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archaic)一词的意思是最初的、最早的。虽然讨论涉及当今文明人类的重要事情,是一件费力而又不讨好的任务,但若要讨论原始人,我们则明显站在了一个更为有利的位置。在讨论现代人的时候,我们通常试图获得一种居高临下的观点,但实际上,我们会和所讨论的对象一样,有着同样的预设,会被同样的偏见所蒙蔽。然而,在讨论原始人时,我们可以远离他们生活的时代和世界,我们的智力也比他们更为发达。那么,我们显然可以占据一个有利的地位,可以俯视他们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的意义。

上面最后一句话限定了本章所要涉及的主题。虽然我限制自己只对原始人的心理生活进行探讨,但我还是很难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把原始人的样貌描绘得很清楚。因此,我把自己的主要任务限定为使得这幅画面足以包括一切,而不涉及人类学中关于原始种族的发现。通常在谈及人时,我们的脑子里不会想到他的解剖结构——比如颅骨的形状,或者他的肤色,我们所指的是他的心理世界、意识状态和生活方式。既然这些都属于心理学的研究主题,那么,我们在这里主要谈论的是原始人的心理。虽然加上了这样一个限定条件,但实际上,我们拓宽了我们的主题,因为并非只有原始人的心理过程是原始的。当代的文明人也表现出了这些原始的心理过程,而且其表现形式,也并非只有现代社会中偶尔出现的“返祖”(throw-backs)现象。相反,每一个文明人,不论他的意识发展水平如何,在更为深层的心理层次上都仍然是一个原始人。就像人的身体将我们与哺乳动物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并且表现出许多早期进化阶段的残余特征,甚至可以追溯到爬行动物时代一样,人的心理同样也是进化的产物,倘若追溯其起源的话,我们将看到大量的原始特征。

当我们第一次接触原始民族,或阅读关于原始人心理的科学著作时,原始人的奇怪之处不能不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列维—布留尔(Lévy Brühl)是原始社会心理学领域的权威人物,他始终坚持认为,心理的“前逻辑的”(pre-logical)状态与我们的有意识观点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异。作为一个文明人,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原始人会无视明显的经验教训,为什么会断然否认最明显的因果关系,为什么会把一些属于意外或自然结果的事件仅仅简单地用“集体表象”(collective representations)来解释。列维—布留尔的“集体表象”指的是一些广泛流传的、具有不言自明的真理性的观念,如关于精神、巫术、草药的作用等原始的观念。虽然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人可能会死于衰老或某些致命的疾病,但对原始人来说却并非如此。当老年人去世的时候,他们并不相信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他们会争辩说,还有人的年纪比他更大呢。同样,没有哪个人会因为疾病而死去,因为有些人得了同样的疾病却康复了,还有人从来都不会染上这种病。在他们看来,真正的原因始终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杀死一个人的,不是精灵,就是巫术。很多原始部落认为,只有在战斗中死亡才是唯一的自然死亡。还有一些部落甚至认为,战死沙场也不是自然死亡,杀死一名战士的,不是巫师,就是带有魔法的武器。这种古怪观念有时候的表现形式甚至让人印象极为深刻。例如,一个欧洲人射杀了一条鳄鱼,发现鳄鱼的肚子里有两个脚镯。土著人认出,这两个脚镯是不久前被鳄鱼吃掉的两个妇女的所有物。这样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欧洲人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怀疑,但土著人却根据列维—布留尔称之为“集体表象”的那些预设,对它进行了出人意料的解释,指责这是巫师所为。土著人解释说,有一位不知其名的巫师召唤了鳄鱼,命令它把那两名妇女带给他。鳄鱼执行了这一命令。但是,鳄鱼肚子里的脚镯又是怎么回事呢?土著人坚持认为,鳄鱼从来不吃人,除非它受命这样做。而脚镯是鳄鱼从巫师那里所获得的奖赏。

心理的“前逻辑”状态的一个特征是解释事物的方式变幻莫测,上面的故事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我们之所以说它是“前逻辑的”,是因为在我们看来,这样一种解释似乎完全不合乎逻辑。但是,它之所以给我们这样的印象,完全是因为我们是从与原始人截然不同的假设出发的。如果我们像原始人一样,相信有巫师和神秘力量的存在,而不相信存在所谓的自然因素,那么,我们就会觉得他们的推断非常合理。事实上,原始人并不比我们更具有逻辑性或更缺乏逻辑性。他们的预设与我们不同——他们与我们的区别仅在于此。原始人的思想和行为建立在他们自己的预设之上,而他们的预设与我们的预设是不同的。在面对一切不同寻常并因而使他们感到困扰、害怕和震惊的事物时,他们都会将其归咎于我们所说的超自然起源。当然,对原始人而言,这些东西不是超自然的;相反,这些东西是他们的经验世界的一部分。当我们说“这栋房子因为遭受雷击而烧毁了”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在描述事件的自然顺序。当原始人说“一个巫师使用雷电点燃了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同样也觉得是在描述事件的自然顺序。在原始人的经验中,所有事件——只要它们不同寻常或让人印象深刻——都能用类似的原因来解释。在以这种方式解释事物时,原始人就和我们一样:通常不会审视自己的假设。在他们看来,疾病和所有的不幸都是幽灵或巫术造成的,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就像我们断定任何一种不幸都是由自然原因导致的一样。我们不会把疾病归因于巫术,同样,原始人也不会把它归因于自然因素。原始人的心理活动与我们的并没有根本的区别。正如我说过的,他们与我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预设与我们的预设不同。

人们通常认为,原始人的情感和道德观念与我们的不同——也就是说,他们心理的“前逻辑”状态也与我们的不同。毫无疑问,他们的道德标准也与我们的不同。如果问一位黑人酋长如何区分善恶,他会说:“如果我偷走了敌人的妻子,就是善的;如果敌人偷走了我的妻子,那就是恶的。”在很多地区,踩别人的影子是非常无礼的举动,而在另一些地区,如果用铁刀而不是燧石刀剥海豹皮,那便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说实话,难道我们不也认为用钢刀吃鱼、在室内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向女士打招呼是邪恶的举动吗?不论对我们还是对原始人来说,这些事情都与伦理无关。真诚而又忠实的杀手有之,虔诚而尽责地施行残酷宗教仪式的人有之,出于正义的信念而犯下杀人举动的人亦有之。其实,原始人和我们一样,也会快速地对某一种伦理态度做出评价。他们的善与我们的善是一样的,他们的恶也与我们的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善或恶的表现形式,但伦理判断的过程是一样的。

