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我们却听到有很多即使是对希特勒持批判态度的人也在反驳说:难道希特勒的意图就没有一点真正的积极性了吗?例如,他的反布尔什维主义的斗争,他那保卫德国和欧洲的观点。即使他在这上面失败了,难道这不也是许许多多历史人物的命运吗?他们以悲剧而告终的伟大意图,不是仍然在激励着我们吗?

现在这里不可能彻底回答这些问题,我们甚至还认为这些问题是可疑的而且是歪曲了的。我们对于今天的俄国知道得太少了,还不足以综观它可能是在威胁着我们的那种危险的限度。它是抱有一种要征服世界的革命观念吗?还是她的目标本身已经起了变化;是不是布尔什维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民族化了并且集中在一个任务上,即要巩固这个庞大国家并把这块土地和人民提高到一个更高的经济水平上?今天我们只能对这些根本问题发表一些猜测。我们从我们的战争退伍军人或从俄国战俘的口中所得到的消息和印象,听来是互相冲突的。但是其中有一件事我们认为是确凿的,那就是单靠恐怖是不可能铸就俄国人民群众在反抗我们〔德国〕的斗争中的那种可怕的防御和进攻力量的。从可靠的来源方面,我们听到有关俄国战俘如下的经常被重复的说法:“我们觉得我们都是兄弟。我们上面没有剥削阶级,我们每个人都在为其他的人而工作。我们也愿意为祖国效死。”这是不是他们特别训练出来随时应用的说词呢?我们无法避免的印象是,俄国人民要比在沙皇时代有着更大得多的内在凝聚力和民族意识在抵抗我们〔德国〕。以往存在于俄国的那个薄弱的资产阶级确实是消灭了,然而人民群众的思想水平是提高了。技术和自然科学在热情和富有成果地被培育着。我们从德国的理想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世界观立场出发而对把俄国制度全盘强加于德国的种种顾虑,确实是继续存在着。但是我们宣称为自己所有的那种同样的民族自决的基本权利和根据自己民族精神的生存方式,我们必须也向俄国人认可。

希特勒则是另外的想法。我们今天在这里和那里到处还听到说,他作出了巨大的努力来保卫德国免于可怖的未来危险。对这一点,我们必须当即回复说,他的这种做法是大大的外行。他希望在八个星期之内就以闪电战同样能攻下那个幅员辽阔的庞大国家,也像他1940年在法国取得了成功一样 〔1〕 ;而对它的深处和腹地的后备力量却所知无几。(自命为战略家和俄国专家的那个挪威人吉斯林 〔2〕 ,曾在这个问题上特别劝告过希特勒。)而下这个赌注时的局势则是,对另一个世界强国英国的战争正压在我们〔德国〕身上尚未分晓,而第三者的世界大国〔美国〕已经站在背后虎视眈眈,并在支持英国的斗争了。拿破仑在1812年的行动 〔3〕 ,在当时较简单的条件之下,比起自吹在技术上已经计划好了的希特勒1941年的行动来,确切地说,要有着更合理的性质。这就是一个采取技术路线而同时却又被幻想所膨胀起来的心理状态,在今天很容易犯的那种致命的估计错误之一。它使人们回想起史利芬的作战计划。在这两次,现代的Homo faber〔强人〕都在要超越他们自己。但是希特勒的估计错误却比史利芬所造成的灾难更大。

还可以提出再进一步的诘难来。希特勒本人是像他自己所常常宣称的那样,认为防范布尔什维主义乃是他对俄政策和战略的中心吗?他和俄国于1939年8月开始的协定 〔4〕 立刻为他打开了向西方、向芬兰、波罗的海地区以及东部波兰前进的通道,这就说明了另一回事。人们也许会试图从现实政治方面辩护它是一种“变通的”办法,以便争取时间打倒波兰和西方国家,然后再向俄国最后算账。或许是这样。但是我们也可以相信进一步的想法,即和俄国联合开办一个世界统治权的合股公司,等到时机一到,再把这个公司的合伙人踢开、打倒。波罗的海地区居民的命运,在希特勒,始终是次要的事情。

