无不骇叹,祝贺他的幸运,并进行慰问。在狭岩洞内稍事休息,有人把吃剩的饭盒打开让他吃。也有的把他身上被溪水浸湿并多处沾满泥污的衣服换下来,为他护理伤口。但是赤岩的体力与往日无异,对众人的帮助表示感谢,在途中就打发大家回去了。只带着门人和随从回到家里。夫人就像看到丈夫死而复苏一样,高兴得不可言喻。年纪尚幼的角太,天生具有孝心,在幼小的心灵中,从昨天就对父亲未归深感郁闷,彻夜未眠。看到父亲安然归来,拉着袖子安慰,着实可爱。亲朋和邻里们听说他安然归来,无不前来表示祝贺。在十多天里庚申山之事便成了人们的热门话题。家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无不夸奖赤岩的刚勇。赤岩毫无惧怕的神色,他说:‘那座山只是自古以来人们听着害怕,其实山上无毒蛇猛兽,而有许多药材、银、锡、铜、铅和奇石、蜡石,实是海内无双的神址,另一个世界的仙境。我想定是神代的皇陵。我误落溪水,也能安然归来,所以此山并非魔所,列位自可加以体察。今后如有与我同好者,就请务必登山去看看。’他得意扬扬地夸夸其谈。

“这一段说的是宽正五年冬十月之事,掐指算来已有十余年了。虽说赤岩那里并无异状,可是自此之后在那个山麓时常死人,所以没人敢登山。赤岩家,其后妻窗井在那年十一月怀孕,次年八月也生一子。赤岩很高兴,取名牙二郎。世人之心无论和汉多是继母憎恨前妻之子,但赤岩不知为何,自生了次子牙二郎之后,对前妻所生的角太郎非常憎恨,常无缘无故地责打这个孩子,许多旁人看了都感到心疼。但是十分有孝心的角太,无论怎么挨打还总是与父亲亲近,用他那伶俐的小嘴向父亲赔罪。听到或看到的人都很难过。离赤岩不远有个地方叫犬村,那里也有个乡间武士,当然也是文武双全,姓犬村,名仪清,俗字蟹守。他是赤岩的前妻正香的家兄,角太郎的娘舅。对其外甥无故失去父爱,感到可怜。自己仅有一个女儿,想招角太郎做养子,于是就同赤岩商量。赤岩本不喜爱这个孩子,便毫不吝惜地立即应允,送给了犬村。因此角太郎从六岁就由其舅父母收养。他的孝心无远近之分,在家孝敬养父母,出外则看望其生父和继母。从七八岁时他就勤学读书习字,养父母对他倍加喜爱自不待言,村里人也无人不夸奖他。其养父犬村蟹守仪清自弱冠时就进京择师学文习武,留学多年。他虽精通文武之道,但回里后以隐居为乐,不愿为人之师,只是对角太郎朝夕精心教导,不遗余力,而其子之才又胜过养父,听其一而知其二三,由浅入深进步很快。角太郎年至十五六岁已深通文武之奥秘。一日犬村与内人商量道:‘角太郎今春已十八岁。我们女儿雏衣比他小两岁已是二八之年,该让他们成婚了。他们既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就该让他们终成眷属。明天就是黄道吉日,赶紧为他们做准备。’于是便把两个人叫至身边,把父母的心意告知他们。二人一齐红着脸退了下去。次日犬村先让人给角太郎剃了额头,举行元服之礼,授予养父名中的一个字,名唤犬村角太郎礼仪。让女儿雏衣剪短衣袖,染了牙齿。那天晚间请里人做媒,举办了婚礼,借窗前的翠竹祝愿他们百年偕老,以檐下的青松祝福夫妻二人千秋万代永不变心。村民们无不说这对新婚夫妇十分般配,在乡村是无与伦比的。

“月有盈亏,花有开落,人世间何尝无有乐尽悲来?犬村的夫人因感风寒而卧病在床,吃药和针灸都不见效,年不足五十便与世长辞。由于丧妻的悲伤,犬村也从那年冬天就卧病不起,病了两年多,在今春也成了黄泉之客,享年六十有余。角太在养父母卧病期间,白天终日不离枕边,夜间也通宵衣不解带,夫妇二人都一心服侍,延医治疗,请僧人祈祷,长期不懈,竭尽孝心。但父母寿数已尽,如此孝行也未能奏效。在此之前,赤岩的后妻窗井在其次子牙二郎三四岁时,一日突然死去。此后,赤岩开始纳妾,可是这些年,妾都没待下,有的半年或不到一年就或走或逃,换过几个人。前年秋天有个叫船虫的女人从武藏流浪至此,赤岩只对这个妾十分惬意,没多久便收为正妻,至今已有两年。再说犬村的家里,只剩下那对年轻夫妇后,时常到赤岩来给生父问安。船虫听别人说犬村继承了许多财产,便劝丈夫把角太郎夫妇接来,两家合成一家,以侵吞他们的财产。角太郎毫无觉察,对生父的迎接很高兴。急忙把房产和土地托付给别人,与雏衣一齐到赤岩去同住。但是赤岩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另外其异母弟牙二郎倔强固执,不把他当作兄长,但他也不与之争执。处在这种夹缝的生活中他还是恪守孝悌之道,实是难能可贵的。这时雏衣自今夏身怀有孕。那个贼人船虫,施展了她的阴谋诡计,硬说雏衣与赤岩有私,而不惜恬不知耻地骨肉相残。虽并无其事,角太郎不得已还是写了休书,把雏衣打发到媒人家去。一对恩爱夫妻生被拆散,其悲痛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的妻子是他义父的女儿,他们又是表兄妹,是亲上加亲,而且雏衣又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更是难舍难离,但也毫无办法,只好暂寄他人篱下,哭哭啼啼地被媒人领走了。迫害并未到此为止,她对角太郎又加了些莫须有的罪过,终于将其赶出家门,把带去的金银财物和田产都扣留下,他只身一人被赶了出去。也许角太郎感到世态炎凉,便在赤岩村和犬村之间的穷乡僻壤、一个叫返璧的地方结了个草庐。有人从那里来看到过他,表面上是半僧半俗,而实际还不如出家的和尚,十分可怜。我原做猎户时,赤岩是主顾。那位先生最爱吃野味,每月都多次往他家去送肉赚钱。现今虽不做此杀生之事,但从其他猎户手里买来,还是常送到那里去。所以有时碰到他们夫妻,知道得比较详细。”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主顾家的事情,忽然看到飞鸟的影子,吃惊地往外看看说:“净说些没用的,本来想说庚申山的来历,却不料乘兴说了些不该说的事情,耽误您这么多时间,已未时过半,很对不起。”平这才充满歉意地收住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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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遭坂的“遭”字读作あふ,有相逢,再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