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一心要为儿子报仇雪恨,扬言要取鳄渊的脑袋。她每天傍晚都准时来鳄渊家,已经连续八天了。虽然让人觉得心烦,可是又不能阻止她来,也没办法赶她走。她一个人待在门口,并不会去惊扰别人,因而只能任由她去。正如鳄渊所说的,她毕竟没有给别人造成困扰,就暂且把她当成是一只蜷缩在自己家门前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吧。在寒风瑟瑟的黄昏时分,一个穿着绉绸披风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大门前。她灰色的短发乱蓬蓬的,一双妖怪般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让人分辨不清。她眼神空虚,目光呆滞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自言自语诉说着悲恨的遭遇。那深不可测的苍茫天际,比自己的内心更让人捉摸不透。手中摊开的那张油纸,正等着装仇人的脑袋!阿峰总觉得放不下心来,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女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就算她现在没有表现出什么害人的行为,但是她不最后弄得我们家破人亡,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个人只要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哪怕是把水变成火,把山变成海,把钢铁劈断,把岩石粉碎也不在话下。何况这只不过是让一个家庭支离破碎,杀几个人,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罢了。阿峰的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和担忧,觉得没有比这些更可怕的事了。

鳄渊当然不会把自己伪造文书陷害雅之的事如实告诉妻子,所以阿峰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这个疯女人的儿子自身的过错,自己没有理由要受到她的怨恨。纠纷、输赢、弱肉强食,这本来就是事业上永恒的规律,干高利贷这一行,有时也不得不承受烂账的损失。一方打倒另一方,这也是兵家胜负的常理。阿峰想到这些,不由得感到理直气壮起来,觉得这个老女人的发狂,和自己的丈夫扯不上一点关系。她之所以会这样,不过是母子情深,因为自己儿子的事受到了重大打击,因此痛心绝望到这种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我们一家平白无故地受到她这样的怨恨,简直就像是飞来横祸一般,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再这样想下去,也只能平添恐惧罢了。

每天一到时间,疯女人就出现在鳄渊家的大门口,一日也没有间断过。阿峰在心里暗自揣摩,她一定是来夺我们性命的。每天一动不动地在门口蹲着,那内心执着的怨念,难道不是在诅咒着我们,要置我们夫妻于死地吗?一到傍晚时分,阿峰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烦恼和焦虑,她一看到疯女人出现在大门前,就马上坐立不安,只能到大御明尊的神坛前去诵经祷告,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她一看到佛前的烛影摇摇晃晃昏暗不清,天尊的神像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就仿佛生怕自己没有受到神佛的恩泽,得不到神佛的庇佑,于是抛开一切世俗杂念,一心一意地敬香礼佛,在神坛前添油加香,热得汗流浃背也不肯停下来。哪怕是枪林弹雨,一到傍晚,疯女人便准时出现在鳄渊家的门前。可是在第九天的这个时候,却还没有看到疯女人的身影,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等着。天气已经转冷,这一天更是冷风刺骨,寒气逼人。外面冷风怒吼,树木在寒风中呼啸,房屋也被吹得仿佛在摇摇晃晃,地上飞沙走石,天空中布满了阴霾,灰蒙蒙的一片。天昏地暗,日色黄浊不清,一副凄凉悲惨的景象。

鳄渊家门灯上的玻璃,也被风吹落了两面,灯火已经熄灭,灯也被风吹倒。而屋子里的灯火却比平日里更为明亮,照着主人用晚餐的矮脚饭桌。火钵上架着锅,里面的食物已经煮好,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第一壶酒已经饮尽,还没有听到疯女人鬼哭般的吼叫声。阿峰虽然还有几分担心,但也稍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神情。

“那个疯女人也怕这大风大雨呢。平时一到这个时候,她都准时出现的,今天却没有来,看来今晚她是不会来的啦。说不定被这大风吹到什么地方去了。哎呀,这可多亏了天尊菩萨保佑啊!”

