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渴望自由吗?”——啊,不单是我的精神,我的肉体也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它!如果我的鼻子在香味洋溢的宫廷厨房前告诉我的嘴巴,那里面正在烹调十分可口的菜肴,那么嘴巴在碰到它的干面包时就会感到一种可怕的渴望;如果我的眼睛向胼胝的后背谈起柔软的绒毛,与压得挺硬的稻草比起来在这上面可以惬意地躺下,那么,一种狂怒就勃然而生,如果——我们再也不甘愿受苦了——而你就称这些为一种对自由的渴望?你想摆脱什么而变为自由呢?要摆脱你的军用面包和你的稻草铺位吗?把这一切都抛掉好啦!然而,这样看来对你并没有什么用处。你所想要拥有的自由是享受佳肴盛馔和松软卧榻,人们会给予你这种“自由”,他们能允诺你吗?对此你并不寄希望于他们对人的爱,因为你知道,他们之所思犹如你一样:每个人对他来说总是自己最亲近者!那么,你如何使自己能享受那些菜肴和床铺?你除了使它们成为你的所有物,岂有他哉!

如果你对此经过相当考虑的话,你就对这一能拥有这些美好事物的自由无所欲求,因为即使有了此种自由,你还并没有掌握这些美好事物;你想的就是真正拥有它们,想把它们称之为你的 并作为你的财产 而占有。如果自由不能带来什么东西,那么这种自由对你又有何用?况且你若摆脱一切而自由,那么你就是什么都不拥有;因为自由是毫无内容的。谁不知道利用自由,那么对他来说,自由,这一无用的允诺就是毫无价值的;至于我如何来利用自由,这就取决于我的独自性。

我对自由毋须提出什么异议,然而我希望你高于自由;你不仅要摆脱 你所不欲的东西,你也要拥有 你所意欲的东西,你不仅要是个“自由者”,你也应是个“所有者”。

从什么之中摆脱出来而自由?噢,有什么是不能摆脱的!农奴制、至上权、贵族和王侯等等的桎梏;欲望与情欲的统治;是的,甚至是我的意志、自己意志的统治:最充分的自我否定就是自由,就是从自我规定中、从自我中摆脱出来的自由。而不惜任何代价地把对自由的热望当作是对某种绝对东西的热望,这就使我们失去了独自性:它造成自我否定。然而我愈是自由,更多的强制就愈益在我眼前堆积起来,我就愈益感到我的无力。任何拘束文明人的那些限制,不自由的野人的儿子是感觉不到的:他以为自己比前者还自由。我在多大程度上为自己争取自由,我也在多大程度上为自己制造新的限制和任务;假如我发明了铁路,那么我就会再度感到自己是软弱无力的,因为我还不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再如假定我解决了一个使我精神不安的疑惑问题,那么无数其他问题就接踵而来,这些问题之谜阻碍了我的前进,使我的自由目光暗淡,使我痛苦地感到我的自由 的局限。“你们既从罪里得了自由,就做了正义的奴仆 。” [1] 共和主义者在他们广阔的自由之中,不就变成法律的奴隶吗?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心是怎样在任何时间渴望着“变得自由”,他们是怎样渴求看到自己解脱“这一地球生活的纽带”;他们注视着自由之国(“但那在上的耶路撒冷是自由的,他是我们的母亲。”《加拉太书》第4章第26节)。

自由于某物只意味着:是不受约束或是超脱的。“他自由于头痛”同时亦即:他摆脱了头痛。“他自由于这一偏见”同时亦即:他从未囿于这一偏见或者说已摆脱了它。在“摆脱”之中我们完成了由基督教所祈求的自由,诸如脱离罪孽、脱离神、脱离道德等等。

自由是基督教的教义。“你们,亲爱的兄弟们是自由的。” [2] “你们既然要按使人自由的律法受审判,就该照这个律法说话行事。” [3]

因为自由自身表现基督教的理想,我们就一定要将其废弃吗?不,没有什么应当失去,自由也不应失去;然而它应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而它在自由的形式中是做不到此点的。

