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莎士比亚

(1840年5月12日 星期四讲演)

神明英雄和先知英雄都是旧时代的产物,在新时代已不再重现。他们的存在是以观念的某种原始性为前提的,仅由科学知识的进步便使之结束。可以说,只有在一个完全没有或者几乎没有任何科学知识的世界里,人们才会由于喜欢奇迹,而把自己的某位同胞想象成为一个神或神的代言人。神和先知均已成陈迹。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另一类英雄——诗人英雄,这是以一种不那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但是其存在的真实性却也不那么令人怀疑的诗人的面目出现的英雄,永远不会过时的英雄。诗人是属于一切时代的英雄人物,诗人一旦产生,就为一切时代所拥有。不论是最古老的时代,还是最新的时代,都会产生诗人,——只要造化有心,总会有诗人产生。只要上天降下一个英雄的灵魂,这个灵魂不论在哪个时代都完全有可能被塑造成一位诗人。

英雄、先知、诗人——这是我们赋予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伟人的种种不同的名称!这是以他们各自具有的不同特点和曾经在其中大显身手的不同领域为依据的。按照这个原则,我们还可以提出更多的名称。然而,我要在此重申一个我们需要弄清楚的重要事实:构成这种区别的主要根源无非是他们的活动领域 不同而已,根据英雄产生的不同环境,可以因人而异地称他们为诗人、先知、帝王、传教士等等。我承认,我从来不认为一个真正的伟人不会以各式各样 的面目出现。只能坐在椅子上拼凑诗句的诗人,是绝不会写出什么传世之作的。歌颂英勇战士的人,他自身至少也应该是一位英勇的战士。我承认,在真正的伟人身上往往同时具有着政治家、思想家、立法者、哲学家的品质——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他都有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种人,或者是一身而具全才。譬如说,像米拉波那样的政治家,有着一颗那样炽热而崇高的心,有着火一般的激情和悲天悯人的襟怀,假如生活和受教育的进程曾引导他向文学方向发展的话,我就不相信他会写不出韵文、悲剧和诗歌并以这些作品去感动千千万万的人。伟人一个重要的基本品质就是:他本身是伟人,他这个人是伟大的。拿破仑具有的潜在诗才和他的奥斯特利茨战役 〔1〕 一样辉煌。路易十四麾下的元帅们也都是具有潜在诗才的人,譬如说,蒂雷纳 〔2〕 ,他的言谈充满睿智,才华横溢,就像塞缪尔·约翰逊一样。那里有博大的胸怀,有洞察幽微的真知灼见;如若不具备这些品质,无论何人,无论在何种事业的领域内都不可能有什么成就。彼得拉克和薄伽丘都做过外交官,而且看来做得还颇为出色,这无疑是可信的,因为他们还做过比当外交官稍微要困难那么一点儿的事情呢 〔3〕 !彭斯这位天才诗人假如从政的话,说不定会比米拉波更为出色。至于莎士比亚,——假如命运让他 干别的行当,我们相信他在任何一个领域都会是成就最杰出的人物。

确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然界是多姿多彩的。上天造就伟人(在这方面更甚于造就其他芸芸众生)并非千人一面,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天赋无疑是多种多样的,环境更是无比地复杂多变,而人们最最经常地注意着的也仅仅是后者 。然而这也正如普通人学艺一样。任何一个未明确表现出有何种才能的人,可以成为任何一种工匠,既可以被培养为铁匠,也可以成为木匠或泥瓦匠。他一旦成了某种工匠,也就一辈子干下去而不再是别的什么人了。正如艾迪生 〔4〕 抱怨的那样,我们有时候会看到这样的场面:有一个两腿细长的搬运工被肩上的重担压得摇摇晃晃,而就在附近,却有一个像力士参孙 〔5〕 般体格魁梧的裁缝正手拈一支细针在缝纫。——在这里,情况就不能仅仅归因于天赋的不同!——那么,伟人们的情况又将如何?他将被注定从事什么行当呢?一个英雄问世,他将会成为征服者或帝王,还是会成为哲学家或诗人呢?这是存在于世界与英雄之间的那些复杂纷纭得难以理清,也时常会引起争论的各种关系聚散变化的结果!英雄要解读这个世界及其规律,这个世界及其规律也有待于英雄们去解读。在这个 问题上,正如上文讲过的,这个世界允许人们和要求人们去解读的,也就是与这个世界有关的最重要的事。

诗人和先知,按现代人不甚严格的观念看来,是迥然不同的。而在某些古代语言中,这两个名词却是同义语。拉丁文Vates(预言家)一词兼有先知和诗人之意。实际上,先知和诗人这两个词的含义在所有时代显然是相通的。从根本上说,它们确实是相同的。特别重要的问题在于,他们二者都已深入宇宙的神圣奥秘,即歌德所谓的“公开的 秘密” 〔6〕 之中。人们会问,“什么是真正的秘密?”——它就是“公开的 秘密,”——它向所有的人公开,却很少有人察觉!这个神圣的奥秘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正如费希特 〔7〕 称它为:“存在于现象深处的世界的神圣观念”。一切现象,从布满繁星的天空到辽阔大地的草原,特别是人类的出现及其活动,无非是神圣理念的外现 ,是神圣理念具体化为看得见的东西而已。这种神圣的奥秘是无时不有,无所不在的。可是在大多数的时间和场合却被完全忽略了。而且,宇宙总是可以用某种语言定义为上帝思想的具体实现,却被人们视为琐细、呆板、平凡的事物,——像讽刺家所说的,是由某些装潢商拼凑成的无生命的东西!现在过多地谈论 这个问题毫无益处,但是,如果我们对这个问题无知,不是在理解它的情况下生活,那么,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遗憾的事情。这确实是一件最可悲的事;——如果不了解它而生活,那就根本无法生活!

现在我说,任何人都可能忘掉这个神圣的奥秘,而预言家 ,不论他是先知或是诗人,已经洞察了这个神圣的奥秘,他是被派来教育人们加深对它的认识。这始终是他的使命。他要向人们揭示这个神圣的奥秘,——因为他比别人更接近它。当人们忘掉它的时候,他却理解它。——应该说,他是被某种力量推动去理解它的,无需他 的同意,他认为自己生活于其中,而且必须生活于其中。再者,他的认识不是来自道听途说,而是凭直接的洞察力和信仰。所以,这种人也不能不是一个真诚的人!任何人都可能生活在对事物的表面认识中,而其本性则要求他必须生活在事物的真正本质中。再说,这种人是诚挚地对待世上的一切,而其他人却对此极不严肃,他作为预言家 首先是因为他是真诚的人。至于诗人和先知,尤其都是“公开秘密”的洞察者,二者是同一的。

我们再来讨论他们二者的区别:作为先知的预言家 应该说,他是着重理解神圣奥秘的道德方面,如善与恶、义务和戒律;而作为诗人的预言家 则是理解德国人称之为审美方面,如有关美的问题等等。前者可称之为人们行为规范的启示者,后者则是人们喜好的启示者。但是,实际上,这两个领域是彼此相通、不可分割的。先知也注意人们的喜好,否则他怎么理解我们应该做什么呢?曾听到神向人间教诲说:“你们看看漫山遍野的百合花,它们既没有辛勤劳动,也没有纺织,即使所罗门王 〔8〕 在最显赫的时候所穿戴的,也不及一朵百合花。” 〔9〕 这就一眼看到了美的最深处。“漫山遍野的百合花”,——其打扮比人间帝王华丽得多,却在低下的沟壑田野里生长着,好一个美丽的花盘 朝着人们盛开,它发自崇高的内在美的海洋!如果大地的本质像它的外表看上去一样粗糙而没有内在的美,那么,荒野的大地,怎么能创造如此美景?照此看来,歌德的那句名言,它曾经令一些人疑惑,现在可以理解了。歌德提出:“美高于善,美包含善。”不过,我曾在别处说过:“真正的 美,不同于虚假 的美,正像人间乐园 〔10〕 不等于天堂一样”。诗人和先知的异同大抵如此。

无论古今,总有几个诗人被认为是完美无瑕的,谁要挑剔其缺陷,就被视为对诗人的一种不忠。这是值得注意的。这种态度看来是正确的,然而,严格说来,这种想法仅仅是一种错觉。实际上,非常明显,不可能有完美无瑕的诗人!所有人的心中,都有诗的气质;但没有一个人完全是由诗构成的。我们只要读好一首诗,我们都是诗人。人们对“但丁描绘得令人颤抖的地狱的想象” 〔11〕 比起但丁自己的想象来,虽有程度的差别,难道不是相同的吗?惟有莎士比亚能按照萨克森·格拉马蒂克的记载写出他的《哈姆雷特》悲剧。但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创作出同类的故事来;只不过,好坏不同而已。我们不必费时间给诗人下定义。诗人与一般人之间并不像圆与方之间那样有特殊的区别,因此,一切定义都必然或多或少带有任意性。当一个人自身的诗的素质发展到足以 引人注目时,就会被其周围的人们称之为诗人。那些被人们尊为完美无瑕的世界诗人 〔12〕 也就是以同样的途径,被评论家们树立起来的。某些评论家认为,一个人只要能远远超过一般诗人的水平,他就成为世界性的诗人;似乎他本当如此。然而,这是,而且必然是一种随意的区分。所有诗人,所有的人,都带有某种普遍性的东西,但是,没有人完全由这种东西构成的。大多数诗人很快被人们遗忘,即使是那最杰出的诗人莎士比亚或荷马也不可能永垂 青史,——总有一天也会被人忘掉的!

然而,人们会问:真正的诗和没有诗意的、纯粹的言语之间总会有区别的,这个区别是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已有不少论述,尤其是近来一些德国评论家作了很多评论,其中有些看来不太好理解。例如,他们认为,诗人身上有一种无限性 ;他能把一种无限特性灌输到他所描绘的所有作品中去。这种说法,虽不甚精确,但是,对这个模糊的问题,却值得注意:如果我们深思一番,就会逐步体会其中某些意义。就我本人来说,我认为以往对诗的那种通俗看法是颇有意义的,即认为诗的特征是韵律 ,其中有音乐,是一首歌。诚然,如果一定要下个定义的话,那就应该说:如果人们的描写真正具有音乐的和谐 ,这种音乐的和谐不仅表现在字面上,而是蕴含在核心与实质中,体现在它的一切思想和表述中,渗透在它的整个观念中,这就是诗,否则,就不是。由此可见,在诗作中充满着多少音乐的和谐!一种有音乐和谐的 思想是发自心灵的思想,它渗透到事物最深处的核心,它觉察到了事物最深刻的奥秘,即隐藏在事物深处的旋律 。内在的一致和谐是事物的灵魂,它决定事物有权利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们可以说,一切内在的东西,都是有旋律的,它本能地以歌曲表达自己。歌曲的含义就如此深奥。谁能用逻辑的言语表述音乐对我们的影响呢?这是一种难以言传、高深莫测的表述,它把我们引向无限的边缘,让我们瞬息间洞察了这无限的内部奥秘!

