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旅行家只在想象中旅行。一名法国老人(他实际上是一个萨瓦人)曾写过一本叫作《在自己房间里旅行》的书。我并没有读过这本书,也不了解书的内容,但是书名却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要是以这种方式旅行,我就可以环游世界了。壁炉台旁的一幅画像将把我带往充满大片的白桦树林、到处是白色穹顶教堂的俄罗斯。伏尔加河宽阔无边,在分布得疏疏落落的村庄尽头的酒店里,留着胡须的男子穿着粗糙的羊皮袄,坐在地上喝酒。我站在拿破仑头一眼看到莫斯科的那座小山上,俯视着广大的城市。接着走下山去,见到不少比我的许多朋友更为亲切的人—

—阿辽沙、沃伦斯基,还有其他十来个人。可是,我的目光落到一件瓷器上,我从它上面闻到了来自中国的辛辣的气味。我坐上一顶轿子,沿着狭长的堤道穿过稻田,或者绕过绿树葱茏的山峦。轿夫们在明亮的晨光中费劲地朝前走去,彼此愉快地交谈着,耳边不时传来寺院低沉的钟声,显得遥远而神秘。北京的街头有着各色人等,人群不时散开,好让迈着优雅的步子前行的骆驼队伍通过;它们来自蒙古的戈壁滩,把皮革和奇异的药物运来。在英国伦敦,某些冬天的午后,浓云低垂,光线暗淡得让你心情沮丧,不过那时你可以眺望窗外,眼前就会出现密集地生长在珊瑚岛海岸上的椰子树。阳光下,你在银白色的沙滩上漫步时,眼睛给那儿闪亮耀眼的光泽晃得简直无法直视。头顶上,八哥鸟发出十分吵闹的叫声,海浪永无休止地拍打着堡礁。诸如此类都是最美妙的旅行,是你在自己的壁炉旁进行的旅行,因为这时候,你不会失去所有的幻想。

可是有人喜欢在咖啡里放盐,他们认为这样的咖啡更加浓郁,别有风味,独特而迷人。同样,对于有些戴着浪漫光环的地方,当你亲眼目睹的时候,一定也体验过大失所望的感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也增添了特别的趣味。你期待某件事儿完美无缺,到头来获得的印象却比完美本身要错综复杂得多。那就如同一个伟大人物性格中的缺陷———大家对他的崇拜会因此而降低,但是对他的为人也更感兴趣。

我本来并没打算前往火奴鲁鲁。那儿离欧洲实在过于遥远,我是从旧金山经过一次十分漫长的旅行才到达那个地方的,它又有一个引起如此奇特的美好联想的名字,因此乍一见到这座城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否对预期见到的景象已经有了多少确切的构想,但是我的所见所闻却让我大吃一惊。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户房跟石头大厦紧紧挨着,破旧失修的木屋跟装着平板玻璃窗的时髦商店互为比邻;电车轰鸣着沿街驶去;福特、别克和帕卡德牌的小汽车排列在路边。店铺里的商品繁多,摆满了美国文明的必需品。每隔两座房子就是一家银行,每隔四座房子就是一家轮船公司的代理处。

大街上十分拥挤,人种多得难以想象。美国人对天气毫不理会,穿着黑外套,浆硬的领子高耸着,头上戴的是草帽、呢帽和圆顶礼帽。淡褐色皮肤的卡内加人,头发鬈曲,只穿着衬衫和长裤,而那些混血儿则系着花哨的领带,穿着漆皮靴,样子显得非常潇洒。日本男子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穿着白帆布衣服,显得干净整洁,而穿着和服、背着婴儿的日本女人在他们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跟着;日本孩子穿着色彩鲜艳的罩衫,脑袋剃得光光的,看上去好像是奇特有趣的布娃娃。接下去就是中国人,男人身体肥胖,生活富足,却古怪地穿着美国人的衣服;但是女子却显得娇媚动人,黑头发梳理得紧密整齐,让你觉得永远都不会乱蓬蓬的。她们穿着白色、深蓝色或黑色的束腰外衣和裤子,显得十分整洁。最后是菲律宾人,男人戴着巨大的草帽,女人则穿着袖子宽大蓬松的鲜黄色平纹细布服装。

这是东西方交汇的地方。新事物和无限古老的事物彼此接触。就算在这儿找不到你所期待的浪漫气息,却仍能遇到某件格外叫你感兴趣的事儿。在这儿,所有这些陌生的种族彼此十分接近地生活在一起,他们语言不同,思想各异,信奉着各自的神祇,具有不同的价值观。但他们都具有两种相同的情感:爱与饥饿。不知怎么的,当你仔细观察他们的时候,你就得到一种印象:他们身上具有不同寻常的活力。尽管清风如此柔和,天空如此湛蓝,但是你会感到,一股火热的激情好像跳动的脉搏似的在人群中奔突脉动,不过其中的缘由我并不清楚。马路拐角处,当地警察拿着白色的警棍,站在高台上指挥交通,整个场景看上去相当得体,但你禁不住感到这种得体只是表面上的,在往下稍稍深入的地方,便充满了神秘和黑暗,让你惊恐不安,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那副情景正如你夜晚待在森林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击鼓声,周围的寂静也好像一下子颤动起来。你期待着马上就要出现的情况,但我也不清楚究竟会是什么事儿。

如果我强调了火奴鲁鲁不协调的地方,那是因为,在我看来,正是这一点才使我要讲的故事具有意义。这是一个有关原始迷信的故事。在一个即便算不上高度发展但也相当精致的文明世界里竟然出现这种事儿,真叫我大吃一惊。这种难以置信的事儿竟然发生,或者至少被认为出现在,比如说打电话的过程中,出现在电车上,以及日报上,我对这一点始终无法理解。那个领着我观赏火奴鲁鲁市容的朋友身上也存在着这样的不协调,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实际上这也是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