在自由与独自性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怎样一种差别啊!人们能摆脱 许多东西,然而却摆脱不了一切;人们能自由于许多东西,却不能自由于一切。尽管在奴隶制状况下人们就内心而言可以是自由的,尽管又只是自由于许多东西而不是自由于一切;然而作为奴隶,他们并不会有摆脱主人的鞭子、专横脾气等的自由 。“自由只存在于梦幻的王国”!相反,独自性就是我的全部本质和存在,就是我自己。我自由于我所摆脱的 东西,我是在我的权力 之中拥有的或掌握的 东西的所有者。在任何时间和任何情况下,如果我懂得要拥有自己并不把自己抛给他人的话,我就是我自己 。我不能真正地欲图 自由,因为我不能做到创造它:我只能想望它、追求它,因为它始终是一种理想,一种幽灵。现实的镣铐每时每刻在我的肉体上留下最明显的伤痕。然而我还是我自己 。虽然作为奴隶我被迫服从主人,然而我所想的只是我自己和我的利益。尽管他仍然鞭笞我:我并未由此而自由 ;然而我这样容忍只是为了我的利益 ,这不外乎是为了用容忍的外表来欺骗他,使其安心或为了不致由于抗命而招致对我的恼怒。因为我在我的眼中保持着我和我的利益,故而一旦有好机会我随即就会去消灭奴隶占有者。如果这样我就摆脱了他和他的鞭子而自由 ,那么这只是我以往的利己主义的结果。在这里也许有人会说:我即使在身为奴隶的状况下也是“自由的”,也就是说“本来”或“在内心上”是自由的。然而仅仅“本来”的自由并非是“真正的自由”,而“在内心上”并不等于“外部的”。相反,我整个地无论是内心或外部均是自己的,我自己的。在残酷的主子的统治下,我的肉体并未摆脱拷打、折磨和鞭笞而“自由”。然而我的 骨头在酷刑下呻吟,我的 筋肉在抽打下战栗,我 呻吟,因为我的肉体呻吟。我 叹息与颤抖证明我仍在我这里,我仍是我自己。我的腿并未摆脱主人的棍棒而“自由”,然而这是我的 腿并且是不可予夺的。他打折我的腿并要看看,它还是我的腿不!他在手中拿着的只是我的腿的残骸,它极少与我的腿相仿,就好像一只死狗与狗那样:一只狗有跳动的心脏,一只所谓死狗则没有,故而就不再是一只狗。

如果人们认为一个奴隶在内心上倒是自由的,那么人们在实际上只是说了最无可争辩和最平凡的事。因为谁会声称,某个人是没有一切 自由的呢?如果我是个看颜色行事的仆人,那么我就会因此摆脱不了无数事物诸如摆脱对宙斯的信仰、摆脱对荣誉的欲望等等而自由吗?一个被鞭笞的奴隶为什么也就不能哪怕在内心上摆脱非基督教的心情、摆脱敌对的憎恨而自由呢?在这之后他正好拥有“基督教的自由”,并摆脱了非基督教的东西;然而这样他就是绝对自由、摆脱一切如摆脱基督教的妄想、摆脱肉体的痛苦等等而自由了吗?

在此看来,这个一切所表明的与其说是对事物倒不如说是对名称。然而名称不是无所谓的吗?一个词、一个暗号不是鼓舞着或打扰着人们吗?然而在自由与独自性之间除了单单字面上的差别外,还存在着一种更深的鸿沟。

全世界均要求自由,一切人均渴望他们的自由王国的降临。噢,令人神往的有关繁荣的“自由王国”、关于自由人类的美妙的梦!谁没有梦到它呢?因而人就该变成是自由的,完全自由,摆脱一切强制的自由!摆脱一切强制,真正是摆脱一切吗?他们就不再施强制于自身吗?“噢对了,这不是,根本不是强制!”对了,他们应该摆脱宗教信仰、摆脱道德的严格义务、摆脱法律的不容情、摆脱“可怕的误解!”而自由。那么,他们到底应摆脱什么而自由,不应摆脱什么 呢?

