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论语

在事物的运动过程或外观与由此产生的内心情感之间,造物主建立了某种联系的法则,自然对象就是通过这些法则来影响我们的。绘画也用同一方式来打动人,但却又附加了模仿的愉悦。建筑通过自然法则和理性法则来触动人的内心,并且从理性那里得出了比例原则;根据这些原则,如果某件建筑作品的目的得到或者没有得到恰当的体现时,我们就会对整件作品或其某些部分提出赞赏,当然也有可能是批评。但说到语词,它们发挥影响的方式似乎就完全不同于自然事物或者建筑、绘画;不过,语词却能像后者那样促发起巨大的美感和崇高感,有时候它的力量甚至要远高于其他事物。因此,在这样一篇论文中,对语词打动人的方式作一番探讨,显然是题中应有之意了。

第二节 诗歌的一般效果,不靠唤起人们对事物的观念

一般认为,诗歌与修辞的力量,就如同一般谈话中语词的力量一样,通过唤起人们对事物的一般观念而影响人。要想检验这种看法正确与否,我们需要注意到,语词或可分为三类。 [1] 第一类语词代表了许多简单的观念,这些简单的观念天生集合在一起,以组成某种确定的集合体,比如人、马、树、城堡等等。我称之为集合词。第二类仅仅表达某种纯粹的观念,没有其他东西的掺杂,比如红色、蓝色、圆的、方的等等。我称之为简单抽象词。第三类由很多不同成分任意组成,彼此之间有着种种关系,所以多少有些复杂,比如美德、荣誉、信念、地方官员等等。我称之为复合抽象词。我感觉,语词还可以划分得更细一些;但是这里的划分显然非常自然,而且也已满足了我们的需求;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语词分类,从其中我们可以很快找到它们所属的位置。我将从第三类语词也即复合抽象词开始探讨,比如美德、荣誉、信念和温顺。在我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促发我们激情的力量,它们都不可能通过唤起我们对语词所代表的事物的观念而产生。我认为,作为抽象集合体,它们不是真实的存在,因而也就不能唤起什么真实的观念。我相信没有人在听到美德、自由或者荣誉的时候,会立即在脑海中浮现出某种特定的行为或者思想方式,连同复合的、简单的观念以及语词所代表的它们之间的关系;他也不可能拥有某种混杂的一般观念;这是因为,如果他真的拥有这些特定的观念,即便是模糊的、混乱的,他就能立即在脑海中找到它们。但我认为,这与事实完全不符。因为,当你设身处地分析这类语词中的某一个时,你将发现,在你清晰地获得任何真实的观念之前,在你发现任何类似于此类集合体的原初要素的东西之前,你必须对此一词语加以分解:从一组概括性词语到另外一组,而后再进入到简单抽象词和复合抽象词,这一过程要比预想的漫长得多;而且,即便你发现了该词的原初观念,此时集合体的效果却也完全不存在了。这样一个思考过程,对于一般谈话而言确乎太漫长了,而且也根本没必要这么做。这些词语仅仅是些声音罢了;但它们是些应用于特定情形之下的声音,在其中我们自己感受到或者看到别人被善、恶的观念所打动;或者人们把这些词语应用于其他一些有趣的事情上面,这种应用是如此普遍,以至于我们早已习惯于它们与哪些事物相关,所以此后每当人们听到这些词语,都会产生与那类场合相类似的效果。由于这些词语在适用时经常不提及与之相联系的特定情形,但却只是保留着当时的第一感觉,因此最终它们就完全失去了和那些特定情形的联系,而这一词语却像之前一样发挥着作用,只不过不带有任何附加的观念而已。

第三节 先于观念的概括性语词

洛克先生曾在某处以其惯有的敏锐指出:最具概括性的词语,特别是那些与美德和罪、善与恶相关的词语,在它们所从属的特定行为方式呈现于人们心中之前,就已为人所知了;在这些对立概念之中,人们普遍喜欢前者而讨厌、憎恶后者;这是因为,孩子们的心灵具有极强的可塑性,看护人员或者其他任何人所表现出来的对事物的喜恶态度,或者仅仅用语言表达这种态度,都会让孩子产生同样的倾向。 [2] 在此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就与这些观念结合起来;在罪恶的名下,人们往往会感觉非常愉快;天性上感觉难以接受的反而是那些所谓的善与美德;如此一来,很多人心中就会存在某种观念与情感的奇特混合,从而在他们的行为与观念之间就有非常之大的冲突。很多人满怀善意,憎恶这世间的一切恶,而且这种倾向并非仅仅是伪善或者一时冲动,但是,特定情形之下,他们的行为却与其观念恰恰相反,并且毫无悔改之心;这是因为,当那些出自其他人的正义言辞鼓舞这些人的激情时,他们从未看到过此类特定的情形;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尽管词语本身并不会发挥作用,但我们很难在重复某些词语时做到心如止水,特别当伴之以热情、富有感染力的音调时,就更是如此。这些特定的词语有很多,例如:

明智,英勇,慷慨,善良和伟大

这些词语如果没有被使用,它们本身肯定不会发挥任何作用;但是,一旦这些在特定情形下充满神圣感的词语被使用,我们即便不处于这些特定情形之中,也会为之触动。如果这些词在使用时没有深思熟虑,或者彼此根本不协调,那就只不过是些浮夸、高调罢了。因此,在使用这些语词的时候,就需要具备良好的见识和经验;这是因为,如果运用不当,更多富有感染力的词语就会被滥用,而将它们任意拼凑的花样也会随之增加。

第四节 语词的效果

如果一个词语具备它所可能拥有的全部力量,那么在听者心中就会产生三种效果。其一,声音;其二,图像,或者说这一声音所指代的事物的意象;其三,前两者之一或者共同在心中促发的情感。我们前面说过的复合抽象词(例如荣誉、正义、自由,如此等等),能够产生第一和第三种效果,而不能产生第二种效果。而简单抽象词,由于它们指代某种简单的观念而不涉及其他,因而有可能产生第二类效果,比如蓝色、绿色、热、冷等等;它们能够产生语词的所有三种效果;至于集合词,如人、城堡、马等等,就更能有效地产生这三种效果。但在我看来,即便是这些词的最一般效果,也并非产生自想象中它们所指代事物的画面;因为,我对自己的心智作了一番认真细致的考察,也请别人如此审视了他们自身,在二十次实验当中,我一次也没有在脑海中发现有类似的画面,而且即便有了画面,也是想象力在刻意为之。但是,集合词和前面所论复合抽象词的作用机理一样,并非通过在脑海中唤起任何意象,而是因为当人们提起它们时,就产生了与最初看到它们时相同的效果。且让我们读一段话,感受这种效果。“多瑙河发源自温润多雨、群山连绵的德国中心地带,多次曲折迂回之后,它流经几个德国公国,直到转入奥地利地界,其后它离开维也纳进入匈牙利;萨伏河与德拉瓦河汇入其中,水量急剧增加,随后它的滚滚洪流离开了教众国家,进入和鞑靼接壤的野蛮人的地盘,最终,它在多个入口汇入了黑海。”在这样一段描述之中提到了许多事物,比如山、河流、城市、海,如此等等。然而,且让我们每个人审视一下自身,看看是否在脑海中形成了一条河、一座山、一片多雨的土地和德国等等的图像。事实上,在谈话中,词语不断快速涌出,根本不可能既唤起词语的声音的观念,又唤起这些词语所指代事物的观念;另外,由于一些词语在表达真实存在的时候,混合了许多概括性的、空洞的意思,所以在实践中根本不可能从感觉跳到思考,从特殊跳到一般,从事物跳到语词,不可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对待日常生活;当然,我们也不必要如此做。