他是一个名叫温特的美国人,我把纽约一个熟人给我写的介绍信带给他。他的年龄介乎四十到五十之间,长着一头稀疏的黑头发,两鬓已经花白,一张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大大的角质眼镜让他显得一本正经,但也使他看上去十分有趣。他是一个瘦高个儿,出生在火奴鲁鲁。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大型商店,销售针织品和时髦人士所需要的物品,从网球拍到防水油布等都有,买卖十分兴隆。因此,当温特不肯进入这个行业而宣称他要去当一名演员时,他的父亲大发雷霆,想来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的朋友在舞台上花了二十年光阴,有时待在纽约,但大部分时间都为了工作而四处奔走,因为他的天赋实在有限。他并不愚蠢,最后终于得出结论,他最好还是留在火奴鲁鲁销售吊袜带,而不是到俄亥俄州的克里夫兰去演一些小角色。于是他不再登台演戏,开始经商。我觉得在经过了多年充满风险的日子后,他尽情体味着目前这种奢华生活的乐趣,驾着一辆很大的汽车,住在高尔夫球场附近的漂亮房子里。我确信,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所以能把生意管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他无法跟艺术完全割断关系,既然他不能再演戏了,他就开始绘画。他把我领到他的画室里,向我展示他的画作。画得倒并不坏,但是与我对他的期望仍有一些差距。他只画静物,都是一些小型画作,大概有八英寸宽、十英寸长大小。他画得非常精细,刻意修饰完善。显然他十分喜爱描摹细节。他笔下的水果让你想到吉兰达约画中的水果。你一方面为他的耐心而感到有些惊讶,另一方面又不禁被他的灵巧笔触所吸引。我猜想,他之所以没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演员,细加考虑的话,是因为他身上能够吸引观众的因素既不显著,也不丰富,无法让他走完自己的演艺道路。

我受到这个富有家产的人的款待,但他带着我在城里四处转悠时,脸上却露出嘲讽的样子。在他心里,他认为美国哪个地方都不能跟火奴鲁鲁相比,可是他也相当清楚,自己的态度有些滑稽。他开车带我去看了许多不同的楼房建筑,当我对它们的建筑风格合乎礼貌地表示赞赏时,他感到十分得意。他又领我去看了不少有钱人的宅第。

“那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说,“修建这所房子花了十万美元。斯塔布斯家族是这儿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之一。斯塔布斯的老爸是七十多年以前以传教士的身份来到这儿的。”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透过那副镜片又大又圆的眼镜,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们这儿最有名望的家族都是传教士的家族,”他说,“如果你的父亲或祖父没有让一个异教徒信奉基督教,那你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火奴鲁鲁人。”

“是这样吗?”

“你熟悉《圣经》吗?”

“十分熟悉。”我回答说。

“其中有一节经文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儿子的牙酸倒了。我想在火奴鲁鲁是不同的。做父亲的给卡内加人带来了基督教,但他们的子女却霸占了土地。”

“自助而后天助。”我嘟囔道。

“当然如此。岛上的当地人信奉基督教的时候,他们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信奉。国王们把土地赏赐给传教士来表示对他们的尊重,而那些传教士却通过在这片乐土所积累的财富来购置土地。这肯定是一项收益丰厚的投资。有一个传教士放弃了自己的行当———我想把他从事的工作称作行当并无冒犯的意思———成了一个地产商,但那只是一个例外。通常的情况都是由他们的孩子来照管他们的经济事务。噢,要是有一个五十年前上这儿来传教的父亲,那可真不错。”

可是他看了看手表。

“哎呀,表停了。这说明该去喝杯鸡尾酒了。”

我们顺着一条两边开满红色木槿花的开阔的大道疾驰而去,回到了城里。

“你去过联盟酒馆吗?”

“还没有。”

“咱们就去那儿。”

我知道这是火奴鲁鲁最有名的地方,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去了酒馆。到那儿需要从国王大街穿过一条狭窄的道路,道路两旁都是一些办事处,那些口渴的人可以去酒馆,也可以在此喝上一杯。酒馆是一个宽敞的四四方方的房间,有三个入口,柜台从一面墙壁伸展到另一面,对面的两个角落给分隔成两个小房间。根据传说,当年这样修建是为了让卡拉库阿国王喝酒时不被他的臣民们看到。想到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一个皮肤墨黑的君主可能曾经跟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一起坐在那儿饮酒,真是很有意思。酒馆里有一幅他的油画像,镶嵌在鲜亮的金黄色画框中,还有两幅印制的维多利亚女王的画像。墙上还挂着几幅十八世纪的古老线雕铜版画,其中一幅(天知道怎么会来到这儿)所模仿的对象是德·怀尔德笔下的戏剧人物画像。另外还有从二十年前的《图片报》和《伦敦新闻画报》的圣诞增刊上撕下的石印油画,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槟酒和啤酒的广告,以及棒球队和当地管弦乐队的照片。

这个场所似乎并不属于我丢在外面明亮的街道上的那个喧嚣嘈杂的现代世界,而是属于一个行将死亡的世界。这个场所具有昔日的风味。灯光昏暗,朦朦胧胧,隐隐地具有一种神秘的气氛,你完全可以做出下述想象:这倒是一个非常适合做秘密交易的地点。这个场所也使人想到以前一段更加森然可怖的时期,那时候,冷酷无情的人把生死置之度外,凶狠狂暴的行为则给一成不变的生活添加了趣味。

我走进酒馆,里面已经相当拥挤。一群做买卖的人站在柜台旁边,谈论着事务,两个卡内加人在一个角落里喝酒,两三个看上去好像店主模样的人正摇着骰子。其余的人显然都以大海为生;他们都是航线不定的货船船长、大副和轮机长。柜台后面,两个高大的混血调酒师正忙着调制火奴鲁鲁鸡尾酒,酒馆就是以这种鸡尾酒而闻名遐迩,他们都穿着白色服装,身材肥胖,皮肤浅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密而鬈曲,两只眼睛又大又明亮。

温特似乎认识酒馆里的一大半人,我们朝柜台走去时,一个戴眼镜的矮胖男子要请他喝一杯,这个男子正独自站在那儿。

“不,你来跟我喝一杯吧,船长。”温特说。

他朝我转过身子。

“我希望你认识一下巴特勒船长。”

这个小个子男人跟我握了握手。我们开始说了几句话,但是周围的环境叫我无法集中心神,我并没怎么注意他的样子,我们各自要了一杯鸡尾酒,然后就分开了。当我们又回到汽车里准备驾车离开时,温特对我说:

“我很高兴咱们碰到了巴特勒。我本来就希望你跟他认识一下。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很难说我对他会有多高的评价。”我回答说。

“你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吗?”