可爱的梦境已经消失,人们醒来擦擦半开的睡眼并凝视着平庸的提问者。“人应当摆脱什么而自由?”——“摆脱盲目的信仰,”一个呼喊道。另一个则嚷道:“什么?一切信仰均是盲目的信仰;他们必须摆脱一切信仰而自由。”“不,不,为了神的缘故,别抛弃你们的一切信仰,否则的话血腥的权力就要闯入。”第一个又叫道。第三个开腔道:“我们需要有一个共和国并摆脱一切发号施令的主子。”第四个说道:“这是无济于事的。这样做之后,我们无非得到一个新主子,一个‘进行统治的多数’,倒不如让我们自己把自己从可怕的不平等中解放出来。噢,不祥的平等,我又再次听到你那暴徒般的吼叫!我刚才还如此美妙地梦到一个自由的 天堂,而现今多么大胆,放肆提高你们的狂叫!”第一个如此叫苦并站起来要拔剑对待“无节制的自由”。不久我们听到的无非是意见不一致梦幻自由者的击剑声。

对自由的热望在任何时代均归结为要求某种特定的 自由:如信仰自由,即信教的人欲图自由和独立;摆脱什么?是信仰吗?否!而是摆脱宗教裁判所的法官。现在“政治或市民的”自由亦复如是。市民欲图自由,并不是摆脱市民等级,而是摆脱官僚统治、贵族的专横等等。梅特涅侯爵就曾说过,他“找到了一条道路,它对将来任何时代都适合于通往真正 自由的路径”。普罗旺斯伯爵恰好在这个“自由王国”创建在望的时刻离开法国,而且说道:“我不能忍受对我的监禁,我只有一种激情:对自由 的热望,我只想着自由。”

对某种特定的 自由的热望总包含有对新的统治 的向往,如革命尽管能够“给予它的捍卫者以崇高的感情:他们为自由而奋斗”,然而在实际上却只因为人们的目的在于某种特定的自由,因而是寻求一种新的统治 ,“法律的统治”。

自由为你们全体所欲图,你们欲图自由 。你们为什么还要争多论少呢?自由 只能是完全的自由;一小块自由并非是自由 。你们怀疑能够赢得完全自由、摆脱一切事物的自由,是的,你们不是把对它的希望也看作是疯狂吗?好吧,那就放弃对这幻影的追逐吧,与其把你们的努力用于达不到的事物 上,倒不如用于那些比较好一点的事物上。

“然而没有比自由更美好的事物!”

如果你们有了自由,即完全的自由——因为我在此根本不想谈你们的零碎的自由片段——那么,你们就拥有了什么呢?这样你们就摆脱了一切使你们烦恼的事物,摆脱了一切,而在你们的生活中,从未使你们烦恼和感到不舒服的事物恐怕是没有的。你们又为了谁的缘故欲图摆脱它们呢?当然是为了你们的缘故 ,情况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切是在你们 的路上的绊脚石!如果有什么东西并不使你们不舒服,而是恰好相反完全相投,如你们的情人虽则温柔然而却有着无可违抗的命令 的眼光,那么你们就不想摆脱这种眼光而自由。为什么不呢?又是为了你们的缘故 !就是说你们把你们自己 作为超越一切的标准和法官,你们很乐意放走自由,假如非自由,“甜蜜的爱情的劳役”使你们舒适的话;而假如自由开始使你们 更其舒适的话,你们就相应重新捡起自由,前提是,这里关键不在于:你们不害怕由于其他的(如宗教的)理由而这样废除联邦。

为什么你们没有鼓起勇气,使你们 真正完全与整个地成为中心和主要事物呢? 为什么攫取自由——你们的梦幻?你们是你们的梦吗?你们不是首先向你们的梦、你们的概念、你们的思想讯问吗?因为这一切均是“空洞的理论”。讯问你们自己和向你们讯问——这是实际的 ,而你们本来想要“实际的”。但是这,一个人却在那里注意倾听,他的神(当然他在神这一名称下所想象到的即是他的神)对此将说些什么;而第二个人则倾听,他的道德感情、他的良心、他的义务感对此有什么规定;而第三个人则计算,人们对此将想些什么,而当每一位都如此讯问了他的神(人们是一个同样地道的,甚至与彼岸的和想象的神相比更为坚实的神:民众的声音、神的声音),而后他就顺应他主子的意志并根本不再听他自己 喜欢说什么和决定什么。