第五节 语词无需引发意象而产生效果的实例

我发现,要想使一些人相信他们受到语词的影响但却并未唤起任何观念,是非常之困难的;而要想说服他们认为在日常谈话当中,无需引发任何与谈论话题有关的意象就能充分理解对方,会更加困难。是否在脑海中引发某种观念,这似乎是一个极易与任何人发生争论的奇怪问题。初看上去,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法庭里作出裁判,而无需寻求上诉。但奇怪的是,我们经常无法知道所拥有的事物的什么观念,或者根本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关于对象的观念。要想全面、深入地了解这一主题,我们甚至需要更多的注意力。在撰写这篇论文时,我发现两个令人惊讶的例子,足以表明存在如下可能:某人听到某些词语,没有引发任何这些词语所指代事物的观念,但他过一段时间,却能够在与他人谈话时以某种新的方式使用这些词语,而且非常贴切、生动、符合规则。第一个例子来自布莱克洛克先生(Mr.Blacklock),他是一位天生即盲的诗人。即便拥有最完美的视力,也很少有人能够像这位盲诗人那样生动、精确地描绘出那些可见事物;这或许不应当归因于他比普通人对事物认识得更为清晰吧?斯彭斯先生(Mr.Spence)在专门为这位诗人的一本著作所作的优雅前言中,天才地解释了——我认为这一解释的绝大部分是非常正确的——这种不同寻常的现象的原因所在;但我不能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因为他认为,诗人著作中的某些不贴切的语词和思想,来源于他对可见事物的不贴切认识,而这种不贴切现象,即便在那些比布莱克洛克先生更好的诗人那里也会出现,甚至会更多,而这些诗人都能够完美地看到事物。 [3] 这样一位诗人,能够和他的读者一样被自己的描述所触动,而且他对事物没有、也不可能有比一声空响多哪怕一点的观念,如此仍然被强烈的热情所触动;我想问的是,为何他的读者们不能以和他同样的方式——根本不具有描述事物的任何真实观念——受到触动呢?另外一个例子来自桑德森先生(Mr.Saunderson),他是剑桥大学的数学教授。这位天才人物在自然科学、天文学以及其他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领域,均具有很高的造诣。非同寻常的是,他竟然在演讲中精彩地讨论了光和色彩,这一点极为贴近我们的研究主题;要知道,他所教的理论内容,是别人拥有而他无疑根本不曾具有的观念。 [4] 然而,可能这些词语——红、蓝、绿——对于他而言就像这些色彩本身的观念;这是因为,或大或小程度的间接传播的观念可以适用于这些词语,比如盲人可以听到很多人在其他方面对这些词语的褒贬,这样当他解释起来这些词语时就非常容易,好像他完全把握了这些观念一样。事实上可以确定的是,在实验中他根本不可能发现任何新东西,他也只不过说了我们每天在普通谈话中所说的东西。在我写下刚才上面这句话时,我使用了“每天”和“普通谈话”两个词,在我心中没有任何时间的接续的观念,也没有人们彼此之间交谈的观念;我也不认为读者在读到这句话时会有上述的观念。当我探讨红、蓝、绿以及间接传播时,我也并未使这些色彩或者说光线进入到某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中介当中,而后在这个中介中转变其行进方向,以意象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我非常清楚,心灵拥有促发此类意象的能力和倾向;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有意志的活动;而在日常的谈话和阅读之中,由于缺乏意志的参与,心中就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意象。如果我说,“下一个夏天我要去意大利”,对方就能很好地理解我。但我相信,没有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脑海之中会出现这样一幅清晰的景象:说这句话的人正在通过陆路或者水路,或者通过水陆结合的方式走向意大利;有的时候骑在马背上,有的时候又是坐在马车上;以及旅行的所有细节。他也不太可能想到我的目的地意大利的景色,或者我所说的“夏天”一词所指代的景色——大地穿上了绿装、果实累累、空气中翻滚着热浪,这些都是与眼下季节完全不同的;然而,他最不可能产生的意象就是“下一个”,这是因为这个词本身指代许多夏天,而在这一语境之下却排除其他只是指其中一个;另外,说“下一个夏天”的人,也不会拥有某种时间的接续的观念,以及“排除其他”的观念。简言之,不仅我们平常所说的抽象观念(它们本身无法形成任何意象),而且即便是特定的真实事物,都无法在谈话时以观念的形式出现在脑海之中;这一点,只要细致地检视我们的内心,就会非常明显。 [5] 实际上,诗歌基本上不靠唤起感性意象来发挥影响力,由此在我看来,如果所有诗歌描述的自然影响就是在人们内心促发感性意象,那么它将失去它的很大一部分活力。因为,如果老是有感性意象被促发,那么那些富有感染力的词语——它们才是诗歌的最有力工具——的组合,即便贴切和一致,也将会不断失去其力量。在整部《埃涅阿斯纪》(Eneid )中,或许再没有比对埃特纳的火神雕像和那里的艺术作品的描述更为宏大和震撼的了。维吉尔专门描绘了雷电的构造,认为这是来自独眼巨人的锤击。但是,这种非同寻常的集合体,它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呢?