不仅如此,而且一切言语,甚至最普通的谈话,其中也有歌的某种因素。各地区的人都有自己的口音,——各地人用自己的韵律和音调唱出 他们必须要说的话!口音是一种单调的歌,人人都有自己的口音,——虽然他们只注意 别人的口音。还可以看到,凡是充满激情的语言,自身会成为音乐般的和谐,就是说,它比单纯的口音更为悦耳,甚至一个人愤怒的言语也会成为一首单调的歌和一支曲。一切深刻的东西都是歌。由于某种原因,歌曲似乎成了我们真正的核心本质,其余的一切好像都是一些覆盖和装饰的东西!它是我们的根本素质,不仅是我们的,而且是万物的。希腊人煞有介事地谈论天体的和谐,这是他们对自然内在结构的看法;所有自然的声音和表述的精华就是完美的音乐。所以,我们把诗称作富有音乐的思想 。诗人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思维 的人。但从根本上说,诗人仍然要凭借理智的力量,惟有真诚的和洞察力深远的人,才能成为诗人。要有深远的目光,才能发现音乐的和谐,自然界内心处处都有音乐,只是看你能否找到它。

作为预言家 的诗人,具有自然界的和谐启示,在我们看来,其地位似乎没有作为预言家 的先知高。他的作用以及我们对他作用的评估,也较为逊色。从把英雄看成神;接着又把英雄看作先知;以后仅仅把英雄看作诗人:这看起来,不就像是我们对伟大人物的评价,一代比一代不断地削弱了吗?我们开始把他当作神,以后又把它看作受神启示的人;而现在又处在低一级层次,他的最神奇的言论,才能赢得人们承认他为一位诗人、美妙诗句的作者、天才等等!它看上去,貌似如此,——但我相信实质并非这样。只要我们深入思考,也许就会发现人们对于英雄才华仍有完全相同 的特有的敬仰,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对英雄如何称呼,均是如此。

应该说,我们现在不把伟人当作确实的神,这是因为我们对于神,对于至高无上、难以达到的光辉的源泉、智慧的源泉和英雄品质的源泉的观念在不断得到提高;而完全不是因为我们降低对这些品德的敬仰。这个问题是值得思考的。怀疑主义者的浅薄见解,正是这些年来的祸害,当然,这个祸害是不会持久的。和在所有其他领域一样,在这个人类事业的最崇高领域,他们做了许多坏事;他们把我们对伟人的敬仰完全弄得残缺、盲目和麻木,狼狈不堪,无法辨认。认为人们崇拜伟人的外表,而大多数人不相信崇拜伟人有任何真实之处值得崇拜。这是一种最使人意志消沉的宿命信仰,人们相信了它,确实会对人类的事业感到绝望。然而,我们以拿破仑为例来考察一下吧!拿破仑作为科西嘉的炮兵中尉,这是他的 外表;然而,人们对他的服从与崇拜 ,不是世界上所有教皇和权力的总和也达不到的吗?高贵的公爵夫人和小客栈的马夫都围着彭斯这个苏格兰的乡下人转,人们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都会感到奇怪;彭斯大体上就是这样的人!当人们的心中模糊地出现这一想法,当时却没有确切的表达方式的时候,这个浓眉亮眼的乡下人用他那奇妙的言谈使人忽而欢笑,忽而伤感,他比所有其他人都高贵,是无与伦比的。我们不是感受到了吗?不过,如果那种浅薄之见、怀疑主义、平庸的观念,以及一切令人感伤的货色,从人们中间驱走——由于上帝保佑,总会有那一天;同时,如果那种对事物外表的信仰也能完全清除,代之以对事物内在的明确信仰,从而使人们的行为仅以此为动力,而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那么人们对这位彭斯会有多么新鲜和更加热烈的感受啊!

不仅如此,当今的年代,就其现有情况而言,不是有两位诗人吗?如果说他们没有被神化,也可以说被美化了。莎士比亚和但丁都是诗圣 ;只要我们想一想,他们确实应该被人尊为圣者 ,对他们胡加评说是渎圣行为。世界本是盲目的自发的,人们要战胜一切邪恶障碍,才能取得如此成果。但丁和莎士比亚就是两位突出人物。他们互不联系,各自处于极为孤僻的环境中,没有水平同等者可以交往,又无助手:在人们普遍的感觉中,赋予他俩以某种先验主义,把他俩赞颂得尽善尽美。所以,即使教皇或红衣主教没有插手,他们仍被尊为圣者。在那样一个极不崇拜英雄的时代里,不管有种种恶劣的影响,我们对英雄品质的不可动摇的敬仰,依然如故。——我们现在来略微考察这两位诗人,即诗人但丁和诗人莎士比亚。在此,请允许我们稍稍再说一下,把诗人视为英雄这种方式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人们对但丁和他的作品的评论,已是卷帙浩繁。然而,从总体看来,没有重大成果。他的生平,可以说已无从查考。他生前只是一个不甚显要、游荡四方、满怀伤感的人,不太引人注目。他的大部分资料,在迄今为止的漫长时间里已经散失。他辍笔离世距今已有五个世纪了。尽管有种种译著可资参考,我们主要还是通过他本人的这部著作来了解他的。除了这部著作——还应加上他的画像,那幅画像,一般认为是乔托 〔13〕 所作。不论是谁所作,看上去,就不得不赞美其惟妙惟肖。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感人至深的面容,恐怕是我见过的一切面容中最动人的了。画面上,他独立空旷,衬托着月桂树叶 〔14〕 缠绕周围,显示出饱经永恒的悲伤和痛苦以及同样永恒的成功之情,——象征着但丁一生的历程!我认为,这是反映现实的绘画中最令人悲愤的面容,既是完全悲剧性的,又是激励人心的面容。其中有孩童般的温顺、柔和和文雅之情为基础。但是所有这些感情,仿佛又被凝聚成尖锐的矛盾,变为克制、孤独、骄傲而绝望的痛苦,好像通过用粗大冰柱筑成的监狱,一个温和轻柔的灵魂向外窥望,使人感到他是如此坚定、倔强和坚韧不拔!此外;还有一种沉默的痛苦,一种沉默而藐视一切的神气,他那翘起的嘴唇,好像神一样对使人忧伤过度的事物表示蔑视,——把它看作一种无足轻重的事物,而他好像比折磨和压制他的力量更为强大。这全然是一位以毕生精力向这个世界作不屈不挠斗争的人的神态。他的一切激情转变为愤慨:这是一种毫不留情的愤怒;又表现为神那样的冷漠、平稳和沉默!还有他那双看上去露出惊异神色的眼睛,像是在探索:这个世界为什么竟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但丁:他代表“中世纪沉寂千年的心声”,在向人们歌唱“他那神秘莫测之歌”。 〔15〕

我们对但丁生平虽了解不多,但与他这幅画像及其著作颇为一致。公元1265年,他诞生于佛罗伦萨 〔16〕 的上流社会。他所受的教育是当时最好的,学了好多经院神学、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和一些拉丁文古典文学——开拓了他对不同事物领域的深刻洞察力。但丁天性认真聪明,我们可以确信他所学的已超过了绝大部分可以学到的东西。他有一种高度明晰的理解力,而且非常敏锐,这种优秀的成果是来自他对经院哲学的努力学习。他虽准确通晓周围的事物,可是在那样的时代,因为没有印刷书籍和自由讨论,他不可能认识更为遥远的事物。正如一盏小小的明灯,能将近处照亮,可是对远处只能照得或明或暗 。这就是但丁从学校学到知识的情况。在生活中,他也经历了一般人的相同命运。他曾两次作为战士为佛罗伦萨政府出征,当过外交使节。在他35岁时,由于天赋的才能和贡献,被任命为一员佛罗伦萨主要的地方行政官。他在童年时代曾遇到一位与他的年龄和门第相当的美丽小姑娘,名叫贝亚德·波特纳利 〔17〕 ,长大以后,曾有过不多的交往,对她有深刻的印象。读者都知道他对此情景作了优美动人的描述,叙说他们的分离,她同别人结婚后不久去世。她成为但丁诗中的重要角色,看来,也是他生平中的重要人物。在所有的人中,她似乎是他惟一痴心钟爱的人。可是她离开了他,直到最后永别。她死后,但丁本人虽然结了婚,但是,看来并不美满,而且很不幸福。我想,这位如此真诚执着的人,怀有强烈的激情,是很难轻易改变其初衷而使他幸福的。

我们毋庸为但丁的不幸申诉:如果他的一切都能如愿以偿,他就可能当上了佛罗伦萨的最高执政官、市长或者其他什么要职,受到周围人们的拥戴——然而,人间却因此少了一位曾经说唱出这个世界真谛的最杰出的人物。佛罗伦萨会有一位成功的市长,然而,那中世纪千年的沉寂依旧,即使再倾听千年(以至于超过千年),也听不到他的《神曲》的声音了!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必要为他抱不平。这位但丁有更为高贵的命运,他像一个被判将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一样,肯定要挣扎一番,他势必要去实现他的命运。由他 去选择他的幸福吧!他对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什么是真正的不幸,比我们更不了解。

在但丁任修道院院长时,教皇派和皇帝派 〔18〕 之间、白党和黑党 〔19〕 之间以及其他混杂的斗争,达到白热化程度。但丁所属的派别,看起来是比较强大的,可是他和他的战友却出乎意料地被放逐。从那以后,就过着苦难的流浪生涯。而且,他的财产全部被没收。他极其强烈地觉得,无论是神或人看来,这完全是不公正的,非常恶劣的。他曾企图拼力挽回原有的局面,甚至用武器进行战斗奇袭,但都终未成功,结果反而每况愈下。我 相信在佛罗伦萨的档案馆至今仍保存着一份记录,判决这个但丁,不论在何地抓获,就要将他活活烧死。据说,判决书上就是这样写的:活活烧死。这是一份十分珍贵的公民文件。 〔20〕 经过许多年后,还有另一份珍贵的文件,是但丁致佛罗伦萨行政官有关一项较为温和的建议的答复。他们的建议是允许但丁在认罪并付一笔罚金的条件下返回。但丁在复信中以坚定、严正和傲慢的口气答道:“如果我不认罪就不能返回的话,那我绝不回去”。

