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沉闷的客厅里,游佐和贯一相对而坐。游佐的脸色窘迫,而贯一则沉着脸。火盘里的火就要熄灭了,但也没人在意。靠近贯一的那边搁着一只饭碗,是女主人今天特意拿出来给他用的。这只碗曾经给一位肺病患者用过,一直忘了丢。

游佐强压着愤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行不通的。虽然朋友也不少,但是没有人能为我做连带责任保证人。你试着想一想,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就算是朋友,也不能让他们来为我的债务负连带责任啊!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不是让人为难吗?!”

贯一还是用沉着的声音,态度强硬地说:“这并不是我要为难你。你不愿意付利息,又不愿意算上本利另立新约,这样叫我还怎么做事?今天还请你在这两者之中做出一个选择。所谓的连带责任,也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事罢了。只要你肯担起责任,又怎么会让你的朋友为难呢!但凡有点交情的朋友,都不会拒绝这点小事吧。说到底,只是借一个他的名义嘛。再说了,我这么信任你,也不会去为难你的连带责任人。如果今天你给不出一个结果,我也没法回去向主人交代。但是,如果我对主人说:‘虽然没收到利息,但是另立一张新约啦!’那么事情也就可以暂告一个段落。就请您照这样办吧,怎么样?”

游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管是谁都可以。您就找一位要好的朋友吧!”

“不行。我绝不会这么做的。”

“您要是这样固执,那就对不住了。这样的话,您就不要怪我不顾及您的名声,采取一些不得已的手段。”

“你要怎么做?”

“没办法,只能查封扣押了。”

游佐的脸上虽然硬挤出一丝微笑,但心里却早已吓得七魂少了六魄。他内心苦闷,情绪焦躁,几乎把胡子都给捻断了。

“您堂堂一个绅士,却为了区区的三百多元钱,损害了名誉,断送了大好前途。说实话,我也不愿这样做。可是,如果您不能接受我的请求,我就是想帮您也帮不上。和平解决问题,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您请再仔细地考虑一下吧。”

“本来,将契约改期,也并不是不可行。从借款到现在,已经一年了。按照合约上规定的利率,这一年的利息是三百元,再加上这个月应付的九十元,一共是三百九十元。另外,这三百九十元应付的三个月利息大约是一百七十元,这样加起来,共计五百元。按你的意思,是要我重新写一张五百元的借据吧?我不过是一个担保人,因为那笔债务的连带责任,上次已经倒贴了九十元。自己一分钱没花倒也罢了,这次居然又要我写一张五百元的借据。这还有天理吗?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我怎么可能写这张五百元的借据呢?”

贯一面无表情地冷笑了一声说:“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游佐恨恨地盯着贯一的侧脸,不由得咬紧了牙齿。

由于顾念朋友间的情谊,他当了连带保证人,没想到却遭此横祸,只能说这是对自己的惩罚。善良的游佐当然不愿意把自己所受到的痛苦加到朋友的身上,一口回绝了贯一的要求。可是,这一时半会儿,他也拿不出钱来付利息。在这样进退两难之中,贯一却丝毫也不肯退步。游佐觉得,自己就像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痛苦。可是,除了自己咬牙忍受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痛恨社会的不公平,慨叹命运的不幸,他只觉得胸口要炸裂一般,心里那满腔怒火熊熊燃烧起来,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毫无人性的家伙烧成灰烬。他再也受不了了:“但是……首先,今天还没有到上门讨债的日子吧?”

“本来上个月二十号就该把利息付清,所以现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上门催债。”

游佐忍不住握紧了拳头,颤抖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强词夺理呢?我不是给过你延期费吗?”

“你还好意思提延期费的事。规定的日子到了,你却拿不出钱来,害我白跑一趟,那点钱,不过是作为补贴费和车费而接受的。如果你硬要把这个称为延期费的话,那也只能算是一天的延期费。”

“你……你!最初你上门来要利息,我说只能拿出十元,你就说什么‘十元太少了,不能作为利息的一部分,只能作为三天的延期费,否则不能接受’。你当时不是这样冠冕堂皇地说着,就把十元钱拿走了吗?没过几天,你不是又拿了十元去了吗?”