而他们已经加上三阵扭曲的风暴,三朵积雨的云

三道红光的闪电,三阵南风

现在他们将巨大的闪光,呼啸,恐惧,与愤怒

和灼人的火焰混合在一起。 [6]

对于我而言,这幅景象就是最为令人惊叹的崇高画面;但是,如果我们冷静地对待这种由一系列此类观念组成的感性意象,就会发现任何疯子的妄想,其疯狂和荒谬也比不上这一意象:“三条雨线、三朵水量丰富的云、三堆火苗以及三阵飞行的南风;它们在闪电之中混合,吵闹、恐惧、愤怒,带着互相追赶的火焰。”这一奇怪的集合体变成了某种粗劣的东西;它被独眼巨人的锤子击打,部分优美无瑕,部分继续粗劣不堪。实际上,如果诗人把那些与崇高观念相关的词语精巧地排列组合起来,而且这种崇高观念和词语之间要么是由具体时空情形相连接,要么是互为因果,再或者是通过其他任何自然的方式紧密结合,那么,二者就或许可以混合在任何形式当中并且完美地发挥它们的影响。但是,这种“天才”的联合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在其中根本没有任何真实的画面形成,而且诗作描述的效果也完全不是因为这一点。一般认为,普里阿摩斯和他的议事会长老们对海伦的评价,能够带给我们对这一致命的美的最清晰观念。

特洛亚人和胫甲精美的阿开奥斯人

为这样一个妇人长期遭受苦难,

无可抱怨;看起来她很像永生的女神。 [7]

他们哭泣着,没有想到这惊为天人的美丽女子,

使得整个世界陷入了长达九年的战争;

多么迷人的风度!多么诱人的身姿!

她,行走若女神,端坐如女王。

Pope. [8]

在这一节诗中,没有一个词谈到她的美丽具体何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们在脑海中勾画她的形象;但是,比之于那些对海伦外貌的冗长、细致入微的描述(或者是世代流传下来的,或者是人们构想出来的,这都是某些作者所惯用的表达手法),我们更为这种形容方式所触动。我确信,这种不着一墨的形容方式比斯彭斯对贝尔菲比(Belphebe)的细致描述 [9] 更能打动我;虽然后面这位天才的作家在这部分的描写,就像他所有其他描写一样,都是至为精彩、诗意盎然的,但我仍然坚持这一点。卢克莱修为了对比展示他的哲学英雄的高尚、宽厚,曾专门描写了宗教行为的恐怖画面,这是大家公认为极为大胆、气魄十足的。

当人类在大地上到处悲惨地呻吟,

人所共见地在宗教的重压底下,

而她则在天际昂然露出头来

用她凶恶的脸孔怒视人群的时候——

是一个希腊人首先敢于

抬起凡人的眼睛抗拒那个恐怖;—— [10]

从如此精彩的一段描述中,你能联想到什么景象呢?显然是什么也没有;甚至对于这一幻象的某一躯体部分或者面貌特征,这位诗人也不肯浪费哪怕一个词,而这些正是他想要在恐怖的想象中所表达的内容。实际上,诗作和修辞在描述的精确性方面比不上绘画。它们的优点在于通过内心共鸣而非模仿来达到影响读者的目的,还在于展示对象本身对言说者或其他人的内心所产生的作用,而非给出一个对象的清晰观念。这就是它们的最广阔领地,当然,它们在这些领地也风光无限。

第六节 诗歌,严格说来不是一门模仿艺术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认为,在其最一般的意义上确切地说,诗歌不应当称为一门模仿艺术。一门艺术,只有当它用人类语言可以表达的方式来描述人们的行为和激情时,才可能称得上模仿;在其中,“模仿的过程影响阐释的语调”。 [11] 不过,也有一种严格说来算得上模仿的诗歌,那就是所谓的戏剧诗(dramatic poetry)。不过,叙事诗(descriptive poetry)主要靠语言替代(substitution),也即通过那种因为习惯而具有真实效果的声音来发挥作用。只有仿照别的东西,才能称得上模仿;而确定无疑的是,语词不是对其所指代的观念的仿照。