为此你们与其求助你们的神或偶像倒不如求助你们自己。将隐藏在你们之中的一切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公开显示他们自己。

如同一个人只任己之所为,毫不顾及其他一样,基督教徒想象中的神就是这样。“他随其所愿”而行动。但蠢笨的人,尽管完全能照样做,却代之以“唯神之愿”而行动。如果人们说,即使是神也按照永恒的法则行事,那么这也适用于我,这对我来说也是不足为怪的,在我的整个天性之中,就是说,我有我的法则。

然而人们之所以需要使你们只注意你们自己,仅仅是为了使你们立即处于绝望之中。“我是什么?”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均要如此问自己。一个深渊,一个没有规则、没有法则的冲动、欲求、愿望、情欲的深渊,没有光明和北极星的一片混沌状态!如果我毫不顾及神的命令或为道德所规定的义务,毫不顾及理性,在历史的过程中经历了痛苦的经验之后,将最善和最合理的东西成为法则而发出的声音,我该如何仅仅讯问自己,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呢?我的情欲恰恰是劝告我做最无意义的事。这样每一个人都将自己视为魔鬼 ;因为只要他对宗教等等是毫不顾及的,他就会把自己只看成是一只野兽。这样他就会感到轻松:只遵循它的 冲动(亦即它的劝告)的野兽并不劝告、鼓动自己做最无意义的事,而是迈出了很正确的步子。仅仅宗教思维方式的习惯就如此恶劣地束缚我们的精神,使我们在赤裸状态和自然状态中的我们 面前发生惶恐,如此地贬低我们,以至于我们把自己看成是犯有原罪的,是天生的恶魔。当然你们立即会想到:你们的天职要求做“善事”、道德的事、正义的事。当你们问自己 该做什么时,指出善、正义、真理等等道路的正确的声音,怎么可能出于你们呢?神和魔王又如何表示意旨呢?

当某人答复你们道:说人们应听从神、良心、义务、法律之类全是胡言乱语,人们用这些把你们的头脑和心脏塞得满满的并使你们发疯,你们作什么感想呢?而当他讯问你们,你们从哪里确切地知道,自然的声音是诱惑者呢?当他甚至要求你们,将事情颠倒过来,把神与良心的声音完全看作是魔鬼的行为,你们又当如何考虑呢?确实存在着这样无可救药的人;你们又如何对付他们呢?你们不能援引你们的教士、双亲和善人为证,因为他们同样被那些人说成是你们的诱惑者 ,说成是真正的诱惑青年者和败坏青年者,他们起劲地播种自我轻视和尊崇神的杂草,他们淤塞青年的心窍、愚化青年的头脑。

那些人还进一步问道:为了谁的缘故你们记挂着神的和其他的戒律?你们总不会认为这一切仅仅是由于对神的亲密使然吧?不,你们一再这样做是为了你们的缘故 。这就是说纵使在这里你们 也是主要事物,而且每个人必定对自己说:对我来说,我 是一切,而我所做的一切均是为我自己 。你们总还会明白:神、戒律之类只会损伤你们,它们侵害、败坏你们 :毫无疑义,你们会从你们处抛弃它们;这正如基督教徒曾经诅咒阿波罗、密涅瓦和异教徒的道德那样。他们无疑会在此代之以基督,而后是玛利亚以及一种基督教的道德;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他们的 灵魂的超度,亦即由于利己主义或独自性。

而这种利己主义、这个独自性的作用在于:通过它使他们摆脱 老的诸神世界而自由 。独自性创造出 一种新的自由 ;因为独自性是一切的创造者,这犹如早就把永恒是独创性的天才(某种特定的独自性)看作是新世界历史生产的创造者那样。