她接过丈夫让她斟酒的杯子,又接着说:“您再来点鲇鱼吧。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可口的东西,但现在心情这般舒畅,那吃起来自然也觉得美味啦。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哎呀,我说你啊,现在已经过了七点,看来今晚她是肯定不会来了。这样说来,可以把门闩上了。

哎呀,真是好些日子没像今天这样心里舒坦了。那个疯女人这样天天胡搅蛮缠,不知道要让我短命多少年。我还要向天尊大神好好祈祷祈祷,求他让那个疯女人别再来纠缠我们家。对了,快喝吧,这酒可真是香醇!那个疯女人,何止是看起来可怕啊,那个凶狠的样子,可真让人恶心,我是一刻也忍受不了。我一看到她来,就忍不住一个劲地打寒战,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这和害怕还不是一个感觉。那个……怎么说呢,就像是被强大的怨念紧紧包围起来一样。对了,就像在梦中被可怕的东西紧追不放,怎么也摆脱不了,不管你怎么拼命逃跑,都无法逃脱。你想大声叫喊求救,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就算心里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哎,算了,先不说这样的事了,我有点儿喝醉了。”

女仆换了一壶酒来。

“阿金,那个疯女人今晚总算没有来。”

“那真是太好啦!”

“待会我要那些点心奖励奖励你。你看,你天天和那个疯婆子打交道,现在已经同她混熟啦。能对付疯婆子的,非阿金莫属啊!”

“哎呀,太太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窗外又刮起了狂风,仿佛大海的波浪似的波涛汹涌着,发出阵阵轰鸣,风力之大把柱子都摇得咯吱作响。物体被风吹倒的声音,断裂的声音,压折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就是待在屋子里,也不由得觉得心惊胆战。尽管不停地往火钵里加炭,铁壶里喷出的蒸汽如云雾般缭绕,可背上还是觉得像靠着一块铁板似的冷得不行。鳄渊本来酒量就好,向来不容易喝醉,便一个劲地喝着。阿峰由于心里舒畅,也多喝了几杯,本来就有些泛红的脸色,这时像涂了一层油彩般,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红光满面。

疯女人果然没有出现。高兴得喝醉了的阿峰,略带醉意的丈夫,还有那个受到褒奖的女仆,不到十分钟就都在酒劲的作用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的风就像是中了邪一般越刮越烈,高处的树枝像笤帚一样被风吹折了腰,天空中零零星星散落着几颗星星,仿佛要被风吹落一般摇摇欲坠,夜晚的寒气凝结,本来就不多的生气和热量都要被这股寒气吸尽。夜色阴冷,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可怕。忽然,一道亮光劈开这片黑暗,从鳄渊家的栅栏门前一闪而过。由于栅栏比较低,又加上有东西遮挡,让人一时难以分辨这是什么光亮。只是在火光闪过的那一瞬间,借着那一团光亮,可以隐约看到正屋和库房的轮廓。但外面风刮得正烈,那团火光很快就被风吹灭。过了一会儿,又看到同样的火光,虽然是若隐若现的光亮,但这回没有马上消失,而是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明亮。在风势稍弱的时候,能够看到那团闪烁着的光亮移到了库房的板窗边,那团燃烧的火焰把四周照得亮起来,这时才看到似乎有一个人影,正沿着那边的围墙在移动着,可是由于周围太暗,所以看得不是太清楚。

瞬间火势蔓延,已经烧到了库房里,喷出的黑烟像旋涡一样朝四周弥漫开去,层层叠叠,越来越浓。房屋、仓库,只要是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的物体,全都被吞没在熊熊火光之中。无边的夜色被火光划破,浓密的黑烟包住了火焰,烟雾被狂风吹得四处飘散,火势借着大风越烧越旺,火苗一碰到四面有东西挡着的时候,就发出噼噼啪啪连续不断的爆炸声,火花迸溅得到处都是。库房那边的火势很大,不到一会儿已变成一片火海,黑暗的天空在火光的照耀下一片通红。

