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三决心干点额外的工作。没过多久,这种努力按月换回了若干纸币,交到了妻子手中。

他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自己新挣来的钱,原封不动地扔在铺席上。妻子一声不响地拿过来,一看封皮的反面,立刻就明白了这纸币的来路。他就这样悄悄地填补了家计的不足。

每逢这种时候,妻子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如果丈夫把钱交给她时,添上几句好听的话,她肯定要高兴得多。健三却认为:如果妻子高高兴兴地把钱接过去,他也许会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因此,设法弄来的这点钱,只能应付物质上的需要,想借此满足两人精神上的要求,毋宁说难以如愿以偿。

妻子为了补足这种精神上的要求,过了两三天,拿出一段布料给健三看。

“想给你做件衣服,这料子怎么样?”

妻子笑逐颜开。在健三看来,妻子的做法显得有些拙劣。他怀疑妻子动机不纯,是故意用魅力来诱惑他。妻子冷冰冰地走了。妻子走后,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受这种非冷遇妻子不可的心理状态的束缚。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当另有机会与妻子谈话时,他说:“我绝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冷酷的人,只是控制着自己内心的热情,不让它外露罢了。我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谁也不会干那种坏心眼的事。”

“你不是经常如此吗?”

妻子用憎恨的目光望着健三,她根本没有弄懂这句话的意思。

“近来你的神经有些反常,为什么不能更稳妥地观察我呢?”

健三无心去听妻子的话,他对妻子以那种不自然的冷漠态度对待自己,难过得几乎要发脾气了。

“你呀,别人并没说什么,自己却在自寻烦恼,真没办法。”

两人都感到夫妻俩像是一对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的男女,所以也都认为没有必要改变各自的态度。

健三新找到的额外工作,凭他的学问和教养,做起来并不费劲,只是他不愿为此花费时间和精力。对他来说,眼下再没有比无意义地消磨时光更可怕的了。因为他有这种打算:在有生之年,要有所作为,而且非有作为不可。

他处理好额外的工作回到家里时,经常是天已擦黑了。

有一天,他匆匆地迈着困乏的脚步,粗暴地拉开自家大门口的格子门。妻子连忙从里屋出来,一见面就说:“跟你说,那人又来啦!”妻子总把岛田称作那人、那人,所以健三从她那副样子和口气上,就大致知道他不在家时来了什么人。他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往起居室去,然后由妻子帮着把西服换成了和服。

二二

他坐在火盆边抽了一支烟。没过多久,妻子把晚饭端到了他面前。他马上问妻子:

“来了吗?”

妻子感到突然,不知健三问“来了吗”是指什么?她惊奇地看了看他的脸,见丈夫在等着答话,这才明白他所问的意思。

“是那人吗?……可是,你不在家呀!”

妻子当时没有让岛田进客厅。她觉得这样做像得罪了丈夫,所以答话时带有解释的口气。

“原来没有进屋啊?”

“嗯。只在大门口待了一会。”

“他说什么了吗?”

“说是早就该来拜访,因为外出旅行了一些日子,一直没有来,很抱歉。”

在健三听来,所谓很抱歉,等于是嘲弄人。

“外出旅行?不像乡下有事的样子嘛,他告诉你上哪儿去了吗?”

“没有。只是说女儿要他去,所以去了一趟。也许是到阿缝家里去了吧。”

健三记得跟阿缝的丈夫柴野见过面。前不久听吉田谈起,柴野如今在步兵师或步兵旅所在的中国地方(1)某城市任职。

“阿缝是嫁给军人吗?”

因为健三突然把话卡断了,所以妻子停了一会又接着这么问。

“你了解得真清楚呀!”

“是有一次听你哥哥说的。”

健三心中联想起过去见过面的柴野和阿缝的风采。柴野胸阔肩宽,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算是个有气魄的男子汉。阿缝瓜子脸,长睫毛,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应该说是个美人。他俩结婚的时候,柴野还是少尉或是中尉。健三记得曾到过他们的新居。当时柴野从部队回来,身材显得特别魁梧,他一把拿过摆在火盆架板上的杯子,把里面的冷酒一饮而尽。阿缝露着白皙的肌肤,在梳妆台前抚摸自己的鬓发。健三不停地从盘子里抓起分给他的那份鱼片饭团子,一个劲地吃……

“阿缝长得很漂亮吧?”

