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幸好人的思维并不完全依靠他非常容易产生、而且是他和高等动物共有的直接联想所产生的那种推理。人类文明所以能够不断发展,超出它的启蒙阶段,乃是因为发明了一些思想方法,这些思想方法使我们能够解释和预测自然的作用,成就比我们如果在运用头脑时仅仅走阻力最小的路为大。

不过,这些思想方法应用于政治的时候,仍旧代表一种困难而不可靠的技术,而不是代表一门以机械精确性产生效果的科学。

当古希腊的伟大思想家为有效推理制定规则时,他们心中确有特殊的政治需要。当柏拉图的幻想的洞穴中的囚犯们被真正的哲学解放后,他们必须致力于为国家效劳,他们的第一个胜利将是在政府领域里以理智控制感情。然而,如果柏拉图今天能来访问我们的话,他会发现,我们的玻璃器皿匠正在用严密而大胆的方法取得精密的效果,而我们的政治家却像古雅典的玻璃器皿匠一样,仍旧相信经验主义的格言和个人技能。他会问我们,为什么有效推理在政治中要比在自然科学中难得多?

我们的第一个回答可能在于政治推理必须处理的材料的性质。出现在我们的理智中的宇宙是和出现在我们的感觉和冲动中的宇宙一样的——川流不息的知觉和记忆,其中每一个都不同于另一个,在它们面前,除非我们能够选择、识别和简化,我们就束手无策,既不能行动,也不能思考。因此,人必须创造实体作为他推理的材料,正如他创造实体作为他感情的对象和本能推理的刺激一样。

精密的推理需要精密的比较,在沙漠或森林里,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我们的祖先作精密的比较的。诚然,天体曾经是有意识的精密推理的首批对象,因为它们是那么遥远,除了方位和运动之外,对它们一无所知,而方位和运动可以夜复一夜地作精密的比较。

地球学的创立同样来自两个发现。第一,能够从所有无论多么不同的事物中归纳出一些单一的特质(如方位和运动),并将它们同那些事物的其他特质作精密的比较;第二,为了作比较,能够人为地制造一些真正的划一,也就是说,从不同的事物中制造如此相同的事物,以致可以对它们在相同环境中的表现作出有效的推理。例如,几何学为人类服务,是人们自觉认识到,一切陆地和海洋单位就它们是延伸的面这点来说,是完全一样的。另一方面,冶金学只有到了人类能够真正从两块形状和外表以及化学成分都不同的铜矿石中提炼出两块极其相似、用同样方法处理会得出同样结果的铜的时候,才成了一门科学。

这第二种掌握材料的本领,政治学研究者是永远也不会有的。他永远不能在人类中制造一种人为的划一。即使经过二十代的教育或选种,也不能哪怕使两个人相似得使他可以相当有把握地预言他们在相同的环境里会有相同的表现。

那么,政治学研究者的第一种本领又如何呢?他在什么程度上能从人类的各种事实中归纳出一些特质,使人们相似到可以进行有效的政治推理呢?

1788年4月5日,攻占巴士底狱的前一年,当时是美国驻英大使、后为美国总统的约翰·亚当斯给友人写信,信中谈到全欧洲“正在为政体问题骚动不已”。他说,人们在问,“政体是不是一门科学?它的建立有没有什么原则?它的目的何在?如果真的什么规则、什么标准也没有,那么一切都必然是偶然和巧合。如果有标准,那么这个标准是什么?”

在政治思想史上,人们一再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这种“标准”,亦即像任何东西都可以称重量这个事实之于物理学以及任何东西都可以测量这个事实之于地理学一样的人与政治的关系。

过去有些最伟大的思想家曾经从人类生存的终极原因中寻找这种标准。每个人的确都和任何其他人不同,但是这些不同似乎都与一种完人有关,虽然很少人接近完人状态,没有一个人达到完人状态,但是这种状态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柏拉图问道,这是不是就是上帝所创造并安置在天堂里的人的原型——“理念”?如果是的,人们通过细心的推理和深刻的思考了解了那种原型,就能得出一门有效的政治学。从今以后,一切瞬息即逝、千变万化的感觉事物都可以按照它们同永恒的、不可改变的上帝的意志的应有关系来领会了。