“钱确实是收了。不过,刚才我也说了,这不过是弥补我空跑一趟的损失费。所以,当天一过,又可以上门来催债。哎,先别提过去的事了,还是……”

“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事,怎么能不说呢!”

“今天我来并不是想和你纠缠以前的事。我们还是把今天的问题解决一下吧。这样说来,你是不同意重新写一张借据了?”

“绝不同意。”

“那么,钱也拿不出来?”

“我没钱,怎么给你?!”

贯一斜着眼睛,盯着游佐的脸死死不放。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酷无情,足以把游佐那燃烧得正旺的怒火瞬间浇灭。游佐一下清醒过来,由于一时逞能而说出了这些过分的话,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什么时候可以付呢?总得给个期限吧?”

游佐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像对方一样平心静气地说:“您能等到十六号吗?”

“你能保证到时候没问题?”

“如果可以等到十六号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好吧,那就等到十六号吧。不过……”

“难道又是要延期费?”

“您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请您写一张‘如期付款’的票据吧,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行……”

“您没有理由说‘不行’。既然今天我来了,那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点什么吧。”

贯一说着打开了皮包,取出一张“如期付款”的合同书。

“我没钱!”

“多少拿一点吧,也算是手续费了。”

“又是手续费!那么,给你一元吧。”

“算上今天白跑一趟的补贴和车费什么的,少说也得有五元吧。”

“五元?那我可拿不出。”

“这样的话,那就对不住了。”

贯一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好像遗憾似的摆弄着那张凭证。

“那好,就给你三元。”

正在这时,隔门被推开了。贯一的正对面,慢慢地走进来两位绅士。贯一心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自己闯进来,看他们的样子,也不是好对付的。于是,他端坐好身子,换了一副表情。两位绅士分了上下,坐在游佐和贯一的中间。贯一恭敬地给他们行了个礼。

蒲田说:“我就说怎么一副似曾相识的样子,原来是老间啊!”

风早说:“几年不见,变化挺大嘛。刚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别人呢。真是好久不见。”

贯一愕然地盯着他们俩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身体发热,终于记了起来他们是谁。

“真是难得呢。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蒲田和风早。好久不见,你们还好吗?”

蒲田说:“你退学之后,过得怎么样?听说你开始做一些特别的买卖呢——已经赚大钱了吧?”

贯一强装出笑脸说:“哪谈得上赚大钱!也是一时之间误走上了这条路。”

贯一丝毫没有惭愧的样子,把蒲田和风早看得目瞪口呆。刚才还在侮辱他的风早,现在觉得这样的人可有点不好对付。

“君子爱财,这倒是常理。可是我们怎么也想不通,像你这样性格的人,怎么会干起这一行?真是让人佩服。”

“这可不是一个正派的人干的事啊!”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也不是一个正派的人。看到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蒲田和风早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憎恶。

“这话有点说过了吧?难道你就不是个正派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可以不必严守人间之道,否则是难以生存下去的。我正是觉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退了学,放弃了做人的道义,开始从事这种买卖。”

“不过我们可是在你还是个正派人的时候结识的朋友。今天难得在此相遇,那么,也请你回归到正派人的那种时候吧,怎么样?”

风早说完,就亲切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不是嘛。那时候,你可是名声大噪,轰动一时呢!对了,叫什么来着,那个,你们家的那个美人儿?”

贯一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哦哦,对对。那个……啊,那个叫什么来着?”

“哎,老间,她叫什么啊?”

虽然贯一不把自己当成是正派的人,在昔日好友的面前丝毫也不觉得丢脸,可是听到这里,心里还是多少有点感触。

“这时候还说那种无聊的事。”

“你现在,还和那个美人儿在一起吗?哎呀,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啊!”

“以前的事没什么好提了。对了,游佐先生,请你在这个单据上盖个章吧!”

贯一从随身携带的文具盒里抽出笔来,在票据单上填好了金额。

风早说:“我说,这个票据单是怎么回事啊?”