希特勒的最后目标是总有一天要打倒俄国,这是毫无疑义的。他在《我的奋斗》一书中有关这一点的计划是众所周知的。他这时之违反他原来的计划,——这导向了他的灭亡,——只在于他最初是想以一个对西方自由开放的后方、甚至于最好是和英国结盟来向俄国作战的;但在1941年时他却重蹈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的根本错误,被束缚于同时要对付俄国和英国双方。但是1941年对俄国突然发动进攻的目标,则是和《我的奋斗》一书中所宣称的是同样的:即要使俄国成为我们〔德国〕的殖民地,利用它作为我们〔德国〕未来的开拓区。然而,他为此所宣布的反布尔什维主义的十字军,我们确信,只不过是在装饰一道门面而已。

早在1939年战争爆发之前,谈尔兹(Tölz)训练班就向听众宣泄过这件事。讲演人谈到达雷(Darré)的房地产继承法。他是这样说的:“今天它遭到的批评太多了,从今天的形势来说也是有道理的。但是要清醒一些,那完全是为了另一种形势而设想出来的。想想英国吧。三百年前她还是个岛国;而今天她却是一个世界帝国了。今天的事情就进行得更快。你们就想想一直到乌拉尔山的德意志世界帝国吧!——然后再想想这个房地产继承法的效力。”我这位汇报者是个多嘴的人,就问那个演讲人,那么那后边的西伯利亚是不是也是一片很好的土地呢?回答是:“当然啦,我们也可得到西伯利亚的。”

因此,希特勒反对布尔什维主义征服的说教,乃是他自己的征服意志的假面具。这并不排除他自己在主观上也投身于反布尔什维主义的仇恨情绪之中。但是他的灵魂的力量乃是权力欲和征服意志。而且他那最后绝望的争斗也终于证明了,保卫德国免于布尔什维主义并不是什么他最关怀的大事。未来的世界历史或许可能取决于,在不断进逼的敌人之中哪一个会首先到达柏林,——是盎格鲁—撒克逊人 〔5〕 ,还是俄罗斯人。从我们〔德国〕既反西方而又反东方的保卫战已经证明无望的那个时刻起,一个布尔什维主义的绝对的对立者,只要有任何可能,就必定会力图扼阻俄国进攻的洪流,以便给盎格鲁—撒克逊人以更早地进入柏林 〔6〕 的机会。但是希特勒却反其道而行之,当有人通报他俄国人正为他们1945年1月发动攻势在做大规模的准备时,他竟宣布俄国的危险是“次要的”。无论如何,他确实是已经这样做了,他在比利时前线对西方发动了圣诞攻势 〔7〕 。这场攻势除了一瞬间的声望而外,并没有带给他任何东西,但却从东方防卫战中撤出了最有价值的武力。后来在莱茵河西岸的德国西线,他又一任苦战继续打下去,当时俄国进攻的浪潮已经开始威胁着柏林了。所以我们就只好猜测,希特勒在他绝望的心情下,是有意或无意地宁愿看到在柏林的是俄国人而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换句话说,在最后阶段,尽管他常常承认自己同情于英国的世界大国地位,但那只是机会主义的盘算,而归根到底他对西欧民主主义的憎恨更有甚于他之对布尔什维主义。

希特勒在战争年代还有一句话是与此有关的,不妨在这里复述;但有个保留条件,即它只有内在的可能性,却完全未经证实。我推测这句话来自原海军上将雷德尔 〔8〕 的圈子里。有人呈给希特勒一本小册子,那是准备在武装部队中散发的,是要唤起在进行反布尔什维主义的斗争的士兵们那种德国人对上帝的信仰。“宗教?上帝?”希特勒是这样说的,“恐怖就是最好的上帝。我们在俄国人身上就看到这一点。要不然,他们就不会那么打仗的。”

注 释

〔1〕 德国于1940年5月10日发动西线攻势,6月13日占领巴黎,6月22日法国投降,签署停战协定,为时六周。德国于1941年6月22日入侵苏联,十月底围攻莫斯科,但始终未能占领。——译注

〔2〕 吉斯林(Vidkun Quisling,1887—1945),挪威法西斯党党魁,二次大战中挪威傀儡政权首脑。——译注

〔3〕 拿破仑于1812年6月22日进攻俄国,9月14日占领莫斯科,10月19日自莫斯科撤退。——译注

〔4〕 1939年8月23日德国外长里宾特罗甫在莫斯科与苏联签订德苏协定。——译注

〔5〕 即英国人和美国人。——译注

〔6〕 二次世界大战中,苏军于1945年5月1日首先攻克柏林。——译注

〔7〕 1944年12月16—25日德军在西线比利时、卢森堡地区对西方盟军发动反攻。——译注

〔8〕 雷德尔(Erich Raeder 1870—1960),1935—1943年任德国海军总司令。——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