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最后一年的那个漫长假期,我第一次与夏夜相认相识。轻风、街头的喧嚣,以及灼热的夏季阳光从窗户涌进我们的房子,它从早到晚沉浸其中,如今家里又增添了一位初来乍到的住宿者:我姐姐的小儿子,一个怏怏不乐、爱哭鼻子的小家伙。他令我们家回归原始状态,让我们过上了母系社会的游牧生活,并像一帮大妻小妾那样不停换床单、洗尿布、晾晒衣物,女人们懒懒散散地沐浴,频繁脱去毫无风韵可言的衣裙,房间内弥漫着婴孩和奶水充盈的丰乳所散发的特殊酸味。
经过一段艰难的囚徒生涯,姐姐离家前往温泉浴场疗养,姐夫转而仅仅在吃饭时间才露一下脸,而我父母在店里忙到深更半夜。家务全由孩子的奶妈操持,她浩然的女性气质因哺乳而进一步提升。她庄严的高贵风度,伴随她肥大而沉重的身体,给这座房子留下牝鸡司晨的烙印。充沛、成熟的妖冶淫荡,这一天生优势乃是建立女权统治的基石,它以微妙的比例分配于奶妈和两位年轻女仆身上,反过来,姑娘们举手投足之间,也处处流露女性自学自悟的禀赋。恰逢时令,繁花绽放的园子里,哗哗作响的绿叶、闪耀的银光以及树影摇曳的宁谧无所不在,侵入房间,而妇人和姑娘的芳香从白色亚麻布、从青春正盛的肉体向外发散,与之达成奇妙的平衡。正午炎热的灼亮时刻,窗户大敞,全体帘布惊惶地飞舞上升,所有衣绳上晾晒的尿布排成一列摆动飘扬。毛茸茸的种子、花粉和零落的花瓣,经由亚麻布、平纹布的洁白大道流向室内。花园的光影潮汐、时断时续的扰动和静谧缓缓渗进屋子,犹如这段潘神的光阴把各种厚墙薄板统统拔起,令思想和感觉不停外溢,让包罗万象的纯然一致来统治全世界。
那年夏天,我在小镇唯一的电影院度过许多夜晚,经常一直待到终场才离开。
放映厅的黑暗里,光和影斑驳交融,经此步入一间沉静、明亮的休息室,好像在无边的暴风雨之夜走进一家小酒馆。
经历了银幕的放纵和影片的神奇冒险之后,你可以在明晃晃的休息厅让狂跳的心脏恢复平静,躲开这非凡的疯狂之夜的冲击。在那座安全的避难所内,时间凝滞,电灯泡一波又一波地、徒劳地发射苍白的光芒,其节奏已由放映机迟笨的隆隆作响所设定,并依靠收银箱的轻柔震颤来保持。
休息室不时陷入深宵的沉闷乏味之中,如同末班列车驶离之后的小站候车室,有时它又像自然界的最后一层底色,当一切消亡殆尽,当喧嚣的生命消耗枯竭,仍有某些事物能留存于世。巨大的彩色海报上,阿丝塔·妮尔森①永远在蹒跚前行,额头烙着死亡的黑色印记,嘴巴仍然张开,准备爆发最后的尖叫,她无与伦比的眼睛又大又美,浑然天成。
售票员早已回家。眼下她很可能正忙于收拾凌乱的床铺,它像一只小船停泊于狭窄的房间里,准备将她载往睡眠的潟湖,驶入复杂的梦幻世界。坐在售票处的女人其实是一副躯壳,是一抹虚无的鬼影,她用疲惫不堪、浓妆艳饰的双眼凝望空洞无物的光束,无意识地眨动眼睫,以便驱散那些电灯泡投射下来的困乏金尘。偶尔,她向一位消防队中士致以苍白的微笑,他看上去同样空无实质,斜倚墙壁,岿然不动,戴着闪耀的头盔,肩章、奖章和银饰穗反射着淡淡的光芒。通往七月之夜的玻璃镶嵌门以放映机的韵律精确抖动,但它表面的电灯泡反光在抵挡夜晚,拱卫着无尽蔓延的黑暗之中避难所的安稳幻觉。最终,休息厅的惝恍魔力被冲破,突然间玻璃门打开,红色的帘幕在统御万物的夜之呼吸里不断膨胀。
当一名瘦弱的中学生推开庇护所的玻璃门,独自走向无穷无尽的七月之夜,你是否能感受到这一次历险隐秘而深刻的含义?他是否会在黑色沼泽里永世跋涉,困于无边暗夜之中没法脱身,或者,他能够在清晨抵达安全港?这次黑暗之旅将持续多少年月?