同样,人们往往认为,原始人拥有比我们更为敏锐的感官,或者说原始人的感官与我们的有所不同。不过,他们高度发达的方向感、听觉和视觉完全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用到,因而获得发展。如果碰到了从未经历过的情形,他们也会反应得十分缓慢且笨拙。有一次,我让一些目光像鹰一样敏锐的土著猎人看杂志上的图片,图片上画的是一些连我们的孩子都能一眼认出的人物形状。但是,这些猎人把图片翻来翻去,就是看不出图片上画的是什么,最后,他们中有一个人用手指描着人形的轮廓,然后大声说道:“这些是白人。”其他人都欢呼了起来,把这誉为一个伟大的发现。

很多土著人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确方向感,其实是练习的结果。在森林和丛林中,他们要具有辨别方向的能力,这一点非常重要。就连欧洲人,只要在非洲待上一小段时间,也会开始留意一些他在过去连做梦也不会去注意的东西;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他害怕会陷入迷路的绝望境地,尽管他有指南针。

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表明原始人的思想、情感和感知方式与我们有根本的区别。从本质上说,他们的心理功能与我们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的主要假设与我们不同。相形之下,下面这一事实就变得相对不那么重要了,即他们所拥有的或者似乎拥有的意识范围比我们的狭窄,而且,他们并不是有很强能力进行专注的心理活动,或者根本没有能力进行专注的心理活动。这最后一点,确实会让欧洲人感到很奇怪。例如,我和土著人的交谈从来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因为到了这个时间他们总会说自己累了。他们说与人交谈太难了,虽然我只是随意地提了一些非常简单的问题。但是,在外出狩猎或旅行时,这些土著人却表现出了惊人的专注力与耐力。譬如,为我送信的信使可以一口气跑75英里[1]。我还看到过一个怀孕6个月的妇女,在华氏95度[2]的天气里,背着一个孩子,一边抽着长烟斗,一边围着一堆烈火,跳了几乎一整夜的舞,居然没有累垮。不能否认,原始人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时,是能够集中注意力的。如果是让我们试着专注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那我们很快也会发现自己的专注力是多么薄弱。其实,我们也和原始人一样,都依赖情感的潜流(emotional under-currents)。

不管在善的方面还是恶的方面,原始人确实都比我们更为单纯、更为幼稚。这本身并不会让我们感到奇怪。然而,当走近原始人的世界时,我们会感到有什么东西异常奇怪。我尽己所能地对此进行了分析,发现这种感觉主要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原始人的基本预设与我们不同——或许我可以这样说,他们生活在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世界里。在我们不了解原始人的预设时,他们是一个难解的谜,但如果我们了解了他们的预设,那一切就变得相对简单了。我们同样也完全可以这样说:当我们了解了自己的预设,那么,原始人也就不再是一个谜了。

我们所做的是一种理性的预设,认为每一件事都有一个自然的而且可感知的原因。我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这样的因果关系是我们最为神圣的信条之一。在我们的世界里,一切看不见的、主观武断的和所谓的超自然力量都没有合理的地位——除非我们跟随着现代物理学家的脚步,去探索微小、神秘而且似乎会发生匪夷所思之事的原子世界。但是,原子世界离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世界太远了。我们显然还反感有关看不见的、主观武断的力量的观念,因为在不久之前我们才刚刚逃离了梦和迷信的可怕世界,为自己构建了一幅配得上理性意识的宇宙图景——这是人类最新且最伟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服从理性法则的世界里。诚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一切事物的发生原因,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这些原因,而这些发现将与我们的理性预期相一致。这是我们的希望,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原始人也认为他们的假设理所当然一样。当然,有时也会发生偶然事件,但这些偶然事件仅仅只是意外,而且我们也承认,它们有自己的因果关系。人类的心理通常喜欢秩序,而讨厌偶然事件。偶然事件以一种可笑并因而让人恼火的方式,干扰了事件原本可以预测的发展进程。就像讨厌无形的力量一样,我们也反感偶然事件,因为它们特别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撒旦座下的小鬼,或者下凡神灵(deus ex machina)的任性妄为。它们是我们在深思熟虑之时最坏的敌人,持续威胁着我们的一切事业。虽然人们公认它们与理性相对立,理应受到鄙视,但我们还是不应该不给它们应有的位置。阿拉伯人比我们更尊重它们。他们在每封信里都会写上Insha-allah,意思是“如真主所愿”,因为他们认为,只有这样信才能寄到收信人手里。尽管我们不愿意承认偶然因素的存在,尽管所有事件事实上都遵循一般规律,但不能否认,我们随时随地都会遇到不可预料的偶然事件。还有什么比偶然更为不可见、更无规律的呢?又有什么比偶然事件更难以避免、更让人讨厌的呢?

如果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说,事件的因果关系会遵循着普遍的规律,但这一理论只在大约一半的时间里有效,而在另外一半时间里,偶然的魔鬼则可以随心所欲。偶然事件也有其自然的原因,而且,我们常常会悲哀地发现,其实这些原因也是司空见惯的。偶然事件之所以让我们恼火,并不是因为其原因不为我们所知这一事实,而是因为它们总是不时地以一种明显任意武断的方式降临在我们身上。至少,偶然事件给我们的印象就是如此。偶然事件总是让人恼火,即使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也会被激得诅咒它。不管我们怎样解释一个偶然事件,都无法改变它会对我们产生影响这一事实。生存的条件越受到规律的支配,偶然事件就越不可能发生,我们也就越不需要保护自己免受它的伤害。虽然如此,但我们每个人还是时时会把偶然事件发生的可能性考虑在内,或者会期待偶然事件的发生,虽然官方“信条”并不赞同这样一种信念。

