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是一栋长方形现代化建筑的一部分,坐落在海威格斯大街和欧格大街的拐角处。我停下车走进去,尽管知道不得不说出这一切,心里还是盘算着怎样措辞。

办公室很小但很干净,办公桌后的值班警官的衬衫上有两条笔直的熨线,仿佛十分钟前刚刚熨烫过。墙上六只喇叭的扩音器不停地播放着本郡各警长和警官的报告。桌上的名牌上写着值班警官的名字:格里德尔。他以一副公事公办的期待眼神看着我。

“您有什么事情,先生?”他的声音冷静而愉快,简直是公事公办的典范。

“我报案,一桩命案。在格兰德大街五金行后面的一间小屋内有一个男人,在一间像厕所的地方上吊了,人已经死了,没救了。”

“请问您大名?”他已经按键报告。

“菲利普·马洛,我是洛杉矶私家侦探。”

“你注意过那个地方的门牌号码吗?”

“我根本没在那地方看到门牌号。但是它就在艾斯梅拉达五金行后面的一间破烂的贫民窟里。”

“请叫救护车,紧急,”他对着麦克风再次说道,“艾斯梅拉达五金行后面的一栋小房子里貌似发生自杀案件,有一个男人在房子后面的厕所里上吊自杀了。”

他抬起头看我:“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我摇摇头,“但他是卡萨旅馆停车场的夜间管理员。”

他翻了翻卷宗,“我们知道他。他有吸食大麻的前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差事的,但他现在可能已经戒了,现在像他这样的工人不好找。”

一位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男人走进这间办公室,迅速瞥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接着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值班警官按下一个小小的对讲机的键,“组长,我是格里德尔。一位菲利普·马洛先生报案,说波顿巷发生了一桩命案。救护车已经出发,格林警官也在路上了。现场附近有两辆警车。”

他听着对方的指示,然后抬头看我,“亚历山大·德罗长官想跟你谈谈,马洛先生。请沿走廊过去,右边最后一个门。”

不等我穿过转动门,他再次对着麦克风讲起话来。

右边最后一扇门,门上有两个名字。亚历山大·德罗警长的名牌紧钉在木门上,格林警官的则在一可更换的夹板上。门半开着,所以我敲敲门便走进去。

办公桌后的男人和门口那位警官一样的一本正经。他正用一个放大镜仔细研究着一张卡片。一旁的录音机正在播放一个恐怖故事,声音含混不清。这位组长身高大约六英尺三英寸,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肤色是纯粹的橄榄色。他的警帽就在办公桌上,他抬头瞧见我,关掉录音机,放下放大镜和手中的卡片。

“请坐,马洛先生。”

我坐下。他一言不发盯着我瞧了半天。那双眼睛是深棕色,相当温柔,但是唇形线条却十分凌利。

“我想你认识卡萨旅馆的亚夫伦少校。”

“我遇到过他,警长。不过我们并不熟。”

他微微笑了一下,“这我倒是不难理解。他不喜欢在旅馆中被一个私家侦探盘问,他过去是军中反间谍小组的成员,我们现在还称他少校。这里是我待过的最他妈温文尔雅的城镇,而我们也是最他妈的温柔,但是再怎么说我们仍然是警察,现在你告诉我那位法西诺·张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这是他的名字?我原来并不知道。”

“是的,我们了解他。请您告诉我你在艾斯梅拉达有何公干?”

“我受雇于洛杉矶的一个律师,叫克莱德·乌姆纳。他要我坐火车追踪一个目标,直到这个目标在某处落脚,但是没有告诉我原因,乌姆纳先生说自己只是受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委托,他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我接下这个活儿,是因为如果不打扰目标,跟踪一个人并不违法。我这个目标最终来到艾斯梅拉达。我回到洛杉矶,想理出点头绪来,但毫无结果。所以我拿走我认为合理的收费,二百五十美金,好结算我的花费,但乌姆纳先生对此很不高兴。”

组长点点头。“但这并不能解释你为什么在这儿,也没说清你和这个法西诺·张到底有什么瓜葛。既然你现在已经不为乌姆纳先生工作,除非你受雇于另一位律师,否则你没有特权跟踪其他人。”

“让我喘口气,组长大人。我发现我的跟踪目标正被人勒索,或者说有人企图勒索她,是一个叫拉瑞·米切尔的家伙。他住在或者说过去住在卡萨旅馆。我一直想找到这个家伙,但是唯一能提供线索的就是亚夫伦少校或者这个法西诺·张。亚夫伦说他核实过了,拉瑞·米切尔已经结清他的账单,还预交了一周的房费。张告诉我他在早晨七点钟带了九件行李离开旅馆。但张的态度有些奇怪,所以我想再和他谈谈。”

“您怎么知道他住在哪儿?”