从未有人给一个七月的夜晚绘制过地形图。在其内部宇宙的地理学里,它依然是一片空白。
七月之夜啊!有什么能与之比拟?该如何描绘它才好?是否应该把它比作一朵巨大黑玫瑰的花蕊?它是否就是一朵用千百瓣绒花之梦覆盖我们的黑玫瑰?夜风吹开它轻柔松软的核心,在它馥郁的深处,会看到星辰正居高临下注视我们。
是否该把它比作我们半开半闭的眼皮底下,满是散乱光屑、白罂粟种子、星星、火箭和陨石的黑暗苍穹?
或者,比作一趟晚间列车,像世界一样长,正驶入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色隧道。走过七月之夜,犹如危险地穿越一个又一个铺位,路过酣睡的旅客、狭窄的通道、发霉的车厢以及纵横交错的气流。
七月之夜啊!黄昏的秘密汁液,生动、机警、四处流动的黑暗,不断从混乱之中提炼塑造着事物,瞬即又排斥一切形体。瞌睡的漫游者途经的诸多窖洞、穹顶、角落、壁龛,无不是用这种黑色木料建造而成。犹如一位滔滔不绝的发言者,夜晚陪伴着孤寂的香客,用它诡幻的圈环将他困住,不倦地发明、幻想着,为他唤起遍布星光的远空、璀璨的银河、绵延无尽的罗马大剧院和广场组成的迷宫。夜晚的大气,这个漆黑的普罗透斯②恣意制造着致密的紫色物质,它们的表面布满茉莉花香,倾注大量鲜氧,忽然间,排山倒海的垃圾废料崛起如黑色大球,升上无边无际、畸形、葡萄般流淌着黑色果汁的暗穹。我沿着狭窄的通道颠仆向前,低头走过低矮拱廊和穹洞,在天花板的尽头,深不可测的圆顶在一道繁星的叹息中陡然裂开,我又一次被推向逼仄的通道、墙体和壁洞。在这密不透风的海湾,在那些昏暗的角落,夜游者留下的散言碎语仍悬垂于半空,而海报标题的片段、迷失的起起伏伏的欢声、夜晚轻风的缕缕低语还尚未消散,随处可闻。有时,黑夜犹如一座没装门的小屋子,把我关在里面。我已被睡意征服,分不清自己是仍在抬腿向前赶路,还是已经在此地,在这间夜晚的酒店客房内休息了很久,然而,我随即又感受到一个温柔似天鹅绒的热吻,由许多香唇遗留在空中。有些百叶窗敞开着,我一大步跨过窗台,在坠落星辰的抛物线之下继续晚间的闲荡。两个漫游者自岑夜的迷宫里显形。他们一同埋首于神秘的编织,从黑暗之中拽出冗长、绝望的谈话之辫。其中一个男子不断用雨伞头敲击人行道。(那种伞是用来抵御流星雨和陨石雨的。)他们摇摇晃晃犹如醉汉,巨大的脑袋勉强挤进球形礼帽。某一刻,诡诈的黑眼睛投来阴险歹毒的一瞥,将我摄住,而一只瘦骨嶙峋、关节外凸的大手踉踉跄跄穿过夜晚,抓住一根用鹿角加固手柄的拐杖。(这种拐杖里往往藏着又细又长的利剑。)
最终,在市镇的边缘,夜晚放弃游戏,脱去面纱,呈现它严肃而永恒的面容。它不再围绕我们建造幻觉和噩梦的缥缈迷宫,而是敞开它星光灿烂的永劫万世。苍穹趋于无限,诸多星座在其辉煌之中、在其远古的方位上燃烧,在夜空里描绘神奇的图案,仿佛要发表什么声明,要用它们骇人的沉默来宣告某种终极的事物。这些熠熠生辉的遥远世界,是银晃晃的繁星的吱吱喳喳,如同喧闹的阵阵蛙鸣。令人难以置信的陨星尘屑遍布七月的天穹,好像悄无声息的罂粟花的种子,静静泡在宇宙之中。