“什么?”

“不是曾经提过要嫁给你的吗?”

确实有过这么回事。健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他让同行的朋友在大路上等着,自己一个人到岛田家去弯了一下。岛田家门前泥沟上架着小桥,健三无意中见阿缝站在桥上,正向大路眺望。她见健三迎面而来,立即微笑着点头致意。那朋友是刚学德语的青年,看到这副表情,就用德语跟他开玩笑说:“真是妻子倚门盼夫归啊!”其实,从年龄来说,阿缝比他大一岁,何况健三当时对女人既分不出美丑,也无所谓好恶,只是在一种近乎羞怯、奇妙的心情驱使下,想去接近女人罢了。可是,由于一种自然的力量,他像皮球一样被女人反弹回来。他和阿缝的婚事,且不说是否会有别的麻烦,而是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完全抛诸脑后了。

* * *

(1) 指日本本州西部地区。

二三

“你为什么不娶阿缝呢?”妻子问。

健三猛地把视线从饭桌上移开,向上一翻,好像从追忆往昔的梦里惊醒过来似的。

“根本没有那回事,只是岛田有这个意思,而且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呢。”

“阿缝不是那人的亲生女儿吧?”

“可不是,阿缝是阿藤带来的孩子。”

阿藤是岛田的后妻的名字。

“假如你和阿缝成了亲,如今又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会怎么样,又没有真的成亲。”

“说不定很幸福哩!”

“很难说。”

健三有点厌烦了。妻子也就闭上了嘴。

“为什么提这件事呢?真没意思。”

妻子像遭到了责难似的,她没有勇气再往前迈出一步。

“反正我打一开始就不顺你的心……”

健三放下筷子,用手挠了挠头发,积在上面的头皮屑不断地掉落下来。

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健三等孩子前来请安以后,照例看他的书。妻子让孩子睡着以后,又开始做白天留下的针线活。

两人之间又谈起阿缝的事来,那是过了一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引起的。当时,妻子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健三的房间里,把信交到了丈夫的手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离去,而是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健三接过信,就那么拿在手里,总也不看它。妻子实在忍耐不住,终于催了催丈夫:“我说,这封信可是比田姐夫寄来的哟!”

这时健三的目光才从书本上移开。

“你是说因为那人有什么事。”

的确,信上写着请他去一趟,谈谈岛田的事;还注明了见面的日期和时间,而且十分客气,对冒昧请他专程前去表示了歉意。

“这是要干什么呢?”

“我完全不知道。不像商量什么事,我又没有什么事要去和他商量。”

“大家不是劝你不要和那人来往吗?信上还写着让你哥哥一起去吧。”

正如妻子所说的,信上的确那么写着。健三看到哥哥的名字时,脑海里不禁又闪过了阿缝的影子。岛田希望健三和阿缝结合,以便往后把两家的关系拉得更紧密些。可是,阿缝的生母好像希望他哥哥能和自己的女儿成亲。

“如果与小健家攀上这门亲事,我就可以经常到小健家里去了。”阿藤曾向健三说过这种话。回想起来,这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再说,阿缝如今嫁给的这一家,不是原先订好的亲事么?”

“虽说是订好的亲事,但根据情况也是可以退的嘛。”

“阿缝究竟想嫁给哪一家呢?”