一旦随着你们的努力,“自由”通行有效,那么自由的要求就枯竭了。然而谁应当成为自由?你,我,我们。从什么之中自由?摆脱非你、非我、非我们的一切。我即是核,它应从一切包裹中解脱出来,从一切束缚着的外壳中解放而自由。如果我从非我的一切之中摆脱出来,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我,仅仅是我。然而自由不能向这个我自身提供什么。在我自由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情况呢?自由对此保持沉默,这正如我们的政府在刑期满后仅仅将囚犯释放,弃之不顾那样。

如果说是出于对我的爱而追求自由,那为什么就不选择我自身作为开始、中间与终结?我没有比自由更高的价值吗?不是我使自己自由、我不是第一个吗?即使没有自由、即使被加上千万个镣铐,我仍存在着,我不像自由那样只存在于将来和希望之中;即便我作为奴隶中的最卑劣者也存在于现世。

你们考虑一下并作出决定,你们是否愿意在你们的旗帜上放上“自由”的梦幻或“利己主义”、“独自性”的决心。“自由”唤醒了你们对并非是你们的一切的愤怒 ;“利己主义”唤起你们对自己的喜悦 ,唤起你们的自我享受;“自由”是而且保持为一种渴望,一种浪漫主义的悲叹之声,一种对彼岸和将来的基督教的希望;“独自性”是一种现实,这种现实因自身的原因 就能消灭封锁你们自己道路的一切不自由。你们不欲与并不打扰你们的那些东西相脱离,而如若它开始打扰你们,那么你们就知道:“你们务须更多地听从自己 要甚于人!”

自由只是教导:摆脱你们自己,你们要抛却一切困扰,它并不教导你们,你们自身是谁。挣脱出来,挣脱出来!自由的口号如此鸣响着,而你们,热切地响应它的呼唤,你们甚至要脱却自身“否定你们自己”。而独自性却召唤你们回到你们自己来,它说道:“返回到你自身来吧!”在自由的保护之下,你们摆脱了许多东西,而新的东西又再度困逼着你们:“你们摆脱了恶魔,而恶事则仍留了下来。”作为具有独自性的人 你们真正摆脱了一切 ,依附于你们的,则是你们所接受的东西,这是你们的选择与你们的喜好。具有独自性的人 是天生的自由人 ,向来如此的自由人;与此相反,自由人则仅仅是自由病患者 、梦幻者和狂热者。

前者本来 就是自由 的,因为他除了承认自己外别无他物,他毋须解放他自己,因为他向来就是抛却除自己之外的一切,因为他估价、评价任何东西都不会大于、高于其自身,简言之,因为他从自身出发并“返回自身”。他早在拘泥于天真的尊敬之中的时候就已着手将自己从这一束缚中“解放出来”。独自性在小利己主义者中施展本领并为他们搞到渴望的自由。

数千年的文明使你们对于你们是什么这一点模糊起来,使你们相信:你们并非是利己主义者,命中注定 是理想主义者(“善人”)。摆脱这一切吧!你们不要寻求恰恰在“自我否定”中使你们失去你们自己的自由;而是要寻求你们自身 ,你们要成为利己主义者,你们中的每一个人要成为全能的自我 。或说得更明白些:你们只须重新认识你们自己,只须认识你们真正是什么;你们还应摒弃你们的虚伪的努力、摒弃你们要成为不同于你们的什么愚蠢的尝试。我将那些事称之为伪善的,因为你们所有人在这数千年中均保持为利己主义者,然而是沉睡的、进行自我欺骗的、疯狂的利己主义者,折磨你们自己者。没有一种宗教能够缺少允诺和“许愿”,不管它将其推至彼岸世界也罢、此岸世界也罢(“长寿”之类);因为人是要索取报酬的 ,他不会徒劳地去干什么。然而那种“为善而行善的”就没有期待着有所报酬?这就仿佛在由此所提供的满足之中就不包含报酬似的。故而宗教也建立在我们的利己主义基础之上;这就是说,宗教利用利己主义。考虑到我们的欲望,宗教为了一种欲望而窒息许多其他的欲望。当我不是满足我自己,而是满足我的欲望中的一种,譬如说渴望幸福的时候,受骗的 利己主义的现象就表现出这一点。宗教所允诺给我的是“至善”;为了赢得这一切,我不再注意我的任何其他欲望并不再满足它们。——一切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未予承认的 、秘密的、掩盖的和隐瞒的利己主义。但因为你们不愿向自己承认的,并向自己隐蔽的利己主义亦即不是公开的、大肆宣扬的,就是不自觉的利己主义,因而它并非是利己主义 ,而是奴隶状态、效劳、自我否认。你们既是利己主义者又不是利己主义者,因为你们否认利己主义。你们在哪里给“利己主义”招来厌恶与鄙视,你们就在那里最显得是利己主义者。