因此,我们假定(这个假设就相当于一个积极的信念),任何事情都有其自然的原因,而且,我们至少设想这些原因是可知的。但与此相反,原始人则认为,每一件事情都是看不见、无规律的力量促成的——换句话说,每一件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只是他们不用“偶然”这个词,而是称之为意图(intention)。在他们看来,自然因果关系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不值一提。如果有三个妇女到河边打水,一条鳄鱼咬住了中间那个妇女,并把她拖进了河里,那么,我们对事物的见解会让我们断定,中间那个妇女被咬住纯属偶然。在我们看来,鳄鱼咬住她这一事实其实非常自然,因为这些动物有时确实会吃人。但原始人却觉得,这样的解释完全抹杀了事实,没有对这整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做任何的解释。原始人认为,我们看待事物的见解流于表面,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其实,他们这种说法亦有其道理所在,因为如果这一事件没有发生的话,我们一样也可以用同样的偶然性解释来说明。我们所采用的这种方式其实并没有对事件做出什么解释,但欧洲人的偏见却让我们很难看到这一点。

原始人期望一种解释能够提供更多的信息。我们所说的偶然因素,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任意武断的力量。因此,咬住中间的那个妇女,就是鳄鱼的意图所在——这是每一个人都能观察到的。如果鳄鱼的意图不在于此,那么,它就会去咬另外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了。但是,鳄鱼为什么会有这种意图呢?这些动物通常是不吃人的。这一断言是正确的——就像有人说撒哈拉沙漠通常不会下雨一样正确。鳄鱼确实是种胆小易受惊的动物。考虑到它们的数量,它们咬死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而要说它们吞下一个人,确实是意料之外且极不自然的事件。这样一个事件需要解释。鳄鱼是不会主动夺人性命的。那么,又是谁命令它这样做的呢?

原始人在下定论时,通常以周围世界中所发生的事实为基础。当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时,他们当然会惊讶不已,并想要去弄清楚事情发生的具体原因。就此而论,他们的行为与我们完全一样。不过,他们比我们更近了一步。他们拥有一种或多种理论可以解释导致偶然事件的任意武断的力量。我们说:纯属偶然。他们却说:这是深谋远虑的意图。他们主要强调的是因果关系链上那些混乱且令人困惑的裂痕——那些没有表现出科学所预期之因果关系的偶然事件,它们构成了另外一半的一般事件。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适应了符合一般规律的自然;他们所惧怕的是无法预测的偶然事件,因为这些偶然事件的力量让他们看到了一种不受控制而又无法估量的动因。在这一点上,他们又说对了。他们害怕每一件不合常规的事情,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曾在埃尔贡山(Mount Elgon)以南的地区待过一段时间,那里有很多食蚁兽。食蚁兽是一种胆怯的动物,通常在夜间活动,因此比较少见。如果有人碰巧在白天看见一只食蚁兽,土著人就会认为这是一件不同寻常且极不自然的事情,他们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我们在发现一条逆流而上的小溪时感到吃惊的程度。如果我们了解真实的情况,即河水之所以逆流,是因为它突然克服了地心引力的作用,那这样的消息就会让我们非常担忧。我们知道自己的周围有大量的水,因此很容易想象,如果水不再遵循地心引力定律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原始人在面对他们世界里所发生的事件时,情形也是这样的。他们对于食蚁兽的习性了如指掌,但当它们当中的一只违背了自然的法则时,那它所需要的活动范围就无法估量了。原始人对事物的本来面貌有着深刻的印象,如果一件事情违背了他们世界的规则,那他们就会面临种种无法预测的可能性。这样一个例外是一种不祥之兆,是一种凶兆,堪比彗星、日食或月食。因为在他们看来,食蚁兽在白天出现,是一件没有自然原因的非自然事件,因此其背后必然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这种力量会使宇宙法则失效,它会使人感到恐慌,必然会唤起人们采取不同寻常的安抚措施和自我防御行为。他们必定会喊来邻近的村民,不惜一切代价把那只食蚁兽挖出来,然后杀死。另外,那个看见食蚁兽之人的最年长的舅舅必须献祭一头牛。那个看见食蚁兽的人要跳进祭献坑里,接受牛的第一块肉,随后,他的舅舅及其他参加仪式的人也跟着吃这头牛的肉。通过这种方式,来自自然的危险且无常的力量就消除了。

至于我们,如果水不明原因地开始往山上流的话,我们肯定会感到恐慌,但如果白天看见食蚁兽,看到一个新生的白化病患者或者日食、月食之类的事情,我们并不会感到吃惊。我们知道这样一些事件的意义和作用范围,但原始人不知道。对他们来说,一件件普通的事件组成了一个连贯的整体,其中包括他们自己以及其他所有的生灵。因此,他们极其保守,别人平时怎么做,他们便跟着怎么做。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发生了破坏这个整体之连贯性的事情,他们就会觉得其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出现了裂缝。一旦出现裂缝,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所有在任何一个方面有些引人注目的事情,都马上会被人同这一异常事件联系起来。例如,有一位传教士在他的房子前面竖起一根旗杆,为的是能在星期天升起英国国旗。但是,这一单纯的乐趣却使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这一举动不仅奇特,而且令人不安,不久之后,一场灾难性的暴风雨从天而降,而旗杆自然成了人们眼中的罪魁祸首。这就足以引发一场反对该传教士的起义了。正是普通事件的规律性,才使得原始人在他们的世界里拥有了一种安全感。在他们看来,每一个例外事件都是一种不可控的力量所发出的威胁性举动,必须将其消除。它们不仅暂时性地中断了事物的正常进程,而且还预示着其他不详的事件。

这样的事件之所以让我们觉得十分荒谬,那是因为我们忘了自己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是怎样看待世界的。一头牛犊生下来就有两个头、五条腿。在隔壁村子里,有只公鸡下了一个蛋。一个老太太做了一个梦,梦见天空中出现了一颗彗星,不久,邻近的小镇上就发生了一场大火灾,次年战争爆发。从远古时期一直到18世纪,历史都是以这种方式记载的。这种将事实一一罗列出来的做法,虽然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但对原始人来说却意义重大、令人信服。而且,与我们的预期截然相反的是,他们的发现却相当有道理。他们的观察力相当可靠。由来已久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的联系是真实存在的。在我们看来,将孤立、偶然的事件堆积在一起是毫无意义的——这是因为我们只关注独立的事件,以及这些事件发生的具体原因——但在原始人看来,这种堆积却完全符合逻辑,包含了一系列征兆以及它们所预示的事件,它是以一种前后完全一致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邪恶力量的致命的爆发。