“谁知道。”

“那么,你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同样不知道。”

的确,在健三童年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种既能回答妻子的提问,又带有人情味的材料。

二四

健三立即写了回信,表示知道了来信的意思。到了预定的日期,他如约前往津守坡。

他很遵守时间,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性格十分耿直,另一方面这种性格又反过来使他成了神经质。他中途两次掏出表来看了看。情况确实如此,目前这个阶段,他从起床到睡觉,一直被时间追逼着。

他一边走,一边考虑自己的工作。那些工作根本没法按他所想象的去做。他刚向目标靠近一步,目标又往前移动一步,总把他甩在后边。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往日她的癔症是那么厉害,如今虽说自然而然地有所减轻,但在他的心中,仍投下了不安的阴影;他想到了妻子的娘家;他想到了经济上的压力会威胁到家庭生活,就像坐船时总会有烦人的摇晃一样,使他精神上不得安宁。

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哥哥和姐姐以及岛田的事,作出通盘的考虑。由于血缘、肉体和历史的关系,自然要把他们连在一起,即使一切都带有颓废的阴影和凋零的色彩,他也得把自己摆进去。

他到达姐姐家时,心情十分沉重,表面上却又很兴奋。

“真是,让你特意来一趟。”比田向他致意,这已经不同于过去对健三的态度了。当然,世道在起变化,如果比田再以自己是健三唯一的姐姐的丈夫自居,那么,那种自豪感对健三来说,与其说是心服,不如说是心烦。

“本想到你那里去的,可是,事情忙个没完没了。就说昨天晚上吧,还在当班呢。今晚本来也有人求我,因为和你有约在先,所以拒绝了,总算脱了身,刚刚到家。”

如果尽相信比田的话,那么,传说他把一个奇怪的女人密藏在工作单位附近的事,等于是无中生有。

可是,若用老话来形容比田,他除了能写会算之外,既没有学问,也没有才干,按理说现今的公司是不会那么器重他的——健三甚至抱有这种怀疑。

“姐姐呢?”

“一到夏天,气喘的老毛病又犯啦!”

正如比田所说,姐姐身子靠着针线箱上的圆枕头,嘴里叫唤难过。健三向起居室窥望了一下,见姐姐蓬头散发,面容憔悴。

“怎么样?”

姐姐连头都没法抬起来,只是把消瘦的脸转过来,看了看健三。她像要使力气跟健三打招呼,但咽喉马上梗塞住了。刚停下来的咳嗽又发作了。一阵咳嗽尚未过去,紧接着又是一阵,连在一旁看着都替她难受。

“够受的喽!”健三双眉紧锁,独自小声地发出了哀叹。

一个不相识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从身后给姐姐按摩后背。旁边有一个盘子,里面摆着装糖稀的瓶子,还插着一根杉木筷子。

“跟您说,是打前天开始的。”那女人向健三作了说明。

姐姐近年来总有这么个规律:在气喘病发作的三四天内,不吃不喝,不能睡眠,身体消瘦下去,然后靠着生命力的强韧弹力,慢慢地又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一点,健三不是不知道。可是,眼下见姐姐咳得这么厉害,而且下气不接上气,这不能不使他比病人还要难受。

“一说话会引起咳嗽,还是静静地待着吧。我要到那边去。”健三趁姐姐咳嗽稍停下来,安慰了两句,又回原来的客厅去了。

二五

比田满不在乎,仍在看书。他认为“这算不了什么,还是那个老毛病”,根本不把健三的慰问当回事。看起来,由于老伴的老毛病每年总要反复来几次,所以她那个自然衰老下去的可怜样子,也就丝毫引不起他的同情了。的确,他对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妻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他见健三进来,便放下手里的书,摘下金属架的眼镜。

“趁你去起居室的空当,我看起闲书来了。”

比田和读书——这本是极不相干的两码事。

“那是什么书?”

“是旧书,你根本看不上眼的。”

比田一边笑,一边拿过伏放在桌上的书,递给了健三。没想到那是《常山纪谈》(1),倒使健三感到有些吃惊。可是,自己的妻子咳嗽得接不上气来,他却只当是别人的事,居然满不在乎地还在看这种书,这就充分暴露了他的品质。

“我是个旧脑筋,所以爱看这种故事书。”

他似乎把《常山纪谈》当成了普通的故事书,幸好他还没有错把写此书的汤浅常山看成是说书人。

“此人可能是个学者,他和曲亭马琴(2)相比怎么样?我还有马琴的《八犬传》呢!”