或者,人与上帝意志的关系不是被想象作原型与摹本之间的关系,而是表现在制定的法律中的立法者的意志与法律所应用的个别事例之间的关系。洛克认为,通过思考世界上的各种道德事实能够学会上帝的法律。那种法律授予我们在上帝的法庭上辩护的某些权利,从中可以推断出一种有效的政治学。我们认识我们的权利就和认识上帝的法律一样肯定。

洛克写道:“人是万能的和无限智慧的造物主创造出来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的仆人,奉他的命来到世上为他做事;人是他的创造物,是他的财产,是他的而非彼此的意志使他们存在下去;人具有同样的机能,生活在同一个自然界里;正因为如此,不能设想我们之间有任何从属关系,使我们有权彼此毁灭,仿佛我们生来是供彼此利用,就像低等动物生来是供我们利用一样。” [39]

当美国独立战争的领袖们在寻找反对乔治三世的凿实论据时,他们同样在“上帝赋予人类某些不可剥夺的权利”这个事实中找到了它。

卢梭和他的法国信徒们把这些权利安置在一个假想的社会契约基础上。人类的权利基于契约犹如大象站在乌龟背上,尽管契约本身,和乌龟一样,是什么都支撑不了的。

在这一点上,边沁在人类幽默感的支持下,把从天赋权利推断出来的整个政治学概念扔在一旁。他问道:“天赋权利是样什么东西,造物主又住在哪里,特别是在造物主最多的无神论者镇?”

边沁本人认为他已经在一切人都寻求快乐而逃避痛苦这个事实中找到了标准。在这一点上,人是可以相衡量和比较的。政治学和法学因此可以跟物理学或化学在同样意义上成为实验科学。边沁写道:“我目前的著作,还有其他已经发表或行将发表的关于立法问题或道德科学任何其他部门的著作,都试图把实验的推理方法从自然科学扩充到道德科学。”

边沁的“快乐和痛苦”标准在许多方面是比“天赋权利”前进了一大步。首先,它奠基于一个众所公认的事实:一切人显然都感受快乐和痛苦。这个事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测量的。例如,可以计算今年一次印度饥荒的灾民人数,并把它与去年的灾民人数相比较。同样明显的是,有些痛苦和快乐比其他痛苦和快乐来得强烈,因此同一个人在特定的几秒钟里可以体验到不同数量的快乐或痛苦。尤其是,快乐和痛苦的标准对于政治思想家本人是客观的。约翰·斯图亚特·密尔引用了边沁在谈到所有一切同他的功利主义相抗衡的哲学时说的一句话:“它们都千方百计回避运用任何客观标准的义务,而劝说读者把作者的感情或意见当作论据本身加以接受。”

因此,一个边沁主义者,无论他是个像格罗特或莫尔斯沃思那样的议会议员,还是个像查德威克那样的官员,还是个像弗朗西斯·普莱斯那样的做组织工作的政客,总是能够通过研究关于居住在大英帝国的各个阶级和种族的数字比例、收入、工时、疾病死亡率等统计资料来检验自己对“财产权利”、“恶意的鼓动者”、“宪法精神”、“侮辱国旗”等等的感触。

但是,作为一门完整的政治科学,边沁主义已经不行了。快乐和痛苦的确是人性的因素,然而它们并非是对政治家重要的唯一因素。边沁主义者肆意歪曲词的意义,力图把诸如本能冲动、古老传统、习惯或个人特性和种族特性等动机全都作为快乐和痛苦的形式加以分类。但是他们失败了,探索有效政治推理基础的工作必须由比边沁及其信徒更加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而对绝对成功不太自信的一代人来从头做起。

在探索中,一件事至少是愈来愈清楚了。我们必须找到尽可能多适当的和可以测量的人性因素,同时必须努力使它们全都在政治推理中发挥作用。也就是说,在收集政治学的材料时,应当采取生物学家的方法(生物学家试图查明一群相关的生物中能观察和测量到多少共同的特征),而不应当采取物理学家的方法(物理学家从整个物质世界所共有的单独一种特征中构成或习惯于构成一门科学)。