那头长着两个头的牛犊与战争完全是同一回事,因为这头牛犊只不过是战争的预兆。原始人认为,这种联系之所以毋庸置疑、令人信服,是因为就世界上的事情而言,偶然事件的变化无常要比规律性和符合规律重要得多。他们密切关注不同寻常的事件,因此,他们比我们更早发现偶然事件都是成组发生或连续发生的。所有从事临床工作的医生都知道病例会重复出现这一规律。乌兹堡有一位精神病学老教授,每当遇到特别罕见的临床病例总是说:“先生们,这是一个极为特别的病例——明天我们还将会遇到一个与它相似的病例。”我曾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过八年,在这八年间,我也经常观察到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医院接诊的一位患者处于罕见的意识模糊状态(twilight-state of consciousness)——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病例。没出两天,医院又接诊了一位相似的患者,不过这也是最后一个。“病例复现”(Duplication of cases)是我们在诊所里开的一个玩笑,但从远古时代起,“复现”就是原始科学中的一个事实。最近,有一位研究者大胆地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巫术就是丛林中的科学。”毫无疑问,占星术及其他占卜方法都可以被称为古代的科学。

有规律地发生的事情之所以很容易观察到,是因为我们已经对它有所准备。只有当事件发生的进程被任意武断地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打断时,我们才需要知识和技能。通常情况下,被委以观察事物这一重任的,是部落里最聪明、最敏锐的人。他的知识必须足以解释所有不同寻常的事件,而且,他的本领必须足以战胜这些事件。他是偶然事件这一主题的学者、专家和行家,同时也是部落传统知识的档案保管者。他受到部落成员的尊敬和敬畏,享有巨大的权威,但却又不那么至高无上,以至于他的部落成员私下里深信,附近的部落里有一位比他更为强大的巫师。最好的药物从来都不能在近处找到,而只能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找到。我曾在一个部落里待了一段时间,他们对其年长的巫医极为敬畏。不过,他们也只是在牛和人有小毛病的时候才去请教他。若碰到任何严重的疾病,他们就会从外地另请一位权威人物——花费重金把一位远在乌干达的巫师请来——这种做法与我们别无二致。

偶然事件通常成系列或成组出现,数量或多或少。在预报天气时,有一条古老的、屡试不爽的规律是,如果接连几天都是下雨,那么明天也会下雨。常言道:“祸不单行。”还有一句是:“不雨则已,一雨倾盆。”这些众人皆知的智慧就是原始的科学。人们相信它,敬畏它,然而,受过教育的人却觉得好笑——直到某件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在他们身上为止。我要向你们讲一个颇不愉快的故事。我认识一位妇人,一天早上,她被床头柜上传来的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她四处查看了一下,找到了原因:原来是她的大玻璃杯上部四分之一处裂开了。这让她感到非常奇怪,她按铃又要了一个玻璃杯。大约5分钟后,她又听到了同样的奇怪声响,杯子的顶部又裂了一圈。这一次,她感到非常不安,又让人送来第三个玻璃杯。不到20分钟,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杯子的顶部又裂了一圈。这样的事故连续发生了三次,三次对她来说太多了。她当场就放弃了对自然原因的信仰,并搬出了“集体表象”取而代之——她开始相信有一种不可控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许多现代人都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只要他们不是太过顽固——当他们遇到无法用自然因果关系来解释的事件时,就会改变信仰。我们自然宁可否认这样的事件。它们之所以令人不快,是因为它们打乱了我们世界的有序进程,并使得一切事情看起来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件在我们身上所产生的影响表明,原始的心理还没有消亡。

原始人相信存在不可控制的力量,这绝非人们一直以来所认为的空穴来风,而是有经验作为其基础。我们通常称之为迷信的东西,在偶然事件的分组中被证明是有一定道理的。不同寻常的事件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发生,是有一定概率的。我们不要忘了,在这个方面,我们的经验并非完全可信。我们的观察并不充分,因为我们的观点使得我们忽略了这些事情。例如,我们绝不会严肃认真地把我们身上所发生的下列事件当成一个序列:早上,一只鸟飞进了你的房间;一小时后,你在街上目睹了一起车祸;下午,你的一位亲戚过世了;晚上,你的厨师把汤碗打翻了;深夜,当你回到家,发现钥匙不见了。而原始人则不会忽略这一系列事件中的任何一件,因为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与他们的预期不谋而合。而且,他们是正确的——他们的正确性远远超过了我们所愿意承认的程度。他们对之流露出焦虑的预期是合理的,而且相当有用。他们坚称,这样的一天是不吉利的,所以,在这天应该什么事情都不做。在我们的世界中,这样的事情会被斥责为一种迷信,但是,在原始人的世界里,这却是非常恰当的识时务之举。与我们受到保护且富有规律的生活相比,原始世界里的人们所遭遇的偶然事件要多得多。当你到了荒郊野外,你是不敢太过乱碰运气的。欧洲人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一个普韦布洛印第安人(Pueblo Indian),如果感到情绪不对,他就不会去参加族人的集会。一个古罗马人,如果在离开家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他就会放弃当天的计划。这在我们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是在原始的生活条件下,这样一种征兆至少会让人谨慎行事。当我不能完全控制自己时,我的身体的活动可能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我的注意力就会容易分散;我还会有点儿心不在焉。结果,我就会撞上什么东西、被什么东西绊倒、失手摔掉什么东西,或者忘记做什么事情。在文明社会中,这些都只不过是芝麻小事,但是在原始森林里,这些则意味着致命的危险。在满是鳄鱼的河面上,架一根被雨水浸透的树干,走在上面,迈错一步都将送命。又比如,我在茂密的丛林中丢失了指南针,或者忘了给步枪装子弹就闯进了丛林中犀牛聚集的地方。如果我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的事情,那我就可能会踩到一条鼓腹毒蛇。在夜幕降临时,如果我没有及时穿上防蚊靴,那么11天后,我就有可能死于热带疟疾。而如果我在洗澡时忘了闭紧嘴巴,就足以让自己感染致命的痢疾。在我们看来,注意力不集中是导致这些事故的自然原因。但原始人却认为,这些事故是受到客观制约的凶兆或巫术。