刚才那张模糊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清晰起来,那不就是每天傍晚准时出现的疯女人吗!这次的火灾,无疑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她镇定自若地站在浓烟烈火旁边,静静地看着这火是如何焚烧,如何烧毁这一切,如何将她的仇人化为灰烬。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怒目圆睁,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看着给她带来痛苦的这一切万恶的东西都消失在烈火中。风力,火势,浓烟,这三者互相助长着,相辅相成,愈演愈烈,简直没有比这更绝妙的搭配啦!看着这一切,疯女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那满足的神情,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狂风吹得四处轰鸣作响,这个时候人们睡得正香,谁也没有察觉到发生了火灾,没有一个人出来奔走呼叫。熊熊的烈火蔓延到屋檐下,厨房里也蹿出了火苗,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忽然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那是疯女人发狂般的笑声。

等人们从屋中冲出来,相互呼喊,乱作一团的时候,鳄渊家大部分已陷入了火海,甚至从仓库的窗子里都喷出了火苗,火势已无法控制。由于当时风也很大,消防队虽然努力抢救,但最终三十多户还是葬身火海之中。直到凌晨两点左右,火势才被控制住。据说当场在拥挤的人群中,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就是那个疯狂的女人,因为怎么赶,她都不走,所以不得以才把她关起来。

不过火灾肯定是从鳄渊家引起的,真是可悲,最终什么东西也没有抢救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一片焦土。警察立刻注意到里面还住着人。一番询查之后,从幸存者阿金口中得知些情况。据她说,当她从梦中惊醒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枕边了。她急忙连喊了两三声太太

,没来得及听到任何回应,就慌忙逃了出来。至于后来主人到底怎么样了也无从得知。等到天亮的时候,还是不见主人的身影,警察担心可能会有忽漏,便立刻派人去四处搜查。

从废墟中发现了一具大部分已经烧焦的尸体,惨不忍睹,但隐约还可以辨认,显然这就是主人的太太。根据这一线索,又在其附近翻找,但一无所获。后来一直翻找到看起来是原来仓库的地方,才从地下找到一堆烧的焦黑的尸骸。也不知道他们当时是因为醉酒找不到出口呢,还是因为在危急关头仍然顾忌着家财。可以肯定的是,夫妇两人均已葬身火海,而且无论是家宅还是仓库,在一夜之间也化为了灰烬。鳄渊家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片废墟。但是,只有一样东西在昨夜的大风和大火中得以保存下来,那就是放在主人房间里的保险箱。

和父母并不在一起住的鳄渊直道,正巧还在外出旅行中。躺在医院里的贯一,倒是在阿峰的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赶到了。虽然贯一现在伤势已经痊愈,基本可以工作,但原定是三天后才出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他不知所措,他生怕自己出院以后的这副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因此一方面处理着善后事宜,另一方面也在急切地等待着直道回来。

原本连一块枕头拿着都费劲的病人,现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处理后事了。想到平常那么亲切照顾他、身体那么硬朗的主人,如今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堆白骨!一切来得过于突然,这让贯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吊唁的话,他也不愿相信这就是事实。人固有一死,但是想到和自己长久相处的人死去,一时总会难以接受。贯一看着这个和自己相处了五年的家庭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吧!这就像是原本放在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无缘无故消失的感觉。这么看来,在此之后,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变数,贯一恐怕也是难以预料吧,唉!世事无常,有时真是让人肝肠寸断啊!