贯一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风早听完了后,说:“原来是这样。不过,我有些话想说。”

蒲田一直在边上静候时机,准备进来帮忙。他把吸剩的雪茄烟插在火盆里,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腰干挺得笔直。他听着风早用他那嘶哑的声音施展着他的辩才,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关于游佐兄的借款一事,希望你能特别通融一下。我也知道你们做买卖不容易,自然不会让你们遭受损失。但是希望你看到多年朋友的面子上,适当地放宽一些条件吧!”

贯一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风早又说:“你觉得怎么样呢?”

“所谓的通融,你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在不损害你的利益的情况下,适当地减免一些。正如你所知道的,游佐兄的这笔欠款,是因为他受朋友之托,盖章担保而负了连带责任,没想到却受到牵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作为你们借款的一方来说,上门催讨也无可厚非。可是,从作为朋友的立场来说,游佐遭此飞来横祸,实在是太可怜了。不过,没想到放款的人是老间你,我知道的时候,简直像是如鱼得水般地高兴。我们出面调节此事,并不是要对经营者的鳄渊说,而是对作为我们老朋友的你说的,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非常无理的请求。据我们所知,关于那三百元的借款,债务人远林已经付了三回利息,共计二百七十元,再算上游佐君付的九十元。这样看来,你们已经收到了三百六十元,可以说是没有损失的。因此,我想说,能不能让游佐还清那三百元的本金,这事就算了?”

贯一冷笑起来。

“这样的话,游佐等于付了三百九十元。你想想,他一文钱也没有花,却白白损失了这么多,说起来也很惨。而你们呢,看到马上就要到手的钱就这样没了,心里也有所不甘。不过,只要你稍作比较,就知道谁更痛苦了。你们这边,三百元的本钱已经变成了六百六十元,也算得上还可以了。而游佐呢,他可是白白贴了三百九十元。希望你从这一点出发,酌情考虑,对这件事特别关照一下吧。”

“真是岂有此理!”

仿佛唯恐秋日太短一般,贯一不由分说地拿起了票据单,毫不留情地在上面写下了约定的金额。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全部都集中在了贯一的身上,风早和蒲田的眼里,仿佛要冒出怒火一般。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死死地盯着贯一看。

“就按刚才说的办吧?”

“游佐先生,还请你在这里盖个章。还款期限是到十六日,可以吧?”

看到贯一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蒲田的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怒气。风早见状,向他使了眼色,又对贯一说:“老间,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或许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苦处。对游佐来说,这笔钱已经大大地超出了他可负担的范围。就是每月的高额利息,都已经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样利滚利地长久下去,恐怕他的一辈子也要搭进去了。因为这实在是关系到他前途命运的大事,我们也感到非常担心。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什么忙。如今看到放款的人原来是你,才觉得真是命不该绝,或许还能有转机。你就当成是搭救老朋友,帮我们一把吧。再说了,我们也不会让你完全吃亏的,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无理吧?你觉得呢,老间?”

“我只不过是鳄渊一个跑腿的伙计,所以不能理解你的话。游佐先生,你还是快把章盖了,再拿出三元钱。”

游佐一时呆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在一旁观望的蒲田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说:“没听到叫你等一下吗?为了求你,风早的嘴都说酸了。我们又不是上门要饭的叫花子,你难道不知道对人要有礼貌吗?摆着一张臭脸算什么啊?”

“现在谈的是借债还钱的事,和有没有礼貌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给我闭嘴!老间你这个浑蛋!你满脑子都是钱,连人话也听不进去了。谁说要你在催债的时候恭敬有礼了?我们是说,你在对朋友的态度上,也太没有礼貌了吧!高利贷也该有个高利贷的样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不给我放老实一点!你干了跟强盗一样的买卖,见了老朋友居然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装出一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的样子。难道放高利贷这种勾当,还给你脸上贴金了不成?真是恬不知耻,以为拿着一纸票据,就可以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了吗?真想让荒尾让介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你现在变得连畜生都不如的样子。他以为你还是以前的你,还在担心你过得好不好,前些日子一起聊天时还向我们打听你的情况。说失去了你,比失去了自己的亲弟弟还要痛苦。就凭着这一句话,也应该唤起你那沉睡已久的良心来。像风早库之助和蒲田铁弥这样的正人君子来出面调解这件事,是绝不会让你为难的。你还是回去吧!给我滚!”

