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冲突,但神经症患者偶尔还是能够感到心满意足,还是能够享受那些称他心意的事情。但他的愉悦感要经常出现,却依赖太多条件。他要在一些事上找到乐趣,除非他独处,或除非他与别人分享;除非他是那个环境中的主导因素,或除非他在各方面得到支持。他快乐的条件常常是矛盾的,这使得他快乐的机会变得更渺茫。他可能乐于让别人带头,但可能同时又讨厌这样。一个女人可能享受丈夫的成功,但可能又嫉妒他的成功。她可能喜欢举办派对,但必须让一切尽善尽美又使她还没开始就已经疲惫不堪。而一旦神经症患者找到短暂的快乐,又太容易被他的各种脆弱与恐惧给打乱。

而且,发生于日常生活中所谓的祸事,在他心中表现得极不相称。任何小错误都可能使他萎靡不振,因为它证明他一无是处,即使只是因为一些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因素。任何没有恶意的批评言论都可能使他烦恼或担忧等。结果,他通常比实际情况更不快乐、更不满意。

这个情况现在已经够糟糕了,还要被进一步地放大。人类能够忍受总量惊人的不幸,只要他还存有希望。但神经症的纠葛总是会滋生一定程度的绝望,而纠葛得越严重,绝望也就越大。绝望可能被深埋于心:表面上看,神经症患者可能沉浸于想象或计划让事情更好的种种状态中。要是他结婚了,有一栋豪宅,有一个不同的领班,不同的妻子,那该多好;要是她是男性,能年长或年轻一点,能高一点或不这么高,那该多好,那一切都万事大吉了。但有时,消除这些令人不安的因素确实证明是有用的。然而,更多时候,这种希望仅仅是将内心的困难外化,是注定令他失望的。神经症患者期望借由外部改变来改善环境,但难免把他自己与他的神经症都带进新的情况中。

依靠外部因素的希望自然是更盛行于年轻人之中,这也是为何分析年轻人可能会不如预期那么简单的原因之一。随着人的成长,随着希望逐一褪色,人们会更愿意好好看看自己,把自己看作苦恼的一个可能来源。

即使一种普遍性的绝望感是无意识的,也能从各式各样的指标中推测出它的存在和力量。人生历程中的某些片段可能显示,一个人对于失望的反应在强度和持续时间上都完全与刺激不相称。因此,我们可能遇到一种彻彻底底的绝望感,而这种绝望在表面上产生于青春期的暗恋,产生于朋友的背叛、不公平的解雇、种种考试的失败。当然,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如此深刻的反应可能是出于哪些特别的原因。但除了特别原因外,我们往往会发现,不幸经历还会释放出更深层的绝望。同样,时常想到死亡或冒出自杀念头,不管有没有情感因素,都表明一种弥散性的绝望,即便这个人表面上看来很乐观。普遍性的轻率无礼、拒绝重视任何事(不管是在分析情境之中还是之外)则是另一项指标,比如说明他在面对困难时很容易自暴自弃。弗洛伊德所界定的负性治疗反应就大抵属于这种情况。一种新见解尽管可能令人痛苦,却提供了一条出路,但它可能只会激起灰心丧气,以及不情愿经历再次解决新问题的艰难困苦。有时,这看起来好像是病人不相信自己能克服某个困难,但实际上,它表现出他对于从克服困难中有所收获不抱希望。在这些情况下,他抱怨说这种见解伤害或惊吓到他,还怨恨被分析师搅得心烦意乱,这些反应是符合他的逻辑的。沉浸于预见或预言未来也是绝望的征兆。虽然在表面上看,这好像一般是对于生活的焦虑,对于未知的焦虑,对于犯错的焦虑,但我们会观察到,在这种情况中,展望总是略带悲观色彩。就像卡桑德拉,许多神经症患者所预见的多是不幸,鲜有好事。在这方面集中于黑暗面而非光明面,会使一个人遭受深切的绝望感,不管有多明智地将其合理化。最终,慢性的抑郁状态可能会以非常隐蔽的方式存在,以至于不会让人觉得是抑郁。饱经折磨的人也可能机能状态相当良好。他们也能快乐,也能玩得高兴,但他们可能要花时间在早上把自己唤醒,让自己振作,可以说是让自己再次忍受生活。生活是永恒的负担,以至于他们几乎不会把生活视为生活本身,也几乎不会对此抱怨。但他们的精神状态永远都处于低谷。

虽然绝望感的来源总是无意识的,但感觉本身可能非常有意识。一个人可能有一种弥散性的厄运感,或者他可能普遍采取一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不指望好事,只是觉得生活必须拿来忍受。或者他可能以哲学的话来表达绝望,事实上他是说,生活在本质上是悲惨不幸的,只有傻子才会骗自己说人的命运不是永恒不变的。