寄身的依托已被烧成废墟,就连一直依赖的家主也一同丧命,真是宛如梦中。贯一的脑海中仍还残留着那些死者的音容,他无法分清幽明的界限,医院中长期枯燥的生活让他越发想念这个家,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贯一还是抱着再看看这个家最后一眼的想法,拄着一根拐杖走出市谷的临时住所,蹒跚地来到鳄渊家遗址,凭吊那大火后的遗迹。

一连几日的大风寒冷天气,今晚突然变得有所缓和。月色朦胧,街道静静地沉眠在淡淡的雾色中。四周还弥漫着一股焦臭味。遭受了一场骚乱的路上,积水未干,已经夷为平地的废墟现场,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焦土瓦砾,一眼望去显得非常空旷,鳄渊家的宅院早已面目全非。只能从那一排烧得像乌炭的树木来判断。旁边的那一堆碎砖乱瓦应该就是仓库的遗迹,当贯一走进那里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微微的热气,可见那些灰烬还没有完全冷却。他拄着一只拐杖,眼中一片茫然,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便是发现鳄渊先生尸体的地方,月色显得那样惨淡,仿佛满怀着怨恨把月光洒满了这一片已经烧成红色的瓦砾。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的人肉,再次抬头看看周围,一切都已静默,空剩下贯一的身影,显得如此寂寥凄凉。

贯一呆呆地站着,脑海里还清楚地浮现出鳄渊家里当时的情景:红光满面的阿峰,爱唠叨的主人,历历在目。他又想尽量去忘记这一切,时而仰望着天空,时而俯视着地面,时而来回踱步徘徊着,但反而让他的思念更加浓烈,眼泪也一直不住地流着。人生的无常让他感到了无限的凄凉。他觉得凡是把他当作亲人来看待的人,最后无疑都会把他抛弃。想想自己的人生,有的人是把他抛弃,让他至今心怀怨恨;而有的人则是不幸逝去,让他心中悲痛愈加。现在无疑又是雪上加霜,抛弃他的人早已远去,不愿舍弃他的人又先他而去,最终只剩了自己。难道说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就值得庆幸,逝去的人就应该值得去惋惜吗?虽然还在世上,但深陷痛苦之中,而逝去的人则死于非命。生者和死者之间到底谁更可怜,谁更可悲呢?

现在深陷痛苦的贯一和不幸逝去的鳄渊一家,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一去一留而已。难道他们的死能够给贯一凄苦的生活带来些许安慰吗?因为贯一还活在世上,从而才能有一人来凭吊他们的死吗?一方是肝肠寸断,一方是死尸白骨。他们不散的阴魂还在不断缠绕着现在还活在人世的贯一。倾家荡产,死于非命,即便是罪大恶极的人也不至于要遭到如此惩罚吧!就是那些畜生,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灾难啊!这一切到底是天意?宿命?还是报应?但这世上不仅仅只有鳄渊直行一人在做那些不利于他人的事情啊!所谓的人情,只不过都是在暗地里算计别人,处处设套罢了。世界上肯定也没有从来没做过坏事的人吧!如果说鳄渊是罪有应得,那还有谁能幸免于难呢?不是还有一些恶人,一生当中既没有受到过惩罚,而且还延年益寿吗?所以就不要再对鳄渊一家的死加以侮辱了,谁都无法避免意外的灾难。想到平时鳄渊夫妇对自己厚爱有加,这突然的离别让他感到巨大的痛苦。“话说我也不能这样一直寄人篱下啊!”于是贯一到发现主人夫妇尸体的地方双手合十,向他们告别。带着离别的心情,临走的时候,贯一心头又莫名涌上一阵忧愁,想到以后曾经在此死去的人,就这样被遗弃在巷子的角落里,没有任何人过来纪念他们,这是多么的可悲!“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他心想,不忍心就这么离去,便又转回身,坐在一个土堆上。

当贯一在家中面对着鳄渊一家的骨灰时,虽然心里同样不知所措,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和他们的灵魂如此接近,甚至还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遗言,或者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关于他们的消息。贯一把脑袋沉重地伏在拐杖上,仿佛在与地下长眠的夫妇俩对话般,陷入了沉思。一段时间过后,他感到一无所获似的,只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泪水不断从脸颊滑落。

深沉的夜色当中,贯一忽然听到一阵声响,只见一辆马车从远处飞奔而来,在火灾现场的附近停了下来。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走到鳄渊家突然停下了脚步。

贯一注意到踩着瓦片而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人影向自己走来,还没看清来人,那人却先开口了:“是间先生吗?”