我保证我对世界的自由达到这样的程度:无论是通过怎样的力量,通过劝说、请求、至上命令的力量,甚至是通过虚伪和欺骗,我使世界成为我自己之所有,也就是说为自己“赢得和取得”它。因为我为此所使用的手段是取决于我是什么而定。如果我是弱的,那么我就有弱的手段,如上所述,它对于世界的相当一部分来说是足够好的。当然,欺骗、虚伪、谎言说的要比它实际上更坏。谁没有欺骗过警察与法律呢?谁不在碰到法警时,在他面前立即装出一副规矩的忠诚面孔,以便掩盖所犯的不法行为呢?谁不如此做,就是让强力施之于己身:他是出自良心的弱者 。我知道我的自由因为我的意志不能贯彻于其他事物(不管其他事物是如同石头那样的一种无意志的东西或是如政府、个人等等那样的有意志者)而受到损害。如若我在其他事物面前放弃我自己,即屈从、顺从、屈服了,(由于忠诚 和降服 而使然)那么我就否定了我的独自性。我之所以放弃我迄今的方法,是因为这种方法达不到目的,就是从走不通的路上拦了回来,是由于一个其他事物的缘故,我之所以束手就缚,也是由于一个其他事物。我围着挡在我路上的一块岩石打转,一直到我有了足够的炸药来炸开它;我围着一国人民的法律打转,一直到我聚集到推翻它的力量。因为我不能抓住月亮,故而它对于我来说就是“神圣的”,是一个阿斯塔尔塔 [4] ?只要我能抓住你,我就会真正抓住你;只要我能找到一种往上走通往你那里的手段,你吓唬不了我!你不可理解者,在我获得理解的力量,称你为我的所有 之前,对于我来说这段时间内你保持为不可理解的。对于你,我并不放弃我自己,而是静候我的时机。尽管现在我奈何不了你,然而我却如此这般地琢磨着你!

强有力的人从来都是如此做的。假若“顺从者”将一种未予征服的权力 提高并尊崇为他们的主人,假若他们要求一切人都崇拜;那么此后就会产生一个这样的自然的儿子,他不愿意顺从并将被崇拜的权力从它的不可企及的奥林匹斯山逐出去。他喝令转动的太阳“停住”,并令地球转动,而顺从者必须容忍这种情况。他用斧子砍神圣的橡树,“顺从者”则惊异没有天火来吃掉他。他把教皇从彼得的椅子上推下来,“顺从者”却不知如何来加以阻止。他破坏神的恩惠——家庭,而“顺从者”呻吟着,最后则是毫无成果地沉默。

只有在我的自由即是我的权力 的情况下,我的自由方会变得完全。由于这种权力我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自由者,而变成了一个所有者。为什么人民的自由是一个“空洞的词”?因为人民没有权力!我用活生生的我的一口呵气就能将人民吹翻,这也许是一个尼禄、一个中国皇帝的呵气或是一个穷作家的呵气。为什么德……的 [5] 国会议员要徒劳地渴求自由,并为此而受大臣们的教训呢?因为他们不是“强者”!权力是一种美好的事物,而且对许多事情有用;因为“有了一把权力要比一口袋权利还更顶事”。你们渴望自由吗?你们傻瓜!你们抓到了权力,自由就随之而来。你们看,谁有权力,他就“站在法律之上”。这一展望配你们的胃口吗,你们“守法的”人们?但是你们是毫不知味的!