于是,但丁以四海为家,到处游荡,寻求庇护者;用他自己辛酸的话说:“路程是多么艰难 〔21〕 ,”这道出了他当时的处境。不幸的人们是不会成为欢乐伴侣的。但丁虽然贫困潦倒,但他生性傲慢认真,加上脾性易怒,是一个不会讨人欢心的人。据彼特拉克叙述,他在坎·德拉·斯卡拉 〔22〕 的宫廷中,有一天,因他阴郁寡言而受到责问时,他不以廷臣的礼节作答。当时,德拉·斯卡拉在群臣簇拥下观看摹拟表演和滑稽戏,非常开心。他转身对但丁说:“这些低下的傻瓜都能使大家为他感到欢乐,而你呢,一个聪明的人,却一天天闷坐着,一点也不能为我们逗乐,你觉得奇怪吗?”但丁讥讽地回答:“不,一点也不奇怪。殿下应该记得一句格言:“物以类聚;”——这就是说,有逗乐的人,必然会有取乐的人!但丁这样的人,既清高又寡言,既爱挖苦人,又郁郁寡欢,在宫廷中是不会受宠的。他逐渐感到在这个世界他已无立足之地,也没有获得恩泽的希望了。人世已经把他抛弃,让他到处流浪,现在没有一个热心肠的人钟爱他,他受到极度的不幸,得不到一点安慰。

但丁的处境很自然地深化了他对永恒世界的观念,那个令人畏惧的现实,即包括佛罗伦萨人和放逐活动的暂时世界,终究都只是非实在的幻影在浮动而已。佛罗伦萨,你将永远见不到它,惟有地狱、净界 〔23〕 和天堂,你一定会见到!佛罗伦萨、坎·德拉·斯卡拉以及尘世和人生统统是什么呢?事实上,你们和万物的归宿正是那永恒世界,而不是别的地方!但丁这个伟大的灵魂,在尘世无处栖身,就愈益在另一个令人敬畏的世界里建造其住处。他自然把它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进行思索。这另一个世界不论是实在的或不实在的,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重要问题。——但是,对当时的但丁来说,它是实在的,有科学形式的稳定确实性。他不怀疑地狱中有马纳波其 之渊 〔24〕 ,四面围绕着铁血的石壁,还能听到那深沉的呻吟 〔25〕 ,并且认为如果能走到那里去的话,他自己能见到它,正如人们不怀疑能见到君士坦丁堡一样。这种设想长期在但丁心中萦绕,以敬畏之情默默无声地思索着,终于结出了“神秘莫测的歌曲”之果,这就是他的《神曲》 〔26〕 ,堪称近代一切杰作之冠。

这对但丁肯定是一个莫大的安慰。我们可以想象,他时常引以自豪,他在流放中竟能完成这部著作;不论是佛罗伦萨或者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写这部书,相反,却大大促成了他的写作。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意识到创作此书的重大意义,是一个人能作出的最大成果。这位英雄正是遵循“假如你跟着你的星 〔27〕 ”这句箴言达到如此成果。——在他被放逐,遭到极度困难的时刻,他更加以此勉励自己:“你跟着你的星,你不会不达到那光荣的归宿处”。我们知道,写作劳动对他来说是饱含痛苦的,这确是可以理解的。他说:这部书“许多年来使我消瘦了”。 〔28〕 是的,他是在苦难中辛勤劳动,——不是轻轻松松地,而是在严肃认真的工作中取得的成功。他这本书像很多杰作一样,可以说是用尽心血写成的。这部书反映出他一生坎坷。此书写成以后,他就与世长辞了。当时,他并不很老,只有56岁。——据说他因过度忧伤而死。被葬于他去世的城市拉文纳 〔29〕 。一个世纪以后,佛罗伦萨人想要回他的遗骨,拉文纳人民没有同意。在但丁的墓碑上刻着:“我但丁葬在此地,是被家乡拒之在外的人”。

我说过,但丁的诗是一首歌曲,蒂克 〔30〕 说它是“神秘莫测之歌”,这是毫不夸张的说法。柯勒律治 〔31〕 作过非常恰当的评论。他说:凡是由音乐和谐的语言组成的句子,其中确有韵律和旋律,那么,它就会富有某种深刻的含义。因为肉体和灵魂、语言和观念无论在哪里总是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前面说过,歌是英雄诗体的语言!一切古 诗,荷马以及其他人的诗,都是真正的歌。严格说来,凡是好诗都是歌,而那些不能咏唱 的歌根本不是诗,只是一种压缩成简单韵律的散文而已,——大部分极度破坏语法,使读者感到痛心!读者想从中得到的是作者的思想 ,如果他有思想要表达,只要他能 清楚表述出来,又何必非要硬凑成韵文不可呢?只有当他心醉神迷于真正激情的旋律之中,就像柯勒律治所说的,他的音调恰好由于其思想内容的崇高、深邃与音乐般的和谐而有音乐性,这样,我们才能承认它是真正的韵律和吟咏,称他为诗人,就像听演说家的英雄诗那样去倾听他,——他的言语就是歌。冒充的韵文作品是很多的,我猜想,对真诚的读者来说,读他们的押韵诗,即便不是难以忍受,大多也是令人伤感的事!这种韵文没有要求韵律的内在必然性,——应当把所要表达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根本不需要押什么韵。我愿奉劝所有的人们,凡是能 说出来的思想,就不必把它唱出来。应该明白,在严肃时代的认真的人们中,不会有人去歌唱它的。正如我们热爱真正的歌,好似被某种神圣东西的魅力所吸引似的,我们也憎恨虚假的歌,把它当作纯粹的呆板噪声,空洞而无用,完全是不真诚的和令人厌烦的。

每当我提到但丁的《神曲》我总要对他作最高的赞扬,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说,《神曲》是一首真正的歌。其语调中有一种主旋律,它唱起来像是赞美诗。它的文字语言用的是简练的三行体诗 〔32〕 ,无疑为它增进效果,人们读起来自然会感到轻快有节奏 。但是,我要补充一句,它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因为这部著作的精髓和素材本身都有韵律。由于它的深度和心醉神迷的炽情和真诚,使它具有音乐感——作品只要有足够的深度 ,处处就会有音乐。《神曲》中占主导地位的一种真正的对称,即人们称之为结构上的和谐,使全书的比例均衡协调,正是这种结构上的对称,使它具有音乐的特色。书中讲的三个领域:地狱 、净界 和天堂 ,一个对着一个,好像是一个大厦的三个部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超自然的世界大教堂,耸立在那里,庄严肃穆,令人敬畏;这是但丁的灵魂世界!从根本上说,这是一切诗作中最真诚 的一部;在这里,我们也发现了真诚是价值尺度。它发自作者内心深处;历经漫长岁月,又深入到我们心中。维罗纳 〔33〕 的人民,在街上看到他时,常常会说:“看!这就是去过地狱的那个人!”啊,是的,他去过地狱;——可以说,在那长期严峻的痛苦挣扎中,他那个样子,真是非常恰当地说明他是去过那个十足的地狱。不然,他那神的 喜剧也不可能完成。思想即是某种真实的劳动,其本身是至善,难道它不就是痛苦的产物吗?它像从黑旋风中产生——实际上,像是一个被监禁的人为争取自由而取得的真正成果 ,这就是思想。无论何事,“只有经历苦难 才能完善”, 〔34〕 ——但是,我认为没有哪本著作能像但丁的《神曲》那样如此煞费苦心。它好像是在他那沸腾的灵魂熔炉中熔炼过的。这本著作曾经使他“消瘦”了许多年。不仅在总体上,而且在它的每个部分都是以强烈的真诚写出来的,真实而又清晰明了。各个方面都互相协调,就像一块精心雕琢的光洁大理石一样得体。这是但丁的精心之作,它把中世纪的灵魂有节奏地描绘出来,使之永远清晰可见。这当然不是轻松的工作,而是极其紧张的工作。但是,它终究做成 了。

也许有人会说,但丁天才的主要特征是热情 ,很多事情都要取决于它。可是,但丁并没有表现出天主教宽容的胸怀,却显得心境狭隘,甚至偏执。这部分是由于他所处的时代和地位的局限,部分也取决于他的本性。但不论怎么说,他的可贵精神集中体现为火热的激情和深沉。他是世界性的伟人,并不是因为他的极其广泛的世界性影响,而在于他的世界性的深邃修养。可以说,他能够透过一切对象洞察存在的核心,没有任何人能像但丁那样,有如此强烈的热情。例如,我们首先考虑他的热情的最明显的表现,估量他是怎样进行描绘的。他有深刻的洞察能力;能抓住事物的真正典型;非常准确地将它表现出来。大家记得他初见地帝城 〔35〕 时那种情景:红色 的尖顶楼,灼热的铁锥透过阴森的地狱闪着火光,——如此强烈,如此鲜明,一旦看到,终生难忘!这正是但丁全部天才的象征。他的表述既简洁又非常精确:塔西陀 〔36〕 也并不比他更简洁,更凝炼;但丁的简练,看来是天生的、自发的。他时常一语惊人,然后保持深默,再不说什么,而他的沉默却胜于雄辩。令人惊奇的是他那敏锐的决断风度,他像是有一枝喷火的笔,能插入事物内部,掌握事物内在真相。百路督 〔37〕 是个暴跳如雷的巨魔,经不起维吉尔 〔38〕 的一阵指责而瘫倒,“好像风吹桅断,帆布坠落一样”。 〔39〕 那可怜的柏吕奈多·拉丁尼 〔40〕 长着一副“烘焦 的面孔”,烤得面黄肌瘦 〔41〕 ;那“火星下雪般”飘落在人们身上,那是“无风时的火星雪”缓慢而稠密地下个不停 〔42〕 !再看那些坟墓的盖;安放在寂静和鬼火昏暗的殿堂里的方形石棺,每一个都装着受苦受难的灵魂;棺盖是开着的,只有经历了永恒,直到末日审判那天,才能盖棺论定 〔43〕 。还有描写法利那 〔44〕 怎样站起来(昂首挺胸对地狱表示轻蔑);加佛尔又怎样倒了下去。——因为听到有人说他的儿子时,用了“fue”的过去式,以为他儿子死了! 〔45〕 但丁笔下描绘的情节,都很简洁、敏捷、果断,犹如作战用兵一样。这是他的天才描述的最深刻本质。这位意大利人炽热敏捷的性格,如此沉静热情,动作雷厉风行,以及他沉默而“苍白的怒容”都通过那些描述而统统反映出来了。