可不是吗,他的确购买了用日本纸铅印的《八犬传》,并妥善地收藏在那桐木书箱里。

“你有江户名胜图画册吗?”

“没有。”

“这本书可有趣哩。我特别爱看。怎么样,借给你?说起来,那还是把过去江户时代的日本桥和樱田等地分开来画的呢!”

他从壁龛的另一只书箱里,取出几本封面为浅黄色美浓纸的旧书,而且把健三当成了连江户名胜画册的名字都没有听过的人。其实,健三还能回忆起过去那令人怀念的情景;他小时候,从库房里把那种画册拿出来,专心地一页一页地翻,先找插图看,那真是比什么都有兴趣。直到现在,他还深刻地记得:画册上画有骏河街的越后店(3)的门帘,还有富士山。

“在目前的情况下,再像往日那样,带着悠然自得的心情,去看那些与自己的研究工作没有直接关系的书,即使想借以调节生活,也没有那个空闲了。”

健三心里这么想。今天的处境使他焦急万分,觉得自己既可恨又可怜。

预定的时间到了,却不见哥哥到来。比田也许为了填补这个空当吧,尽谈书本的事。他好像深信:只要是书本的事,不管谈到什么时候,健三都不会厌烦的。可惜比田的知识,只具有把《常山纪谈》当作普通故事书看待的水平。尽管如此,他又把全部装订成册的旧版风俗画报拿了出来。

书本的事说完了,他才不得已改了腔:“长弟也该来了呀!说得好好的,该不至于忘记吧。再说,我今天还要值通宵夜班,最晚十一点就得回公司去。怎么样?去接他一下吧。”

这时,好像又发生了新的情况,姐姐的咳嗽声像着了火似的,从起居室传了出来。

* * *

(1) 这是日本江户中期的儒学家汤浅常山(1708—1781)所著随笔性的史谈集。

(2) 曲亭马琴即泷泽马琴(1767—1848),江户后期小说家,《八犬传》为其作品之一。

(3) 即当时有名的“越后绸缎店”。

二六

过了一会儿,大门外的格子门开了,传来了把木屐脱在门口的声音。

“总算来啦!”比田说。

可是,那脚步声穿过门厅,直往起居室去了。

“又不行啦,真怪,根本不知道嘛,什么时候开始的。”

话语很短,像感叹词,又像问话,清楚地送进了坐在客厅里的两个人的耳朵里。正如比田推测的那样,说话的人确实是健三的哥哥。

“长弟,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呢!”

性急的比田立即从客厅里这么招呼着。他那个不管老伴缓不过气来的腔调,最能充分显示他的特性。就是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只顾考虑自己的得失,怪不得大家都说他“太只顾自己了”。

“这就去。”长太郎像有点生气了,总不见他从起居室出来,“喝点药汤也好嘛。不想喝?可是,总这样什么都不吃,身体会衰弱下去的呀!”

姐姐接不上气来,没法答话。由替她按摩后背的女人一一作了回答。平时哥哥来姐姐家要比健三多,与这位不相识的女人也显得亲近些。就因为这个缘故,也就很难一下把话说完。

比田气鼓鼓的,像早晨洗脸一样,两只手在黑脸上一个劲地直搓,到后来,朝着健三小声地说:“健弟,你瞧那个样,怎么办?话真多!我是没有法子,只有请你出面了。”比田显然是在指责健三不认识的那个女人。

“她是什么人?”

“你瞧,不是帮着梳头的阿势吗?过去健弟来玩的时候,她就常在我家嘛。”

“是吗?”健三根本不记得在比田家见过这个人,“我可不知道。”

“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是阿势嘛。正如你所知道的,她可是个既热情又诚实的好女人。正因为这样,也就不好办。她的毛病就是话多。”

在不太了解情况的健三听来,比田的话不过是对己有利的夸张,并不能感动旁人。

姐姐又咳嗽起来了。在咳嗽未停之前,毫不在意的比田倒是没有作声。长太郎还是没有从起居室出来。

“怎么搞的,好像比刚才更厉害了嘛。”

健三有些不放心,边说边站起身来。比田再三拦住他。

“什么呀,不要紧,不要紧,那是老毛病,不要紧。只有不了解情况的人见了才会吃惊咧!我呀,已经司空见惯了,根本不在乎。其实,如果每次见她咳嗽就心里难过,那是根本没法同她在一起待到今天的。”

健三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自然而然地把妻子癔症发作时自己的痛苦心情与这事联系起来想了想。

姐姐这阵咳嗽止住以后,长太郎才来到了客厅里。

“实在对不起,应该早点来的,不巧来了一位稀客。”

“来啦,长弟,等着呢,不是说笑话,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请哩!”