第七节 语词如何影响激情

既然语词通过对事物的再表达而非其原初力量来发挥影响,那么或许有人就会想,它们对激情的影响应该是很轻微的吧;但恰恰相反,我们在经验中发现,修辞和诗歌不仅比其他任何艺术都更能给人以深刻、生动的印象,甚至在许多情形下比自然本身都要令人震颤。这主要是因为以下三方面的原因。其一,我们每个人和其他人的激情拥有非常之多的共通之处,其他人的任何行为符号都能够轻易触动我们,并且让我们彼此同情;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其他符号能够像语词那样完整地表达出绝大多数激情所据以产生的情形;因此,当一个人在谈论某一事物的时候,他不仅传达了这一事物的观念,而且也传达了他受到所描述事物的触动的方式。可以确定的是,绝大多数事物对我们激情的影响,并非那么出自事物本身,而更像是出于我们对它们所持有的观点;而至于后者,则很大程度上建基于他人的观点——它们只有通过语词才能在人们之间传达——之上。其二,有很多事物天生极富感染力,但这种感染力却很少出现在现实中,相反倒是通过语词对它们的再现而发挥影响;因此,相比于传达真实事物的观念,语词的再表现更能令人印象深刻、铭记在心。对于一些人而言,甚至从来没有真实的观念产生,但同时却感触颇深,比如战争、死亡、饥荒等这些词语,就具有这样的效果。除此之外,很多观念只有通过语词才能出现在人们脑海之中,比如上帝、天使、魔鬼、天堂和地狱,但这些词却无一例外给人的激情以强烈的触动。其三,只有通过语词我们才能做到其他途径无法做到的组合(combinations)。有了组合,我们就可以通过添加专门选择的情形,而赋予一个简单的对象以新的生命和力量。在绘画之中,或许可以再现任何令我们感到愉悦的美好形象,但我们绝无可能带给它像语词那样的动人力量。描画一个天使,无非是在画布上绘出一位长着双翅的美丽少女;但什么样的画法能够表达出“上帝的天使”这一词语所蕴含的伟大呢?对于此类词语我显然没有任何清晰的观念,但是,它们比感官意象更能触动人的内心,而这才是我所极力追求的目的。有一幅画作,描写普里阿摩斯跛着脚走向祭坛下方,在那里他被杀死了;如果其画得非常形象,无疑可以令人感慨颇深;但是,这一画作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总体背景表达出来。

他自己的鲜血玷污了他曾祝圣火焰的祭坛 [12]

还有一个例子。让我们来看弥尔顿(Milton)的诗句,他如此描述堕落天使们在其黑暗住所中的行走:

——他们行经许多暗黑、凄凉的山谷

经过许多忧伤的境地;

越过许多冰冻的峰峦,火烧的高山;

充满死亡气息的岩、窟、湖、沼、洞、泽以及阴影,

一个死亡的世界。 [13]

其中,这一诗句就展现了一组事物的力量:

岩、窟、湖、沼、洞、泽以及阴影;

但是,如果没有加上“死亡”这一词语,极大一部分效果就将完全消失。仅仅因为添加上这一和其他事物相联的词语,就让我们感觉到极大的崇高感;而这种崇高感在后面的这句“死亡的世界”中,更加增强了。这两个观念,没有语词的作用,根本无法表达出来;它们的联合令人极为震撼和讶异,但却无法认识;它们没有表现任何清晰可辨的意象,因此不知道是否可以称它们为观念;但即便称它们为观念,我们仍然难以了解,何以语词没有清晰地再现任何事物,却能比真实的事物本身更能打动人。 [14] 之所以我们难以了解,乃是因为在我们对语言的考察中,没有清楚地区分清晰的感受和强烈的感受。尽管二者事实上完全不同,人们还是极易混淆它们。前者涉及知性,而后者从属于激情。前者描述某物是什么,后者则描述人们对这一事物有何种感觉。就像某种动人的声音、某种令人振奋的面部表情以及某种激动的手势,能够独立于它们所指向的事物而打动人,语词和特定语词的组合如果施诸特定的富有感染力的对象,并且总是被那些激情迸发的人们所使用,它们就可以比那些清晰再现事物本身的方式更能打动我们。我们总是顺从于人类的共通感,而它却无法描述。所有口头的表达,若是仅限于赤裸裸的描述(即便是这样也很难做到精确),就只不过传达了一个关于描述对象的乏善可陈、极不充分的观念,从而很难获得哪怕一丁点儿的影响;但如果这位讲述者采取另外一种方式,内心充满激情、活力四射,这次演讲的效果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通过我们的热情的相互感染,我们就点燃了彼此的激情,而在仅仅面对描述对象的时候,或许我们的内心从未起过波澜。由于可以非常好地传达激情,可以通过我们上面提到的诸途径来打动人,语词就填补了它在其他方面的缺陷。或许有人已经注意到,那些精练的语词,那些因为其超强的清晰、明白而广为赞赏的语词,一般而言都在冲击力上有所欠缺。而那些东方人的日常话语,以及那些粗人们的语言,却拥有惊人的感染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未开化的民族是事物的一般观察者,并不细致地区分自然事物;但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他们对事物崇拜得更多,也更易受所见事物的触动,因此,他们才以更为狂热、更为奔放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内心感受。如果这种情感可以彼此传达,那么它就可以不需要任何清晰的观念;何况更为常见的是,这些情感之所从出的自然事物的观念,我们也完全可以不屑一顾。