“很难确切地说我相信这种力量。”我笑着说。

“一两年前,他遇到一桩十分离奇的事儿。你应该让他给你讲一下。”

“什么样的事儿?”

温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他说,“但是情况是确切无疑的。你对这种事儿感兴趣吗?”

“你说哪种事儿?”

“符咒、魔法,以及所有这类东西。”

“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对这类事儿充满兴趣。”

温特停顿了一会儿。

“我本人可不想告诉你。你应当听他亲口说一下,这样你就可以加以判断。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我什么事也没有。”

“那么,天黑之前我来跟他联系一下,看看咱们能不能到他的船上去。”

温特跟我讲了一些关于他的情况。巴特勒船长整个一生都是在太平洋上度过的。他以前的境况比现在要好得多。起初他是一艘定期在加利福尼亚沿海航行的客轮上的大副,接着升任船长,但后来他失去了自己的船只,许多旅客也跟着葬身海底。

“我猜是酗酒的缘故。”温特说。

当然展开了一场调查,他失去了自己的驾船执照,后来就更加远离了这个领域。他在南太平洋漂泊了几年,但他现在负责管理一条在火奴鲁鲁及四周几个岛屿之间航行的小型纵帆船。船主是一个中国人,在他看来,船长没有执照就意味着不必付给他高昂的薪水,而由一名白人来管理船只总是有利的。

现在既然知道了他的情况,我就尽力准确地回忆一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记得他戴着一副圆眼镜,镜片后面是两只圆圆的蓝眼睛,他的形象就这样慢慢地重新浮现在我眼前。他身材矮小,体型肥胖,没有什么突出的轮廓,脸庞圆如满月,鼻子周围也有一点肥厚;浅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脸膛儿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的手胖乎乎的,指节处尽是小坑,两条腿又粗又短。他是一个乐呵呵的人,他所经受的悲惨遭遇似乎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伤痕。虽然想必已经到了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可是不管怎样,我先前并没有对他多加注意。现在知道了他经历的灾难后———显然他的一生都给这场灾难断送了,我指望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一定更加仔细地察看他一番。在不同的人物身上观察他们不同的情绪反应,是一桩十分奇妙的事儿。有些人可以经历可怕的争斗、死亡逼近前的恐惧和难以想象的恐怖,而心灵却一点不受伤害;而其他一些人,看到月亮浮动在荒凉的大海上,听到小鸟在灌木丛中歌唱,都会引起内心的震撼,以致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这是由于人们性格上的优缺点,想象力匮乏或者性情不够稳定吗?我也说不上来。我脑海中设想起沉船当时的情景,想到那些掉在水里的人的尖叫和恐怖,想到后来他在调查过程中所经受的煎熬,想到那些因亲友遇难而悲痛欲绝的人,想到他一定会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措辞严厉的报道,想到他所感受的羞惭和耻辱,同时却突然震惊地回想起另一个画面:巴特勒船长像个中学男生那样,正用赤裸裸的下流语言谈论着那些夏威夷姑娘,谈论着伊维雷红灯区,谈论着他的那些成功的艳遇。他动不动就发出一阵笑声,而本来人家以为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我想起了他那亮闪闪的白色牙齿,那是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他开始引起了我的兴趣,想到他的样子,他那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神气,我忘了他以前的特殊经历,为了听到他的那番经历,我要再去见他。我想见他,也更想在可能的情况下,进一步弄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

温特做好了必要的安排,晚饭以后,我们就走到码头边。纵帆船派来的划子已在那儿等待,我们就划了出去。纵帆船停泊在港口那头的某个地方,距离防波堤不远。我们划到纵帆船的一侧,听到了尤克里里琴的声音。我们沿着舷梯爬了上去。

“我猜他在船舱里。”温特说,一面在前面领路。

船舱很小,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一侧放着一张桌子,周围是一圈宽阔的长椅,我想旅客就睡在这些长椅上面,他们坐这样的船旅行实在考虑得不够周全。一盏石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一个当地姑娘在弹着尤克里里琴,巴特勒正半睡半躺地斜靠在椅子上,头枕着那个姑娘的肩膀,用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

“你可别受我们的打搅,船长。”温特开玩笑地说。

“进来吧,”巴特勒说,一面站起身来跟我们握了握手。“你们要喝些什么?”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从开着的舱门口,可以看到夜空中布满了无数繁星,天空仍然近乎蓝色。巴特勒穿着一件无袖汗衫,露出两条又白又胖的胳膊,下面的那条裤子脏得叫人难以置信。他光着脚,头发鬈曲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非常破旧、扁塌塌的毡帽。

“让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她是不是一个美人儿?”

我们跟这个十分俊俏的姑娘握了握手。她的身材比船长要高出许多。就算宽大的长罩衣也无法掩盖她那美丽的形体,这种服装是上一代的传教士为了讲究体统,逼迫当地土著穿在身上的,尽管他们心里并不情愿。我们只能猜测,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会变得有些身体臃肿,但眼下她却显得优雅而灵活。她褐色的皮肤细腻光洁,眼睛漂亮动人,一头黑发又浓又密,编成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当她带着自然迷人的笑容向人致意时,露出的牙齿细小、整齐而洁白。她当然是一个令人销魂的尤物。不难看出,船长狂热地爱着她。船长简直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时时刻刻都想挨着她。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个姑娘显然也爱着他。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是不会骗人的,微微张开的嘴唇仿佛发出欲望的叹息。这是令人兴奋的,甚至有些叫人感动,我不由得感到自己有些碍事。一个陌生人跟这样一对热恋的男女有什么相干呢?我真希望温特没有把我带到这儿来。在我看来,这个昏暗肮脏的船舱已经变了样子,如今它似乎已为这样激烈的恋情提供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场所。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掉这艘纵帆船,它停泊在布满船只、远离世界的火奴鲁鲁港口内,头顶上是一片浩瀚的星光灿烂的天空。我欣然想到那些夜晚在空旷寂寥的太平洋上一起航行的情侣,他们正从一个满是小山的绿色岛屿驶向另一个这样的岛屿。一阵似乎带有浪漫气息的和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