“您……您终于回来了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贯一一直等待归来的鳄渊直道。贯一慌忙起身迎接。月色下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互相对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事来得太突然,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啊,我碰巧出远门,让你费心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我还在医院里,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直到天亮我才赶过来。如果当时我在家的话,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令人惋惜。两人在一起,实在太不小心了!一点小事也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啊!这难道真的是宿命吗?真是太遗憾了!”

直道慢慢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问道:“所有东西都被烧光了吧?”

“嗯,除了一个保险箱,其他东西都被烧成灰烬了。”

“保险箱?里面有什么东西呢?”

“有一些钱,不过基本都是账簿和收据。”

“是关于放款的收据吗?”

“是的。”

“这玩意儿倒是应该被烧掉才对!”

鳄渊直道脸上显露出遗憾的神色。直道和父母一直有分歧,近年来都是两地分居,其中的原因,贯一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也明白,为什么对应该感到庆幸的事情,反而他会表示遗憾。

“家被毁了,仓库也塌了,这都无所谓。反倒是那收据应是非烧掉不可的东西吧!至于我父母死于非命,这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不管怎么样,哭得这样悲伤的,恐怕在这世上也只有我们两人吧!我也相信很多人正为此幸灾乐祸呢。所以,就算我现在已经是父母双亡,但在别人看来,估计反而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尽管如此,直道还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虽然父亲一直比较排斥他,母亲一直有些畏惧他,但要说父母对直道没有一丝疼爱那是不可能的。其实除了这些,直道所受到的父母的关爱,远远要比和他一样的那些孩子要多很多。此刻,直道虽然仍对在世时和他争论不休的父亲怀有怨恨,可一想到自己几乎没有对父母尽过孝道,他心里一阵难过。

一阵温和的风吹过,轻轻吹起直道身上的外套。他突然想起这件外套还是母亲当年给他缝制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这世上毕竟几乎没有白给你东西的人啊!直道是从测量工地赶回来的,回想起来,究竟是谁把这些学问教给自己的?正是无法替代、不可能复得的父母啊!现如今,两人却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父母被火势包围的情景,想必是在拼命呼喊求救吧!那他们是在叫喊谁的名字呢?想到这些,直道满腔的痛苦都化成了泪水,不禁哽咽抽泣起来。

“现在那么多人正为此高兴着,那就让他们幸灾乐祸去吧!不过只要你还有一丝心意,想必你父母也会感到满足的!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过你得知道,在不久之前,你还是有父母的人,仅就这一点来讲,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亲子之间的情感更纯洁的了。十五岁上我就成了孤儿,从那时起,很多人因为我无父无母而瞧不起我。这种被他人蔑视的滋味让我感到自卑,我也变得逐渐开始自暴自弃,最终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性格。当然这也怪我自己,但不管怎么样,举目无亲的确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世上也确实存在着天生薄命的人。一个人长大后就可以渐渐脱离父母自立,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如果父母随时能在身边的话,对孩子都是一种心理安慰啊!”

贯一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和直道促膝长谈过,直道平时也不太喜欢和贯一说话,反而因为厌恶常常有意识地避开。在直道看来,贯一如同父亲作恶的帮凶,所以从一开始就把他当畜生来看待,甚至有得了机会就要把他打死的冲动。今天与贯一的对谈,让他觉得对方还像个人样,所以心下也产生了疑惑。

“这么说来,你已经变成一个不正常的人?”

“是的。”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当然。”

直道低头不语。

“在你面前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真是失礼。我们还是走吧!”

直道点了点头,但仍然低头不语。

夜更深了,这里即使不是深夜也非常僻静,此刻更显得悲寂。直道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当中,脚下的瓦砾被他踩得咯吱作响。就在这一片废墟上,两个身影一个默默站立,另一个静静安坐,相对无语。在朦胧的月光下,勾勒出一幅凄凉的画面。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直道突然开口说道:“我会把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

他的音调中充满着忧伤,贯一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谢了!”