“我还没有拿到我要拿的东西,是回不去的。既然你们如此担心游佐先生的事,那就这样办:先让游佐先生在立下的票据上盖个章,这件事就算暂告一个段落。而另外那三百元钱,就请风早和蒲田作连带责任人,重新写一张三百元的借据。你们意下如何?”

蒲田在处理这方面的事情上很有经验,于是回答说:“可以。”

“那就这么办了?”

“可以。”

“这样说来,也是可以谈得下去的嘛。”

“不过,不好意思,这笔借款没有利息,分十年付清。”

“你说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

蒲田狠狠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带着嘲讽的表情,扬扬得意地笑了起来。

风早说:“这也不是些玩笑话。不管怎么样,再给我们四五天的时间,让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吧。今天,你就给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点面子,别再多说了,先回去吧。”

“你们硬要这样强词夺理,那我也无能为力了。既然游佐先生已经答应,那么就请在这单据上盖章吧。我还有些要事,其他的话待日后有时间再慢慢说吧。游佐先生,请盖章。你刚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却这么磨磨蹭蹭的。”

蒲田说:“什么单据不单据的,唠唠叨叨烦死人了。我看你是瘟神附体了,还是让我来处理吧!”

他拿过放在游佐前面的单据。

“金额是一百七十元……什么啊,什么一百七十元?”

“一百七?应该是九十啊!”

蒲田心知肚明,但是还装着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惊讶地说:“这上面可是写着一百七呢!”

“不对啊!”

贯一斜着眼,在一旁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九十元是本金,另外还有二十七元,是按照高利贷的规定,应付的三成利息。”

游佐吓得胆战心惊,连话都说不出了:“这……这……太胡闹了!”

蒲田二话不说,一把抢过凭证撕成两半。游佐和风早还未看个清楚,他又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贯一眼前。

贯一丝毫也不畏惧,还是沉稳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的处理办法!”

“游佐先生,那么,你是不准备签这份单据了?”

游佐以为对方要采取非常手段了,心里不禁感到恐惧起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蒲田走上前去,对贯一说:“不!就是这个意思!”

贯一觉得蒲田还很幼稚,心里有点看不起他,于是故意装得和颜悦色的样子对蒲田说:“虽然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解决了单据的问题,不过你既然出面调解这件事,那也应该有个堂堂男子汉的样子。你和我可不同,我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人,而你可是一位了不得的法学学士啊!”

“是吗?我是法学学士又怎么样?”

“要我说啊,你不过是绣花枕头里面空!”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你这个狂妄的家伙!”

“爱说多少遍都行。学士也应该有学士的样子。”

不等贯一说完,蒲田猛地跳起来,以闪电般的速度伸出手臂,一把抓住贯一的胸口:“姓间的!你个浑蛋!”

他一边说着,忽然又把贯一的身子拧过来,盯着他的脸说:“就算把你摔个几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但是这样看着你的脸,又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戴着帽子的中学生,想起了在暖炉边促膝长谈的情景。那个温厚老实的间贯一,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想起过去,真让我狠不下心来。告诉你,这就叫人情!”

贯一的身子被紧紧地压在地上,就像是被老鹰抓住的小鸡一样,一点也动弹不了。

风早还是起了怜悯之心,也在一旁说:“正如蒲田说的那样,我们还把你看成是在学校里认识的那个老间,因此,我们也绝不会做出让你为难的事。你就不能念在朋友的情分,考虑一下我们的话吗?”

“喂,姓间的,怎么样?”

“朋友的情分是朋友的情分,欠款是欠款,这本来就是两码事……”

蒲田的手里略微一用力,贯一被卡得喘不过气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行啊!你说啊,你有本事说啊!你再敢吱声,我就要你的命!”

贯一被卡得痛苦不堪,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可是,他哪里是学过嘉纳派[1]的蒲田的对手。贯一只能相信他不会真把自己置于死地,恳请他手下留情。见此情景,游佐吓了一跳,风早也不安起来。他们俩在一边劝道:“喂,蒲田,不要下手太重,会把人卡死的!”