这种描写虽是一个人最表面的显现之一,却和其他一切显现一样,是发自本质的能力;它反映这个人的整体面貌。当你发觉一个人能用言语描述人们的真相,这意味着你发现了一个有某种价值的人;只要注意他做事的方式,那就看到了他的真正性格。他所以能完全识别对象,或者说,能抓住事物极其重要的典型,首先在于他有我们称之为对事物的同情 ,——能赋予事物以由衷的同情心。同时,他还必须对事物有真诚 ;必须具备真诚和同情: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就不能表述任何事物的真相;他只能停留在一切事物粗浅的表面现象、谬误和琐细的传说之中。实际上,所谓才智不就是集中体现在这种识别事物的能力上吗?一个人不论有什么思维能力,都要借此表现出来。一种事业,一件该做的事情,不也是这样吗?天才人物就在于他能看到 本质的东西,而撇开枝节的东西:这也是他的才能,一个事业家的才能,他能识别他所从事的工作的实际真相,不受表面假象的迷惑。我们以这样一种洞察力去看待任何事物,其寓意 是多么深远。“观察一切事物的眼睛只能提供这种视觉器官所能看到的东西”!而平庸的眼光中,一切事物都是平凡的,正像在黄胆病人眼中,一切都是黄色的一样。而且,据画家们指出,拉斐尔 〔46〕 是所有肖像画家中最杰出的。可是,最有天赋的眼睛也不能详尽无遗地看出任何对象的特征。即使是普通人的面孔,也有拉斐尔反映不出来的东西。

但丁的描述,不仅生动,而且简洁、真实,像黑暗中的火焰一样耀眼;更广泛地看来,它的每一方面都是高尚的,它是一个崇高灵魂的产物。其中关于法朗赛斯加和她的情人的 〔47〕 描绘是多么优美动人!这是以地狱为背景编织出来的五彩缤纷的故事。它像长笛一样轻轻吹出那无限伤感的笛音,深深扣动人们的心弦。其中还有女子的情意:爱从我这里离去 ,使我经受着折磨 。可不是吗!即使到了悲惨的地狱里,他 将不再与她分离,这件事,也是一种安慰!这些深沉的呻吟 ,是最使人伤心的悲剧。在那地狱棕色的空中 ,狂风又把他们卷走,令他们悲痛不止!——想起来也觉得难过:但丁是那个可怜的法朗赛斯加的父亲的朋友,在法朗赛斯加天真活泼的幼年,也许还曾坐在诗人的膝上。真是无比的惋惜,然而这却是规律的严酷无情,是自然决定的,但丁意识到她的悲剧也在于此。有人认为他的《神曲》是对人间怨恨的无力而贫乏的诽谤,他把那些在人世无法给以报复的人打入地狱,这种说法是何等的低劣!我认为,任何有慈母般的怜悯和温情的人,莫过于但丁。不过,一个人不懂得严厉,也不会懂得怜悯。这种人的怜悯不过是懦怯的、自私的、——伤感的,以及不会比这些更好的情感。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谁的感情能与但丁的感情相媲美。它是一种柔情,一种忧心、期望和同情的爱,像风神的竖琴奏出的悲曲,柔情缠绵,像是孩子纯洁的心灵——然而却又是严厉而有强烈同情感的心灵!他对他的贝亚德的种种思念,他们相聚在天堂 ,他对她美丽明亮的眼睛的凝视,她被死亡净化如此之久,离他如此遥远。——凡此种种,人们将它比作天使之歌,是感情的最完美的表述,这也许是发自一个人道精神者最纯洁的感情。

由于感情强烈的 但丁对一切事物都有强烈的感情,他必然要深入事物的本质。他像画家,有时也像理论家那样有理智的洞察力,是他各种各样热情的结果。所以我们首先认为他是道义上的崇高,这是一切的起点。他的高傲和伤感和他的爱一样是非凡的。——其实,这些不是他的爱的反面 或反题 ,又能是什么呢?“既为天国所摈斥,又不为地狱所收容”:高傲的蔑视,难以平息的沉默谴责和厌憎;“我们不必多说他们 了,仅仅给予一瞥,就走罢”。或者想到:“他们没有寂灭的希望”。 〔48〕 于是,在但丁受损害的心灵中产生极其宽容之情,感到像他那种不幸的境况,无休止的劳累和筋疲力竭,完全肯定有一天会死 的,“那命运绝不会允许他永生,”这是他的心里话。就他为人严谨、认真和深沉来说,在近世中,他是无与伦比的;我们只有在希伯来的《圣经》中,和古代的先知们中间去寻找类似的人。

我不赞成现代许多评论家认为《神曲》中的《地狱篇》胜过其他两部分的观点。我想,这种偏见是流行的拜伦主义审美观点,也可能是一时的情感。《净界篇》和《天堂篇》,尤其是前者,人们几乎都会说,甚至比《地狱篇》更为卓绝。净界 ,即净界山 〔49〕 ,是崇高的事物,是该时代最崇高的观念的象征。如果罪恶真是命定的,地狱是,而且必须是如此严酷而令人畏惧,那么,人们也能通过忏悔净化自身。忏悔是基督徒的崇高行为。但丁对入净界忏悔作了美妙的描述。在纯净的曙光下,可以望见海水的“颤动”,两个进入净界山的人在水边行走,渐渐显露出来,象征着一种心情的变化 〔50〕 。这时希望已经出现;即使仍有那种痛苦的创伤相伴,希望再也不会消失。魔鬼与罪恶深重者的阴暗地狱被踩在脚下,一缕悔罪的温情气息升起得越来越高,直登仁慈的宝座。“为我祈祷吧”,净界山上痛苦的人们都对他说。“请告诉我的焦凡娜替我祈祷”!焦凡娜是我的女儿。“我不信她的母亲还爱我”! 〔51〕 他们沿着曲折峭壁艰难地往上攀登,“像建筑物的梁托压弯了身”, 〔52〕 其中有些人,——“由于傲慢的罪过”被挤压成一团。然而,经过若干年,经过若干代以至更长时期不懈的努力,终将登上顶峰,到达天堂之门,受上帝仁慈的接纳。一人升天,众人齐欢。当一个灵魂彻底忏悔,涤净了罪恶与不幸,整座山欢乐震荡,随之响起赞美诗! 〔53〕 我把所有这些情景称作一种真正崇高思想的崇高表现。

实际上,《神曲》的三个部分是互相依存,彼此都是不可缺少的。我认为《天堂篇》是一种无声的音乐,是《地狱篇》的补篇;没有《天堂篇》,《地狱篇》就不真实了。这三个部分构成中世纪基督教所谓的真正的无形世界。对所有的人来说,这是本质上永远真实的、永远难忘的作品。也许没有一个人像但丁那样对这个世界作了那么精细深刻的描述,但丁是被派下凡,对它进行歌颂,使其永志不忘。最值得注意的是,他以简洁的笔触把日常生活的现实带进无形世界。当我们读到第2或第3篇时,我们感到置身于这个精神世界,宛如住在可触摸的、无可怀疑的事物中!对但丁来说,事情就是 如此。所谓真实世界及其各种现实,无非是通向一个无限的、更高的世界的门口而已。从本质上说,真实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一样,都是超 自然的。不是每个人都有灵魂吗?不仅是人死后要化为灵魂,而且他本身就是灵魂。对诚挚的但丁说来,这完全是明显的事实,他相信它,理解它,由此而成为诗人。我重申:真诚具有救世的功绩,不论何时都是如此。

此外,但丁的地狱、净界和天堂还是一种象征,是他对宇宙信念的一种象征性体现。——未来的某些评论家,像以往那些斯堪的纳维亚的评论家一样,完全不会与但丁的想法共鸣,还可能认为它也全是一种“寓言”,也许是一种虚构的寓言!实际上,这是基督教精神崇高的或最崇高的体现。它作为世界总体上的各种标志中,表示着基督徒但丁是怎样把善与恶视作天地万物的两极元素,世界上的一切都围绕着它们转。这两种元素的差异,不是表现在何者更可取 ,而是表现为绝对的和无限的不相容。一个是崇高美德,像明亮的太空;另一个则是可怕的盖汉纳 〔54〕 的阴暗和地狱的深渊!最后的审判,还伴有忏悔和永恒的怜悯,——这些正是但丁和中世纪信仰的整个基督教教义的标志。我曾经强调,这种标志具有完全的真实性,毫不以为它是什么象征性的东西!地狱、净界和天堂,这些事情并不是作为象征塑成的,在现代欧洲人的思想中,根本没有把它们当作象征性东西的任何想法!难道它们不是无可怀疑的、令人敬畏的事实,人们真心认为它们实际上是真实的,而且,整个自然到处都证实它们吗?这些事情,一直就是如此。人们不相信它是一种寓言。未来的评论家,不论他们有什么新的想法,如果他们把但丁的作品归之于一种寓言,那将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我们承认异教是人们对宇宙敬畏的诚挚感情的真实反映,就其真诚老实来说,至今对我们仍然不无价值。但是,这里需要明确异教和基督教的差异,这种差异是很大的。异教主要象征自然的作用,反映人世的命运、奋斗、悲欢离合的变迁;基督教象征人类义务律法,人的道德规范。前者属于感性的性质,是人类原始 思维幼稚而无力的表述,——它主要公认的美德是勇敢和战胜畏惧。后者的性质不在于感性,而在于道德。即使是单从这方面说,已是一种多么大的进步!——

正如上述,中世纪十个世纪的沉寂,历经曲折,终于出现了但丁这位代言人。《神曲》是但丁的著作;然而,本质上它 是属于十个基督教世纪的,但丁只是把它写了出来。凡事总是如此。就以工匠来说,那铁匠既有金属材料,又有工具和熟练技艺,——而在他所作的一切中,真正属于他的 作用,简直是微不足道!因为以往有创造发明的人们都为他打下了基础,——实际上,我们大家从事任何工作,也无不如此。但丁是中世纪的代言人,他把中世纪赖以生存的思想,以永恒的音乐表达出来,既恐怖又优美,是所有他的善良先辈基督徒们深思熟虑的成果。诚然,他们是可贵的,但是,他不也一样可贵吗?如果他不发言表达思想,许多事情就会长期沉寂;即使没有死去,也活得无声无息。

总之,但丁的这首神秘之歌,不就是最崇高的人类精神的表述,同时又是欧洲当时取得的最高成果的表述吗?正如但丁所歌颂的,基督教既不同于原始北欧人思想的那种异教,也不同于700年前阿拉伯沙漠中表达不清的“非正宗的基督教”!——这是存在 于人们中最高尚的观念 。由一位最高尚的人唱了出来,而且成为永恒的象征。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说,我们能够拥有它,不是非常幸运的吗?我推测,它将万世流芳。因为这种发自人的灵魂深处的作品,与发自外表的作品是完全不同的。外表的东西是一时的,受时尚的限制;外表的东西要随着事物瞬息变化而消失;而内在的东西,不论过去、现在和永远,始终是不变的。在世界历史的长河中,凡是真诚的人,在漫长的世代交替中,都会看到但丁有一种兄弟般的友谊之情,他的思想充满着深厚的真诚,他的痛苦和希望都同样表示出真诚,他们会感到这位但丁也是兄弟。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对古代希腊诗人荷马的亲切诚实深有感触。最古老的希伯来先知,其外表与现代人已迥然不同,然而他同样使人迷恋,因为他道出了人类的心声,他的言论扣人心弦。这就是他所以为人们永远怀念的奥秘所在。但丁,由于他也和古代先知一样有深厚的真诚,他的言论同样发自内心。如果我们断言他的诗歌是欧洲迄今为止的创作中最不朽的作品,人们无需惊奇,因为没有比真实的语言更持久的东西。一切大教堂、主教的职位以及铜铸石砌的外表装饰,看上去持久,比起像这种高深莫测的发自内心的诗歌来,显得太短暂了。人们以为这些东西似乎可以永存、对人仍有重大价值,那些事物却重新组合为难以辨认的新东西,它原来的个体已不复存在了。欧洲有很多创造,诸如大城市、大帝国,百科全书、宗教信条,以及观点作风迥异的团体派别;可是,这些却很少能达到但丁思想的高度。荷马的史诗还实实在在地呈现在我们每一个思想活跃的人面前;而古希腊,它 今天又在何方!它荒芜了几千年,离我们而去,消失了,只剩得一堆令人惘然的荒草瓦砾,当时那些生命和存在物都已荡然无存了。好似梦幻一场;就像阿伽门农王的尘埃!古希腊曾经存在过,而现今除了它留下的文字 记载外,古希腊已不复存在了。