病人的绝望感可能在初步会谈时就给我们留下印象。他不愿做出一点点牺牲,不愿忍受丝毫麻烦,也不愿冒一丁点风险。他可能因而表现出过于任性的样子。但事实是,一旦他不期望从牺牲有所收获时,就找不到任何强迫性的理由要这么做。在分析情境之外也能看到类似的态度。他们待在完全不满意的处境中,而一点点努力和主动性就能改善这种处境。但一个人可能被他的绝望彻底麻痹,以至于适当的困难在他看来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有时,偶然的言辞会使这种状况浮出表面。当分析师只是说某个问题还没解决,还需要在这个问题上下更多功夫,病人的反应可能是:“你不觉得无可救药吗?”而当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绝望时,他往往无法做出解释。他会很容易把绝望归因于各种外部因素,从他的工作或婚姻到政治环境。但这种绝望并不是由于任何具体或临时的境况。他对于有所作为感到绝望,也对快乐或自由感到绝望。他觉得自己永远被排除在一切能使他生活有意义的事物之外。

也许索伦·克尔凯郭尔曾给出意义最深远的答案。他在《致死的疾病》[1]中说,一切绝望基本都是对于做自己的绝望。所有时期的哲学家都曾强调过做自己的关键性意义,以及无法做自己而带来的绝望感。这也是禅师著作的中心主题。在现代作者中,我只引述约翰·麦克姆雷的话:“除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做自己,我们的存在还有其他意义吗?”[2]

绝望是未解决冲突的最终产物,它主要来源于对无法全心全意与不分心而感到绝望。神经症困难的程度递升导致了这种状况。它的基础在于像落网的小鸟一样陷入冲突中,看似没有脱身的可能性。最关键的是,所有尝试解决的途径不仅失败了,还使这个人愈加疏远自己。重复的经历有助于绝望的强度。这种绝望在于实现天赋,不管是因为精力一次又一次被分散到太多方面,还是因为在某些创造性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困难,阻碍了这个人继续追求成功。恋爱、婚姻、友谊也是如此,一个接一个地沉于大海。像这样反复失败,与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令人沮丧,习惯了跳入某个缺口寻找食物,却一次又一次被阻挡在外。

此外,努力达到理想化意象的进取心也是真正不可救药的。很难说这到底是不是产生绝望感的最强有力的因素。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在分析中,当病人开始意识到自己远非他想象中那个无与伦比的完人,绝望感便凸显出来。他在此时所感觉到的绝望感,不仅因为他对自己达不到那些幻想中的高度而感到绝望,更因为他对于这种领悟的反应带着深深的自卑感,有害于他有所收获的期望,不管是在爱还是工作中。

在所有影响因素中,最后一个因素是造成一个人重心在内部发生转移的全部过程,以及使他不再积极推进自己人生的全部过程。其结果就是,他不再信任自己,也不再相信自己能作为一个人类而发展;他倾向于放弃,这种态度尽管可能被遗漏,但其后果的严重性可称得上一种心理死亡。就像克尔凯郭尔[3]所说:“但尽管事实上(他感到绝望)……然而他可能……完全能够活下去,能够做一个男人,从表面上来看,还能够让自己忙于俗事、结婚、为人之父、赢得荣耀与尊严——也许没人注意到,从更深的意义上来说,他缺乏自我。世人并不对此大惊小怪,因为自我是世人最不常查究的东西,而且对一个人来说,让别人注意到他的自我是最危险的事情。最大的危险其实是失去自我,它可能悄然逝去,就好像没有发生,而其他损失,诸如失去手臂、腿、五美元、妻子等,是一定能被注意到的。”

从我的监察工作经验中我知道,分析师常常没有明确地正视绝望感的问题,因而也没有妥善处理。我有一些同事曾经招架不住病人的绝望感,他们意识到了这种绝望感,但没有视之为一种心理问题,以至于他们自己也变得绝望。当然,这种态度对分析师是致命的,因为不管技术多么娴熟,或所做的努力多么勇敢,病人还是会觉得分析师真的放弃他了。在分析环境之外亦是如此。不相信对方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潜力,也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建设性帮助的朋友或伴侣。

有时,同事还会犯相反的错,不够重视病人的绝望感。他们觉得病人需要鼓励然后就给他鼓励,这是可圈可点的,但还远远不够。当这种情况发生,即便病人知道分析师的意图是善意的,他也完全有正当理由被分析师惹恼,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他的绝望并不是一种心境,不是通过好心的鼓励就能消散的。