收集到的事实因为数量多,必须加以整理。我认为,为方便计,研究政治的人可以把它们分成三大类:关于人的类型的说明性事实;关于从个人或一群人身上观察到的那种类型的遗传变异的量的事实;关于人降生在其中的环境以及该观察到的环境对人的政治行为和冲动的影响的量的事实和说明性事实。

医科学生已经力图尽可能多地掌握与他的学科有关的关于人的类型的事实。例如,在他可望考试及格之前必须学会的单单关于典型的人体解剖的说明性事实就有好几千。如果他要把它们牢牢记住以便今后在实践中应用,就必须仔细地把它们分门别类。例如,他可能会发现,只要把有关人眼构造的事实同它们的进化史联系起来,或者把有关手的骨骼的事实同X光片上的手的视觉形象联系起来,就最容易记住,也记住得最准确。

有关人体构造变异的量的事实,医科学生是以统计方式收集的,如果他想获得公共卫生文凭,就必须获得有关环境卫生的主要事实。

实习教师在实习期间也学会一系列有关人的类型的事实,虽然就他而言,这些事实要比医学教科书里的少得多,准确性差得多,编排也大为不便。

如果政治学研究者遵循这样一种安排方法,他在课程开始时至少要掌握一篇心理学论文,论文中包含所有那些已被经验证明对政治学有用的人的类型的事实,并且编排得使学生的知识在需要时最容易回忆起来。

然而,眼下攻读最负盛名的政治理论著作来接受专业训练的政治研究者们仍然处于学习希披克拉底 [40] 或盖伦 [41] 的著作的医科学生的境地。他被讲授少数孤立的、因而是歪曲的关于人的类型、关于快乐和痛苦的事实以及意念的联想或习惯的影响。他被告知说,这些事实是从人性的其他事实中挑选出来的,为了让他在再无其他事实可学习这一前提下清醒地思考。其他究竟还有些什么事实,他必须自己去寻找;但是他很可能认为它们不会是有效科学思维的题目。他还学习一些关于自由和谨慎等经验主义的箴言,等他读了一些关于各种制度的历史以后,他的政治教育就算完成了。难怪普通的门外汉宁可喜欢已经忘掉书本知识的老年政治家和记得书本知识的青年医生哩。 [42]

一个这样培养出来的政治思想家肯定容易把他学生时代学到的人性概念储藏在他头脑一个单独而神圣的角落,在那个角落里,无论花多大工夫精心搜集到的各种经验事实也是进不去的。例如,奥斯特罗戈尔斯基教授在1902年出了一本名叫《民主及政党组织》的重要而饶有趣味的书,书中包含了对英、美两国政党制度进行十五年密切观察的成果。书中举的各种例子也许可以作为对人性中那些对政治家具有重要意义的事实的相当充分的说明的基础,这些因素包括我们的冲动的性质、我们与外界接触的必要限制以及在遥远的过去逐渐形成、现在如此新而奇妙地使用的思维方法。但是,没有迹象表明奥斯特罗戈尔斯基教授的经验已在最低程度上改变了他一开始所谈的人性概念。所观察的事实可惜是与“自由理性”、“自由总概念”、“鼓舞1848年的人们的感情”相对立的。书末草拟了一个章程,按照那个章程,选民必须投票选举他们通过政策宣言获知的候选人,而“宣言中绝对不许提到政党的名字”。我们仿佛在读一个忠诚然而悲伤的托勒密 [43] 天文学信徒对哥白尼天体的一系列认真观察。

奥斯特罗戈尔斯基教授是尼古拉二世的第一届杜马的一位著名民主立宪党党员,他必然知道,如果他和他的一帮人要有足够的力量在平等地位上同俄国专制政治较量,那么他们就必须是个政党,作为政党被人们信任和服从,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将来有一天,第一届杜马的历史将形诸笔墨,那时我们就可以知道,奥斯特罗戈尔斯基教授的经历和他的信仰是否已终于在那场伟大斗争的烈火中融为一体。