这位但丁的价值怎样呢?我们不必对其价值作更多的评论。一位掌握神曲 根本精神的人类精英,他由此巧妙地唱出某种要旨,并已进入人们生活的深处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是人类中一切优秀人物的生命之源 。——不论怎么说,对他是无法用“功利”来衡量的!正如不能用太阳为我们节省多少煤气灯来估价太阳一样。但丁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或者说,他是无价的。不过,我们可以作出一个评论。这就是把诗人英雄和先知英雄在这方面进行对比。众所周知,穆罕默德在近百年里,把阿拉伯人的势力东面扩展到德里,西面直达格林纳达,而但丁的意大利人似乎仍在原地不动。那么,相比之下,我们能否说但丁在世界上的影响就小呢?并非如此:他的活动范围很受限制,可是,他的思想却远为高贵和清晰,——恐怕他的作用并不低于穆罕默德,相反,却超过了他。穆罕默德面向人民大众,他用的言论是他们能够接受的粗俗的方言:这种方言充满着自相矛盾、粗鲁言语和蠢话,只对普通群众起作用,而且还奇特地把善与恶混为一体。但丁的言论,不论何时何地都是面向高贵、纯洁和伟大人物的,他的言论不会像其他事物一样会过时。但丁像闪烁在太空的一颗晶莹的明星,照耀着各个时代的伟大人物和高贵者,他永远是世界上所有上帝的选民们的财富。人们可以预料,但丁的影响要比穆罕默德更为长久。由这方面来说,二者的差别又取得平衡了。

但是,无论怎样,我们不能以所谓对世界的作用,凭我们 能对他们那种作用的判断,来衡量一个人及其成就的大小。问题在于什么是作用?什么是影响?什么是功利?一个人从事 他的事业;其成果自有他人 加以评说。干事业总会有成果,它可能体现在哈里发 〔55〕 的皇位上和阿拉伯的征服者身上,其事迹“充斥在各种晨报和晚报中”,一切往事的记载,都是新闻中提取的精萃;否则,就根本不会体现出来;——可是,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它并不是事业的真正成果!阿拉伯人的哈里发,仅就其所做的重要事情来说,他是重要的人物。但是,如果说阿拉伯人的哈里发没有对崇高的人类事业、没有对上帝创造的世界中人类事业起推进作用,那么,不论他怎样弄刀舞剑,衣袋里装有多少金的皮阿斯特 〔56〕 ,在世界上怎样喧嚣一时,——他 仍不过是徒有虚名,既空虚又无用;归根结底,他什么也不是!让我们再一次对可贵的沉默 王国表示尊重吧!人们不必把自己衣袋里的无数珍宝弄得叮 作响,或者当众计数炫耀!对人们来说,这也许是在这些喧嚣的时代最有益的态度。

正如意大利人但丁的降世,为欧洲中世纪的宗教、我们现代欧洲人的宗教及其内在生命,谱出音乐般的诗歌予以体现;同样,我们可以说,莎士比亚把我们欧洲发展至今的外部生命,诸如它的骑士气概、谦逊风度、幽默情趣和雄心壮志,还有当时人们的思维、行为、世界观的习惯方法,表现得淋漓尽致。像从荷马的史诗中,人们仍然可以看出古希腊社会的情景一样,几千年后,人们在莎士比亚与但丁的作品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近代欧洲的信仰和习俗。但丁为人们提供信念或精神力量;而莎士比亚以同样高超的艺术,为人们提供实践和物质方面的东西。后者也是我们必需的;莎士比亚从此应运而生。正当中世纪骑士生活方式行将终结,人们已是处处可见,它正处在或缓或快地走向瓦解崩溃的关键时刻,另一位诗圣,以其犀利的目光,常新的歌声,被派来记载那历史的剧变,使之永垂青史。这两个人,真可谓相得益彰:但丁是如此深沉,像世界中心火那样的强烈;莎士比亚则是开阔、平静、高瞻远瞩,宛如阳光普照大地。意大利产生了一个万众之声,我们英国荣幸获得另一个万众之声。

令人非常奇怪的是,这个人物来到人间,被认为似乎仅仅是偶然的。我常常在想,莎士比亚是如此崇高、沉静、完美和自信,假如没有沃里克郡的地主 〔57〕 告发他偷猎鹿,我们也许也不会知道这位诗人!斯特拉福特镇的树林、天气和乡下人的生活对这个人已经满足了!但是,实际上,我们整个英国生活方式的独特成长,即我们称之为伊丽莎白时代 〔58〕 不也是自动产生的吗?这棵“伊格·德拉西尔树”按照它自身的规律,在萌发和凋谢——其中奥秘对我们深不可测。然而,它确实在萌发与凋谢,它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叶子,都有固定的永恒规律,托马斯·露西爵士 〔59〕 的出现不是也有其合适的时机吗?我感到奇怪的是人们没有充分认识到:个别事物总是与事物总体相通的,路上的落叶无不是太阳系和恒星系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60〕 人的思想、言谈举止,无不产生于各种个别的人,而它迟早又要影响所有的人,只是有的可能被公认,有的则不受重视!凡此种种,好比是一棵树:树液的循环,使每一片最小的叶子与最底部的树根即整体中最大部分与最小部分,相互影响,息息相通。伊格德拉西尔树扎根于赫拉和死亡的王国,它的树枝却遍布九霄云外!——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辉煌的伊丽莎白的时代和它的莎士比亚,是以往所有历史发展的结果与精华,它可以归因于中世纪的天主教。基督教的信仰是但丁歌颂的主旋律,莎士比亚歌颂的则是基督教信仰造成的实际生活。因为,那时的宗教,像现在和未来一样,永远是实践生活的灵魂;是人们生活中首要的、生死攸关的事情。这里需要注意,令人特别奇怪的是,在莎士比亚这位中世纪天主教最高产物出现以前,天主教已被议会的法案废除了。然而,他毕竟出现了。大自然按照自己的日程,出于天主教或其他可能被认为必要的事物,让他出生了,而不大考虑议会的法案。亨利国王、伊丽莎白女皇有他们的意愿,大自然也有它必然的道路。尽管议会的法案喧嚣一时,实际上其作用是渺小的。不论什么议会法案、圣斯蒂芬厅 〔61〕 的争辩、议员竞选演说的讲坛等等,难道它们能产生莎士比亚吗?莎士比亚不可能由于共济会 〔62〕 餐馆的宴席,表示认捐和出售股票的活动,以及其他争论不休和或真或假的努力而产生!伊丽莎白时代及其所有的荣华与幸福,都是在默默无闻和我们未作准备的情况下来临的。无价的莎士比亚是大自然慷慨的赠与,悄悄馈赠——悄悄接受,好像他是一种很平凡的东西。然而,他确实是无价之宝。人们也应该注意到事情的这一方面。

也许人们有时会听说我们对莎士比亚有点偶像崇拜,实际上,确是如此。我感到人们对莎士比亚的高度评价,不仅在我们英国,而且在整个欧洲正在日趋得出共识,即认为莎士比亚在迄今为止的一切诗人中独占鳌头;是有史以来,以文学形式为自己立传的最伟大的智者。如果我们对其品质加以全面考察,我认为,他这样深邃的洞察力和思维能力,是无与伦比的。他深邃若虚,具有温和欢悦的力量,一切事物在他的崇高灵魂中构思,就像在平静莫测的海洋中一样真实和清晰!有人说,在莎士比亚创作的戏剧中,除去所谓的其他各种“能力”,其理解力可与培根的《新工具》 〔63〕 相媲美。那是真实的;但并非人人都认为这是真理。如果能用莎士比亚戏剧的素材,塑造出同样的结果来,那么,上述这种说法就更加明确了!造好的房屋,看上去是多么合适,——各方面都如此得体,好似由它的本身规律和事物本性所致,——那我们就忽略了它是由未加工的石块筑成的。房子非常完美,像是自然本身形成的,却隐藏着建筑者的功绩。我们说莎士比亚完美,他比任何人更加完美,这是在于:他好像本能地会识别和了解他写作的条件、素材以及自身力量和这些因素之间的关系。这不是浮光掠影般的观察就能达到目的的,它是对整体事物的详细阐述。总之,它需要一种沉着犀利的眼光,需要高深的智力。衡量一个人智力的最好尺度,是看他对广博的见识怎样构思叙事,给以何种描述与说明。这样就需要弄清楚:什么是关键性的情节,应放在首位;什么是非本质的问题,可以压缩从简;还要弄清怎样理顺 开篇、顺序和结局?为了弄明白这些问题,这个人就要调动其全部洞察力。首先要理解 外界事物,然后根据他理解的深度进行恰当的安排处理。你可以这样试他一下。不是同类相通吗?看有没有方法使纠缠不清的事物成为井然有序?一个人能否说,要有光 ,于是从混沌中创造出一个世界来呢? 〔64〕 只有自身中有光 ,才能做到这一点。