但是,也许这不只是一个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我曾去过位于埃尔贡山南部基多希(Kitoshi)地区的卡布拉斯(Kabras)森林旅行。在那里的茂密草丛中,我差点踩到一条鼓腹毒蛇,幸好及时跳开了。下午的时候,我的同伴打猎回来,面色死一般的苍白,四肢都在发抖。他险些被一条7英尺[3]长的树眼镜蛇咬到,这条蛇从一个白蚁穴上猛地扑向了他的后背。毫无疑问,要是他没有在最后关头一枪打中这条蛇,他一定就死于非命了。到了晚上9点钟,我们的营地遭到了一群饥饿的鬣狗的袭击,这些鬣狗曾在头一天晚上把一个人从睡梦中吓醒并咬伤了他。虽然有篝火在燃烧,但它们还是冲进了厨师的小屋,把厨师吓得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翻过围栏,跑了出来。此后,我们整个旅行过程中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故。这样的一天便足以让我们当中的黑人深思了。在我们看来,这只不过是事故频发的一天罢了,但对他们来说,这却是一个凶兆所导致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这个凶兆是我们在旅程的第一天进入荒野时发生的。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正在试图渡过一条小溪,但却连人带车全部掉进了水里。当时这些黑人男孩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好像是在说:“看吧,这下开了个好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天又下起了一场热带雷雨,把我们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以至于我因此发了好几天烧。在我的朋友外出打猎差点送命的那个晚上,当我们几个白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觑时,我忍不住对他说:“我感觉麻烦好像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你还记得我们出发之前在苏黎世你告诉我的那个梦吗?”当时,他做了一个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噩梦。他梦见自己正在非洲打猎,突然遭到一条巨大的树眼镜蛇的袭击,他吓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这个梦让他非常不安,此时,他对我承认说,他认为这个梦预示着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会死。当然,他曾以为会死的人是我,因为我们总是希望会死的是“别人”。但是,后来恰恰是他自己生病了,得了严重的疟疾,并因此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一个生活在世界上某个没有毒蛇、没有疟蚊的角落里的人,在阅读这样的对话时,常常会觉得不以为然。我们必须想象,在热带的一个夜晚,天空呈现天鹅绒般的蓝色,原始森林中一棵棵巨大的树干投下了大片阴影,夜空下传来一阵阵神秘的声音,一堆孤独的篝火旁架着上了镗的步枪,还有蚊帐、烧开后可以饮用的沼泽水,除了这些以外,最为重要的是,一位年老的南非白人清醒表达的一个信念:“这里不是人类的国度——而是上帝的国度。”在这里,掌权者不是人类,而是自然——动物、植物和微生物。有了与这个地方相匹配的心境之后,我们便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别处让人失笑的事物,在这里却显露出了意义。这是一个充满了不受控制而又变化无常之力量的世界,而原始人却不得不每天与这样一个世界打交道。对他们来说,不同寻常的事件绝非儿戏。他们有自己的结论:“这不是一个好地方”“今天不吉利”,而又有谁知道,通过遵循这些警告,他们避免了多少危险?

“魔法就是丛林中的科学。”一个征兆往往就会让原始人立即调整行动进程,放弃已有计划,并转变态度。鉴于偶然事件通常都是接连发生的,而且原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心理上的因果关系,因此,这些都是非常适宜的反应。多亏了我们片面地强调所谓的自然因果关系,我们才学会了将主观的、心理的东西与客观的、自然的东西区别开来。相反,在原始人看来,在外部世界中,心理的东西与客观的东西是合而为一的。在面对异乎寻常的事物时,并不是他们很震惊,而是事物本身非常惊人。它是神力(mana)——一种被赋予了魔力的超自然力量。在他们看来,我们所说的想象和暗示的力量是一种从外部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无形力量。他们的国家既不是一个地理上的实体,也不是一个政治上的实体。那是一片包含了他们的神话、宗教,以及他们所有的思想和情感(虽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功能)的领土。他们的恐惧局限于某些“不吉利”的地方。死去之人的灵魂栖居在这片或那片树林里;山洞里住着魔鬼,任何走进山洞的人都会被勒死;远处的山上住着条大蟒蛇;那座小山便是传说中某位国王的墓地;凡是靠近这眼泉水、那块石头或那棵树的妇女都会怀孕;那个浅水滩有蛇精把守着;这棵参天大树会发出声音,呼唤某些人的名字。原始人是不懂心理学的。心理事件往往以一种客观的方式发生于他的外在世界。就连他们梦中见到的事物,在他们看来似乎也是真实的;而这就是他们关注梦的唯一缘由。埃尔贡搬运工人坚持认为,他们从来都不做梦,只有巫师才会做梦。于是我就问巫师是否如此,他对我说,自从英国人入侵了这片土地,他便不再做梦了。他告诉我,他的父亲仍然会做“大的”梦(big dreams),由此得以知晓羊群走失去了哪里,母牛在何处生小牛,战事何时会发生,瘟疫何时会流行。此时,地区长官(District Commissioner)成了那个无所不知的人,而他们自己则变得一无所知了。他和一些巴布亚人(Papuan)一样顺从,也认为那些鳄鱼多半都投靠英国政府去了。有一次,一名土著犯人从当局手里逃了出来,但在试图过河的时候被鳄鱼咬得血肉模糊。于是,他们得出结论说,这条鳄鱼一定是属于警方的。他告诉我,现在上帝只在英国人的梦里讲话,而不再对埃尔贡人的巫师讲话了,因为权力已经掌握在了英国人的手中。梦的活动范围已经迁居他处。有时候,土著人的灵魂会游移他乡,巫师就会像抓鸟一样把它们捉住,关在笼子里;有时候,一些陌生的灵魂会迁入他们的村庄,并带来疾病。

心理事件的这种投射(projection),自然会导致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事物之间建立起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关系。有一次,一个白人射杀了一条鳄鱼。消息一传开,马上就有一大群人从邻近的村子里跑来,激动地要求他赔偿。他们解释说,这条鳄鱼是他们村的一位老妇人,在他开枪的那一刻,那位老妇人过世了。这条鳄鱼显然就是她的丛林灵魂(bush-soul)。还有一次,一个人射杀了一只正准备袭击他的牛的猎豹。就在那一刻,附近村子里的一名妇女死了。于是,她与那只猎豹就被当成了同一体。