奥斯特罗戈尔斯基教授的书的英译本是以詹姆斯·布赖斯先生写的一篇前言为序的。这篇前言表明,即使在《美国的政体》作者的头脑里,他在牛津大学学到的人性概念依然阴魂不散。

布赖斯先生说:“在理想的民主中,每一个公民都是聪明、爱国、大公无私的。他唯一的愿望,是在每个有争议的问题上发现正确的一方,并在许多个互相竞争的候选人中选定最好的一个。他的常识,加上对他国家的政体的知识,使他能够从向他提供的许多论据中作出明智的判断,而他自己的热情则足够送他到投票站去投票。”

隔开几行之后,布赖斯先生提到“每个选民的智力独立的民主理想,这种理想与任何国家的现状相去甚远”。

布赖斯先生的“理想的民主”指的是什么?如果有所指的话,那一定是指与人性的各种事实相一致的最佳形式的民主。但是,我们在读整段话时感到,布赖斯先生那几个字乃是指倘若人性是像他本人希望它是的,并且在牛津大学学会去想它是的情况下能够实行的那种民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段话就是我们的传统政治课程的效果的绝妙注脚。今天,任何一个医生在一篇医学论文的开头都不会说:“理想的人不需要食物,不受细菌活动的影响,但是这种理想与任何已知人口的现状相去甚远。”没有一篇现代的教育学论文会以这样一个声明开头:“理想的学生无需施教就能学会知识,他唯一的愿望是促进科学,但是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学生。”

在一个因产生果、果产生因的世界里,“智力独立”又指的是什么呢?

历任牛津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殖民地副大臣和印度副大臣的赫尔曼·梅里维尔先生在1861年写道:

“保留或放弃一块领地不是一个单纯由损益平衡,或者由抽象政治哲学提供的较高尚但作用甚至更小的动机所决定的问题。民族荣誉感、血统的骄傲、强韧的自卫精神、同宗社会的同情、优胜人种的本能、把我们的文明和宗教传播到全世界的模糊而慷慨的愿望;所有这些冲动,学生在他的斗室里可能忽视,但是政治家却不敢忽视……”

这里的“抽象政治哲学”指的是什么?没有一个医学作者会谈论一门人没有肝脏的“抽象”解剖学,也不会添油加醋地说什么虽然学生在他的斗室里可能忽视肝脏的存在,开业医生却不敢忽视。

梅里维尔的“抽象”政治哲学显然是和布赖斯先生的“理想”民主指的同一样东西。两者都提到一种由某些十八世纪的哲学家真心诚意地创立的人性概念,这种概念如今已无人真正相信,但是由于未被任何其他东西取代,在一个假设的天地里仍有一定的权威。

这位或那位作者谈论他不再认为是“抽象”或“理想”的人性概念也许只不过出于学术上的兴趣。但是这种不完全的信念却产生巨大的实际效果。由于梅里维尔知道他的老师们在工作室里学习的政治学是不适当的,可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就只好老老实实地放弃了对白人殖民地与大英帝国其余部分的关系这样一个棘手问题进行有效思考的企图。他因此决定这个问题应当用“砍断缆索” [44] 这个单凭有限的经验的方法来解决;由于他是紧急时期殖民部的长官,他的决定无论是错是对都不是无关宏旨的。

布赖斯先生也许正因为脑子里有这样一个不完全的信念,才未能对政治学作出建设性的贡献,而他其实是比当时其他一切人更有资格作出这种贡献的。他在同一篇前言中说:“我个人是个乐观主义者,几乎是个职业的乐观主义者,一个人如果不下定决心尽可能从乌云中看到蓝天,那么,政治确实是不堪忍受的。”试想象一个化学实验方面公认的领袖发现实验没有证实某一条定式,居然还自称“下定决心”以老的和舒服的观点看问题!