可是,巴特勒是世上最不可能叫你联想到浪漫传奇的人,很难看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能激起爱情。穿着现在这身衣服,他的样子越发显得矮胖,而那副圆眼镜使他的圆脸盘看上去更像一个循规蹈矩的胖娃娃。他的形象更让人联想到倒霉的助理牧师。他的谈话中充满了最古怪的美国英语的特点。我对依照他的原话来加以转述,根本不抱什么希望,因此我想在后面用自己的话来讲述他的故事,不管那样会失去多少鲜明生动之处。况且,尽管他性情温和,但是他说的每句话儿都要带上一句咒骂。这种说话方式虽然只会让那些规矩正经的人听了不舒服,但印成文字未免显得粗俗。他是一个爱好欢乐的人,也许这可以说明为什么他在情场上几乎无往不胜,因为女人多半都是举止轻浮的生物,如果男人们对她们老是一本正经,她们就会厌烦得要命。面对那些让她们开怀大笑的小丑,她们几乎没有一点抵抗的能力。她们的幽默感相当肤浅。以弗所的狄安娜为了那个坐在礼帽上的红鼻子演员,随时打算把她的谨慎想法丢到九霄云外。我意识到巴特勒船长颇有魅力。要是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不幸的沉船遭遇,我会认为他的一生都过得无忧无虑。

一进船舱,我们的主人就拉了拉铃,这会儿,一个中国厨师端着更多的杯子和几瓶苏打水走了进来。威士忌和船长的空酒杯先前已在桌子上摆好了。我一看到这个中国人,确实吓了一跳,因为那肯定是我见过的相貌最为丑陋的人。他身材矮小,但相当结实,拖着一条瘸腿;穿着汗衫和长裤,裤子原来是白色的,但如今已肮脏不堪;蓬乱、粗硬的灰色头发上戴着一顶破旧的粗呢猎鹿帽。一般中国人戴这种帽子会显得古里古怪,但是他戴着却显得无比荒唐。他那宽大的、四四方方的脸庞平坦得好像受过重拳的猛击,上面布满了很深的天花的疤痕。不过,最叫人厌恶的是他脸上那极为明显的兔唇,由于从未动过手术修复,上唇朝着鼻子的方向裂开,裂口处露出一颗巨大的黄色獠牙,真是吓人。他走了进来,嘴角叼着一个烟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来,他的神情就显得充满邪恶。

他倒好了威士忌,打开一瓶苏打水。

“不要加好多水,约翰。”船长说。

他一声不吭,给我们每人递过来一杯酒,然后就出去了。

“我看到你在打量我的中国佬。”巴特勒说,他那肥胖、光亮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可不愿意在黑夜里遇到他。”我说。

“他确实其貌不扬,”船长说,不知什么原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带着特别满意的口气。“不过,我要告诉世人的是,他在某一件事上可着实不错。只是你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需要提前喝一杯。”

可是,我的目光落到挂在桌子上方墙上的一个葫芦碗上,就站起来上前观看。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古老的葫芦碗,以前我在博物馆之外所见到的任何一个葫芦碗都不如面前这个葫芦碗制作得这么完好。

“那是一个海岛上的酋长送给我的,”船长望着我说,“我为他做了一件好事,他想送我一样好东西。”

“他的确送了你一样好东西。”我回答说。

我暗自琢磨,不知道能不能小心地向巴特勒船长开个价钱来购买这件东西,我无法想象他会珍视这个玩意儿,这时候,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

“这件东西就是出一万美元,我也不卖。”

“我想你也不会卖的,”温特说,“卖掉它无异于犯罪。”

“为什么?”我问道。

“这跟那个故事有关,”温特答道,“是不是这样,船长?”

“当然如此。”

“那就给我们讲一下。”

“夜色还不够深。”他答道。

后来黑夜显然已经完全降临,他满足了我的好奇心。那会儿,我们已喝下大量的威士忌,巴特勒船长给我们讲述了他以前在旧金山和南太平洋的经历。最后那个姑娘睡着了。她蜷缩起身子躺在椅子上,脸枕着自己褐色的胳膊,胸口随着呼吸轻微地一起一伏。她在睡眠中的脸色有些阴沉,但是却显得神秘而美丽。