“他告诉我的。他愤愤不平,说自己住在一块富人的土地上,但那地方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了。”

“不只是这样吧,马洛。”

“好吧,但是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吸大麻,我假装是一个毒品贩子,干我们这行常常需要伪装。”

“这还差不多,不过还有件事情。你的当事人叫什么名字——如果你恰好知道的话。”

“这个我能保密吗?”

“也许吧。除非要上法庭,我们一般不会透漏被勒索者的姓名。但是这个人要是犯过罪,或者曾被指控犯过罪,或者畏罪潜逃越过州界,那我作为执法人员就有义务报告她的行踪和她现在使用的名字了。”

“她的?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的当事人了。那为什么还问我?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逃跑。她不肯告诉我。我所知道的就是她一身麻烦,十分害怕,米切尔不知怎么知道了她的底细并借此威胁她。”

他熟练地从抽屉里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但并没有点着。

他又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马洛,今天到此为止。但是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得过来向我通报。”

我站起身来,他也起身伸出手。

“我们不想来硬的。我们只是想把工作做好。不要和亚夫伦对着干,这家伙经营那家旅馆,给这个地方增加了不少税收。”

“谢谢,组长。我会尽可能地收敛——甚至对亚夫伦。”

我走回大厅,先前那位警官还是坐在办公桌后,他冲我点点头。我走进外面的夜色中,钻进我的车里,坐在座位上,双手紧抓着方向盘,我还真是不习惯被警察以这种尊重的态度对待。我呆坐了一会儿,然后那位值班警官探出头来,说亚历山大·德罗组长想再和我谈谈。

等我回到亚历山大·德罗组长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他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一边聆听对方讲话,一边用一只手以许多媒体人常用的简洁笔法飞快地记录。过了一会儿他说:“非常感谢,我们再联络。”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指轻敲着桌面,眉头紧锁。

“刚才埃斯康分局打电话来说,米切尔的车子找到了——显然是被遗弃在那儿的。我想你可能有兴趣了解。”

“谢谢,组长,车子在哪儿?”

“离这儿二十里,在一条通往395高速公路的乡村小路上,但是人们一般并不从这条路上高速。那地方叫贝尼亚基多峡谷,除了一段光秃秃的河床,几处岩石裸露的不毛之地外,什么也没有。我知道那个地方,今天早晨一个叫盖兹的牧场主驾驶一辆小型卡车经过那儿,想找些石头砌墙,却发现一辆两缸硬顶棚别克停在路边。他当时并没有太注意这辆车,只是觉得它并不是一辆废弃车,可能是什么人停放在那儿的。

“当天晚些时候,大约四点钟,盖兹回来装另一堆石头。那辆别克还在那儿。这次他下车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钥匙,车子没有锁,也没有任何损毁的迹象。盖兹照抄下车牌号及车子识别证件号码,回到牧场打电话报告给埃斯康分局。当然,警方知道贝尼亚基多峡谷,派了一名人员到那儿查看。那辆车干干净净,这位警官设法打开了行李箱,里面除了备用轮胎和一些工具外,什么也没有。所以他回到埃斯康给这儿打电话,我刚才就是在和他谈话。”

我点燃一支烟,又递给亚历山大·德罗组长一支。他摇头拒绝了。

“有什么高见,马洛?”

“不会比您多。”

“说来听听。”

“如果米切尔真有什么缘故蓄意失踪而且有朋友接应——他这位朋友这儿没有人认识——他完全可以把车停在车库里。这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停车场不会怀疑什么,只不过是停放一辆车,米切尔的行李也会移到他朋友的车上。”

“然后呢?”

“这样看来,他根本没有什么朋友。所以米切尔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带着他的九件行李——在一条偏僻的杳无人烟的公路上。”

“接着说。”他的声音现在有些严厉,话音里带着锋芒,我站起身来。

“别恐吓我,亚历山大·德罗组长。我没做什么错事,到目前为止,你还算客气。别以为我和拉瑞的失踪有什么关系。我过去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弄明白他和我的当事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孤独、害怕、非常不快乐的姑娘。如果我弄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如果我能设法弄明白的话,我会向您报告,也可能不报告。如果我不报告,您也可以拿这本书砸我。这种事在我身上也不新鲜,我可不会随便出卖什么人——哪怕是对一个好心的警官。”

“但愿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马洛,但愿吧。”

“这取决于您,组长。谢谢您一直对我这么尊重。”

我回到走廊,对着办公桌后的值班警察点点头,再次爬进我的车里,感觉自己仿佛老了二十岁。

我知道——而且十分确定亚历山大·德罗也知道——米切尔已不在人世,并不是他自己开车去的贝尼亚基多峡谷,而是有人开车载着他——车后座上放着米切尔的尸体。

事实只能是这样。有些“事实”,是根据统计、报纸或录音机等形成。而有些“事实”,它们就是事实,因为它们不证自明,否则没有其他解释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