我提倡的政治训练课程的第二步,是从量的角度研究与至今一直作为类型研究对象的“正常人”或“一般人”相比较而存在的个人遗传变异。

研究者如何对待这部分课程呢?每个人就其物质来说,都和另一个人在量的方面有所不同。研究者显然不能在头脑里装进或为了思考而使用十五亿人的哪怕单独一种遗传特质的全部变异。一个种族过去历史上无数种遗传特质的相互关系他能够弄清或记住的就更少了,因为每一分钟都有人出生和死去。

H.G.威尔斯先生在他的《现代乌托邦》的一篇十分生动的“工具的怀疑”附录文章里面对了这个事实。他的回答是,这个困难“在生活的一切实际事务中是毫不重要的,或者就除哲学和广泛的概括外的一切而论,也是毫不重要的。但是在哲学中却有重大关系。如果我早餐要两个新鲜鸡蛋,却送上两个未充分孵化但仍旧独一无二的鸟蛋,那么,它们很可能适合我的原始的生理目的。” [45]

但是,对于政治家来说,个人的独一无二是极其重要的,不仅是在他处理“哲学和广泛的概括”的时候,而且在他日常生活的实际事务中。即使家禽繁殖家在搞一个新品种的时候也不会光是要“两个鸡蛋”放在母鸡肚皮底下,而对一个出奇复杂的世界上的实际结果负责的政治家要比家禽繁殖家处理更微妙的特征。一个政治家需要两个私人秘书,或者两位将军,或者两个能获得非国教徒和工会主义者同样热烈拥护的候选人,是不会单单要“两个人”就算了事的。

不过,在这一点上,多数政治学作者似乎都暗示说,他们已经把人性描写成仿佛一切人在一切方面都同普通人一样,而且已经警告过他们的读者,说他们的描写是不精确的,这样以后,他们就再也无能为力了。个人差异的全部知识必须让个人自己去体会。

比方,约翰·斯图亚特·密尔在其《逻辑体系》结尾“道德科学的逻辑”一节中就暗示了这一点,而且似乎还暗示说,政治学研究者和教授所作的政治判断和预测中任何不精确之处并不包含一个大的错误因素。

密尔说:“除了对个别人的自然差异以及这些差异所依据的物质环境的程度(当我们从平均数或总数研究人类时,这些是次要的)还有点不肯定以外,我认为,能干的鉴定人多半会同意,人性的不同构成因素的总规律甚至现在就已经被充分认识,一个能干的思想家能够几乎肯定地从那些规律推断出任何一组假定的环境在一般人身上形成的特殊性格。”

今天几乎没有人会同意密尔的观点。正因为我们觉得自己不能“几乎肯定地”推断出环境对性格的影响,所以才都希望在可能范围内获得一个比从“平均数或总数”思考人类所能得到的更精确的人的差异概念。

幸而数理生物学研究者(卡尔·皮尔逊教授是最著名的领袖)已经向我们表明,遗传变异的事实可以如此这般地安排,使我们用不着记忆无数个孤立的例子就能记住。皮尔逊教授等人在《生物统计学》期刊上测量了无数山毛榉叶、蜗牛的舌头、人的头骨等等,并在每一情况下记录了每一群体中每一特质的变异,皮尔逊教授称之为“观察频率多边形”,但是按照对其形状的模糊记忆,我本人管它叫“三角帽”。

下面是一张这种形状的摹图,根据对美国陆军25 878名新兵的实际测量绘制。

ABC线通过与AC线各点的距离记录了达到各级英寸高度的新兵人数。它表明(如虚线所示)身高在五英尺十一英寸至六英尺之间的新兵约为一千五百名,五英尺七英寸至五英尺八英寸约为四千名。

这种图,如果单单记录后代同母体在进化中常常不太相似这一事实的结果(就像记录其他“偶然”变异一样)是相当对称的,最多的是中位数,中位数以上和以下的两根下降曲线彼此相当一致。作为经验的结果,长筒靴制造商事实上是划这样一根曲线,使大批靴子的长度或宽度接近中位数,中位数以上和以下的尺码则对称地逐渐减少。

在下一章里,我将论述这种或者真正“划定”,或者粗略地想象的曲线在推理中的使用。在本章里,我指出,第一,它们很容易被记住(部分是因为我们的视觉记忆极易保持一根黑线在白纸上画的形象),因此我们头脑里能够容纳的变异的数量要比把它们当作孤立的例子记住的可能性大得多;第二,我们可以借助想象这样的曲线对尚未出生或尚未测量的群体可能有的任何遗传特征的变异性质有一个大致准确的概念。