“怎么样?”

“承蒙你的吉言,但我想让自己就这样继续下去。”

“为什么?”

“如今的我,没有必要重新来过。”

“这不是必要不必要的问题,我也不是从必要的角度来劝你的。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不,要是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快,还请多多包涵。我们之间从来不曾谈过心,我的为人,你大概不太清楚。我倒是从各个方面听说过你,应该说对你还是很了解的。你是一个洁身自好之人,精神上很少受到过打击。所以,我把关于我的事情跟你说,实在是惭愧。其实尽是一些纠结的事情。想必你一时也听不进去,甚至也不愿听。所以,有洁癖的你,和性情怪癖的我,本来就是谈不来的,虽然无意中我已说了一些,你也不必太当真,随便听听就好。”

“嗯,我理解。”

“你刚才说让我去做一个真正的人,我心里还是感到非常高兴的。本来这行就不是人该干的,而我却明知故犯,心里其实也很难受。想想自己为什么要非做不可?这就难解释了。你可以把这些认为是精神上受过重创之后的反抗。如果我能喝酒的话,身体恐怕早就被酒毁了。但我既不能喝酒,又没有胆量切腹自尽。可以说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志气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直道听了贯一这番带有暗示性释怀的话后,自己纯洁的心灵也被他打动了。因而带着同情的语气说:“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是出于无奈啊!但造成你这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详细和我说说吗?”

“其实尽是些非常愚蠢的事情,根本不值一听的。我也发过誓,绝不会把这些告诉别人,所以很抱歉!总而言之,只是由于某件事情,受到了某人的欺骗,仅此而已。”

“哦,原来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多问了。这么说你非常清楚这行,本来就不是人该干的事情,但由于我父亲的固执,认为这些事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也一直对父亲这种顽固的想法感到可耻,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恐怕只能以死去抗议他了。父亲一直不听

我的劝告,而我一直抱着誓不罢休的想法,始终在劝他改过自新,可没想到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突发了这样的灾难。父亲也惨遭不幸。令人遗憾的是,父亲在还没有悔改的时候就走了,这真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不幸了。我同时失去了双亲,还没来得及尽孝道,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说我对不起他们也好,遗憾也好……总之,作为他们的儿子,没有比这件事更令人伤心的事了。而且,在我看来,最让人无法释怀的是,在父亲死去之前,并没有表示过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悔改,如果能早有悔意,我想这样的灾难一定是可以避免的。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既然一切都过去了,再说也没什么用了。但我现在希望你不要像我父亲一样,一定要对之前的所作所为表示悔改之意。如果你能做到,在我看来就如同父亲也同样悔改了,心里起码有所安慰。这样既能在某种程度上减轻父亲的罪过,让我安心,而且你也能够光明正大地、安心愉快地活下去。

“你刚才的一番话也没错,你之所以干这种行当,也是逼不得已,这一点我还是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你就当作为了超度我的父亲,去救赎他的遗族避免迷失在街头,所以,请你放弃这行吧!我决定把父亲的遗产都让给你,你就拿这些钱作为资本,去做一些有利于他人的生意,这样我想再好不过了。我父亲曾经非常器重你,想必你也对我父亲有些感情,如果你真为他着想,就不要再和他一样了,还是改过自新吧!”

贯一低头不语,直道说完以后,他仍然如此。无论后来直道怎样追问,他始终没有仰起脸看他。

一道亮光突然闪过,照亮了这条贯穿在废墟之间的小道。那灯光越来越近,原来是前来巡逻火灾现场的警察。一盏方形的提灯照亮了贯一和直道两人,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着实让警察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两人脸色会如此惨白,泪流满面?这哪里是哭泣的地方啊,此时已是深夜凌晨两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