夜晚的某个时段——众星宿依然在做它们的恒久之梦——我发现自己又一次来到街头。一颗星星在天边闪耀,散发着怪异的芳香。当我推开家门,能感觉到一股气息,犹如置身于幽暗的隧洞。餐室依然明亮,黄铜烛托上立着四根点燃的蜡烛。姐夫仍没回家。自从姐姐离开后,他总是很晚才回来吃饭,有时会拖到半夜三更。从沉睡中醒来,我经常看见他一脸阴郁的表情,正若有所思地宽衣解带。然后他吹灭蜡烛,脱个精光,赤身露体、睁着眼睛在冰凉的床铺上仰卧良久。睡眠只能够一点一点侵据他庞大的躯体。他不知所云地喃喃自语,直喘粗气,反复叹息、挣扎,像是要摆脱他胸口上那块幻想而成的重物。他不时又轻又涩地呜咽。我感到害怕,便在昏暗之中问他:“卡罗尔,你还好吧?”然而,男人已离开他险峻的梦途,正在费劲地攀爬隆隆鼾声的陡峭高峰。
此刻,夜晚正通过打开的窗户徐徐呼吸。沁凉、臭烘烘的液体正不停注入它巨大、形状无定的块垒。黑暗的接合部越来越松弛,细小的水流从而渗透进去。茉莉花的芬芳四处飘荡,那些幽暗的死物受其激励而寻求解放,可是,未成形的夜之渊依然死气沉沉,仍遭囚困。
隔壁房间的屋门下边,灯光的细线如金色绳索般缓缓闪耀,炫目而敏感,好似摇篮里低声絮泣的婴孩所做之梦。从那里传来亲密交谈的哜哜嘈嘈,奶妈和孩子之间的田园诗,那初坠爱河的田园诗,那情侣的悲伤与痛苦的田园诗,夜魔从四面八方将其催动,这伙鬼怪藏在窗外的黑暗中,室内温暖、闪烁的生命之火对它们构成了强烈的诱惑。
屋子另一边是间空房,再过去便是我父母的卧室。竖起耳朵,我能听到父亲悬垂于睡梦的胸膛之上,狂喜地沿着它虚幻的大路滑翔,心无旁骛地长途飞行。他富于韵律而极具穿透力的鼾声,正在述说他漫游未知的睡眠荒野的故事。
众多灵魂便如此慢慢步入远日点,那生命不见天日的阴暗面,从未有活物见识过其景象。他们的睡相犹如一个人处于死亡的剧痛中,猛烈搅闹、哭泣,而黑色的日食正向他们施以致命的重压。当他们终于通过漆黑的最低点,那灵魂最深处的冥界,当他们在夺命的汗液里奋力向前,穿过令人惊异的海岬,他们的肺叶开始鼓胀、发出怪响,他们活力四射的呼噜声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
致密、沉寂的晦暗依然压在大地上方。它巨大的团块将一切摧垮,犹如遭到屠宰的黑色畜群,舌头直直伸出,无助的口鼻流淌着涎液。然而一股非同凡响的气息、一道异乎寻常的昏暗轮廓宣告拂晓缓缓迫近。新一天的毒素使黑暗膨胀。它奇妙的块状物开始迅速上升,变化为疯狂的形状,从所有沟渠和槽道往外流溢。它匆匆发酵,惊惶失措,唯恐黎明在那放纵的丰饶里突然间抓住它,永远钉死它那些病态的繁荣,钉死那些怪兽般自动繁殖的孩子,他们在黑夜的面包桶里生成,如同魔鬼成双成对地在儿童浴缸内洗澡。这一刻,睡眠才会短暂侵袭最清醒、毫无困意的头脑。病徒、伤心欲绝者,以及那些灵魂被撕成七棱八瓣的人们,此时才可以休息一会儿。长夜的大幕降下,遮住晚间发生的事情之际,谁能知道这一瞬将持续多久?无论如何,那短促的间歇已足够改换布景,足够为黑夜的伟大事业和它黑暗的美妙盛景盘点清算。伴随着睡过头的感觉,你惊恐醒来,事实上却看见地平线上破晓的光明绦带,以及浓黑、坚固的无垠大地。
①丹麦女影星。
②希腊神话里的一位海神,善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