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形容我此时的心境。

拼力气的相扑比赛,四体相搏,势均力敌之时,对峙于土台正中的他们的姿影,显得格外沉着冷静。然而,肚子却不断上下缩动,如巨浪翻滚,脊背上奔流着好几条灼热的汗水。

看起来,这是他们最安全的姿势,是通过此种波浪和此种汗水所作的努力的结果。静止状态,只是血骨相克,暂时获得平衡的象征,可以说是互杀的和平。为了维持这二三十秒的现状,他们具有何等的气魄,付出了多么大的消耗啊!观众看到这一点,才会泛起残酷的联想。

作为为生计而奔波的动物,从生存这一点上看,人们正如相扑一般艰苦。我等作为和平家庭的主人,至少要为自己与妻儿的丰衣足食,甘于陷入类似相扑赛场的紧张环境之中,每天都要在自己和时世之间努力寻出互杀的和平来。假如到户外用镜子照照自己的笑脸,并从笑里找出充满杀伐之气的自我;假如想到伴随此笑而来的、可怖的肚腹的波浪和脊背的汗水;假如像回向院1大力士一样,在相扑比赛中并不指望一分钟内获胜,而是终生奋战,坚持到底,那么我等的神经将陷于极度衰弱之中。为了消耗我们的精力,我们还是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继续存活下去。

但从自我生存和发展的立场上遥望,整个世界都是敌人。自然是公平而冷酷的敌人,社会是不正和人情的敌人。假如将我的观点引入极端,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朋友也是敌人,妻子也是敌人。就连有着这种想法的自己,一天之中也数度成为自己的敌人,一边继续进行着疲惫无休止的战斗,一边茕然孑立于其中独自老去。看来,只能作出这种悲惨的评价了。

“不要老是重复这种陈腐的牢骚。”屡屡听到这样的呼声,直到现在也常能听到。之所以对此置若罔闻,依然重复着陈腐的牢骚,并非只因为有这样的切实感受,同时也因为被疾病迅速推翻这种切实感觉的缘故。

吐血的我,和在土台上颠仆的大力士相同,既没有为自活而战斗的勇气,也没有不战即死的意识。我只是仰卧着,苟延残喘,远远望着恐怖的人世。疾病像屏风一般包围着我的床铺,温暖着我冰冷的心。

以往,我必须拍手我的女佣才会露面。有事要求人,不管如何焦虑,还是会有好多事办不成。这回病了,情况全变了。我躺着,只管默默地躺着。于是,医生来了。报社职员来了。妻子来了。照料我的两个护士来了。他们都不是遵照我的意志,而是主动来的。

“安心疗养。”

吐血后第二天,满洲来了电报。意想不到的知己和朋友,相继来到枕边问候。有的来自鹿儿岛,有的来自山形,还有的延长了即将迫近的婚期。我问他们是怎么来的,他们说是从报纸上得知我生病的消息。仰卧着的我,眼睛看着天花板,心想,世上的人都比自己亲切。自己住厌了的世界,忽而又春风骀荡。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即将被自然淘汰的人,一个未曾有过如此过去的人,繁忙的世界却花很多时间为他忙碌,对他寄予热情和关爱,这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我于疾病之中生还,同时也于心灵之中生还。我感谢疾病,感谢这些为我不惜投入时间和热情的人儿。我愿意做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我从心里发誓,我要把那些毁掉自己幸福思维的人,看作永恒的敌人。

马上青年老,镜中白发新。

幸生天子国,愿作太平民。

注释

1 日本东京都墨田真言宗的一座寺院。1781年,回向院为筹集修缮经费而举行相扑比赛,是为今日相扑比赛之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