或者我们可以进一步确切地说,莎士比亚的伟大在于我所说的生动描述,即对人和事物,特别是对人的描写上。他的一切高超之处决定于此。我认为,莎士比亚的镇静而富有创造性的聪明智慧是史无前例的。他观察事物,不是看它的某些片面,而是要揭示其内在实质和总体的奥秘。事物在他面前显得清清楚楚,从而能辨认其内在的联系。我们所说的有创造性,诗人的创造性,除了对事物有充分的洞察力,还能是什么呢?而描写事物的语言 则是根据对事物的这种极其清晰的洞察所作的表述。由此看来,莎士比亚的美德 ,他的勇敢、正直、宽容、真诚,他那克服上述种种障碍以取胜的力量和崇高精神,不也就跃然纸上吗?他真是崇高无比!他不是一面哈哈镜,以其自身的凹凸度反映一切事物,把事物照得扭曲变形;而是一面极其平整的 镜子;——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理解,这个人是同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都有恰当的联系,是一个完美的人。确实令人惊叹的是这个伟大的灵魂把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对象都一览无遗;他把福斯塔夫、奥赛罗、朱丽叶、科利奥兰纳斯 〔65〕 一个个完美的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对一切人怀着爱、正义感和兄弟般情谊。培根的智力及其《新工具》相形见绌,显得世俗平庸,只能算是二流的。严格说来,在现代人中,人们几乎找不出同等水平的人。自莎士比亚以后,惟有歌德使我想到能同他相提并论。关于歌德,人们可以说他看透了 事物。人们可以用他评论莎士比亚的话来评价他自己:“他描写的人物,好像是用透明水晶制成刻盘的钟表;它们既和其他钟表一样可以报时,而又能使人完全看见其内部的机械装置。”

这真是有锐利观察力的眼光!正是这种观察力,揭示了事物内在的和谐;揭示出大自然的蕴含,以及大自然包含在往往是粗糙外表中的音乐般的理念。大自然确实蕴含着某些重要的东西,对于锐利的观察力来说,某些东西是不难识别的。它们是低下卑劣的东西吗?你可以嘲笑它们,也可以为它们哭;或以某种方式使自己与它们友好相处;——至少你可以对它们保持冷漠态度,使自己和其他人扭过脸去,不予理睬,直到它们实际上灭绝消失!总之,诗人的首要才能和所有人一样,是要有充分的智力。如果具备的话,就是诗人:以言语来表达的诗人;如不善于言语表述,或许更好,成为行动上的诗人。这就要看他究竟是否写作;如果写作,用的是散文还是诗歌,这决定于偶然的因素:谁知道,这是由于什么极其微不足道的偶然的因素!——也许他在童年遇到一位歌唱家教过他唱歌!但是,那种能使他识别事物内在本质及内部和谐(不论任何事物,其内部都有一种和谐,否则,事物就不会保持统一和存在)的能力,并非由于习惯和偶然的原因,而是大自然本身的赠与;这是各种类型英雄人物的首要素质。我们说,任何诗人的基本条件是观察 。如果一个人不善于观察,即使能掌握韵律,又有丰富的感情,自命 为诗人,也是毫无希望的。如果善于观察,不论是用散文还是诗歌,不论是行动上的还是构思的,都有各种各样的希望。当有人给脾气执拗的老教师送去一名新生时,他总是要问:“你能肯定他不是一个笨蛋 吗?”实际上,对每一个想要担任不论何种职务的人来说,人们都会提出同样的问题,并且认为这是一个必要的问题:你能肯定他不是一个笨蛋吗?世界上没有完全命定的人。

因此,我认为,人们内在的观察力程度,实际上是衡量一个人的正确尺度。如果要给莎士比亚的才能下个确切的定义,应该说它是超凡的智力。这就囊括了他的一切才能。才能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往往把才能看作是孤立的、互不联系的东西;一个人有智力、想像力和幻想力等等,就像他有手、脚和臂一样。那才是个大错误。另外,我们还听到关于一个人的“知识本性”、“道德本性”的说法,好像这些也是各自分离,独立存在的。也许由于语言的需要,必须用这种表达方式;我知道,我们既然要说话,就不得不这么表达。但是,言语不应该随我们的意愿而使客观事物僵硬化。在我看来,人们对这个问题理解的根本错误,多半是这个原因。而且,我们应该理解,并要永远记住,上述那些区分,实际上不过是各种名称 不同而已。人的精神本性,人的内在生命力,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是不可分割的;我们称之为想像力、幻想力、理解力等等,不过是洞察能力的不同形态,它们全都是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即使它的外表也是相互关联的。我们可以从其局部看到全局。道德本身,即我们称之为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不就是人赖以生存和工作的生命力的另一侧面 的表现吗?人的一切行为都有其外部表现。人们通过一个人的唱歌看到他会怎样战斗;从他的言谈,从他形成的见解,可以看出他有无勇气,并不一定要看他怎样战斗冲杀。他是一个整体 ,以上述种种方式向外表现同一个自我。

一个人没有双手,还有脚,仍然可以走路:但是,设想一下,——没有道德,就不可能有智慧;一个完全不道德的人 ,根本不能懂得什么!一个人要认识事物,即我们说要有知识,首先要热爱 事物,同情它,也就是说,要公正地 对待事物。如果不是事事对自己的私心作恰当的克制,如果不是在危险关头勇往直前,怎么会对事物有所认识呢!在他的知识中包含着一切美德。大自然及其真理,对于不道德的人,对于自私自利和胆怯的人来说,永远是天书:这种人对大自然的理解只能是平庸、肤浅和微不足道的;仅仅为了适应日常的需要。——但是有人说,狡猾的狐狸,不是也知道自然界的某些事情吗?确实如此:它知道鹅栖息在何处!世界上列那狐 〔66〕 式的人物到处都有,他除了有狐狸那一类本领之外,还能知道什么呢?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设想,如果狐狸没有某种狡猾的德性 ,它甚至连鹅在何处也不知道,当然就不知道到何处去捉鹅了!如果它由于大自然、命运和别的狐狸等等原因遭受不幸和造成坏习惯,从而把时间消失在忧郁愤恨的沉思之中,既缺乏勇气、果断和行动,也没有适当天赋的狡猾本领,那么,它连一只鹅也无法捉到。对于狐狸,我们可以说,其道德与洞察力也属于同一范围,是狐狸狡猾生命力统一体的不同方面而已!——这些问题值得一提,因为相反的观点,在现时起着多方面的极其有害的作用:对它们需要作什么限制和改变,全由大家公正评判。

因此,如果我说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智者,虽然已经道出了他全部的智力。但是,在莎士比亚的智力中,还有我们没有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说的一种下意识的智力;这种下意识的智力中的美德,胜过他自觉的智力。诺瓦利斯对他作了极好的评价,认为他的那些戏剧也是大自然的产物,像自然本身一样深邃。我认为,这种说法非常正确。我在其中发现一个深刻的真理。莎士比亚的艺术并不在于技巧;他最珍贵的价值也不在于有计划和预先构思,它成长于大自然的深处,通过这个高贵真诚的灵魂表现出来,它是自然的心声。最近几代的人们将会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发现新的意义,发现他们自身在人类生存中的新启示;发现“和宇宙的无限结构的新的和谐;和以后的观念相一致,同人类更高级的力量和意识的密切关系。”这很值得深思。这是大自然给予一个真诚、纯朴的伟大灵魂的最高奖赏,他由此成为自然本身的一部分 。这样一个人物的作品,不管他怎样自觉地竭尽努力和事先考虑予以完成,它仍然是从他那深不可测的心底不 自觉地发展起来的,——犹如橡树从大地怀抱中发育成长,像山山水水自发形成一样,具有基于大自然本身规律而与任何真理相一致的对称性。对莎士比亚,人们没有发现的品德还很多;他的忧伤、他的默默无闻的奋斗,他自己是意识到的;有许多情况根本不为人知,根本无法言传:像树根 ,像树液和生命力在地下起作用一样!言语是高贵的,但沉默更加高贵。

尽管为此,这个人快乐的镇静也是令人注目的。我不会因但丁的不幸而责备他:他的不幸像是一场没有获胜的战役;但却是真正的战役,——这是首要的、不可缺少的事情。然而,我认为莎士比亚比但丁更伟大,因为他不仅真正地战斗,而且确实获胜了。无疑,他有自己的忧伤:他的《十四行诗》 〔67〕 充分说明了他在人生征途中,曾陷入困境,为了求生而历尽艰辛曲折;——像他这样的人物,哪一个不曾被迫这样做?有人以为,他像小鸟一样栖在枝头,自由自在地歌唱,从不知道人间还有什么烦恼。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没有人会是这样。一个在乡间偷猎鹿的人成长成为如此的悲剧作家,在他的经历中,怎么可能没有不幸的遭遇呢?或者,更进一步说,如果他自己的英雄心灵从来没有受过痛苦又怎么能描绘出像哈姆雷特、科利奥兰纳斯、麦克白 〔68〕 那样饱受苦难的英雄内心世界呢?——现在,再从问题的反面,来看他的欢乐,他的笑声中充满着真诚而充沛的爱吧!人们会说,他除了笑声外,毫不夸张 。莎士比亚往往激烈斥责,言语尖刻,令人恼怒。然而,他总是有其分寸;绝不像约翰逊所说的是一个特别好记恨的人。但是,他的笑声宛如洪水倾泻,他以各种滑稽可笑的绰号加在他所嘲笑的对象身上,以各式各样的恶作剧加以嘲弄。人们会说,他全身心都在笑。再说,他的笑即使不总是最好的,也总是温和的。不是嘲笑弱点、不幸或贫困,绝对不是。懂得我们所谓笑的人,是不会嘲笑这些东西的。只有某些自作聪明,希望 这样笑的可怜人物才会这样做。笑意味着同情;善良的笑声,不是“釜底荆棘的爆裂声”。 〔69〕 即使对于愚蠢的行为和矫揉造作,莎士比亚也不会超出温和的笑。莎士比亚塑造的道格培里和弗吉斯 〔70〕 这两个人物,非常逗乐;把我们淹没在笑声之中。我们的笑,只是对他们更为喜欢,希望他们生活美好,继续当守城官。这样的笑像阳光映照深海碧波,美不胜收。

限于篇幅,我们不再对莎士比亚的作品一一议论了;虽然,也许有许多问题有待于论述。如果,我们能像威廉·麦斯特 〔71〕 那样把《哈姆雷特》一类的全部剧本都考察一遍该有多好啊!这个愿望可能有一天会实现。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 〔72〕 对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五世》等作品的评论,是值得一提的。他称其为一种民族史诗。人们记得,马尔巴勒 〔73〕 说过,除了从莎士比亚那里学到的,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英国历史。如果我们考察一下,莎士比亚著作以外,确实没有多少值得记忆的历史。他巧妙地抓住了关键,转而又使它变成一种具有韵律的统一性;正如施莱格尔所说的史诗 ;——事实上,伟大思想家的一切描述都将是史诗。那些篇章里有许多美妙的东西,合在一起,构成了作品的整体美。我深感阿金库尔战役 〔74〕 的描述,是我们看到的莎士比亚同类作品中最出色的一种。看他对两支军队的描述:衣衫褴褛、精疲力竭的英国士兵,战斗开始之前,紧张的时刻,充满着被命运摆布的气氛;然后是视死如归的勇敢:“你们都是好汉,是在英格兰土地上成长起来的!” 〔75〕 其中蕴含着崇高的爱国主义,——远非有时传闻所说莎士比亚是“冷漠无情的”。一个真正英国人的深情贯穿在他的整个事业之中,镇静而坚强;不哗众取宠,此处显得尤为突出。他心中仿佛有钢铁铿锵作响的洪亮声音。这个人还有正义的脉搏,从而有上述种种的品德!