“不要太粗暴啦!”

蒲田哄然大笑起来,说:“看来,比起金钱的力量,还是手腕的力量更胜一筹嘛。哎,你们看,这是不是和《水浒传》里面的情景有几分相似?由此看来,要捍卫国家的利益,保卫国家的主权,单凭国际法公约那些顶个屁用。只有兵力才是王道!又没有一个统一的立法君主来统领世界各国,一旦国与国之间发生争端,那么谁又能做到光明正大、公平无私地圆满解决呢?唯一的审判机关只有一个,那就是——开战!”

“我看,你就饶了他吧。好像快不行了。”

“强国受辱,闻所未闻。所以,我的外交战术也是嘉纳派。”

“你现在逞能,把他整了个半死,到时候报复起来,遭殃的可是我。你就放过他吧!”

听他们这么说,蒲田才稍微松了下手,但还是不肯放开。

“姓间的,你的回答呢?说啊!”

“就算你卡得再紧,我的回答也不会变的。我既然已经屈服于金钱,又怎么会屈服于腕力呢?如果你恨我的话,那就用五百元的钞票卷成一束来砸我的脸也行。”

“硬币怎么样?”

“硬币吗?也行啊!”

“那好,就给你个硬币。”

贯一一不留神,左脸颊上已经挨了蒲田一个重重的耳光。他“啊”地惨叫一声,双手抱着脸,痛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蒲田总算回到了座位上,愤愤地说:“我看这家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啦!不如我们就在这喝酒,边喝边聊。”

“这样也好。”

只有游佐一个人不同意:“事情还没有解决呢,喝酒也觉得没有味儿。再说,他是不会轻易走的。要是酒都喝完了,他还赖在这里,那就更麻烦了。”

“这有什么。待会儿我回去的时候把他带走就是了,让我送他去个好地方。怎么样,姓间的,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嗯。”

“哎,家里有妻子吗?喔,风早!”

蒲田忽然拍着手叫起来。

“什么呀,被你吓了一跳!”

“想起来啦!老间的未婚妻叫阿宫!对,叫阿宫。”

“现在还是像当年一样住在一起吗?哎呀,真是想不到啊,一个魔鬼,居然有一个仙女般的老婆。只不过,恐怕现在也在放着按日归还的高利贷吧。哎呀,我说你也要懂得怜香惜玉。干高利贷这行的,反倒在女人面前格外温柔,对吧,老间?放高利贷的人之所以抛弃了仁义道德,贪得无厌,谋求暴利,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而已。吃遍山珍海味,夜夜风流快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但恐怕事实并非仅止于此。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一个人之所以能抛弃人情,忍受别人所不能忍之事,惨淡经营事业,这样努力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特别的目的。比如积累军需资金,或是为了赎回压在当铺里的传家宝什么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而干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那是绝不可能的。如果是那些生性自私、贪得无厌的人尚且可以理解,而像间贯一这样的人,却会采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这后面,一定有着什么特别的目的在。”

秋天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快,虽然时候还早,但已经点上了灯火。准备好的酒菜,也依次端上桌来。

“噢,麦酒啊,给我来一杯。火锅放在风早的面前吧,还得再好好地煮一会儿。哎呀,这可是上好的松茸,里面雪白雪白的,刀一切上去,发出轻轻的摩擦声。这样的上品,如果不是在京城,恐怕吃不到。今年是小年,土地贫瘠,虫害又多,再加上雨水不调,收成很不乐观。哎,我说姓间的,你的目的是?”

“只要钱。”

“那么,你拿这些钱来有什么用呢?”

“这还用问?钱的本事可大着呢!有了钱,还有什么事办不到的。所以我的目的就是要钱。正因为要钱,所以今天才上门来催讨。游佐先生,你到底想怎么解决?”

“你就先喝上一杯,然后再心情愉快地回去吧!”

“就是嘛。来,让我先敬一杯。”

“我的酒量不行。”

“看人家一片诚心,你就喝一杯吧!”