为了研究政治而将人的知识划分的第三类也是最后一类,是人的环境以及环境对于人的性格和行为的影响的各种事实。政治学的特殊困难就在于这个因素极不稳定和极不可靠。人的类型及其差异的量的分布,对于只与区区几代人打交道的政治家来说,几乎是永久性的。人的环境正以日益增快的速度在改变。每个人的遗传本性确与另一个人不同,但是每代人的最重要差异的相对发生率还是可以预测的。另一方面,一个人的环境同其他人的环境之间的差异却无法用曲线表示,也无法用应急办法记住或预测。巴克尔曾试图借助构成一小部分环境的气候的影响的少数概括来解释现代国家目前的智力历史并预言未来的智力历史。但是巴克尔失败了,以后再没有人以他那样的自信来研究这个问题。

当然,我们可以看到,在任何一个民族或阶级的任何特定时候的环境里,有些因素为全体成员构成一个共同的经历,因而也构成一个共同的影响。气候就是这样一个因素,其他如美洲的发现、印刷术的发明、工资和价格的比率都是。一切非国教徒都受对于国教徒很少意识到的某些事情的记忆的影响,一切爱尔兰人都受绝大多数英格兰人力图忘怀的事情的影响。因此,政治研究者必须读历史,特别是发生在刚刚过去的那段时候、很可能影响他将在其中工作的一代人的那些事件和思想习惯的历史。但是,他必须经常提高警惕,不要指望他读的东西能给予他很大的作准确预测的力量。逢到历史告诉他某一个试验成功或失败的时候,他必须永远设法弄清楚成功或失败在何种程度上应归诸人的因素,在何种程度上应归诸环境因素。如果他能够证明失败是由于忽视了某些人的因素,并能明确地说明那些因素是什么,他就能够赋予任何一个世代中的老人借以告诫年轻人,说年轻人的思想“违反人性”的那些一再重复而无人理睬的格言以真正的意义。但是,如果失败的原因是心理环境,也就是说,是习惯或传统,或者记忆,那么,他就应该时刻提防就民族或种族“特性”作出概括。

现代政治思想中犯错误最多的一个原因,是将只属于生物遗传的经久不变性赋予共同习惯。就凯尔特人和条顿人或者东方和西方作出的概括足可建立一门科学,但是概括所根据的事实可能在一个世代内就消失无遗。在过去,民族习惯改变得非常缓慢,这是因为新的生活方式很难创造出来而且只是逐渐推广,同时也是因为人与人或国与国之间交流思想的工具极不完善;因此关于一种民族习惯的正确报道可能在许多世纪内仍保持正确,而实际上恐怕也是如此。但是今天,一项可使社会生活或工业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发明在地球彼岸某一国家会像在它的起源地一样被热心地采用。一个有重要事情要说的政治家第二天早晨是对五亿听众说的,而像日本海战役那样的重大事件发生几小时后就开始在几千英里外产生影响。在这些新的条件下,已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表明不变的东方明天可能进入一个革命时期,而英国人对理性概念的冷淡或法国人的军事野心这类习惯,在足够强的刺激下,国家是可以像个人一样把它们彻底抛弃的。

* * *

[1] 洛克:《政府论上篇》,1690年,1821年版,第191页。

[2] 希披克拉底(公元前460—前360?):古希腊名医,世称医学之父。——译者

[3] 盖伦(130?—200?):古希腊名医。——译者

[4] 1907—1908年冬天,我曾在不同场合同两个牛津大学青年研究生讨论政治学的入门法。我对每一个研究生都建议说,读一点心理学是有用的。每个研究生事后都告诉我说,他已经向他的导师请教过,导师回说心理学“没有用处”,或者是“废话”。一位导师——一个以智力过人闻名的人——据说还添加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学究气理由,即心理学“既非科学,也非哲学”。

[5] 托勒密:公元前二世纪古希腊天文学家。——译者

[6] 喻殖民地和宗主国断绝关系。——译者

[7] 《现代乌托邦》第3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