但是,我还要指出,一般说来,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并不能像对许多人那样看出他的完整印象。他的各种作品,好似众多窗户,透过它,我们只能看到他内心世界的一瞥。他的全部作品,相对来说,受环境的限制,写得仓猝而不完善;似乎是这个人全部谈话的某些片断记录。许多篇章像来自天国,光辉照人,绚丽夺目,映透事物内在的本质。人们会说:“那是真实的 ,一言出口,永世长存;不论何时何地,都有一个豁达的人的灵魂被公认为是真实的!”可是,他这种突然出现的光辉,使得周围事物黯然失色,在某种程度上显得短暂而平凡。而且,莎士比亚还得为寰球剧院 〔76〕 写作,使他的伟大灵魂尽力逼迫自己从事创作而无法顾及其他。这种处境,他和大家是一样的。没有人的工作是不受条件制约的。雕刻家不能把他自己的思想无拘束地展示在人们面前;但是他能把思想体现在利用工具加工的石头上。我们从任何诗人或任何人的作品中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片断 。

凡用理智的眼光去看莎士比亚,都会承认他是一位有自己特色的先知 ;他具有先知同样的洞察力,虽然他把这种洞察力用于别的方面。对这个人来说,大自然也是神圣的,不能言传,深如地狱,高如天国:“我们是造成梦幻的素材!”在威斯敏斯特教堂 〔77〕 里珍藏的卷轴汇集所有先知的深刻思想却很少有人读懂。但是,这个人则主张歌颂;不作非音乐性的布道。我们把但丁称作中世纪天主教的音调优美的传教士。难道我们不能把莎士比亚称作真正 天主教的、未来和一切时代“宇宙教会”的更加音调优美的传教士吗?他没有狭隘的迷信、严酷的禁欲主义、排斥异己、疯狂的残忍或违反常情:可以说是一种神启,因为他揭示了隐藏在整个大自然中的美丽和神圣;让所有人尽情崇拜!我们可以毫无冒犯地说,这位莎士比亚也谱出了一首宇宙圣歌;把它纳入更神圣的圣歌之中,听起来不会不协调。如果我们理解它们,就不会不和谐,而会觉得和谐!——我不能像某些人那样把莎士比亚称作“怀疑论者”;他对当时的宗教信仰和神学争论表示冷淡,使人产生误解。不!事实绝非如此:他虽然很少谈论他自己的爱国主义,但并非不爱国;他虽然很少谈论他自己的信仰,但也不是怀疑论者。而且,这种“淡漠”也正是因为他伟大:他全心崇拜(我们可以这样说它)的是他自身从事的重要领域;其他领域中的争论,对别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而对他却无足轻重。

对莎士比亚为人们创作的东西表示崇拜,或人们愿意作其他的表示,难道这不是一项或一类非常荣耀的事情吗?对我来说,我感到这样一个人物降生人世,这个事实本身就确实具有一种神圣性。他不就是我们大家的眼睛,是神圣天国派来的光明使者吗?——而且,这位莎士比亚从各方面说都是个潜意识的人物,他意识 不到自己有什么上天的启示,这,从根本上说也许不是更好了吗?他不像穆罕默德那样,由于看到那些事物内在光辉,认为自己是出众的“上帝的先知”,这方面他不是比穆罕默德更伟大吗?确实更伟大;而且,如果像我们对但丁的事迹那样作严格的估量,他也是更成功的。穆罕默德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先知,这是一个本质的错误,而且流传至今,使我们陷入错误而无法摆脱。种种虚构故事、无稽之谈和偏执之说纠缠不清,不由我在此时此地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即认为穆罕默德毕竟是一位真正的演说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骗子、执拗的人或伪君子的说法产生犹豫,因为人们错误地认为他不是一个演说家,而是一个胡言乱语的人!我推测,即使在阿拉伯半岛,穆罕默德的影响将会消失殆尽,成为过去的事物,而这位莎士比亚、这位但丁的成就,却仍能保持其活力,莎士比亚则能永无尽期地充当人类的传教士,无论是在阿拉伯半岛还是在世界各地!

与任何著名的演说家或歌唱家相比,即使与埃斯库罗斯 〔78〕 或荷马 〔79〕 相比,他的真诚和普遍性,为何不能像他们一样永垂青史?他和他们一样真诚 ,像他们一样能深入到宇宙和永恒的深处。但是,我认为对穆罕默德来说,没有 这种意识倒更好!穆罕默德的粗浅,在于他意识 到的一切,仅仅是个错误,是平凡无益的琐事,——事实确是如此。他真正伟大之处在于他的潜意识:他是阿拉伯沙漠的一头野狮,他确实雷鸣般地说出了他那深刻惊人的心声,不是用自认 伟大的语言,而是靠他的伟大行动,伟大感情,和伟大一生!他的《古兰经》已成为一种冗长晦涩难懂之作,我们像他一样不相信这是上帝的作品!伟大人物也总是一种大自然之力,他所显示的不论什么伟大都渊源于大自然莫 测的深处。

好:这就是我们沃里克郡穷苦的农夫,他后来成为剧院的经理,从此摆脱贫困;他又受到南安普敦伯爵 〔80〕 的青睐,还得特别感谢托马斯·露西爵士要送他去坐牢!我们并不把他当作奥丁那样的神,因为他生活在人们中间;——这方面有许多议论可发,不过,我还是要说或宁可重复:不管现在英雄崇拜如何淡化,请看这位莎士比亚在人们心中的重望。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我们想不到在千千万万的英国人中,有哪一个人不愿为这位斯特拉福特的农夫而放弃自身。他是多少最高职位的统治者换不来的,他是我们迄今拥有的最崇高的人物。对这位在国际上争得荣誉,为我们英国人的大家庭争添光彩的人物,为了他,我们有什么东西不舍得放弃的呢?我们设想,如果有人问我们,你们英国人愿意放弃你们的印度帝国呢还是愿意放弃你们的莎士比亚,是永远不要印度帝国,还是永远不要莎士比亚?这确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官方人士无疑会有官方语言进行答复。但是我们,也是对我们来说,倒不一定非要回答要不要印度帝国这个问题不可,但是我们不能没有莎士比亚!印度帝国终究有离去的那一天;但是莎士比亚不会离去,他与我们永远共存,我们绝不能放弃我们的莎士比亚!

此外,除了精神方面,再把他仅作为一种现实的、可以交换的、确实有用的财富加以考察。不久以后,我们这个英格兰岛,将会留下一小部分英国人:撒克逊人将遍布地球上广大地区,在美国、新荷兰 〔81〕 以及东西两半球。那么,什么东西能够使所有这些不同地区的人们,实际上成为一个民族,使他们不至于争斗,能够和平共处,友好交往,互相帮助?这确实是一个重大的实际问题,是历届政府的统治者应该解决的:什么东西能解决这个问题呢?不论什么议会法案和政府首相都无法办到。议会能够做的,只是使美国独立,和我们脱离。解决这个问题,并不是幻想,因为确实有其依据:我认为这里有一位英国国王,不论何时,不论何种情况,不论是议会和议会的联合,都不能推翻他!这位国王就是莎士比亚。他那王权的冠冕不就是光照人民大众,成为最崇高、最温和而最有力量的团结象征吗?他是坚不可摧的。由此看来,其价值是任何别的东西无与伦比的!我们可以想象,从此,他的光辉普照英国人的世界,以至千秋万代。不论在帕拉马塔 〔82〕 ,在纽约,也不论在任何地方,任何地区管辖下的英国男男女女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是的,这位莎士比亚是属于我们的。人民哺育了他,他为人民开拓了语言和思想,我们和他是同一血缘、同一种族。”最有见识的政治家,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是的,一个民族能有一位清晰表达的代言人,能培育出一位和悦地表达民族心声的人,这确实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例如,弱小的意大利,处在分散割裂的局面,任何条约和议定书都没有能使其统一,然而,高贵的意大利,实际上是整体 :意大利产生了但丁,意大利就能表达自己的心声了!全俄罗斯的沙皇是强大的,拥有如此众多的刺刀、哥萨克士兵和大炮;为在如此辽阔的土地上实现政治统一作出贡献;但是,他却不能表达心声。他确实有某种伟大,但它是一种无声的伟大。他没有为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时代能听到的天才心声。他必须学会说话。至今,他还是一个巨大而无声的怪物。他的大炮和哥萨克士兵都会化为乌有,可是,但丁的心声依然可闻。有但丁的民族,定能团结一致,不是无声的俄罗斯所能相比的。讲到这里,我们必须结束对诗人英雄 的讲演了。

注释

〔1〕  奥斯特利茨战役,即1805年12月拿破仑击败俄奥联军之役,亦称“三皇战役”,因有法皇拿破仑一世、俄皇亚历山大一世、奥皇弗朗茨二世参加。奥斯特利茨在今捷克境内。——译者

〔2〕  蒂雷纳(1611—1675),法国元帅。——译者

〔3〕  此处卡莱尔语带讽刺,所谓“稍微要困难那么一点儿”,其实是困难千万倍,因为外交官如过江之鲫,而人类历史上能有几位像彼得拉克和薄伽丘那样的文化名人。——校者

〔4〕  艾迪生(1672—1719),美国散文作家、剧作家、诗人。——译者

〔5〕  参孙,《圣经》中人物。传说为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力大无比。——译者

〔6〕  见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1868年,伦敦版第Ⅹ。——原书编者

〔7〕  费希特,(1762—1814)德国哲学家,主观唯心主义者。——译者

〔8〕  所罗门,希伯来统一王国国王(约前977—前937在位),在他统治期间,是犹太史上的鼎盛期。事迹见《圣经·列王纪》。——译者

〔9〕  此语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6章第28、29节。中译本作:“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译者

〔10〕  Vauxhall,是伦敦泰晤士河畔的一个著名娱乐场所,此处意译为“人间乐园。”此句作者引自《论狄德罗》(见卡莱尔《论文集》Ⅲ320页)。——译者

〔11〕  此句引自卡莱尔《论文集》,Ⅰ,285页,“论彭斯”。——原书编者

〔12〕  世界诗人(World-Poets),是卡莱尔借用莎士比亚创造的术语“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引申而来。——原书编者

〔13〕  乔托(1266—1337),早期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西欧现实主义绘画艺术的先驱。——译者