列维—布留尔造了一个词,叫“神秘参与”(participation mystique),用来表示这些奇特的关系。在我看来,用“神秘”一词不太恰当。原始人并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神秘之处,而认为它们是完全自然的。只有我们才会觉得这些事很奇怪,因为我们似乎对这些心理现象(psychic phenomena)[4]一无所知。然而实际上,这些心理现象也发生在我们身上,只不过我们用了更为文明的方式来表达它们而已。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认为,他人的心理过程与我们的心理过程是一样的。我们以为,令我们愉悦或向往的事物,同样也能令别人愉悦或向往,而我们认为不好的事物,在别人眼里同样也不好。直到最近,我们的法庭才采用了一种心理学的立场,在宣判的时候承认罪行的相对性。胸无城府的人仍然痛恨“朱庇特可为之事,公牛不可为”(quod licet Jovi non licet bovi)的教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依然是人类的一项伟大成就,至今都没有被超越。但我们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所存在的一切邪恶、低劣的品性,而把所有这些品性都归咎于“别的人”。我们之所以必须批评和攻击他人,原因就在于此。然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低劣的“灵魂”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衣冠禽兽和替罪羔羊,就像过去的世界里满是巫师和狼人一样。

心理投射(psychic projection)是心理学中最为常见的事实之一。它与列维—布留尔所说的神秘参与是同一回事,不过,列维—布留尔认为神秘参与是原始人所独有的特征。我们只不过是给它起了另外一个名字,而且通常情况下,我们并不承认自己因此而感到内疚。我们自己身上一切属于无意识领域的东西,往往都可以在隔壁邻居身上看到,然后,我们会据此对待我们的邻居。虽然我们不再让他们喝毒药,也不会用火烧死他们,或者用钉把他们钉死,但是,我们会怀着最深的信念,宣布一定要用道德来裁决他们。而通常情况下,我们在邻居身上看不惯的东西,却恰恰是我们自己低劣的一面。

道理其实很简单:原始人之所以比我们更容易产生投射,是因为他们的心理尚处于未分化状态,不能进行自我批评。在他们看来,每一件事情都是完全客观的,他们的语言也明显地反映了这一点。我们稍微发挥一点幽默感,就能在脑海里描画出一个豹女(leopard woman)的样子。我们常常把人比作一只鹅、一头母牛、一只母鸡、一条蛇、一头公牛或者驴。这些都是我们很熟悉的用来挖苦人的不雅绰号。但是,当原始人赋予一个人“丛林灵魂”的时候,其中并不含有道德裁决的毒药。原始人太崇拜自然了,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太过关注事物本身的样子了,所以不会轻易地做出判断,因此也就不会像我们一样倾向于做出道德裁决。普韦布洛印第安人实事求是地宣称,我属于熊图腾(Bear Totem)——换句话说,我是一头熊——因为我爬下梯子的时候不像人一样面向梯子,而是背向梯子,姿势就像熊一样。如果一个欧洲人说我有熊性,那他话里的含义可能和原始人没有什么大的出入,只是在意义上稍微有一点差别而已。我们在原始社会中遇到丛林灵魂这一主题时,曾觉得它非常奇怪,但现在在我们看来,它与许多其他事物一样,都只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段而已。如果要对这些比喻做具体的解释,那我们就要回到一种原始的观点。例如,我们有一个医学术语叫“处理病人”(handle a patient),具体地说,这个术语的含义是把手放到患者身上,用手来进行治疗。而这正是巫师对他的病人所做的事情。

我们之所以觉得丛林灵魂很难理解,是因为这样一种看待事物的具体方式会让我们感到困惑。我们无法把“灵魂”想成一个实体,可以转移并栖息在一头野兽身上。当我们把某个人描述为一头驴的时候,我们并不是说他在各个方面都像驴这种四足动物。我们的意思是,他在某一特定方面跟驴很像。就问题中所涉及的这个人而言,我们只是将其人格或心理的一个部分隔离了开来,并用驴的意象来将这个部分加以具体化。因此,对原始人来说,豹女是真有其人,只是她的丛林灵魂是一头豹子。在原始人看来,既然一切无意识心理生活都是具体的、客观的,那么,他们就会推测,如果一个人可以被描述为豹子,那她就拥有豹子的灵魂。如果将这种具体化再推进一步的话,那他们还会认为,这样一个灵魂以一头真实豹子的形态居住在丛林里。

这些由于心理事件的投射而产生的认同(identifications)创造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仅包含人的肉体,还包含人的心理。他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个世界合为一体了。人绝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相反,更确切地说,他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例如,在非洲,原始人还远远没有达到因为拥有人类权力而获得赞誉的境界。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要把自己当成造物主。他们动物分类学的顶端不是人类(homo sapiens),而是大象,其次是狮子,然后是蟒蛇或鳄鱼,接下来才是人类以及其他较为次要的生物。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支配自然;只有文明人才竭力想要支配自然,并因而竭尽全力去发现自然的原因,因为这些自然原因是他们打开自然秘密实验室大门的钥匙。正因为如此,文明人才极为痛恨不可控制的力量,并千方百计否认它们的存在。这些不可控制的力量的存在,也就等于证明了他想要支配自然的企图终究是徒劳。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说,原始人的突出特点在于他们对待变幻无常之偶然事件的态度,他们认为,对于宇宙间发生的事件而言,偶然因素要比自然原因重要得多。偶然事件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它们事实上通常成系列出现;另一方面,它们通过无意识心理内容的投射——换句话说,通过神秘参与——而被赋予了一种明显的目的性。诚然,原始人并没有做这种区分,因为他们非常彻底地将心理事件投射了出来,以至于和物理事件融为了一体。在他们看来,意外事件是一种不受控制而又有意图的行为——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做出的干扰——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只有当他们在不同寻常的事件上投入了自己的惊讶或恐惧这些内心力量时,这些事件才能影响到他们。在这里,我们确实要谨慎行事。一件事物是因为我们觉得它美才变美的吗?众所周知,古往今来有很多伟大的思想家都曾绞尽脑汁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太阳的光辉照亮了世界,还是人类的眼睛凭借它与太阳的关系而看到了世界?原始人相信是太阳照亮了世界,而文明人则认为是眼睛看到了世界,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只要他们进行思考,且不犯诗人的通病就行。为了支配自然,他们必须除去自然的心理属性;而为了客观地看待世界,他们必须将自己所有的原始投射都收回。