由于这一主题的丰富性,或许会有人期待我更深入地挖掘诗歌和崇高以及美的关系;但必须注意的是,这一内容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讨论,而且把握得相当不错。我并不想对每一艺术形式中的崇高和美予以评论,而只不过想要找到某些原则,以便为它们分辨出、确定出某种标准来;我对那些足以令我们心生爱怜和惊惧的自然事物的特质进行了深入考察,并且找出了它们促发这些激情的途径,而我的上述目的,或许就是因为受到了这些研究的影响。由于我已经证明了根据何种原理,语词方能再表现其所指的自然事物,并且也已说明通过什么力量,它们能够像自然事物本身一样,甚至在许多情形之下更能打动我们,所以关于语词,我就先谈到这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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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伯克对语词的分类显然继承自洛克(Essay ,III,iv-v)。

[2] Essay ,III,v,15;III,ix,9.

[3] 托马斯·布莱克洛克(Thomas Blacklock)(1721-91),出生于邓弗里斯郡的安南(Annan,Dumfriesshire),因为天花在6个月时失明。受教于爱丁堡大学,在1746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Poems )。休谟(Hume)不但在其他很多事情上对他帮助甚多,还专门宣传他的诗集,引起了约瑟夫·斯彭斯(Joseph Spence)的注意,后者是牛津大学的前诗学教授。1754年,斯宾塞出版了《布莱克洛克先生的生平、性格与诗作》(Account of the Life,Character,and Poems of Mr.Blacklock ),在1756年《诗集》(Poems )第二版时,这篇文章就成为了序言。伯克对斯彭斯的批评,针对的就是最初的那本书。斯彭斯在其中评论了一些“不贴切”的地方(pp.59-61),比如布莱克洛克把“闪耀”作为“美的特征”之一,“把没有光线适用于寂静”。这些批评在1756年的序言中被删去了。应当注意的是,约翰逊(Johnson)也曾对斯彭斯表示怀疑(“那个愚蠢的家伙”),认为斯彭斯关于布莱克洛克如何获得可见事物的观念的观点是错误的(Boswell,Life of Johnson ,ed.Hill and Powell,I,466)。关于布莱克洛克的颜色观念的有趣资料,可参见1754年10月15日休谟致斯彭斯的书信(Letters of Hume,ed.J.Y.T.Grieg,Oxford,1932,I,201)。

[4] 尼古拉斯·桑德森博士(Dr.Nicholas Saunderson)(1682-1739)早年因为天花而失明。他显示出了惊人的数学天赋,通过朋友们的帮助,他于1707年来到了剑桥。首先是作为讲师,在1711年,他成为“卢卡斯讲座”的数学教授(Lucasian Professor of Mathematics),因其对数学原理的清晰阐释而出名。(关于他的生活,see his Elements of Algebra,Cambridge,1740,Vol.I.Introduction.)18世纪英国文学关于“盲人”的讨论,以及把桑德森作为阐述的例子,see K.Maclean,John Locke and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18th Century (Yale,1936),p.106.

[5] Literary Magazine ,II,188:“那最为独特、最为清晰的想象力,成就了最伟大的诗人,这是因为,通过这样一位诗人,我们看事物看得更为清晰、明白,当然我们的感觉也报之以更大的热情。”

[6] Aeneid ,VIII,429-32.(对于这段引文的另外一种理解,see R.Payne Knight,Analytical Inquiry,III,I,82.)

[7] Iliad ,III,156-8.

[8] Iliad ,III,205-8.

[9] Faerie Queene ,II,iii,21-31.

[10] De Rerum Natura ,I,62-7(misquoted).

[11] Horace,De Arte Poetica ,1.III.

[12] Virgil,Aeneid ,II,502.

[13] Paradise Lost ,II,618-22.

[14] Literary Magazine ,II,189:“在最后一部分中,作者对语词的效力做了一番正确的考察,不过,他再次被他所谓的‘语词不能促发观念’的理论所误导;没有比这更糟糕、更荒谬的了。或许没有人对每一个代表复杂观念的词语所指称的事物,拥有精确的、固定的认识;但是,如果他拥有组成某一复合词语的主要观念……那就足以满足作者的目的,而通过人们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语词也就可以促发出观念来。”