他是在群岛中的一个岛屿上碰到那个姑娘的,他那摇摇晃晃的旧帆船就穿行在群岛之间,什么时候需要运货就立刻前往。卡内加人几乎不愿干活,所以勤劳的中国人,精明的日本人便从他们手中抢走了生意。那个姑娘的父亲有一块狭长的土地,种上了芋头和香蕉;另外还有一条船,用来打鱼。他跟纵帆船上的大副有远亲关系,有一次,大副带着巴特勒船长到他家那所破旧的小木屋去,度过一个闲散的夜晚。他们随身带了一瓶威士忌和尤克里里琴。船长不是一个羞怯的汉子,一看到这个漂亮姑娘便向她求爱。他的当地话讲得十分流利,不久他就克服了那个姑娘的羞涩。他们整个晚上都在一起唱歌跳舞,临到结束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坐到他的身旁,而他也用胳膊搂着她的腰了。他们正巧要在岛上耽搁一些日子,船长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也就没有努力缩短停留的时间。他在这个不受风浪侵袭的小港口里怡然自得,日子显得十分悠长。清早他围着帆船游上一圈,黄昏再游一圈。海边有一家杂货店,水手们可以上那儿去喝一杯威士忌,他则跟那个混血儿店主打克里比奇,度过白天的大部分时光。晚上,他和大副就到那个漂亮姑娘居住的房子去,唱上一两首歌,讲讲故事。是那姑娘的父亲提出让他把姑娘带走。他们友好地商讨这个问题;那时候,姑娘偎依在船长身边,两只手按在他的身上,不时用温柔的、充满笑意的目光扫他一眼,催促他把自己带走。船长对那个姑娘十分迷恋,他又是一个喜爱家庭生活的人。有时候,他感到海上生活有点枯燥乏味,在那条旧船上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小人儿,会是一桩非常开心的事儿。另外,他也确实有着实际的需求,他意识到身边有个人为自己缝补袜子,照管衣裤,显然很有益处。他厌倦了让一个中国佬来给自己洗衣服,那个家伙把所有的东西都撕成碎片。当地土著洗得要好多了。当船长在火奴鲁鲁离船上岸时,他时常喜欢穿上一套漂亮的白帆布衣服去出出风头。这只是商定一个价钱的问题。姑娘的父亲希望他能拿出二百五十美元,船长并不是一个省吃俭用的人,一时无法拿出这样一笔款子。可是他素来慷慨大方,况且姑娘那娇嫩的脸庞正贴着自己的脸儿,他不愿意讨价还价。他提出先付一百五十美元,三个月后再付余下的一百美元。那天晚上,双方争执不休,无法达成协议。船长老想着这件事,心情激动,晚上也不像平时睡得那么好。可爱的姑娘老是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每次醒来,他似乎都感到她那柔软、性感的嘴唇正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到了清晨,他仍在咒骂自己,因为上次在火奴鲁鲁打牌时,他整个晚上都牌运不佳,弄得身上的现钱所剩无几。如果说头天晚上,他是爱上了那个姑娘,那么这天早晨,他已经为她神魂颠倒了。

“听我说,巴纳纳斯,”他对大副说,“我必须得到那个姑娘。你去告诉他父亲我今晚带钱过去,她整理收拾一下。我想咱们明儿天一亮就起航。”

我不知道大副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他本来名叫惠勒,可是即便拥有这样一个外号,他身体里也没有一滴白色的血。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不过已有发胖的趋势,肤色要比一般夏威夷人的肤色深得多。他的岁数不小了,浓密鬈曲的头发已经灰白;嘴里上部的门牙也镶成了金牙,他对此十分自豪。他的眼睛明显是斜视的,因而神情显得有些阴郁。船长素来爱开玩笑,这就成了他源源不断的幽默源泉,总是毫不犹豫地拿大副身上的这个缺陷打趣,因为他知道大副对此十分敏感。巴纳纳斯与大多数当地人不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巴特勒船长素来性情温和,不会不喜欢什么人,要是情况不是这样,那他管保会引起船长的嫌恶。巴特勒船长出海的时候想要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儿,他本来就是一个喜爱闲聊、交际的人,要是天天跟一个闷声不响的家伙待在一起,这种情况简直会迫使一个传教士去喝酒。所以,他竭尽全力地想让大副活跃起来,换句话说,他毫不留情地戏耍大副,但结果只把自己引得哈哈大笑,那可实在扫兴。于是他得出结论,无论在醉酒还是清醒的时候,对于一个白人来说,巴纳纳斯都不是一个合适的伙伴。不过,他是一个精干老练的船员。船长相当精明,知道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大副是多么重要。出海的时候,他经常在船上什么都干不了,而只是躺在床铺上睡觉。知道他可以躺在那儿,一直睡到酒醒为止,倒也不无裨益,因为巴纳纳斯可以让人放心。但他是一个不爱交际的家伙,而身边拥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终究叫你感到心情愉快。那个姑娘就很合适。再说,如果他离船上岸时,知道有个姑娘在他回船时等着他,那他也就不大可能喝醉了。

他去找他的那个开船具物料供应店的朋友,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便开口向他借钱。一个船长总可以为船具物料供应商在一两件事儿上提供帮助。两个人经过一刻钟的低声交谈(没有必要让大伙儿知道个人事务),船长就把一叠钞票塞进他的屁股口袋,那天晚上,姑娘就跟他一起上了船。

巴特勒船长努力去实现当初出于某些原因所做出的决定,他所预期的结果果然出现了。他并没有把酒戒掉,但是他不再毫无节制地饮酒。离开城市两三个星期后,跟他的伙伴们待上一晚,他感到十分开心,而回到他的姑娘身边,他同样也感到心情愉快。他想到她一定正安静地睡着,当他走进船舱,俯身望着她的时候,她会怎样睁开惺忪的睡眼,朝他张开两只胳膊。嗨,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儿。他发现自己开始攒起钱来,他一贯用钱大手大脚,在那个姑娘看来,他这样做是对的。他送给她几把银背毛刷来梳理她的长发,还送了一条金项链和一个经过加工的红宝石戒指。嗨,活着多么美好!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他并没有对这个姑娘感到厌倦。他不是一个善于分析自己感情的人,但这种情况实在意外得叫他也不得不加以注意。那个姑娘身上一定有什么非常奇妙的东西,他禁不住发现自己越发对她痴迷眷恋了。有时候,他脑海中会出现这样一个念头:说不定娶这个姑娘做老婆,倒也不赖。

后来有一天,大副没有前来吃饭,也没有前来用茶点。巴特勒在吃第一顿饭时并没有对他的缺席加以注意,但到了第二顿饭时,他问那个中国厨师:

“大副在什么地方?他不来用茶点吗?”

“不清楚。”那个中国佬说。

“他没有生病吧?”