在原始的世界里,一切都具有心理的属性。一切事物都被赋予了人的心理的元素,或者也可以说,被赋予了人类心理的元素,被赋予了集体无意识的元素,因为那个时候还不存在个体的心理生活。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要忘了基督教洗礼这一神圣仪式的意图,它对人类心理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洗礼赋予人类一颗独特的灵魂。当然,我并不是说洗礼仪式本身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会产生立竿见影效果的行为。我的意思是,洗礼的观念能把人从对世界的原始认同中提升出来,把他变成一个超越于其之上的人。人类提升到这个观念的层次,这一事实就是最深刻意义上的洗礼,因为它意味着一个超越了自然的精神人(spiritual man)的诞生。

在对无意识的研究中,有一条自明之理,即一旦有机会,每一项相对独立的心理内容就会被拟人化。在精神病患者的幻觉和灵媒传递的口信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这一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一个有自主性的心理成分被投射出去,就会产生一个看不见的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一次普通的降神会上会出现幽灵,以及为什么原始人会看到鬼魂。如果将一个重要的心理内容投射到某个人身上,那么,他就会变成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也就是说,他就会被赋予能够产生非同寻常之效应的能力。他或她往往会变成一个巫师、女巫、狼人,等等。原始人相信,巫师常常会捕捉在夜间游荡的灵魂,并把它们像鸟一样关进笼子里,这种信念就恰好证明了这一点。心理投射赋予了巫师超自然的力量,这些超自然的力量能够使动物、树木和石头开口说话,因为它们是心理活动,因此它们会迫使个体不得不信服。出于这一原因,一个精神病患者会任由自己声音的摆布,却束手无策。所投射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心理活动。他意识不到,他自己就是那个用他的声音说话的人,同时也是那个听到、看到并服从的人。

原始人相信,偶然的不可控的力量与神灵和巫师的意图相对应,从心理学的观点看,这一信念是极为自然的,因为这是从他们所看到的事实中得出的必然结论。在这一点上,我们千万不可自欺欺人。如果我们向一个聪明的土著人解释我们的科学观点,他一定会认为我们迷信得可笑,而且会说我们的逻辑性缺乏到丢人。他相信,世界因为太阳的照耀而明亮,而不是因为人的眼睛看到才明亮。我的朋友山湖(Mountain Lake)是普韦布洛的一名酋长,有一次,他非常严肃地让我解释清楚,因为我说出了奥古斯丁(Augustinian)的教义:太阳不是神,而是神创造了太阳(Non est hic sol Dominus noster, sed qui illum fecit)。他手指着太阳,非常愤怒地说:“一直在天上行走的太阳是我们的父亲。你可以看到他。他是一切光和生命的来源——世界万物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喊道:“就连一个独自进山的人,离了他也无法生出火来。”这些话把原始人的观点完美地表达了出来。支配我们的力量来自于外部世界,我们只有凭借这种力量才能存活下去。在我们身上,宗教思想依然保持着这一原始的心理状态,尽管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神,但是,无数人仍然以这种方式思考问题。

在谈及原始人对变化无常之偶然因素所持的看法时,我曾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即这种态度是服务于某一目的的,因而具有某种意义。我们能否至少暂时在这里大胆假设,原始人对不可控力量的信念是以事实为依据的,而不仅仅从心理学的视角看才有其合理性?这个假设听起来极为惊人,但是,我并不打算才出油锅又跳火坑,去证明巫术是真实存在的。我只想探讨一下,如果我们采纳原始人的观点,也假定一切光明都来自于太阳,事物本身是美丽的,且一个人的部分灵魂是一只豹子,那么,我们将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通过这样做,我们便接受了原始的神力观念。根据这种观点,美的东西会打动我们,而不是我们创造了美。某一个人是魔鬼——我们并没有将我们自己的邪恶投射到他身上,从而使他变成魔鬼。有些人——具有神力人格的人——本身就让人印象深刻,而绝不是我们的想象力使然。神力的概念认为,外部世界中存在着某种分布广泛的力量,它们会产生许多异乎寻常的效应。凡是存在的事物,都会起作用,否则,它就不是真实的。是它固有的能量才使得它成了真实的。存在是一种力场(field of force)。正如我们所能看到的,原始人的神力观念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粗糙的能量理论。

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理解这种原始的观念了。但当我们试着进一步探究其含义时,就会遇到困难,因为它们与我上面讲到的心理投射过程完全相反。这些含义是这样的:使一名巫医成为巫师的,不是我们的想象力,也不是我们的敬畏;相反,他本身就是一名巫师,他把自己的魔力投射到了我们身上。鬼魂并不是我们心理的幻觉,而是自己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尽管这些陈述是从神力观念中合理地推论出来的,但我们还是犹豫再三,不愿接受,而开始四处寻找更能让我们感到舒心的心理投射理论。这个问题无非就是:通常情况下,心理,也就是精神或无意识,是从我们内心产生的吗?或者说,在意识的早期阶段,心理实际上是否以不可控制之力量的形式存在于我们之外,它们拥有自己的意图,并在心理发展的过程中慢慢地进入我们的内心?分裂的心理内容,用我们现代的术语来说,一直都是个体心理的组成部分,还是从一开始就是独立存在的心理实体,按照有关鬼魂、祖先的灵魂之类的原始观念而存在?它们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逐渐体现在人类身上,从而逐渐慢慢地在内心构筑起我们现在称之为心理的世界的吗?