比田说话的口气相当随便。他认为在健三的哥哥面前,自己是有资格摆出这副架子来的。

二七

三人的话很快转入了正题。比田最先开口,他是对任何一件小事都要谈个仔细的人,他可能这样想:谈得越仔细,就越能使周围的人对他产生深刻的印象。

“只要你一个劲地叫唤着比田、比田,也就行了。”大家都在背地里这么笑话他。

“我说,长弟,应该怎么说好呢?”

“是啊。”

“说起来,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我认为根本就没有必要告诉健弟。”

“可不是吗,临到今天,又把那件事翻出来。我们没有必要理睬他。”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他顶了回去。我跟他说:今天还来提这种事,等于到寺里去求和尚把亲手杀死的孩子再复活过来一样。死了这份心吧。可是,那老东西任你怎么说,就是赖着不走,真拿他没办法。他如今之所以厚着脸皮到我家来,说实话,还不是与过去那个(1)有关么。这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了呀,而且这又不是白借来的……”

“对呀。嘴上说得好,说是亲戚之间的来往,其实讨起账来,比别人要厉害得多。”

“他来的时候,这么跟他说就好啦!”

比田和哥哥的谈话,总回不到根本问题上来,特别是比田,好像全忘了健三也在旁边似的。健三不得不随便说上两句。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岛田突然到这里来过呀?”

“哟,你看,特意把你请来,净是我信口开河了。实在对不起——怎么样?长弟,由我把事情的全部过程说给健弟听吧!”

“好的,请吧!”

事情意外简单——有一天,岛田突然来到比田这里,说自己上了年纪,无依无靠,心里不踏实,因此请比田转告健三,要健三按过去一样,恢复原籍姓岛田。比田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大吃一惊,立即表示拒绝。可是任你怎么说,他就是不走,只好答应按他的要求把话传给健三。——这就是全部情况。

“有点怪呀!”健三怎么想,也认为这事有些蹊跷。

“可不是怪嘛。”哥哥也表示了同样的看法。

“怪当然是怪。不管怎么说,六十多岁的人了,脑子难免有点糊涂。”

“贪得无厌,还有不糊涂的!”

比田和哥哥都觉得可笑,所以乐了。唯独健三没法跟着一起乐。因为他觉得奇怪,所以一直控制着自己。根据他的判断:肯定不会有这种事,因为他想起吉田最初来他家时说过的一番话,接着又联想到吉田和岛田一起前来时的情景,最后想到他不在家时,岛田从外地回来,一人来到他家时所说的话。无论从哪方面分析,都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

“怎么想也觉得奇怪!”他还是这么认为。接着,他终于换了个口气说,“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只需表示拒绝就行啦!”

* * *

(1) 这里指的是钱。

二八

依健三看,岛田的要求非常不合理。因此,这事处理起来也很容易,只需简单地表示拒绝就行。

“可是,如果根本不把这事告诉你,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比田像替自己辩解似的。他觉得怎么的也要认真把大家凑在一起,否则于心有愧,可到时候又看风使舵,“何况对手也真是个对手,稍有疏忽,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非当心不可!”