“不知道。”

第二天,巴纳纳斯又露面了,但是比以往更加神色阴郁。午饭以后,船长问那个姑娘他究竟怎么了。那个姑娘露出笑容,接着耸了耸她那漂亮的肩膀。她告诉船长说,巴纳纳斯爱上了她,遭到了她的责备,为此感到痛苦。船长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生性不爱妒忌。但巴纳纳斯竟然也会爱上别人,让他感到实在滑稽可笑。像巴纳纳斯这样一个斜视眼的人,谈情说爱的机会极为渺茫。到了用茶点的时候,他又欢快地拿大副打趣,他假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这样大副就无法确定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情况,但他仍然颇为巧妙地讥刺了大副几句。那个姑娘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觉得那些话多么风趣,后来就求他不要再说了。看到姑娘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感到很吃惊。那个姑娘说他不了解他们这个民族,这儿的人一旦产生了激情,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她有点儿害怕,而他觉得这实在太荒唐了,不由得放声大笑。

“如果他来骚扰你,你就威胁说要告诉我,这样他就不会再干了。”

“我想还是把他辞退的好。”

“绝对不行。凡是优秀的船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他仍然对你不肯放手,我就要把他揍得死去活来。”

也许姑娘具有女性的非同寻常的智慧。她知道一个男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再跟他争论下去就毫无用处,那只会让他更为固执,所以她没有再开口说话。于是,当这条破旧的纵帆船在平静的海面上,从那些可爱的岛屿之间穿行而过时,船上正在上演一出神秘、紧张的戏剧,那个胖乎乎的小个子船长对此一无所知。那个姑娘的抵抗激怒了巴纳纳斯,弄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了疯狂的欲望。他不再温柔或欢快地向她求爱,而表现出恶狠狠的凶猛样子。那个姑娘对他的轻蔑如今已转变成了仇恨。当他苦苦向她哀求的时候,她所做的回答就是愤怒、辛辣的嘲弄。不过,这番争斗都是在静默当中进行的。过了一阵子,当船长问她巴纳纳斯是否仍在骚扰她时,她没有吐露实情。

可是,有天晚上,他们停泊在火奴鲁鲁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及时赶回船上。他们第二天拂晓就要起航。巴纳纳斯白天上岸去喝了一些当地烈酒,已经喝醉了。船长划着小船挨近纵帆船的时候,听到一些声音,叫他十分惊讶。他赶紧爬上舷梯,看到巴纳纳斯气得发狂,正试图打开舱门。巴纳纳斯对着那个姑娘大喊大叫,赌咒发誓说如果姑娘不让他进去,就要把她杀死。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巴特勒大声说。

大副放开了把手,用凶恶、仇恨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站住。你想把那扇舱门怎样?”

大副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充满愠怒地望着他。

“我要告诫你不要跟我耍什么鬼花招,你这个肮脏的、长着斜视眼的黑鬼。”船长说。

他比大副要矮上整整一英尺,根本不是大副的对手,但他熟悉跟当地船员打交道的方式,手上总戴着一个指节钢套以备急用。也许这不是一个绅士应该使用的器具,但巴特勒船长并不是一个绅士,也没有同绅士交往的习惯。巴纳纳斯还没有弄清船长的意图,巴特勒的右胳膊已经挥了起来,戴着钢套的拳头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摔倒在地,就像一头公牛倒在了战斧下。

“这会给他一个教训。”船长说。

巴纳纳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姑娘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死了吗?”

“没有。”

船长喊来几个人,吩咐他们把大副抬到他自己的床铺上去。他满意地搓了搓手,镜片后面的蓝色圆眼睛闪闪发亮。可是那个姑娘却异常沉默,伸出两只胳膊搂着他,似乎想要使他免受无形的伤害。

过了两三天,巴纳纳斯才重新下床。他走出自己的船舱,脸上撕开了口子,肿了起来。在浅黑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到青灰色的瘀伤。巴特勒看到他打算沿着甲板溜走,就叫住了他。大副走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

“听我说,巴纳纳斯。”他说道,一面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因为天气炎热,鼻梁有些湿滑。“我不会因为那桩事儿就把你辞退,但是你要知道,只要我出手的话,就会很重。你可别忘了这一点,别让我再见到你的什么歪门邪道。”

随后他伸出手来,朝大副露出了他那心情愉快的粲然笑容,这种笑容也是他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大副接住他伸出的手,肿起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咧开嘴笑了,显得相当凶恶。在巴特勒看来,这桩事儿就完全结束了,所以当他们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吃饭时,他就拿大副的模样开玩笑。大副吃得相当费劲,发肿的脸庞因为疼痛而变得越发扭曲变形。他看上去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

那天晚上,当船长坐在上甲板上抽烟斗的时候,他突然身上打了一阵寒战。

“在这样的夜晚,我怎么打起寒战来了,真是莫名其妙,”他嘟囔道,“可能我有点发烧,今儿一天我都感到有点不舒服。”

他上床时服了一些奎宁,第二天早上,他觉得好了一些,只是有点儿疲乏,好像经过一夜的淫逸狂荡,方才得到恢复。

“我猜是我的肝出了问题。”他说,接着服了一片药。

那天他没有什么胃口,临近黄昏的时候,感到很不舒服,就试了他知道的另一种治疗方法,也就是喝上两三杯热威士忌,但似乎仍然没有多大用处。第二天早上,他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不大对劲。

“要是回到火奴鲁鲁仍然感到不好,我就去拜访登比大夫。他肯定会给我治好的。”

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感到四肢无力,晚上虽然睡得相当酣畅,第二天醒来仍然精神不振,反而觉得特别疲惫。这个素来精力充沛的小个子男人一想到要卧病在床就受不了,不得不勉力挣扎着下了床。几天以后,他觉得根本无法抵御那种叫他颇为压抑的身体绵软的感觉,就决定不再起来。

“巴纳纳斯会把船照管好的,”他说,“他以前就这样做过。”

以前有好多次,经过头天夜晚跟他的伙伴们欢聚后,次日他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连话也说不出来。想到这儿,他不禁暗自笑出声来。那是在他拥有那个姑娘以前的事儿。他朝那个姑娘笑了笑,紧紧握住她的手。姑娘感到既困惑又焦虑,他看出姑娘对他的情况很不放心,便想要安慰她。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生过一天病,至多一个星期以后,他的身子骨儿就会强健如初了。

“我希望你辞退巴纳纳斯,”她说,“我有一种感觉,都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真他妈的见鬼,我可不辞退他,否则就没有人开船了。凡是优秀的水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的蓝眼睛亮闪闪的,但如今颜色变得很淡,眼白都成了黄色。“你总不见得认为他想要毒死我吧,小姑娘?”