要求“自由”的呼声在周围高喊着。然而人们是否感觉到:一种赠送的或特许的自由意味着什么?一切自由的本质是自我解放,亦即我通过我的独自性为我创造多少,我就能有多少自由,然而人们没有认清自由这个词所蕴藏的全部丰富的内容。没有人削减绵羊的言论自由,这对于绵羊又有什么用处?它们仍是咩咩地叫。如若允许一个内向的伊斯兰教徒、犹太人或基督教徒讲他爱讲的话,那么他就只会说出些浅见的东西。反之,某些人之所以剥夺你们的言论和听的自由,那是因为他们很正确地懂得他们当前的利益:你们或许想说和听些什么,而这是要使“某些人”丧失他们的信誉的。

尽管如此,如若他们却仍然给予你们自由,那么他们是耍无赖,他们给的比他们所拥有的还多。他们这样所给予你们的并非是他们自己的东西而是偷来的东西,给予你们的是你们自己的自由,是你们应该自己拿到的自由,而他们将它给予 你们,只是为了使你们自己不去拿它,并直接要对小偷与诈骗者负起责任。他们狡黠地知道得很清楚:给予的(特许的)自由并非是自由,因为只有自取的自由,即利己主义者的自由方张着满帆航行。只要有暴风或风平浪静时,赠与的自由就会马上收起风帆:它必须永远只经受得住轻微的风吹。

这里存在着自我解放和释放(开释、释放)之间的差别。谁今日处于反对派的地位,他就渴望和呼唤“释放”。君侯们应当宣布他们的臣民“业已成年”,即应解放他们!然而只要你们的举止像成年人,那么你们就是成年了而毋须此种成年宣告;如若你们的举止并非如此,那么你们就不配当成年人,即使是通过成年宣告也是枉然。成年的希腊人赶走了他们的暴君,而成年的儿子用自己的行动来不依附于他的父亲。假若希腊人坐待他们的暴君们恩准他们的成年:那么他们就长久地等待吧。一个明智的父亲把不想成人的儿子赶出家庭而自己单独操持家务,这样对待纨袴子弟是有道理的。

被给予自由者,恰恰不过是一个予以开释者、被释放者,一只还拖着半截链条的狗。他这个在自由装束之下的非自由者,就像一匹披着狮子皮的驴子。被解放的犹太人就其自身而言毫无改善,而只是作为犹太人他们的境遇得到放松了,放松其境遇者尽管要高于教会的基督教徒,因为后者要这样做是不会没有矛盾的。然而不管是被解放的犹太人还是未被解放的,犹太人总归是犹太人。非自我解放者恰好是一个被解放者。新教国家当然能够给天主教徒自由(解放),因为他们不能自己使自己自由,他们依然是天主教徒。

上面已经谈到了自私与无私。自由的朋友激愤地反对自私,因为他们在他们宗教性的为自由努力之中并不能使自己摆脱高尚的“自我否定”。自由主义者对利己主义感到很恼火,因为利己主义者从不是为事业而事业,而是为了自己方才为事业而奋斗:事业必须为他服务。利己主义就在于:不认为事业有其固有的或“绝对的”价值,而是在我之中寻找事业的价值。常常听说,司空见惯的为谋生而求学就是利己主义行为中的最讨厌的特性之一;因为它表明了对科学最可耻的亵渎。然而除此之外科学能被用来干什么呢?如果某个人只知道将科学利用来挣饭吃,那么他的利己主义确实是一种微小的利己主义,因为这个利己主义者的力量是一种受限制的力量;然而只有中迷者方能指责此中的利己主义的因素和对科学的亵渎。

因为基督教没有能力将个人当作唯一者,只是将其设想为是从属者,而且它本来就只不过是一种社会理论 ,一种共同生活的教义,这种共同生活既包括人与神、也包括人与人的共同生活;因此在它那里一切“独自的东西”都是声名狼藉的:自私、自以为是、坚持己见、特殊性、自爱等等。基督教的观察方法总是逐渐地把褒词变为贬词,为什么人们就不能为上述的词重新恢复名誉呢?如“侮辱”,原义即是诙谐,对于基督教的严肃来说,玩笑就变成了一种亵渎,因为基督教的严肃不懂任何玩笑;“放肆”,以前只意味着勇敢、大胆;“罪行”,以前只意味着敢作敢为。众所周知,如“嫉妒”就被长久当作“理性”一词来用。