为了当机立断并直接处理这个问题,首先有必要从上述间接指标中识别出病人的绝望感及其程度。然后,必须明白他的绝望完全来源于他的神经症纠葛。分析师必须意识到并明确告诉病人,只要他的现状持续存在,而且他还认为无法改变,他的处境才是没有希望的。简而化之,契诃夫的《樱桃园》中的一个片段能阐明整个问题。一个家庭面临破产,一想到要离开他们的地产,其中有他们深爱的樱桃园,就陷入绝望之中。一个有经验的男人给他们提出了合理的建议,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修建小屋。但他们冥顽不化,无法赞同这个提议,也由于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他们一直看不到希望。他们无助地询问是否没人能给出建议或帮助他们,就好像从没听到那个建议一样。如果为他们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是一个优秀的分析师,他就会说:“情况当然很艰难。但使处境如此绝望的是你们的态度。如果你们考虑改变一下自己对于生活的看法,必然就不需要感觉绝望了。”

相信病人可能真正改变,在本质上就意味着相信他能真正消除自己的冲突,这个因素决定了治疗者敢不敢处理这个问题,决定了他有没有相当大的成功机会。在这里,我与弗洛伊德的分歧很明显。弗洛伊德在这背后的心理学与哲学观在本质上是悲观的,这点在他对于人类未来的看法[4]和对于治疗的态度[5]上都很明显。而且在他理论假设的基础上,也只能悲观。一个受本能驱使的人,充其量也只能通过“升华”来矫正。他对于满足的本能驱力难免遭到社会的挫败。他的“自我”在本能驱力与“超我”之间无可奈何地折腾,而它本身却只能被矫正。超我主要是禁止与破坏,并不存在真实的理想。想要个人实现则是“自恋”。一个天生具备破坏性与“死本能”的人,要么被迫摧毁他人,要么被迫遭受痛苦。所有这些理论都没有为对于改变的乐观态度留有余地,而且限制了弗洛伊德开创的这个极具潜力的治疗方法的价值。相反,我相信,神经症的强迫性倾向并不是一种本能,而是产生于紊乱的人际关系;一旦这些关系有了改善,这些倾向就可以改变,而且由此而来的冲突也能真正得到解决。这并不意味着在我所倡导的原则之上的治疗方法就没有局限。在我们明确确定这些局限之前,还有待做更多努力。但这的确意味着,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存在彻底改变的可能性。

那么,识别与处理病人的绝望感为何如此重要?首先,这个做法对于处理诸如抑郁和自杀倾向的特殊问题来说很有价值。我们的确可以只揭露病人当时所处的特定冲突,而无须触及他普遍性的绝望感就可以消散个人的抑郁状态。但如果我们想要防止抑郁复发,就必须去处理它,因为抑郁来源于更深层的源头。除非我们深入到根源,否则潜在的慢性抑郁是无法解决的。

自杀情况也是如此。我们知道,诸如急性抑郁、反抗、报复等因素会带来自杀冲动,但这种冲动已经显露之后再来阻止自杀却为时已晚。投入一丁点注意在不太明显的绝望信号上,然后在适当时间与病人处理这个问题,也许许多自杀都能够避免。

更一般性的意义在于,病人的绝望形成一道障碍,阻碍了任何严重神经症的治愈。弗洛伊德倾向于称一切妨碍病人改善的东西为阻抗,但我们基本上不从这个角度来看绝望。在分析中,我们必须处理阻滞动力与推进动力之间的回击,必须处理阻抗与鼓动力。阻抗是一个集合名词,集中了病人内部所有用来维持现状的鼓动力。另一方面,病人的鼓动力产生于具有创造性的精力,这些精力驱策他走向内心的自由。我们的工作正是借由这种推动力,而没有它,我们也无能为力。它也是帮助病人克服阻抗的动力。它还使他的自由联想富有成效,从而让分析师有机会理解得更好。它给他提供内心力量,让他能忍受成长所带来的无法逃避的痛苦。它使他愿意冒风险,放弃那些让他感到安全的种种态度,使他愿意跳入对于自己与别人的新态度的未知中。分析师不能把病人硬拖入这个过程,必须病人自己愿意才行。而绝望状态所麻痹的正是这种宝贵的动力。分析师没有识别和处理这个问题,就会在对抗病人神经症的战役中失去最好的盟友。

病人的绝望并不是通过简单的解释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病人开始认为这是个最终可以解决的问题,而不是陷入无法改变命运的感觉之中,就已经有了实质性的收获。这一步足以使他放行前进,当然还是存在起伏。如果他得到一些有用的见解,他可能很乐观,甚至过于乐观,而一旦他得到一个更令他沮丧的见解,就会再次被绝望打垮,这个问题每一次都必须从头解决。但当病人意识到他能够真正改变时,绝望的手又会有所松懈,他的动力会相应地成长起来。在分析的初始,这种动力可能只限于想要摆脱他最紊乱的症状。但当病人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枷锁,当他尝到了自由的滋味,这种动力就会重新获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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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索伦·克尔凯郭尔,见前引。

[2]约翰·麦克姆雷,《理智与情感》,阿普尔顿世纪出版社,1938年。

[3]索伦·克尔凯郭尔,见前引。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与缺憾》(《国际精神分析丛书》第17册),1930年。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有尽与无尽的分析》,载于《国际精神分析杂志》,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