她没有回答,但她和中国厨师谈过一两次,对船长的饮食也特别留意。不过如今船长吃得很少,她好不容易才能劝他一天喝上两三次汤。他显然病得很重,体重迅速下降,圆圆的脸蛋儿也变得苍白憔悴。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日益虚弱,越来越倦怠无力,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这时候他们这趟往返的航程持续了大约四个星期,他们回到火奴鲁鲁的时候,船长有一点为自己的身体情况担心。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星期,感到身体实在虚弱得无法起床去看医生,便派人送信去请医生到船上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但是却无法找到病因,他的体温完全正常。

“听我说,船长,”他说,“我对你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你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这样检查也不可能让我弄清楚。你还是到医院去一次,那样就可以对你加以观察。你的身体器官没有什么问题,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觉得只要在医院里住上几个星期,你就应该恢复正常了。”

“我不打算离开这条船。”

中国船主们都是一些古怪的人,他说,如果他因为生病而离开货船,船主就可能把他辞退,而失去工作这样的损失,他可承受不起。只要他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的合同就能为他提供保障,他有一个优秀的大副。再说,他也不能离开那个姑娘,谁也无法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护士。要是有哪个人可以帮他恢复健康,那么这个人就是她了。每个人总有一天要面对死亡,他只希望不要受到打扰。他不愿意听从医生的劝告,最后医生也只好让步了。

“我给你开个药方,”他有些迟疑地说,“看看对你是不是管用。你最好卧床一段时间。”

“我几乎不大可能下床,大夫,”船长回答说,“我觉得身体十分虚弱。”

他对于医生开的方子不以为然,其实医生自己也不大相信。等到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打火用药方点起一根雪茄来消遣一番。他必须干些什么得到其中的乐趣,而雪茄的味儿跟世上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他抽抽雪茄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还没有病到连雪茄都抽不了的地步。那天晚上,他的两三个朋友(他们也都是航线不定的货船船长)听说他病了,前来看他。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抽着菲律宾雪茄,一边谈论着他的病情。其中一个人想起来,他的大副也曾患过同样奇怪的疾病,整个美国没有一个医生能把他的病治好。那个大副在报纸上看到一个专利药品的广告,觉得试一下也未尝不可。服了两瓶药之后,他就变得跟以往一样体格强健了。不过疾病让巴特勒船长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他以前从来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似乎可以看出他们的心思。他们认为他不久就要死了。在他们离开后,他觉得有些害怕。

那个姑娘看出他有些心虚胆怯。现在她的机会来了。她先前一直竭力劝他让一个土著医生前来看看,遭到他的断然拒绝。如今她又去恳求他。他眼神慌乱地听着,变得有些动摇了。真是奇怪,美国医生竟然说不出他究竟得了什么疾病。但他不想让那个姑娘觉得他心里害怕。如果他让一个该死的黑鬼过来给自己瞧瞧,那也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于是他告诉那个姑娘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第二天晚上,土著医生就过来了。船长迷迷糊糊地独自躺着,船舱里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亮。舱门轻轻地打开,那个姑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让舱门开着,有个人跟在她的后面悄无声息地进了船舱。船长看到他们这副神秘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但他的身体实在虚弱不堪,笑意只在眼睛里微微闪烁了一下。医生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瘦骨嶙峋,满面皱纹,脑袋上的头发都秃光了,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他弯腰驼背,身子扭曲,宛如一棵老树。他几乎没有人的形体,但他的两只眼睛却十分明亮,在朦胧的黑暗中好像发出淡红色的光芒。他光着上身,下面穿着一条破旧的粗蓝布工装裤,显得邋里邋遢。他蹲下身子,盯着船长看了十分钟。接着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掌和脚掌。姑娘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接着他向姑娘要一件船长穿戴过的东西。姑娘把船长一直戴的那顶旧毡帽递给他。他接过帽子又坐到地板上,用两只手紧紧地捏着,然后前后晃动着身子,嘴里低声嘟哝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最后他轻声叹了一口气,丢下帽子。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烟斗,把它点上。姑娘朝他走过去,坐到他的身旁。他向姑娘低声说了一些什么,姑娘猛地吃了一惊。他们匆忙地低声交谈了好几分钟,接着两个人都站起身来。姑娘把钱交给他,随后为他打开门。他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正如他先前进来时那样。接着姑娘走到船长身边,俯下身子,以便可以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是一个仇敌在祷告你死去。”

“别说蠢话,小姑娘。”他不耐烦地说。

“这是实话,确凿无误的实话。因而美国医生无能为力。我们种族的人会干这样的事儿。我看到他们这样干过。我曾以为你会平安无事,因为你是一个白人。”

“我并没有仇敌。”

“巴纳纳斯。”

“他为什么要祷告我死呢?”

“在他得到机会前,你就应该把他辞退。”

“我想,如果我没有比巴纳纳斯的巫术更为严重的问题,用不了几天,我就可以坐起身来吃东西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吗?”她最后问道。

那两个货船船长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但他们没有说出口来。船长苍白的脸上抽动了一下。

“医生说我实际上没什么要紧的,只要在床上静养一些时间就会好的。”

她把嘴唇凑近他的耳朵,好像害怕她的话给空气听到似的。

“你就要死了,死了,死了。在残月消失的时候,你就会死去。”

“这倒要好好了解一下。”

“随着残月的消失,你也会死去,除非巴纳纳斯在此之前死掉。”

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他已经从那个姑娘的话语,特别是她的沉默、激烈的举止带给他的震惊中镇定下来,眼睛里又闪现出一丝笑意。

“我想我会碰碰运气,小姑娘。”

“在新月出来之前还有十二天时间。”

姑娘说话的语气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听我说,我的姑娘,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我不想让你去对巴纳纳斯玩弄你的那些把戏。他并不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人,但他是一个出色的大副。”

