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悉詹姆士教授逝世的消息,是在听闻长与院长死去的翌日早晨。拿起新到的外国杂志翻阅了五六页,忽然看到教授的名字。我很想知道他的新著有没有公开出版,读着读着,出乎意外地看到了有关他去世的报道。那份杂志是九月初发行的,文中提到是上个礼拜天于六十九岁辞世。掐指一算,正是院长病情逐渐恶化,身边人昼夜眉头紧锁的日子。而我也一度因大量失血,徘徊于生死关头。想想教授停止呼吸的时候,我的生命也趋于垂危,看护的人正为我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摸不到脉搏而焦急万分吧?

今年夏天,我开始阅读教授最后的著作《多元的宇宙》。当时正要去修善寺,打算到那里之后继续阅读,于是就把剩下的五六卷书一起塞进书包。不料到达那里的第二天起,情绪就变得糟糕,连门都不能走出一步。但当我躺在旅馆的楼上时,有一两天依然坚持每日稍微读一些。随着病势的加重,读书只得全部停下,直到教授死去,这本书我再也没能重新拾起。

人在病中,第三次阅读教授的《多元的宇宙》,约在教授死后的数日之后。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恐怕十分衰弱。仰面躺着,两肘下面垫着被子,手里拿着书很吃力。不到五分钟,就因为贫血,手都麻痹了,只得换一换姿势,揉一揉手背。不过,和身体比起来,头脑不是太累,书本上的内容都能领会。在经历了大吐血后,到现在我才有信心,感到脑子仍然很灵。高兴之余,我把妻子叫来,告诉她自己的头脑比身体要好。妻说:

“你的头脑好过头了。病危后的两三天里很难伺候,实在叫我伤透了脑筋。”

《多元的宇宙》剩余的一半,我用三天时间颇有兴致地看完了。站在一个文学家的立场,我感觉教授事事皆以具体事实为根据,运用类推进入哲学领域,这一点很有意思。我并不厌弃辩证法,也不盲目厌弃理性主义。只是自己平生文学上的见解,同教授哲学上的主张,亲密无间,一脉相通,从而愉快地感受到彼此相依的心情。尤其是教授介绍法国学者柏格森学说的部分,文字如坂上走丸,势不可挡,对于血液流通尚嫌不畅的我的头脑来说,真不知有多高兴呢!自这时起,我对教授的文章敬服得五体投地。

如今我还记得,我曾特意把一房之隔的邻居东君叫到枕畔来,告诉他詹姆士真是为文的高手。当时,东君因为没有明确表示赞同,我就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你要读读西洋人写的书。”

于是,什么“此人文字流畅”啦,“此人描写细致”啦,等等,我把所有具备特色的地方全都挑出来,一边读一边问他:“懂了吗?”真是太失礼了。

教授的兄弟中有个叫亨利的著名小说家,他文章写得非常艰涩。世上人都说,亨利写哲学似的小说,而威廉写小说似的哲学。亨利的文章佶屈聱牙,而这位教授的文章明白畅晓。翻检病中日记,九月二十三日这天写着如下难以捉摸的话:

午前读完詹姆士,感觉读了一本好书。

有时被作者的名字和题目所骗,读了些极不像样的书,但此时我没有那样的遗憾,这则日记足可以证明。

在我治疗期间寄予我种种好意的长与院长,在我一无所知的时间里死去。在我病中,给予我空漠的头脑投以陆离光彩的詹姆士教授,也在我一无所知的时间里死去。而应该感谢他们两人的我,却单单一个人活着。

菊雨潺潺,疾病赋我一身闲。

色香淡淡,今朝尚无菊花缘。

(从文学方面看,詹姆士教授的哲学思想具有何种趣味,这里没有详细说明的余地。为此,我深感遗憾。此外,教授极力推介的柏格森著作第一卷英译本,将由索南香1出版公司出版。其标题是Time and Free Will《时间与自由意志》。作者的立场和已故教授相同,皆属反理智主义。)

注释

1 德文Sonnenschein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