“不是说他老糊涂了么,有什么要紧。”哥哥半开玩笑地指出他话里的矛盾。

“正因为老糊涂了,这才可怕呢。可不,如果对方是个普通的人,连我也敢当场拒绝他。”

在谈话中,像这种翻过来覆过去的话,实在太多了。如果回到最初的议题,中心是要谈谈比田作为代表,如何拒绝岛田的要求。三个人虽各有自己的看法,但从一开始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论。健三认为:得出这个结论以前的谈话过程,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理当向比田道谢。

“不,不,说道谢,可不敢当。”比田说着反而得意起来。他那个轻松的样子,谁见了都不会认为他是忙得有家不能归的。

他拿起摆在那里的咸酥脆薄饼,咯吱咯吱地咬了起来,同时不停地往大杯子里续了好几回茶水,边吃边喝。

“还是很能吃呀。现在两份鳗鱼饭,能对付得了吧?”

“不,人到五十就不行喽!早先,健弟是亲眼看见过的,五碗炸虾面也能一下子干下去。”

比田当时的确很能吃,而且以吃东西过量自豪,很喜欢别人夸奖他肚子大,一有机会,就敲打着肚子给人看。

健三想起过去岛田领他去听说书,回家路上,两人经常钻进摊铺的门帘,站着吃生鱼片和炸虾面的情景。在说书场听类似鹿舞(1)的伴奏歌谣时,他能把三味线伴奏的手法教给健三,还让健三记住“打马虎眼”等的行话。

“我很喜欢站着吃东西,到今年为止,我到处都吃遍了。健弟,你到轻井泽去吃一次面条吧,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火车靠站的时候,我下车去站在月台上吃过一回。真不愧是当地特产,味道好极了!”

他是以拜佛为名,到处去闲逛的人。

“长弟,知道不?在善光寺大院里挂着《始祖藤八拳指南所》(2)的牌子,真有点奇怪哩!”

“没有进去猜上一拳吗?”

“你可知道,那是要门票的呀!”

健三听着他俩的对话,不知不觉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但他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如今自己在哪方面与他们之间存在距离?又处在什么样的地位?当然,比田是根本不顾及这些的。

“记得健弟是去过京都的呀,那里有一种鸟,就这么叫‘绒鼠真稀奇,拿着盘子喝酱汤’。你知道不?”他问起这些事来。

姐姐刚才安静了片刻,现在又咳得很厉害。这时,他才闭住了嘴。可又像憋得难受,先是平摊着两只手,然后用手心直搓那黝黑的脸。

哥哥和健三去起居室看了看,兄弟俩坐在姐姐的枕边,一直等她咳嗽停息下来才先后从比田家里出来。

* * *

(1) 鹿舞也叫狮子舞,是以太鼓和三味线伴奏的日本传统舞蹈。

(2) 藤八拳为两人出手势,猜拳以定胜负。因系藤八所创而得名。

二九

健三始终没法忘记在自己的背后还存在这样一个天地。平时,对他来说,这个天地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可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它又会猛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在他的脑海里,比田那个化缘僧似的光头时隐时现,姐姐那副猫一般缩着下颚、喘不上气来的样子若明若暗,哥哥那张特有的惨白而干瘦的长脸或出或进。

过去,他生长在这个天地里,后来由于自然的力量,使他独自脱离了这个天地,而且就那么走了,长期没有回东京来。如今,他又返回到这当中来,闻到了好久不曾闻到的往日的气味。对他来说,这气味是一种三分之一属于怀念、三分之二属于嫌弃的混合体。

他朝同这个天地毫无关系的另一个方向望去,那里常有一批青年人出现在他的前面,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他侧耳倾听这些青年人的笑声,那声音洪亮得像敲响充满希望的警钟一样,使健三那颗消沉的心又活跃起来。

有一天,他应那批青年中一人的邀请,去池端散步,归途绕经广小路新开辟的路,来到新建的艺伎管理所前,健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那青年的脸,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与自己毫不沾亲带故的女人的影子。那女人过去当艺伎时,犯有杀人罪,在牢房里送走了二十多个不见天日的春秋,后来总算在社会上露了面。

“一定是受尽了熬煎啊!”