“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会喝酒。”

贯一说着,把送到面前的酒杯推了开来。蒲田趁机一松手,只听见“哐当”一声,酒杯掉在烟盘上,摔了个粉碎。

“你这是什么意思?”

贯一也有点控制不住了:“你自己干的好事。”

他正缓缓地准备站起身,没想到蒲田冷不防地往他的胸脯上使劲一推。贯一一时支撑不住,仰着头倒了下去。蒲田见机抢来他的皮包,一把抓出里面的文件。贯一发狂似的追了过去。

“你难道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了吗?”

贯一说着,冲上去想拦住蒲田,却被蒲田那有力的手紧紧抓住。

“你给我安分点!”

蒲田把贯一死死地按在地上,一面冲游佐喊:“喂,快啊!和你相关的证件一定就在这里面,快,快把它找出来!”

听了蒲田的话,游佐的脸色都变了,风早也觉得还是不要太暴力的好,有些不以为然。贯一想挣脱蒲田的手,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身子,着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蒲田把他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面大声地冲他们俩喊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等什么啊!快啊,快!风早,你还在那犹豫什么啊!还有游佐,有什么事都由我担着,你放手去干吧!只要把证件拿到手,以后的事就好办了,都交给我就行了。快啊,快去找啊!”

看着两人迟迟不肯动手,蒲田比被按在地上的贯一更加着急。

“这样做,也未免太过分了。不太好啊!”

“什么好不好的,有我在背后撑着,你们还担心什么啊!游佐,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事吗?你还在那磨蹭个什么劲儿啊!”

游佐吓得直哆嗦,他甚至想冲上去劝蒲田不要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要顾及绅士的身份。而蒲田呢,看到这两个懦弱的家伙,觉得自己真是恨铁不成钢,心情就像是拿到了宝藏却空手而归一样。这种心情让他更加用劲拧紧了贯一的手腕。

“哎哟,等一等!蒲田,再等一等吧!不管怎么样,有事好好解决。”

“少啰唆!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还是我亲自出马,你们在一边好好学着!”

蒲田放出话来,一只手去解腰带,腰带被表链缠住了怎么也解不开,他气得暴跳如雷。

风早走上前来帮忙:“你这是准备干什么啊?”

“这还看不出来吗!把这个家伙捆起来,我自己来找证件。”

“哎呀,这样可不太好。你还是赶紧停下来吧!刚才老间不是说有解决的办法吗?”

“你还相信他的鬼话!”

贯一痛苦地挤出一丝声音:“刚才我也说了,一定会解决的。你就先把手放开吧!”

“刚才已经谈妥了,你能接受我们的要求吗?”

“接受。”

蒲田明知道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但是看到同伴没有同意他这样做,也觉得有些失望,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贯一站起身来,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捡起来,放到包里,慌慌张张地回到座位上说:“那今天就先告辞了。”

贯一领教了蒲田的厉害,觉得此地太危险了,不宜久留。虽然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但是表面上尽量克制着,对刚才的事闭口不谈,觉得趁着对方没有再提出什么为难的要求,走为上策。

“等一等!”蒲田用发号施令的声音说,“你不是承诺会妥善解决吗?如果你不按约定的要求来解决,那么下次我绝不放过你!”

他挨近了贯一,做出一副准备要打架的样子。

“关于你们提出的要求,我一定会妥善解决。不过你们刚才如此对待我,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今天就让我先回去吧。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打扰各位了。那么,游佐先生,这两三天内再找个时间商谈吧!”

蒲田看到贯一忽然变了个样子,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姓间的,你不会是想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来报复吧?咱们走着瞧。要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什么事来,那我一定和你斗争到底!”

“我间某也是堂堂男子汉,绝不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少拿那种漂亮话来哄我!”

“大家都适可而止吧!老间,你也先回去。这几天一定要把这件事好好解决一下,有什么问题,等到时见面再说。我送你出去。”

游佐和风早起身送贯一出去。女主人这时候穿过走廊来到客厅。

“今天真是多亏您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呢!”