这整个观念都让我们感到充满了矛盾和危险,不过,我们有能力理解类似的东西。不仅笃信宗教的老师,而且普通的教员也都认为,往人类心理中植入以前没有的东西,是有可能的。暗示和影响的力量就是一个事实证据;甚至最为时兴的行为主义(behaviourism)也希望在这个方面得出一些影响深远的结果。有关心理建构之复杂性的观点,以原始的形式表现在了许多广泛传播的信念中,例如,鬼魂附体、祖先的灵魂转世、灵魂的转移,等等。当有人打喷嚏,我们现在依然会说:“上帝保佑你。”意思是说“我希望新的灵魂不会伤害你。”在我们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当我们经历许多矛盾冲突,最终塑造出一个统一的人格时,我们会觉得,自己好像也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心理成长过程。既然人的身体由一些孟德尔单位(Mendelian units)所携带的遗传因子构建而成,那么,人的心理以相似的方式聚合而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们当今的唯物主义观点中存在的一种倾向,也可以在原始思想中看到。不论是当今的唯物主义观点,还是原始的思想,都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即个体只不过是一个结果(resultant):首先,他是自然因素导致的结果;其次,他是偶然事件导致的结果。根据这两种说法,人的个性并非凭其自身而独立存在,而是客观环境中所包含的各种力量的偶然产物。这与原始人有关世界的观点完全一致,原始人认为,单个的人绝不是独一无二的,而始终都可以与其他任何一个人相互交换,是可有可无的。通过这种狭隘的因果关系论,现代唯物主义又回到了原始人的立场上。但是,唯物主义者比原始人更为激进,因为唯物主义者比原始人更加系统些。原始人的观点前后不一致,但这也是他们的优势,他们把超自然的神力人格当成是一个例外。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这些拥有超自然神力人格的人被抬高到了神的地位;他们变成了英雄和国王,由于吃了返老还童的食物而与众神一样长生不老。在原始社会中,我们也可以找到这种有关个体长生不老及价值永存的观念,尤其是在他们对于鬼魂的信仰,以及那个时代的神话故事中,当时,死亡还没有因为人类的疏忽或愚蠢而降临到世界上。

原始人没有意识到他的观点中所存在的这个矛盾。我们遇到的搬运行李的黑人很肯定地对我说,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死后将会发生什么。在他们看来,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不再呼吸,尸体被抬到了丛林中,让鬣狗吃掉。这是他们白天的想法,但晚上就不是这样了:到处游荡着死者的灵魂,它们给人畜带来疾病,袭击并勒死在夜间行走的游人,它们还会干出其他一些暴力举动。原始人的头脑中常常充斥着这样的矛盾想法。这些矛盾想法会让一个欧洲人担心得要死,但他却忘了,其实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中,也存在着一些非常相似的东西。我们有一些大学认为,神的干预(divine intervention)这个观点是不值一提的,但是,神学(theology)却是课程设置的一部分。一位自然科学研究者可能会认为,把某些动物物种身上所发生的最为细微的变异都归结为是上帝所为,简直是一派胡言,但是,在他内心的一个角落,却存放着非常虔诚的基督教信仰,每到礼拜天他都会把这个信仰拿出来展示一番。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因为原始人的前后矛盾而大惊小怪呢?

从原始人的粗浅思想中是不可能衍生出任何哲学体系的。它们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自相矛盾的观念(antinomies)。然而,正是这些自相矛盾的观念,成了一切心理能量的不竭源泉,并为所有时代、所有文明提供了思考的问题。原始人的“集体表象”(collective representations)的确是深奥的现象,还是仅仅只是看上去深奥呢?我无法回答这个大难题,但是我可以讲一讲我在埃尔贡山区的部落里所观察到的一些现象。我四处搜寻和打听有关宗教观念和宗教仪式的蛛丝马迹,结果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任何发现。当地的土著人允许我去任何地方查看,并毫无保留地给我提供信息。我不需要翻译帮忙便可以跟他们交谈,因为很多老人都会讲斯瓦希里语(Swahili)。一开始,他们还有些不情愿,但熟悉了之后,他们便很热心友善地接待了我。对于宗教习俗,他们一无所知。但我没有放弃,最终,在又一次毫无收获的谈话快要结束时,一位老人大声说:“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走出小屋,把口水吐在掌心上,然后把手举起来对着太阳。”我让他们把这个仪式演示了一下,并请他们做了精确的描述。他们把手放在嘴巴前,用力地把唾沫吐在手心上或者朝着手心吹气。然后,他们把手翻转过来,手掌朝着太阳。我问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什么要在手心上吐唾沫或者吹气。我问的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他们回答我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若想得到一个解释,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彻底相信,他们只知道要做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们也常常用同样的姿势来迎接新月。

让我们做一个这样的假设:我第一次来到苏黎世,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目的是调查当地的习俗。首先,我在郊区安顿了下来,附近有一些人家,慢慢地,我和这几家人有了一些接触。之后,我对缪勒(Müller)先生和梅耶(Meyer)先生说:“请你们给我讲一讲你们的宗教习俗。”两位先生都吃了一惊。他们从来都不去教堂,对教堂的事一无所知,并断然否认他们有任何的宗教习俗。一天早晨,我惊奇地发现缪勒先生正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在花园里忙碌地跑来跑去,把一些彩色的蛋藏了起来,并放置了一些奇特的兔子玩偶。我当场(in flagrante delicto)抓住他。“你为什么对我隐瞒这个如此有趣的仪式?”我问他。“什么仪式?”他反问我,“这不算什么仪式。复活节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这么做。”“可是,这些玩偶和彩蛋的意义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它们藏起来呢?”缪勒先生愣住了。他一无所知,就像他也不知道圣诞树的意义是什么一样。但是,他依然一直做着这些事情。他很像原始人。埃尔贡人的先祖们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吗?很可能不知道。原始人只做他们所做之事——只有文明人才会试图去弄清楚他们做的是什么。

前面提到的埃尔贡人的仪式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显然,这是一种对太阳的献祭,对于这些土著人来说,太阳是茫古神明(mungu),也就是超自然的神力,或者是神圣的力量,不过,只有在它升起的那一刻是这样。至于他们把唾沫吐到掌心上的举动,那是因为根据原始人的信仰,唾液中包含着个人的超自然神力,具有治愈疾病、驱邪避魔和维持生命的力量。而至于他们向掌心吹气,那是因为气代表风和灵魂——是roho,在阿拉伯语中是ruch,在希伯来语中是ruach,在希腊语中是pneuma。这个动作意味着:我把我鲜活的灵魂献给了上帝。这是一种无声的、用动作表示出来的祈祷,说出来就相当于这句话:“主啊!我愿把我的灵魂献给你。”这仅仅只是巧合,还是说这一思想早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经被孕育出来了呢?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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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1英里约合1.61千米。——译者注

[2] 华氏95度为35摄氏度。——译者注

[3] 1英尺约合0.3米。——译者注

[4] 这里的心理现象指的是分裂和投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