健三心想:对一个以姿色为生命的女人来说,肯定在牢房里经受了不堪忍受的孤独之苦。可是,这个相伴而行的青年人心里想的只是青春永远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延续不断,健三的话对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因为他只有二十三四岁。健三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与青年之间存在距离,不由得吃了一惊,暗中自言自语地说:

“我自己还说这种话,其实,我与这个艺伎的命运完全相同。”

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希望长白头发,也许与这种个性有关吧,近来他头上的白发明显地增多了。就在自己认为还早还早的时候,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

“这可不是别人的事啊!说起来,我的青春时代,同样是在牢房里度过的。”

青年为之一怔。

“什么叫牢房?”

“学校呀,还有图书馆。想起来,这两处地方都跟牢房一样。”

青年无以作答。

“可是,我如果不长期坚持这种牢房生活的话,今天,就绝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是迫不得已的事。”

健三的话一半是辩解,一半是自嘲。他在往日牢房生活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今天,他还要在今天的基础上去建立自己的明天。这是他的方针。而且他认为这方针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此刻他已看出:如果依照这个方针朝前走,除了马齿徒增,不会有别的什么结果。

“即使一生为做学问而死,人生也没有意义。”

“没有的事!”

他的意思终于没有得到青年的理解。他一边走,一边在想:在妻子的眼里,现今的他和结婚当时的他,起了什么变化?妻子随着每生一个孩子而日益衰老下去,头发脱得羞于见人。然而,眼下第三个孩子又装在肚子里。

三〇

回到家里,妻子在六铺席的里间枕着手入睡了。健三看到红碎布和尺子等东西散放在她的身旁,心想:妻子怎么又发作了。

妻子总爱睡觉,有时早晨比健三起得还要迟。不少日子,她送走健三之后,自己接着又躺了下去。她经常自我辩解:如果不这样睡足,就会发困,当日一整天,干什么都是糊里糊涂的。健三有时认为言之有理,有时又认为哪有此事。特别是当妻子发完牢骚还能睡觉时,他更会产生后一种看法。

“是怄气才躺下的。”他没有很好地观察有癔症的妻子对这种不满有何反应,反而认为妻子之所以向他显出这种不自然的态度,只不过是为了赌气。他心里不痛快,嘴里就常发牢骚。

“为什么晚上不早点睡。”

她爱熬夜。每当健三这么说她时,她肯定要辩解说:“一到晚上就兴奋得没法合眼,所以才没有睡的。”这一来,她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一直不会放下手里的针线活。

健三恨妻子这种态度,但又怕她癔症发作,所以尽力控制自己,因为他也担心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有偏差。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呆呆地凝视着妻子的睡相。妻子的头侧枕在手臂上,半个脸显得异常苍白。他那么默默地站着,连一声“阿住”都没有叫。

他移动目光,无意中发现在妻子露着的白手腕边扔着一束文书。看上去,那不是一叠普通的书信,也不是一捆新印刷品,整个东西呈茶色,显然经历了好些岁月,而且是用古色古香的纸捻仔细结扎好的。文书的一端全压在妻子的头下,她的黑发挡住了健三的视线。

他并不想特意去抽出文书来,而是把眼睛盯在妻子苍白的前额上,她的面庞显得是那样的憔悴。

“真是的!瘦成这个样子。”

一位女亲戚好久没有来看她,最近见到她这副面容,吃惊似的这么说。当时,健三感到妻子之所以被弄得如此消瘦,好像一切原因全出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钻进了书斋。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两个孩子从外边回来了。健三坐在那里,清清楚楚地听到孩子和保姆在说话。不一会,孩子们向里屋跑去。这时,听到妻子在责骂孩子,说她们太讨厌。

又过了一会,妻子手拿刚才放在枕边的那束文书,出现在健三面前。

“刚才你不在家,你哥哥来过了。”

健三停住了执自来水笔的手,望着妻子的脸说:“已经走了吗?”

“嗯,他说是出来散散步,得赶紧回去。我留他,他说没有时间,所以没有进屋里来。”

“是吗。”

“他又说在谷中为一位什么朋友举行葬礼,不快些去,就会赶不上,所以没法进屋。他还说回来时如果有空,也许再绕到这里来,你若是回来了,要你在家等着。”

“有什么事呢?”

“据说还是那人的事。”

哥哥原来是为岛田的事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