他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十分疲劳,突然感到虚弱不堪,头晕目眩。每天总到这个时候,他觉得身子更不舒服。他闭上眼睛。那个姑娘瞅了他一会儿,然后悄悄走出船舱。月亮几乎浑圆无缺,从晴朗无云的天空中照射下来的月光,在黑暗的海面上铺出一条银色的通道。她惶恐地看着月亮,知道随着月亮的消失,她爱的这个男人也会死去。他的性命就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救他,她一个人就可以救他,但敌人相当狡猾,她也一定要机敏乖巧。她感到有人在暗中观察她的举动,心里猛然产生一阵恐惧,用不着回头她也知道,在暗处,大副那两只欲火炎炎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她不清楚他会干什么。如果他能看穿她的心思,那她就已经被打败了。她拼命地保持头脑冷静。只有大副死去,才能拯救自己的爱人。她可以让大副丧命。她知道要是能把一个葫芦碗里装满水,叫大副朝碗里观看,水面上就会出现他的影像,那时候,只要猛然搅动水面,让他的影像破碎,他就会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死去,因为那个影像就是他的灵魂。可是谁也不像他那样了解其中的危险,只有设法用计消除他的所有疑虑,才能哄他前去观看。一定不能让他想到有个仇敌正在察看时机,想要他的性命。她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不过时间紧迫,确实万分紧迫。不久,她意识到大副走开了。于是她变得平静下来。

两天以后,他们起航了。如今距离新月的出现还有十天时间。巴特勒船长的样子已惨不忍睹。整个人都成了皮包骨头,要是没有别人的搀扶,他根本无法挪动。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是那个姑娘仍旧不敢行动。她明白自己必须耐住性子。大副实在非常狡猾。他们来到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上卸货,如今只剩下七天时间了。是动手采取行动的时候了。她从船舱里搬出她和船长共同使用的一些东西,扎成一包,放在她和巴纳纳斯一起吃饭的甲板舱室里。到了吃饭的时候,她走进舱门,大副赶紧转过身来,她看到他打量着那包东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她知道巴纳纳斯内心的猜想:她正在为离开这条船做好准备。巴纳纳斯嘲笑地望着她。她似乎不想让船长知道她的打算,逐渐地把自己的所有东西,还有船长的几件衣服都扎成几包,搬了过来。巴纳纳斯终于不再保持沉默了,对一套帆布衣服指了指,问道:

“你带着这套衣服干什么?”

她耸了耸肩膀。

“我要回到自己的岛上去。”

他笑了起来,他那冷酷无情的脸庞失去了原有的形状。船长就要死了,她想要带上她所能找到的一切衣物用品离开。

“如果我说你不能把这些玩意儿带走,那你怎么办?它们都是船长的东西。”

“这些东西对你没有什么用处。”她说。

墙上挂着一个葫芦碗,就是先前我走进船舱时见到并和船长谈起的那个葫芦碗。她把葫芦碗拿了下来,碗里满是灰尘,她就拿起水壶朝里面倒了些水,用手指擦洗起来。

“你拿这个玩意儿干什么?”

“我可以用它卖五十美元。”她说。

“如果你想拿走的话,你得让我得到一些好处。”

“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嘴唇上掠过一丝笑意,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赶紧转过身去。

巴纳纳斯呼吸急促,欲火攻心。她微微耸了耸肩膀,把肩膀抬高了。巴纳纳斯猛地跳起来,朝她扑了过去,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她发出一阵笑声,伸出两只胳膊,她那浑圆、柔软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放浪地听凭他的摆布。

次日早晨,她把大副从沉睡中唤醒,第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船舱。大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接着告诉她船长最多也就只能再支撑一两天时间,船主要另外找一个白人来管理船只,可并不那么容易。如果他提出少要一些报酬,就能得到这份工作,那样她就可以留下来陪他了。他满怀深情地看着她。她偎依在他身上,用外国人的方式,也就是船长教给她的方式,亲吻他的嘴唇,同时答应留下。巴纳纳斯幸福得如痴如醉。

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梳理头发。船舱里没有镜子,她就朝葫芦碗里察看,设法寻找自己在水面映照出的影像。她把漂亮的头发梳理整齐,随后招手叫巴纳纳斯来到她的身旁。她指了指葫芦碗,说:

“碗底有什么东西。”

巴纳纳斯一点没有怀疑,本能地把头完全伸过去瞅着碗里的水,水面上映照出他的脸庞。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两只手猛地砸向水面,重重地击打到葫芦碗的底部,里面的水都飞溅出来,大副的面影破成了碎片。他吃惊地朝后退去,突然发出一阵嘶哑的叫声,随后呆呆地望着那个姑娘。她站在那儿,脸上露出充满仇恨的、得意的神情。巴纳纳斯的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粗大的眉眼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接着,他好像服了剧烈的毒药似的,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全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就静止不动了。那个姑娘冷漠地俯下身子,伸手在他的胸口摸摸有没有心跳,翻开他的下眼睑看看。他已经完全死了。

姑娘走进巴特勒船长躺着的船舱,只见他的脸颊上微微有了一些血色,船长吃惊地望着她。

“出了什么事儿?”他低声问道。

这是他两天来开口说的头一句话。

“没有什么事儿,”她说。

“我觉得十分奇怪。”

随后他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要了一些食物。不出两个星期,他就完全好了。

我和温特划船回到岸上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我们喝了无数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

“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温特问道。

“好一个问题!如果你指的是我能不能加以解释,我不能。”

“船长却深信不疑。”

“那是很明显的。不过你知道,那并不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无论这个故事真实与否,无论它意味着什么,真正叫我感兴趣的是,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这种人的身上。我很纳闷,不知道那平凡的小个子男人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引起那可爱的姑娘的狂热激情。他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看到姑娘睡在那儿,我头脑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那就是爱的魔力可以创造奇迹。”

“不过,她不是那个姑娘。”温特说。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注意到那个厨师吗?”

“当然注意到了。他是我见过的相貌最为丑陋的人。”

“正因为这一点,巴特勒船长才聘用他。去年,原来那个姑娘跟中国厨师跑了。这是另一个新的姑娘,他把她弄到手才差不多两个月。”

“哦,我真一点都没想到。”

“他觉得这个厨师没有什么危险。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就不会这么自信。一个中国佬总有那么一点本领,如果他刻意想要博得一个女人的欢心,那个女人是抵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