〔14〕  月桂树,古希腊人用它编成冠冕授与杰出的诗人、竞赛的优胜者,以后欧洲人用以象征荣誉的称号。——译者

〔15〕  “神秘莫测之歌,”指的是但丁的著作《神曲》。——译者

〔16〕  佛罗伦萨,意大利城市名。——译者

〔17〕  贝亚德·波特纳利,传说是佛罗伦萨富人福而谷·波特纳利的女儿,嫁给一个银行家,1290年去世,时年25岁。但丁非常悲痛。约在1295年,但丁把赞美她的诗整理成册,此书名《新生》,用意大利文写成,是他的《神曲》一书的先驱与根源。——译者

〔18〕  教皇派与皇帝派,是公元12—15世纪意大利两大政治派别。教皇派代表豪商与平民的利益,联合罗马教皇,反对神圣罗马帝国对意大利的侵略;皇帝派代表大封建主,依附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至14世纪中叶以后,由于神圣罗马帝国及教皇势力的削弱,双方矛盾日趋缓和,至15世纪消失。——译者

〔19〕  白党和黑党,是14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托斯卡纳地区,教皇派内部分化的派别。但丁为白党,白党为温和派,被教皇支持的黑党强硬派驱逐。——译者

〔20〕  判决的时间是1302年3月10日,同时被判的还有其他14人。(参见本书作者另一著作《文学史讲演录》1838年4—7月,伦敦1892年版)。——原书编者

〔21〕  此语见但丁的《神曲·天堂篇》第17篇:“然后你必将体味到吃人家的面包心里是如何辛酸,在人家的楼梯上上去下来,走的时候多么艰难。”(朱维基译,上海译文版)——译者

〔22〕  坎·德拉·斯卡拉,但丁早年寄居的保护人。——译者

〔23〕  净界(拉Purgatorio/英Purgatory),又译:炼狱、净罪界、涤罪所。王维克认为:若译“净土”也未尝不可,只恐与佛家的“净土”相混,故译“净界”。——译者

〔24〕  马纳波其,又译:马拉伯其恶沟,是但丁想象的地狱中第八个圈的名称,是欺诈者受刑之处。——译者

〔25〕  深沉的呻吟,指地狱中受刑者发出的声音。——译者

〔26〕  《神曲》成书于1313—1321年。直译为《神的喜剧》。中世纪时“凡由平静开始而结局于悲惨的故事,可称悲剧;凡由纷乱和苦恼开始而结局于喜悦的故事,可称喜剧。《神曲》开始于悲哀的地狱,结局在光明仁慈的天堂”,故但丁定其为《喜剧》。

《神曲》是用一节三韵句诗体写成的长诗,分《地狱》、《净界》和《天堂》三部曲,每部33首歌,连同全书的序曲,共100首歌,14223行。用意大利规范语言写成。

《神曲》是中世纪最后一部杰作。它反映从封建中世纪向资本主义转折时期意大利的社会和政治变革,对新时代和新文化的许多方面作出了预言和贡献。——译者

〔27〕  这是但丁的老师柏吕奈多·拉丁尼对但丁说的话。(见《神曲·地狱》第15篇。此句又译:“如果你跟随你的星,你将不会失去光明的港口。”)——译者

〔28〕  此句出自《神曲·天堂》第25篇。——译者

〔29〕  拉文纳,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距亚得里亚海13公里的沿海平原,是古罗马的海港。公元5世纪为东哥特王国都城,6—8世纪是东罗马帝国统治意大利的中心。——译者

〔30〕  蒂克(1773—1853),德国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曾任德累斯顿宫廷剧院导演(1825年),1841年普王威廉四世给他年金,定居柏林,创作剧本。——译者

〔31〕  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评论家,哲学家。信奉惟一神教派,1798年与华兹华斯游汉堡,并在戈廷根一年,后大力介绍德国文学哲学。——译者

〔32〕  三行体诗,由三行押韵的诗节组成的诗的形式,通常在英语诗中是用短长格的五音步诗,其中每节第二行,与下一节的第一行和第三行押韵。如aba,bcb,cdc...,三行一段,连锁押韵。——译者

〔33〕  维罗纳,意大利东北部城市,连接意大利北部和中欧的交通枢纽,有公元一世纪末建立的古罗马圆形露天剧场。但丁早年被流放时寄居在这个城市的斯卡拉族那里。——译者

〔34〕  此语源自《圣经·希伯来书》第2章第10节“因受苦难,得以完全”。——译者

〔35〕  地帝城,但丁说的地帝是地狱之王路西勿罗,即撒旦。地帝城是但丁的地狱中惩戒恶意与暴行的地方(见《神曲·地狱》第8篇)。——译者

〔36〕  塔西陀(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历任保民官、执政官、行省总督。反对帝政,以共和政体为理想。著有《年代纪》、《历史》、《阿古利可拉传》、《日耳曼尼亚志》、《演说家对话集》等;其行文艰深凝炼,取材较翔实。——译者

〔37〕  百路督,《神曲》中为财富之神,Pluto一词,也指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喜剧《财神》;又指希腊神话中伊阿西翁与得墨忒尔的儿子,财神,普路托斯(Plutus)。——译者

〔38〕  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埃尼德》12卷。其作品脍炙人口,被誉为罗马一代诗宗,对中古(如但丁)及近代诗人有相当影响。在《神曲》中代表人类的理性(人智)。——译者

〔39〕  见《神曲·地狱》第7篇。——译者

〔40〕  柏吕奈多·拉丁尼(1210—1294),佛罗伦萨文人与政治领袖。著有法文散文著作《宝库全书》;意大利文诗集《小宝库》,但丁对此极为赞许。——译者

〔41〕  见《神曲·地狱》第15篇。——译者

〔42〕  同上第14篇。——译者

〔43〕  同上第9篇。——译者

〔44〕  法利那,为基伯林派首领。《神曲·地狱》第10篇。——译者

〔45〕  加佛尔是基独·加佛尔之父。基独·加佛尔是但丁之友,为白党被放逐,1300年8月客死异乡。但丁神游地狱时,他尚在人间。此处“fue”一词,为意大利文,相当于英语中的to be。——译者

〔46〕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建筑师,主要作品有梵蒂冈宫中的壁画《圣礼的辩论》和《雅典学派》,其他代表作有《西斯庭圣母》、《基督显圣容》等。——译者

〔47〕  法朗赛斯加,是基独·味奇之女,嫁给吉央西托。据说,由于吉央西托丑陋,由其弟美男子保罗代行婚礼,从此两人弄假成真,有了私情。十年后,被其兄发现,将二人处死。——译者

〔48〕  见《神曲·地狱》第3篇。——译者

〔49〕  “净界”,又译:“炼狱”。净界山,又译:涤罪山,洗罪山。——译者

〔50〕  《神曲·净界》第1篇。——译者

〔51〕  《神曲·净界》第8篇。——译者

〔52〕  同上第10篇。——译者

〔53〕  同上第21篇。——译者

〔54〕  盖汉纳,耶路撒冷附近之欣嫩子谷,为古时倾倒垃圾之地,常以火焚烧垃圾,以防瘟疫。《圣经》中作为地狱的借喻,或译:“苦难的地方”。——译者

〔55〕  哈里发,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国家和奥斯曼帝国国家元首的称号。——译者

〔56〕  皮阿斯特,埃及等国的货币单位。——译者

〔57〕  沃里克郡,莎士比亚出生地。——译者

〔58〕  伊丽莎白(1533—1603),英国都铎王朝最后一个女皇(1558—1603在位),依靠资产阶级和新贵族,加强专制统治。终身未婚,故称“处女女王”。她死后,都铎王朝为斯图亚特王朝取代。——译者

〔59〕  托马斯·露西爵士,即告发莎士比亚偷猎鹿的沃里克的地主。——译者

〔60〕  参见原书第10页:“落在大路上的每片枯萎树叶中都有这种力量,否则它怎能下落呢?”——译者

〔61〕  圣斯蒂芬厅,原为礼拜堂,后为英国议院一个厅。——译者

〔62〕  共济会成员,是创始于中世纪的一种秘密团体,以友爱互助为目的,成员散居世界各地,以暗号相通。——译者

〔63〕  弗兰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英国唯物主义和实验科学的创始人,反对经院哲学,主张“知识就是力量”。《新工具》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译者

〔64〕  此语借用《圣经·创世记》中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见第1章第3节)。——译者

〔65〕  福斯塔夫、奥赛罗、朱丽叶、科利奥兰纳斯都是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译者

〔66〕  列那狐,寓言故事中的狐狸名。(《列那狐的故事》是中世纪著名的史诗名)。德国诗人歌德(1749—1832),于1794年将这部中世纪民间流传的故事长诗加以改编,用六步格诗体写成长篇故事诗《列那狐》,是一部借各种动物的外形描写,对封建社会进行讽刺。讽刺诗的主角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译者

〔67〕  《十四行诗》,又译作《十四行诗集》,写于1592—1598年,共154首。见《莎士比亚全集》中译本,第11卷。——译者

〔68〕  哈姆雷特、科利奥兰纳斯、麦克白都是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译者

〔69〕  此语源出圣经《旧约·传道书》第7章第6节,中译文作:“愚昧人的笑声,好像锅下烧荆棘的爆声。”——译者

〔70〕  道格培里与弗吉斯,是莎士比亚戏剧《无事生非》中的两个人物,前者为警吏,后者为警佐。——译者

〔71〕  威廉·麦斯特,是歌德著作《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1795—1796)与《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1829)中的主人公。——译者

〔72〕  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1767—1845),德国评论家、诗人、东方学家。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曾与蒂克合译莎士比亚作品。——译者

〔73〕  马尔巴勒,约翰·丘吉尔(1650—1722),英国统帅、政治活动家。1702年任大陆英军总司令。——译者

〔74〕  阿金库尔战役,是英法两国百年战争(1337—1453)的第三阶段中,1415年10月25日在法国北部阿金库尔重创法军之役。——译者

〔75〕  此句见《亨利五世》第3幕,第1场,亨利王在哈弗楼城前的讲话,不是在阿金库尔战役中。——译者

〔76〕  莎士比亚很早同剧院发生关系。起初当演员,后来编剧本,最后成为伦敦寰球剧院的股东。该剧院建于1599年。——译者

〔77〕  威斯敏斯特教堂是英国著名的教堂,位于伦敦西区。为英王加冕和皇室与国家的重要活动场所,也是国王及著名人士安葬地。——译者

〔78〕  埃斯库罗斯(约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恩格斯称他为“悲剧之父”。——译者

〔79〕  荷马(公元前9世纪—前8世纪),古希腊吟游盲诗人。著有《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其生平及著作情况,众说不一,成为“荷马问题”。——译者

〔80〕  南安普敦伯爵三世(1573—1624),英国贵族,作家保护人,尤以扶掖莎士比亚而闻名。莎士比亚以《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和《鲁克丽丝受辱记》两诗作为奉献。——译者

〔81〕  新荷兰,澳大利亚早期的旧称。——译者

〔82〕  帕拉马塔,澳洲新南威尔士一个城市名。——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