我们的语言就如此这般地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安置在基督教的立场上。而一般的意识还是太基督教化,即使不在一切非基督教的东西面前被吓退,也要在某种不完善的东西或恶的东西面前被吓退。因此,“自私”的处境也是险恶的。

在基督教的意义上,自私即意味着:我只注意着某物对于作为肉体的人的我是否有用?然而,情欲就是我整个的独自性吗?如果我已沉湎于情欲,我是在我自己那里吗?如果我紧随着情欲,那么我就是紧跟着我自己、我自己的 本性吗?只要并非是情欲,同样并非是一个他物(神、人、当局、法律、国家、教会等等)支配我,而是我支配我自己 ,那么我就是我自己。有什么东西是有利于我、有利于我自己或有利于从属自我者,那么它就是追求我的私利 的。

再有,人们每时每刻都必须如同相信一种征服一切的力量那样来相信总是遭诽谤的自私。在1844年2月10日的议会上,韦尔克尔阐述了有关法官依附性的一项动议,并在一次详尽的演说中指出:可以罢免、可以遣散、可以调动的和可以退职的法官,简言之,单单在行政途径上可以精简和贬谪的一个法院里的这样的成员缺少任何可靠性,是的,他们丧失了人民中的一切尊重和信任。韦尔克尔惊呼:全体法官阶层由于这种依附性而道德堕落下去!用率直的话来说这不外是表明:法官的利益之所在,与其说是他们按照行政的意义作出判决,毋宁说是他们依据法律的意义来作出判决。那么如何做才能对此有所帮助呢?想办法使法官能对他们受贿的耻辱铭记在心,而后就信赖他们能悔悟而且把正义估价得高于他们的私欲吗?不,人民并不会夸张地具有这种浪漫主义式的信赖,因为人民感到,利己心要比任何其他动机都强大。尽管人们坚信,那些当法官的人像利己主义者那样地行事,然而他们仍可以继续当下去,只要他们的利己心不因为法律的出卖而被促进,只要他们就这样地独立于政府之外:他们并不因为根据事实作出的判决,而把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容易理解的利益”置于等而下之的地位,而是将丰厚的薪俸与在市民中的尊敬很适意地彼此结合起来。

故而韦尔克尔与巴登的市民们只有在能够指望于利己的情况下,他们才是感到有保障的。既然如此,人们对平时一直挂在他们嘴边的、数不胜数的大公无私的夸夸其谈有何感想?

有我自私地从事的事和我非自私地效劳的事,我对两者的关系是不同的。对此可以举出下述的识别标志:对于前者我可能犯罪 或犯下罪孽 ;而我只能轻易地丧失 后者,将其从我处推开,我使我自己失去它,就是说我做出一项愚蠢的事。贸易自由可以用两种方式加以考察:一种是把它看作是在某种情况下 给予或予以剥夺的自由;另一种是把它看作在任何情况下 均需神圣地对待的自由。

假若我关心一项事物并非是在其自身、就其自身,而且我欲望得到它并非是由于它自身的话,那么我要得到它仅仅是由于它能为达到目标服务 ,是由于它的效用,就是说为一个其他目标的缘故,就像牡蛎之美味那样。不是每一事物都要作为手段来为利己 主义者效劳吗(这种手段的最终目标是他自己)?而他就应该保护对其毫无用处的事物吗?譬如,无产者应该保护国家吗?

独自性将每一独特的东西结合在其自身之中并给一切为基督教语言所污蔑的东西恢复了名誉。独自性故而也没有外来的标准,就像它与自由、道德、人性等相仿,根本不是观念 那样:它只不过是对所有者 的描述。

* * *

[1] 《罗马书》,第6章,第18节。

[2] 《彼得前书》,第2章,第16节。〔?〕

[3] 《雅各书》,第2章,第12节。

[4] 阿斯塔尔塔:腓尼基神话中的农神与爱神。——译者

[5] 指德意志,作了缩略是由于书报检查之故。——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