“一点小事而已。今天上演了一出壮士剧。”

“真是太精彩了!来,我敬您一杯。”

由于刚才的骚动,客厅里一片狼藉。女主人正在收拾的时候,游佐和风早总算回来了。

“风早,今天多谢你的帮助,可是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家里也没什么好菜招待你们,就请你们多喝几杯吧!”

妻子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游佐却脸色发青叹着气,放心不下地说:“这回更糟了。你给他点颜色看看当然也很好,可是还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报复我呢!如果他明天忽然闯进门来扣押东西,那我怎么吃得消啊!”

“蒲田下手也太重了,我也在心里犯嘀咕。嘉纳派固然好,可是做事也得思前顾后,这样蛮来不考虑后果,反而让别人遭到更多麻烦。”

“所以我一直说别着急啊!”

蒲田在袖兜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两张皱成一团的纸来。

“这是什么啊?”

游佐说:“怎么了?”

女主人凑过脑袋,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自己也还没看清楚呢!”蒲田拿起其中一张,摊开一看,原来是开给鳄渊直行的一张一百元的公证书,连债务人自己也不知道。

大家看到蒲田拿着这样的一张证件,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大家屏息凝神地看着。蒲田一言不发,又摊开另外一张纸。女主人把头凑得更过来些,四个脑袋凑在洋灯的周围,就像池塘里的鲤鱼看到了水面上的麦麸一样。

“这是一张三百元的借据啊!”

他们一张张地摊开来,仔细地看着。债务人的署名里,出现了游佐良橘的名字。看到眼前的这个名字,蒲田高兴得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找到啦!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惊喜交加的游佐,高兴得连身子也撑不住了,一只手“喀嚓”一声落到菜碗里,膝盖向前移过去,酒壶也被碰翻了。

“是我的吗?真的是我的吗?”

“怎样?怎样?怎样?”风早着急地伸手来拿证书,可是手指就像失去了活动能力一样,抓了好几次也没有拿到。

“天啊!”女主人忽然喊了一声,觉得胸口就像塞住了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蒲田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是我的!真的是我的啊!太好啦!”

证书总算移到了风早的手里,游佐和妻子,还有风早——六只眼睛仔仔细细地把证书看了个遍,简直觉得这是像做梦一般,让人难以相信。

“你是怎么搞到手的?”

风早的表情,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又带着点担忧。证件总算传到了游佐夫妇的手里。他们把证件平摊在膝盖上,肩并肩地看着。

蒲田给自己满上一杯麦酒,得意扬扬地高喊起来:“血滴在了大刀上,拭也来不及拭。我有两下子吧!我反拧着他的手腕,把他按倒在地,又用脚把证件扒拉过来塞到袖兜里。身手敏捷吧!”

“还是嘉纳派的手法吗?”

“开什么玩笑啊!不过,这也算是得到了嘉纳派的真传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游佐的证件呢?”

“这我倒事先不知道。当时只是想,管他什么东西,先弄个一张两张的,说不定还让我拿到了个把柄,也好将他一军。忙乱之中,就搞到了两张,没想到居然让我抓到了敌军进攻的把柄,真是天助我也!”

“那也不一定就是件好事。有这个东西在我们手上,就真的不用还那三百元了吗?”

“当然不还了。只要把心一横,来个死不认账。”

“可是,那张公证书……”

“那完全没关系。而且,公证所里还是公证书的正本,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凭证。现在这个正本已经落入别人手中,不管间贯一再怎么惊慌失措也来不及了。就像被放光了水的河童,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可奈何。手里没有证据,就算拿来弓箭和大炮也没有用了。不过,完全不还也觉得他可怜,所以给他一点儿意思意思就行了。哎呀,我说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所有的事情,都由我这个外交大臣帮你们全权代理。游佐在家也可以高枕无忧啦!哈哈,这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蒲田好像完全看不到人家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把两张证件高高举起:“来吧,让我们为游佐兄高呼万岁!夫人,就由您来开个头吧——这是真话。”

一向小心谨慎的游佐总觉得采用这样的非常手段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觉得心里不安极了。不过蒲田揽下了所有的事情,而且一直鼓励他让他放心。人生中最大的怨敌已经被击退,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于是,他也和大家一同坐了下来,喝着酒,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